玛格丽特咖啡馆

2022-12-22 00:49陆蔚青
湖南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汤姆咖啡

陆蔚青

我昨晚梦见了咪咪,梦见她站在玛格丽特咖啡馆门前等我,我醒来之后有些迷茫,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我和咪咪约好在她家门前见面,电话里的咪咪听起来很虚弱。但她说也许可以向我来的方向走一程,然后返回到她家对面的咖啡馆。我说我现在就出发。

我是晚起的鸟,平素七点还在酣睡,所以醒来时有些头晕。但我走在街上时,心情变得好起来。早晨,阳光通透明亮,尽管入了秋,蝉鸣却响亮起来。或者它们在饮清露,唱爱情。我一直都为不懂它们的语言感到遗憾。

果然在街上遇见咪咪。我穿短衫短裙,她穿一件牛仔长风衣,戴着遮阳帽,像一个蘑菇。她扬起拐杖对我摆动,我快步过了马路。

真高兴见到你。我拥抱她说。

她将手中的小纸袋递给我,里面用大红纸包着一坨沉甸甸的东西,收口处还用细线扎起来。

这是什么?我问。

生日礼物,她说,我特地用大红色,华人喜欢大红色,对吗?

我站在街上打开它,嘻嘻笑。是的是的,我喜欢大红色,我们叫它中国红。

里面是一罐蜂蜜。我又笑起来,她记得我的痼疾。

这是野蜂蜜,非常好的质量,力气大,你每次只需吃一小口,千万别吃多了。

她将脸贴在纸袋上,我们离得很近,她掏出一个纸条,纸条上有一个网址,一段生日祝词,两个小熊。

你可以上网查询。咪咪指点说。

我们是小熊,我指着纸条,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两只小熊拥抱着,一只穿粉围裙,一只穿蓝围裙。

哪个都行,咪咪说,反正我们是姐妹,是熊家族。

我们沿着芒克兰蒂大街走,咪咪走得很慢,有时还有点向后仰,这让我紧张。我用一只手扶住她后腰。

你还好吗?我说。

不太好,她说,今天下午我要去看医生,下周四给这个眼睛手术。她指着左眼。

昨天你做了什么?她问。

昨天是我的生日,她早晨打电话约我喝咖啡,我说不行,出不去。我先生已经做了早点。

昨天他给我做了面条,我说,生日面。为什么吃面条?

因为长。意思是,吃了面你就长寿。真的?咪咪站住,回头看我。

当然还有鸡蛋。我煮了鸡蛋,在桌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说,祝你好运,祝你好运。

她笑起来,这也是你们的传统吗?

谁知道?我说,我奶奶干这个,所以我也干这个。至于是中国人的传统还是奶奶的传统,我也不知道,或者只是她一个人的。

传统就是这样延续的了,咪咪说,我也做我奶奶和我妈妈做的事情。

这样说着,我们来到她家对面,一个咖啡馆,黑色小招牌,花体字,玛格丽特咖啡。我路过很多次,从没进来过,只看见外面有长椅子,坐着喝咖啡的人,还有一个大木桶。有人站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咖啡放在木桶上。我一直觉得那木桶应该是个啤酒桶。啤酒桶波尔卡。

我们走在门边时,有个小黑孩儿站在一米外。咪咪停住脚步,看着那小黑孩儿,不动,他们相互对峙着。咪咪张望一下,看见孩子的父亲站在不远处,她笑一笑,对小黑孩儿说,嗨,你好吗?小黑孩儿不说话,两只手扶着墙,像一株爬墙虎。他望着咪咪,脸上表情凝重。咪咪抬起脚跨过门槛。我们走过去,柜台在房间深处。L型。一个卷毛小伙子站在里面,黑眼睛。

嗨,早晨好,他说,两位要什么?

他知道。咪咪指着站在L型柜台那边的男人。那男人在调咖啡。

那男人点点头:你好,咪咪。

一杯咪咪咖啡,一杯黑咖啡,两块点心。咪咪说,眼睛望着玻璃柜里面摆着的点心,燕麦饼,小松糕,有一种棕色的小点心,做得像刚挖出来的冰淇淋。咪咪指指燕麦饼,这个白色的是什么做的?这个是原味的,黑眼睛小伙子说,另一种是香草杜松子巧克力的。

我要原味的,咪咪转向我,你呢?

我要香草杜松子巧克力。

非常好。多种滋味,足够庆祝你生日。

我认识咪咪快二十年了,她是我来蒙特利尔之后最早的朋友,那时她还住在我隔壁,后来她买了这个公寓。公寓不大,前面是芒克兰蒂大街,后面不太好,距离另一栋楼很近,几乎不能开窗,就一直拉着窗帘,显得很幽暗。

我们一直有在一起吃生日早餐的习惯。我的生日在八月,咪咪的在九月,正好差半个月。即使不做邻居了,她也会写个贺卡寄过来,里面夹着彩票什么的。她喜欢买彩票,有时我们一起买。

如果中了,我们一起去坐游轮。她总是说。

对中彩票我没有执念,那是千万分之一的几率。但咪咪不这样,她总是满怀希望,好像这一张就会中一样。

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一边等咖啡一边想。

应该是我在看医生的路上,那还是在秋天。我从家里出来,匆匆赶到地铁站。从家里到地铁站,通常我会乘巴士,但疫情期间,巴士也是不安全的,我宁愿降低可能的风险,就走到地铁站去。路程大概要二十分钟。

我在伊朗人的鱼店前面遇见了咪咪,她坐在长椅上,正在同一个男人聊天。她穿黑色长衣,手中托着咖啡,对面的那个男人也是。我走过去时,对着咪咪的背影,先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他看起来像中东人,黑头发,卷毛,黑眼睛。他们对饮咖啡,两人的口罩挂在下巴上,脸上都是笑容,相谈甚欢。男人手中还有一支烟。烟和咖啡,是当地人的绝配。我匆忙走过去,与咪咪打招呼,她看见我很惊喜,立刻转过头与我说话。但我没有时间与她交谈,因为我预约的时间就快到了。我挥着手走过去,没有停下脚步。我说再聊再聊,没时间了。

我去见医生的原因,是因为手。我工作的时候要不断用消毒水,用肥皂洗手。我全程戴口罩,忙的时候,手会出汗,将橡胶手套裹在手上,汗水也裹在里头,手就浸在汗水里。前几天我的手出了状况,长了很多疹子。

那么再上一次见到咪咪是什么时候呢?我坐在地铁里想。地铁里人很少。一个黑人妇女坐在不远处吃薯片,她没戴口罩,也没戴手套。车速有点快,她用手扶了一下栏杆,然后再去抓薯片吃。这很容易感染病毒,我担心地看着她。但她已经将脸转向车窗外,她的表情是安稳的,平和的,好像什么危险也没有,世界什么也没发生。我就转过脸,不再看她。

我端了咖啡,和咪咪一起找位置。原来这房里还有套间,里面有一张大桌子,旁边有两张小圆桌,两个大号的胖男人坐在大木桌的两边热烈交谈着,时不时发出笑声。小圆桌边没有人。

这里好不好?我问。咪咪摇摇头。

我们站着,四处望。

这里。她说。在一个角落,里面是一排沙发座。咪咪坐在里面,我对着她,坐在小圆凳上。我们边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穿薄纱透明上衣,一杯咖啡,一个手机。我把咖啡放在桌上。

你知道我的眼睛不能见光。咪咪说。她的一只眼睛是去年这个时候手术的,现在另一只眼也要手术了。

一定要做手术吗?我问。

要做,我感觉不好。她说。

疫情前的生日会,我们在一起吃早中餐,就是八点开始一直吃到十一点那种。这些年我们吃过很多餐馆。我跟着她去了Notre Dame de Grace区许多不知名的特色餐馆,她与那些侍者和老板都很熟悉。在餐馆中,也经常会遇到熟人和朋友。咪咪在这个区生活了五十多年,而且很喜欢与人交谈。几乎每次侍者来送咖啡时,她都会与他们交谈几句,有时侍者很忙,但咪咪好像没看见。她微笑着问你好吗?今天天气真好啊!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鲁鲁。你知道吗?她是一个作家,获奖作家。她这样说的时候,侍者就微笑着转过身来,与我打招呼,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我当然知道哪些表情是真的,哪些是敷衍的夸张。

但我知道咪咪这样介绍我是真心为我骄傲。咪咪也曾经是作家,她出版过几本小书,后来她就不写了,她经历过一次可怕的车祸,失去了丈夫,自己也受了伤。但更主要的是,她认为写作影响了她正常生活。她想得太多,有时失眠。最主要的是她不愿意回忆,而写作与回忆密不可分。她说曾经发生的并不都值得一书。

如果清晨空气清新,小鸟歌声婉转,或者雪地上树影婆娑,那些不愉快的生活为什么要一提再提呢?她说。有人说苦难是财富,咪咪不喜欢这句话。当我第一次笨拙地把这句话翻译给她时,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她说我不要财富,也不要苦难,我只要平静安稳的生活。平静的不需要良知和良心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咪咪的话让我回味很久。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这样理智的。每次有不顺心的事,我都对自己说,财富来了。这样好像就顺心一些。其实那不过就是阿Q精神。

这一只等了很长时间,她指一指右眼说,因为疫情,总是排不上队,我就要成为盲人了。她突然咯咯笑起来,那声音有些怪异。旁边的年轻女人从手机上抬起头,惊讶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咖啡杯,站起身走了。

你还在写作吗?她问我。

是的,刚完成了一篇。

写的什么?

有关母亲和孩子的故事。

非常好,我喜欢这样的主题。

你的咖啡怎么样?咪咪问我。

还好,你的呢?

不怎么样,她说,咖啡豆没有爆开,没散发出香气。

咪咪对咖啡很挑剔,以前她喜欢浓缩咖啡,现在改喝黑咖啡,另外配一小杯牛奶,牛奶是最后一口喝的。这样我会感到舒服,她说,对消化系统好。

我们正说着,突然有人跟咪咪打招呼。对这样的偶遇,我很习惯。咪咪是这个区的名人。她在NDG住了四十多年了。有时我们散步,她会说出身边房子里的好几代主人。

我回过头,看那打招呼的男人,见他戴着棒球帽,穿一件深色T恤,鼻子高耸,眼睛和嘴都是细细的线。

嗨,咪咪,我能加入你们吗?

当然。咪咪说。

男人去叫咖啡了。咪咪对我说,这个人是她儿子的朋友。

他认识托尼。咪咪说。

男人很快就来了,坐在咪咪的火车座上,在我的斜对面。

我是汤姆,他说。伸出手,我们握一握。

我是鲁。我说。

她是鲁鲁。咪咪说。

那么,咪咪和鲁鲁,鲁鲁和咪咪。汤姆说。

我们笑。那么,汤姆汤姆。我说。

今天是鲁鲁的生日。咪咪说。

生日快乐。汤姆说。

鲁鲁是写作者。咪咪说。

你写什么?汤姆问。

短小说。

哦,很好。你知道吗?蒙特利尔也有一个女作家,在写短小说。汤姆说了一个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爱丽丝·门罗和马格利特·伍德。

伍德的小说很深邃,我说,我读的时候常常毛骨悚然。

她比较黑暗,汤姆说,但是尖利。我更喜欢门罗。

当然,所有人都喜欢门罗。然后我们开始谈门罗。

我很喜欢《火车》,汤姆说,我喜欢那个男人,一路逃跑,为了逃避女人。

门罗是大师,咪咪说,我记得有一篇小说写一个老太太做梦,就像我现在一样,我经常做梦,梦到稀奇古怪的事情。有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望着咪咪,她脸上是庄周梦蝶的迷茫,或者是蝶梦庄周。

汤姆转过脸问我,那么,你写什么?写人的关系?爱情故事?

或者更多文化冲突。我说。

文化冲突,好主题,汤姆说,那么怎么做呢?

具体地说,什么都可以写。你有一个想法,有一个意象,就可以敷衍成小说。你可以创造人物。

那倒是,咪咪说,人的内心,人的行为,人的潜意识,你都可以写。

你来多久了?汤姆问,当你来的时候,你的经历如何?好的?坏的?有意思的?

二十二年了,我喝一口咖啡说,刚来时挺难的。你知道,我是学中文的,没有技能,也没有语言。我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像一根移动的冰棍。

后来呢?

后来去读了计算机。

哪部分?硬件还是软件?

软件,我说,我用了三年时间拿到证书。但我不喜欢,我放弃了。

这是不同的思维,艺术与科学。他点头说。

她丈夫是核电工程师。最近我看安大略核电站招人,如果你们年轻,倒是可以试试。咪咪说。

算了吧,我大笑起来,再过两年我们就退休了。

那你法语怎么样?汤姆问,如果你工作,是要说法语的。

我工作,但法语不怎么样,二十句对话以内。我说。

那你有孩子吗?他又问。

好像是审查,但我无所谓。在玛格丽特咖啡馆幽暗的小角落里,咪咪将小圆帽再次拉下来,抵挡并不强烈的光,早晨的光。我不在乎告诉汤姆我的故事,一个移民的故事。所有最难的时刻都过去了。

有,我说,我有个儿子。

他做什么?

他是医生。

你一定很骄傲,祝福你,汤姆说,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

你也是,你父母是为你来的吧?他转过脸对咪咪说。

不全是,我丈夫是。咪咪说。

咪咪的丈夫是印度人,他父母带他去了英格兰,然后又到了蒙特利尔。后来他遇到了车祸,成家不久的咪咪就成了寡妇,那时她女儿五岁,儿子三岁。

现在你女儿在哪里?汤姆说。

她在安大略。她女儿十七岁了。

如果你写作,你应该写你的故事。汤姆说。

那么你呢?我反问,你是蒙特利尔人?

我十岁到这里,我是波兰人,他说,我去过中国。

什么时候?

一九六〇年。

我看看他。好远的过去,那时我还没出生。我重新打量他,他戴着棒球帽,看不到头发,这让他显得年轻。我开始在心里计算他的年龄。

那时候我为政府工作。他说。

后来又去过吗?我问。

没有了。他说。

我是二战时来这里的,汤姆好像看穿我所想,那时候我很小,但还记得我和妈妈告别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黑夜,我叔叔来我家,说要带我走,我妈妈说让他也带上小哥哥,叔叔说只能带我,车上没有位置了。我们坐上车,闷罐车,里面一片漆黑,白天车子不停地走,晚上才停下来,放我们出来透个气。这样走了很多天,车子终于停下来。下了车,我们才知道到了非洲。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来了加拿大,他笑一笑,我从此就留在这里了。

你见过家人吗?

战后我回去过,那时我父母已经去世了,大姐也去世了,我见到了二姐和小哥哥。我很惊讶,我们都长得一样。汤姆笑一下。

你应该把这些写下来。咪咪说。

我想过,也许我应该写,汤姆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写。

你可以去选一门课,咪咪说,麦吉尔大学有成人学习写作中心,他们会教你如何写自传。

那很好。但是,怎么出版呢?汤姆问。

你可以投稿给出版社。

我从没有写作过,我害怕他们不会给我出版。

你想得太多了。当然,如果不能出版,也可以自费出版。现在电子书也很多,亚马逊上有零美元出版。我说。

是吗?汤姆说,我不懂这个。不过我还是喜欢纸版书。他们做纸版书吗?我喜欢一卷在手的喜悦。

我不太清楚,你可以问问。我说。

汤姆沉默了一下,说,我出一本书也只是为了回忆,并不存在虚荣。

我不明白为什么谈到虚荣。

咪咪呵呵笑,说虚荣的英文是vanity,vanity

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自费出版。这很幽默。我说。

自费出版是文学意义上的自恋,确实是一种虚荣,但是我也虚荣过。我出的第一本书,就是自费,因为出版社不给我出。他们认为市场不够,过于小众。我与他们观点不同,文学本身就是小众的艺术。咪咪说。

这是个好主意,汤姆说,我要想一想。

那么,你在蒙特利尔有家庭吗?我问。

我很年轻就结婚了。那时候我很孤独。汤姆说,我妻子是和我一辆车从波兰逃出来的。她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娃娃。

我们沉默了一会。

她现在还好吗?咪咪问。

她已经去世了,汤姆说,她被吓坏了,精神不太好。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如今我有七个孙辈。我很感恩。

没有咪咪,我就不会知道这个区藏龙卧虎。有一次我们去吃英国餐,实在不怎么好吃。英国餐无非是鱼和土豆条。有一种特色菜,咪咪极力推荐,是一个硬皮面包,上面削出一个圆形,像一个小盖子,里面盛着土豆浓汤。这次咪咪隆重推出的不是我,而是餐馆女老板。女老板一头亚麻色头发,嗓音沙哑,好像烟熏鱼。咪咪告诉我,女老板的爷爷是当地一个摇滚乐队的歌手,四十年前曾经红过,已经去世了。然后她指着墙给我看,我才看到墙上贴着发黄的老照片,抱着吉他的歌手戴着牛仔帽。咪咪与女老板交谈的时候,我缄默不语。咪咪对女老板说她嗓子也不错,没想过唱歌?女老板期期艾艾了一下,说年轻时想过,不过时过境迁,生活中还有一些状况……

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去凯瑞餐馆,餐馆的标志是一个金毛卷发的小男孩。咪咪给我介绍这个餐馆的历史,三代人经营,如今有七八十年了。这个小男孩是他们的孙子。每次去一个餐馆,咪咪都会八卦一下,每次点餐,都会小小地难为一下侍者。比如土豆条煎鸡蛋的餐盘,她会要求将煎鸡蛋改成煮鸡蛋,瑞士奶酪改成阿卡奶酪。我不懂那么多,就想出一个好办法,跟她的菜单。

第一次这样做她还挺高兴,但第二次她就建议我自己点餐。我从她的态度上看出我这样做好像不够独立。魁北克妇女是独立女性,怎么能没有主见地跟别人的菜单?她热心地向我介绍阿拉伯煮豆,但我拒绝了。我不喜欢没吃过的东西。有一次她推荐我吃法国奶酪,上面长着蓝色斑点的那种,我只吃一口就吐了,那蓝色的斑点是霉。法国人特意把奶酪放在温暖的室内,等着它们发霉变质。

问题是咪咪认为没有个人口味是一种心理疾病。谁会想跟别人吃一样的食物呢?她因为这个有些苦恼,还专门印了一张菜谱送给我。在每一种食材下,都标上密密麻麻的说明,但我并没有认真看完。我曾邀请她去唐人街吃早茶,她不去,她说不能吃不了解的食物。我就笑一笑。她恍然大悟,然后就大笑起来。

那时我们经常在一起大笑,虽然有时我不能完全听懂她的幽默。她喜欢用诘屈聱牙的书面语言,有时还卖弄一下英语的流派。她是英语老师,年轻时候学过心理学和语言学。有一天我们走在路上,两个年轻女孩从身边走过去,她就会屏息侧耳听一下,说她们是那种没受过太多教育的女孩,用词太简单了。

我认为咪咪是一个好作家。作家找素材的一个方式,就是在马路上或者餐馆中偷听别人的交谈。

我说我的用词也很简单呢,咪咪就说,虽然你英语不怎么好,但你的词汇是从书面上学来的。

看,帕皮。咪咪叫道。

他们一起向外望。我转过身,不知道他们在叫谁。一个灰衣女子正走出门,我以为他们在叫她,但那女子没有回头。

你看见了吗?那个女人。咪咪问我。

我摇摇头。马路上走过好几个女人。

收集回收品的,咪咪说,她在垃圾箱里找可乐罐子什么的。

是的,无论春夏还是冬天,无论天冷还是天热。汤姆这样说,有点咏叹调的意思。

人们常常不尊重自然和环境,他们对回收物也不尊重。咪咪突然愤慨起来。十多年前,她常常愤慨,对魁北克语言法,对执政党,对文化狭隘论。那时她常说要搬到别处去住,安大略或者温哥华,但她对美国倒没有憧憬。

我们离美国很近,我们认为很了解,但其实我们并不了解他们。汤姆说。

咪咪现在很少愤慨了,她的能量在降低。愤慨消耗能量。但现在她又愤慨了。

有人直接把可乐罐扔到地上,甚至都不扔进垃圾桶里,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尊重。咪咪说。

所以帕皮做这个,汤姆说,帕皮把罐子装在袋子里去换钱,然后把钱寄回家,牙买加。

是古巴吧?咪咪说。

不是,是牙买加。汤姆确定地说,帕皮没有孩子,她把钱寄回去让那里的孩子上学,别人的孩子。

真棒,我说,好故事。

你收集故事吗?汤姆说,这真是个好故事。

也可以采访她,同她谈谈。咪咪对我说。

我想说这些其实已经够了。我不是新闻记者,我是写小说的,我不想离角色太近,太近了就没有想象力了。也许。我含含糊糊地说。

我有他的照片,汤姆说,我拍了照,非常好的照片。他拿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翻来翻去,却没有给我们看。或者是没有找到,或者找到了,突然改了主意。毕竟我们也没要求看。

咪咪再次将帽子拉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

热得难受,咪咪说,烧灼的感觉。

我会到你工作的地方看看,汤姆说,我常去的。

我看看他。我从没有见过他。

我是说我常去购物中心,他敏锐地感受到我的怀疑,我一般在IGA买菜。

她就在靠近IGA的街角那里,咪咪说,你去买点什么支持她一下,比如一盒烟什么的。

哦,我说,如果你不吸烟,最好就不吸。吸烟有害健康。

汤姆笑着站起来。与你们聊天很高兴,女士们,他说,祝一天都开心。

舍巴舍兰姆。他说着弯腰行了一个礼。

他说什么?我问。

周末愉快,咪咪说,希伯来语,他是犹太人。

汤姆走了,我们开始收拾残局。我把咖啡杯放在柜台上,收拾了桌上的面包碎屑。一块松糕落在咖啡里,咖啡不再只是苦的,而有了香草杜松子和巧克力的复合味道。咪咪只吃了半块松糕,她把另一半装在纸袋里递给我。

我什么也吃不了。她说。

我吃一块半。我说。

我们走出咖啡店,街上阳光很好,立了秋,天气突然就没有溽热了。街旁的地上开着一束花,摇摇摆摆的。这种花在我故乡叫扫帚花,在西藏叫格桑花,在加拿大叫波斯菊。单瓣,每瓣之间有稀疏的小缝隙,纤细又苗条,好像一群少女。秋来天不溽,一束小桃红。我心中突然涌出这样的诗句。可惜我不知道用英语如何表达。即使表达了,好像在说话,诗意被遗漏在诗句之外了。

两个女人在聊天,每个人推着一辆婴儿车,坐在长椅上的是一个亚裔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孩,婴儿车里还有一个在睡觉。另一个金发女人站在她对面,两个人在聊如何让孩子添辅食。

我不知道怎么弄,如果她不吃,我想大概她不饿。

没错,我也这么想,那女人说,我尽量让他多吃一点,有时候我在牛奶里加一点橙汁。

真的?可以这样吗?

当然了,我经常这样做,我妈妈教我的。

过几天是你生日,我说,我们再来喝杯咖啡吧。

我不能保证,咪咪说,我甚至没有明天的计划。除了去看病,我的生活好像就是一次看病接着另一次看病,我也不敢离开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医生就会打电话来确定一次预约。我甚至也不能和你和我表哥订一次早餐,你知道,我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以前都是一起过生日的,那时我们有蛋糕,喝点酒,刮张彩票,看谁的运气好。

我知道。我说。

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咪咪说着,拿出一张纸,叠成四方形,塞在眼睛下面。她的右眼就被封住了,好像一个独眼盲人。

我慢慢地什么也没有了。

你还能阅读吗?我问。

能,她说,说来奇怪,这只已经手术过的眼睛从某个角度可以阅读。我能看见字,但稍变一个角度就不能了。我想也许我可以转着圈儿看,像这样。她歪着头,抬起一只胳膊,虚拟着看书的样子,将手从上到下转了一圈。我们笑起来。咪咪现在笑声不大,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一个女孩穿着粉色小上衣和粉色白色的条纹短裙,骑着粉色小自行车过去,金黄色的头发,扎成三只小犄角,好像几个棒棒糖。她骑得很快,在她高大父亲身后。父亲在马路边骑,她在人行道上骑。

这很危险。咪咪说。她望着女孩,女孩的对面来了一个男人,牵着一只黑狗。

她可能撞到狗狗。她说。她的眼睛看起来迷茫又遥远,好像独自一人站在街角,观察。每当这时候,我就感到她遗忘了我。

但那女孩并没有撞到狗狗,牵狗的男人将狗狗拽到一边,给女孩足够的空间穿过。

她不错,咪咪松了一口气说,她过去了。

我们站在街角,看绿灯转成红色。我们等它再转成绿色。

我希望你的故事翻译成英语,她说,这样我就能阅读了。

这样阅读。我模仿着她拿书的样子,从上到下转了一圈儿。

我是一定要阅读的。她说。她的蘑菇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眼睛,但她还是用手扶着眼睛下的那块纸,好像那块纸也放光。

我祈祷。她说。将手放在胸口上片刻,然后抬起来,放在嘴边,嘘地吹出一口长气,吹向半空中。他收到了。她说。

你真神奇,我说,这是神操作。

无论你怎么想,我是相信的。就像你相信面条是长寿做成的。她说,鸡蛋也很好,意味着好运气。

如果我们不能在你生日那一天相见,我说,我会煮一碗面给你,然后我吃掉。她笑起来。当然也有鸡蛋。我会滚来滚去祝你好运,然后吃掉。我说。

她笑起来。这次她笑出声来。

绿灯亮了,我们过马路,我送她到家门口,我们再次拥抱了一下,她就走了。浅蓝色的牛仔长风衣散着,头顶一个小圆帽。咪咪看起来像一只正在生长的蘑菇,蘑菇颈由细到粗,慢慢地。我站在她后面望着她,她没有回头。她要回家洗个澡,下午去医院看医生。那天零上三十度,蝉一遍一遍地叫,叫成一串一串的,好像穿成一条线,穿着穿着就断了。我突然感到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只黑色的蝉落在地上,蝉翼还在慢慢抖动,透明的,但它的双腿不动了。

别忘了,汤姆会去拜访你。咪咪突然回过头对我说。

汤姆汤姆。

我还记得去年咪咪生日时我们见过面。那时候疫情很严重,我们不能一起去吃早中餐,我为咪咪准备了生日礼物——两本八卦杂志。她喜欢上边的猜字游戏,还有刮票,中奖能坐游轮的那种。

那也是个美丽的清晨,我从凯文迪大街转一个弯,向咪咪家走去。我出门之前给她打了电话,我说我现在要去看你,十分钟后到你家。她说我下楼等你。

我在街上走,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我的脚步满是弹性。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每次去工作时脚步都是懒洋洋的,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我去见咪咪,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她了。远远地我就看到她坐在台阶上,向我的方向张望。她戴了一顶黑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看不到眼睛。我招手,她也招手。我横过马路,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从帽檐下向我微笑。

生日快乐!我将手中的礼物包递给她。

她开始拆包。

还有贺卡。她笑起来。她慢慢打开贺卡,看我写的什么。其实我每年写的都差不多,无非是一些拜年话,但她却好像看到宝藏。她笑眯眯地逐字念了一遍,然后开始刮刮票。我本以为我们见面会有一番热烈交谈,却没有,她一直在认真刮票,好像非常享受这个过程。我只好坐在她身边。我感到有些无聊,就放眼向台阶下张望。

台阶大概有十级左右。我们坐在最上面。芒克兰蒂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穿短袖走过的年轻人,健硕的臂膀。也有跑步的人,胳膊里面夹一个小盒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心中突然有一种悠闲的释然。

一个女人拎着塑料袋走过来,满满一兜子法国长棍面包。她穿一件A型裙,两条细长的秀腿,短发,棕红色。我以为她会走过,她却径直走上台阶。她经过我们身边时皱了皱眉头,刻意将脸转到另一边。尽管我们都戴着口罩。

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个地方?我问咪咪。

没事儿,她头也不抬地说,她不是这楼的住户。咪咪依然在刮彩票。她用手指刮,刮得哧哧作响。她整个身体都扑在膝盖上,脸也埋在里面。

一个男人从我们身后的门里出来,下了台阶,却没有走远,他打开左手边花园的栅栏门。公寓门两侧是两块狭长的地,宽只一米多,但长,种了一些植物,一处野蔷薇正开着,粉嘟嘟的脸。一处松果菊,花瓣朝下,好像杂技演员弯着腰,中间是绿色花蕊。男人从地上拎起一截水管,打开阀门,开始浇水。

那个夏天,蒙特利尔是干旱的。天气预报每天都下雨,却一直不下,草地都是枯黄的。野草无论怎样缺水都不肯折断,它们只等着一场雨。有时它们已经像土地一样干枯了,走上去沙沙响,但只一沾水就活过来。草的生命力是最值得赞美的。

我坐在台阶上,不说话,继续看男人浇花。浇到蔷薇时,枝头就抖动一下,好像从晨梦中惊醒,打一个愣怔。男人腆着肚子,干了一会儿就慢下来。

没赢,咪咪说,我寄给你的彩票赢了吗?

赢了。我胡扯说。

那是你的运气。她说。

她终于刮完彩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赢没赢。她说。

我们继续向台阶下望。

我刚做了白内障手术,一只眼睛。

现在好些了吗?我问。

更坏了。

你能看清楚我吗?我向她转过头。

我几乎看不清。当然我能看到你,因为我知道你的形状。她仰头看我,果然,眼睛里满是茫然,没有光,一点光也没有。她叹一口气,说,还要做另一只。

既然效果不好,你为什么还做?

不知道。也许要一段时间恢复。托尼在同医生谈。然后她问我,你儿子怎么样?还在安大略吗?

我儿子从没在安大略过。他很好,在温尼伯。我说。

我常常想到你,咪咪说,你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了解,就从中国来到这里,开始新生活。有一次你打电话,我站在那儿,看你说中文时那么快,那么流畅自如,你笑,眼神里面都是自信,和你说英语时完全不同。我就想,你来到这里,一定吃了很多苦。

我笑一笑。

你还在写作吗?

是的。

没有停下来?

没有。为什么停下来?

因为很多人都停下来了。

我不会停下来,我说,我很快乐。

我们继续向着芒克兰蒂大街望,对面的人在忙着,两个男人在挂一块小牌匾,黑色的,花体字,挂完了,站得远远的,欣赏,我站起身仔细看,看清上面写着的是玛格丽特咖啡馆。阳光灿烂的早晨,跑步的人慢慢多起来,也有些打扮正式的人,他们在上班的路上。

街道上种了一些小树,叶子很玲珑。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望风景了,这街道,这人,这树,还有身边这个老朋友——眼睛刚刚做了手术的咪咪。

她不喜欢魁北克,不喜欢语言法和有关种族的话题。她曾经说过好几次想搬到别处去生活。很多人热爱这个地方,风景很美,但从小生活在魁北克的玛丽亚,想要搬到别处去生活。

如果我年轻,我想搬去中国。我还从来没去过,我想看看长城。她说。

周日我到索菲家去和几个朋友聚会。我们吃了中西合璧的饭后,就在老港散步。灯塔下是新建的人工沙滩,水泥地上铺着沙子,金黄色。隔着栏栅,就是圣劳伦河。枫子说照相照相,有马尔代夫的感觉。我们就照相,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显得很苗条。枫子让我将手放在草帽上,那草帽有点像西部牛仔,左右两边翘起来,是一元店买的。我听她的话,照片果然有乘风破浪的感觉。

二十年之后,我慢慢爱上这个城市,我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家园,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生存很辛苦,闲暇的时间并不多,就像这个早晨,我们坐在街角的台阶上,看行人穿梭往来。如今我已经不再像初识咪咪时那么沮丧,也不会问她残酷生活用英语如何表达。

我站在台阶下,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我接受一切。我说。

她抬起眼睛,那一双深邃的褐色眼睛如今毫无生机,充满迷茫或者温情。我不知道那是迷茫还是温情。

我转身下楼。过了马路,没忘记回头向她挥手。她没有动,还在台阶上坐着。台阶下的胖男人手拿水管,在浇水。他的侧面向着太阳,他的身体是金色的。

我扶着咪咪在街上走,她的眼镜下塞了一块叠成四方的白纸。

我的眼睛不好,咪咪说,我总怀疑我看了不应该看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现在经常做梦,在梦里我见到我丈夫,他躺在地上,流了很多血,断了胳膊,也没有腿。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没有眼睛的人,他连眉骨也没有了。

在玛格丽特咖啡馆分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咪咪。她去世了,在九月生日之前。托尼告诉我的,他一来电话我就知道了。

他再也没有来过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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