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隐喻·现代主义·人性救赎
——论《四象》的美学突围

2022-12-24 13:55
关键词:四象梁庄梁鸿

张 宇

引 言

梁鸿以非虚构叙事步入文坛,现实主义作品《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奠定了她在当代文坛的地位。梁鸿不断进行自我突破,在虚构小说中同样展露出过人的才华,实现了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双栖。身为乡村知识分子,梁鸿对于乡土中国、故乡有无限的敬意与深情;身为大学教授,梁鸿有着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与批判性;身为文学研究者,梁鸿对于中外文学经典的各种叙事手法、技巧烂熟于心。因此,当她的虚构才华在《四象》中充分释放时,她的小说显示出多元的可能。梁鸿在小说中力图呈现人间世相的丰富和复杂,尽管关涉历史,但她更着眼于当下,“你会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是很复杂和丰富的,但我们身在其中的人反而会忽略掉。作家的任务就是把这种复杂度呈现出来。”[1]

梁庄,是梁鸿建构的文学地图,也是她的精神原乡。返回梁庄,是梁鸿文学生命的真正开端。象牙塔中的学术生活,让梁鸿深感与社会、现实、历史、大地的脱节,“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2],梁庄作为起源性的文学空间,生发出无数的故事。《四象》同样是一种“梁庄书写”,不过,梁庄在这部小说中被虚化、抽象化,成为充满隐喻色彩的精神地标与文化符码。梁鸿在《四象》中虚构了一个生死相通的世界,小说讲述了IT精英韩孝先患精神分裂之后回到梁庄,在河坡墓地里与三个亡灵邂逅,并在人世展开了一场奇异的报复与救赎之旅。通过历史与现实、生与死的交替闪回,编织出一个曲折漫长的故事。

一、“四象”的多重隐喻

梁鸿对作品的题名颇为用心。《中国在梁庄》书名精巧,以小见大,以社会学视角透视乡土中国的结构性变迁;《出梁庄记》则化用出埃及记的原典,以一种结构性反讽,描摹当下农民进城的生存境遇;《神圣家族》无疑是对马克思恩格斯经典的致敬,意在书写吴镇的民间世相;《梁光正的光》,书名中的“光”,同样具有隐喻意义,它象征着一个质朴坚韧的中国农民毕生对于道理的执着追求,《四象》更是将这种取名的艺术与隐喻的技巧发挥到一个新的高度。“四象”既指涉作品的内部结构,也囊括了书中的主要人物性格;既是作品叙事声音的体现,同时更是作品哲学理念的体现。

“四象”之“象”,首先是指四季的更替轮回,也是小说的结构方式。小说分为四章,以春夏秋冬四季变迁连缀全书。在内部的章节设置上,则暗含事物发展的四个阶段——萌芽、发展、成熟、衰亡,草木经历荣枯,生死轮回,人也经历了由简而繁、由盛而衰的阶段。韩立阁曾经叱咤风云却惨遭砍头;韩孝先由IT精英变成精神分裂患者,再由受人敬仰的智者变成聋哑的普通人;县长胸怀大志,大兴土木修建桃源,随后落马……。盛极而衰,物极必反,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正是万物节律。

“四象”既是小说的结构方式,同时也是人物的性格特征,代表了人一生中的性格变迁,以及人性的多元面向。四个形象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也构成了人的四面之象,分别是少女时代韩灵子的纯真,青年时代韩孝先的进取,中年时代韩立阁的复仇,晚年时代韩立挺的慈悲。其精巧之处在于,韩灵子、韩立阁、韩立挺并非实在的人,而是游荡于世间的幽冥,他们借助于韩孝先来向世界表达和实现自己的思想、情感与欲望。因此,韩孝先成为一个承载了多种意志的行动体。韩立阁生前曾担任留洋军官,惨遭砍头。韩立阁所求的是复仇,强烈的复仇意志支撑着他,因此戾气十足。韩灵子作为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女,对自然有无限的热爱与深情。韩立挺长老作为道德化的存在,体现了纯善、博爱、慈悲。灵子要寻找双亲,韩立阁执意复仇,韩立挺坚守博爱与慈悲,他们三人的欲念都投射到韩孝先身上,造成了韩孝先的神秘、复杂。但同时,他又是一个独立主体,在众声喧哗中保持着自己的思想、意志、情感。就此而言,韩灵子、韩立阁、韩立挺又都成为韩孝先寻找自我、救赎自我的方式。韩孝先既融合了三个亡灵的声音与意志,同时又坚定执着地追寻自我的想法。每个人都是人性的一面,他们一起构成了人性的完整。“四象”是四个人,是一个人的四面,也是无数的人们和无穷的远方。

“四象”也指涉了四声部的叙事方式。梁鸿有着极大的叙事耐心和高超的叙事技巧,四声部的设置体现出其对于叙事的熟稔。小说分为四个章节,每个章节之下各有四个单元,对应着四个人的四种声部、四种叙事语调与叙事风格。每个单元采用第一人称的内聚焦视角,每一单元风格不同,作家随时切换叙事声部,既带来了一种繁复的美学效果,也造成了阅读的难度。第一章四个单元对应的四声部分别为:韩立阁—韩灵子—韩立挺—韩孝先;第二章四个单元对应的四声部为:韩灵子—韩立阁—韩孝先—韩立挺;第三章四个单元对应的四声部为:韩立挺—韩灵子—韩立阁—韩孝先;第四章四个单元对应的四声部为:韩立阁—韩立挺—韩灵子—韩孝先。与此相对应的,韩立阁对应的声部悲愤激越、粗犷慷慨,韩灵子对应声部清丽活泼、天真烂漫,韩立挺的叙述语言内敛深沉、慈爱悲悯,韩孝先的叙述声部则敏感多疑。在这种复杂的叙事角度、风格切换中,最大程度见证了梁鸿的叙事才华。在声部循环往复的变换中,造成了一种众声喧哗的复调效果,四声部交替叙述,多重叙事声音共存互动,四个叙事视角相互补充,极大强化了故事的张力和叙事力度。

“四象”还包含了梁鸿天人合一、天地人神四维一体的哲学理念。《四象》题记中引用了《易传·系辞上传》“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一哲学理念,蕴含着传统智慧,包含了无限生长的可能。阴阳两仪相互作用产生四象。四象在《易经》中指代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四种爻象,而四种爻象分别对应了韩立阁、韩立挺、韩孝先、韩灵子。[3]同时,“《易经》里面的元亨利贞,就是春夏秋冬,从开始、发展到结束,就是生老病死,大自然如此,人亦如此。”[4]177因此,人要顺应四时,也要德佩天地,人的道德正是顺应着天地宇宙的广大和丰富,“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吉凶”[5]。宇宙、天、地、人,是完全相通的,天理、数理、人理、命理,皆为一。因而,在梁鸿笔下,韩孝先能看透命运的特异功能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参透了天地人神相通奥秘的生命直观。他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命理即是天理,当参透自然变化的规律,宇宙运行的奥秘,也就明晰了人的命运,也即“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而天人合一的理想,不仅体现在韩孝先对于命理的掌握,更集中寄托在韩灵子身上。韩灵子天真烂漫,尚未经人世污染,乃是无瑕的自然之女,因而她与自然万物声息相通,她对于植物的热爱,正是人与自然合一的绝佳体现。“蚂蚁草开始喝露水了,咕咚咕咚,声音小得不得了,却很脆,脆生生,甜滋滋。野藤芽‘噌噌噌’往上蹿,它谁也不靠,谁也不怕,细枝子凭空往上长,风吹不倒,雨打不歪。”[4]64-65灵子也如坚韧的蚂蚁草、野藤芽一般,不怕谁,也不依靠谁,在风雨中肆意滋长。灵子教韩孝先认识植物,以温柔之心牵引韩孝先,并成为拯救韩孝先的力量,因为灵子身上蕴藏着自然之力与自然之爱。从灵子视角中溢出的对于故土风物的热爱与激情,其中多有作者的情感流露。当进入灵子视角时,梁鸿也得以使用一种极为优美舒展、雅致深情的语言,尽情抒发对于故土风物的眷恋。灵子的形象寄寓着梁鸿对美好人性及人与自然和谐关系、天人合一的向往。

二、现代主义的叙事突破

《四象》的题记中引用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我为美而死》,可以看作是小说的核心思想——“就这样,像亲人在黑夜相逢/隔着坟墓,喋喋低语/直到苔藓封掉我们的嘴唇/覆盖掉,我们的名字。”这首诗是探讨真理与美的关系,为美为真的人才能获得永恒的存在。那么什么是梁鸿所追求的真与美?叙事者将韩孝先置于一个个极端的情境中,以最大的耐心完成一次次精神、道德、美学的历险,以此探究人类自由的可能与限度。相比于非虚构作品“梁庄系列”的沉重,现代主义创作方式的融入,让《四象》变得轻盈、自由、多元,容纳了更为广阔的表意时空,同时也蕴含了更多解读的可能。

梁鸿浸染现代主义美学,对于痛苦、死亡、颓废、黑暗表现出别样的偏爱,黑塞、乔伊斯、哈谢克、君特·格拉斯、三岛由纪夫、鲁迅、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奥兹、库切、奈保尔、莫言、阎连科等人的作品都是她重要的精神资源。通过对现代人情感模式、感受方式、想象能力的勘探,力图构建一种现代美学。“死亡”这一意象频繁出现在梁鸿的非虚构和虚构作品中,构成了一种事件,一种标志。“梁庄系列”中有众多死亡事件,奠定了其沉重而又肃穆的基调;而《四象》之中直接以幽冥视角进行“亡灵叙事”[6],更是凸显了死亡的意义。对于梁鸿来说,死亡是另外一种生命通道,她试图打通生死的界限,探寻人存在的多样可能,在生死交融中体悟生命的意义与真谛。“我听见很多声音,模糊不清,却又迫切热烈,它们被阻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只能在幽暗国度内部回荡。”[4]244写出这些声音,让他们彼此也能听到,成为《四象》最初的创作冲动。那些被阻隔在时空之外的存在,也值得被倾听,被理解,被尊重,“死者不会缺席任何一场人世间的悲喜剧。”[4]245这样的理念,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有相通之处,又接续了当代文学中的亡灵叙事脉络,如《风景》《丁庄梦》《生死疲劳》《第七天》《云中记》等。[7]《四象》丰富了亡灵叙事的谱系,并提供了新的美学内涵。死亡勾连起城乡冲突、现代化的阵痛、生命伦理与生命政治,死亡书写更是一种探讨人的本质存在的方式。人的肉体可以死去,然而那些意志、欲望、渴盼却凝聚成阴魂,试图重返人间,占有永恒的时间,“那些受冤屈的、被遗忘的,那些富贵之人、贫穷之人、老死之人、横死之人,都回到大地上,他们所过之处,就会是一片片废墟。”[4]184韩灵子看到都市的异化,韩立阁愤怒于人世的荒诞,而韩立挺则忧心于现代人的失魂失灵。如果说亡灵视角带来了叙事的自由,打破了生死的界限,映照出人的生存本质,那么对于死于非命的书写体现出叙事者的现代批判意识与启蒙立场。“丝袜可以死人,毒药可以死人,刀片可以死人,塑料可以死人,浅河里的淤泥可以死人,头扎在泥里腿高高翘起,软弱可笑的大青蛙。想死的人都不得善终,却各有各的死法。”[4]146软弱可笑地死去,抑或被动地灭亡,都是这一疯狂世界中黑暗和撕裂的彰显,也体现出叙事者对于荒诞世界的批判意识。

受惠于象征主义,梁鸿在小说文本中对于色彩、气味、声响等表现出格外的敏感,赋予被遗忘的事物以声音和形象,并与主体情绪相契合。在波德莱尔那里,世界是一座象征的森林,人与世界相互契合,语言是启发性的巫术,赋予事物广泛普遍的“寓意”,“洞察人生的底蕴”[8]283,展现世界的本质。“契合”可分为水平契合与垂直的契合,前者指声音、色彩与气味的交感,即为通感或联觉,“芳香、颜色和声音在互相应和”[8]15;后者表现可见的世界与不可见的世界的对应关系。“运用精心选择的语言,在丰富而奇特的想象力的指引下,充分调动暗示联想等手段,创造出一种象征性的意境,来弥合有限和无限、可见之物和不可见之物之间的距离。”[9]在梁鸿笔下,众神失落的世界中,幽灵狂欢,暗魅携行,神圣之光被掩盖。“落叶纷纷,乌鸦在空中盘旋,送来黑色消息。远方的河水被高山阻挡,幽灵狂欢,召唤深陷黑暗王国的同伴。”[4]145-146梁鸿以诡异、华丽、阴森的色彩涂抹着梁庄的河坡,绘制出一幅别样的现代画卷。“对面崖上的杜鹃快把一个崖面占满,红花妖冶得很,背是白亮亮一片山,没有任何植物。一群黑鸟在上面盘旋往返,忽而俯冲,忽而高飞。阳光照到光秃秃的山和艳丽的杜鹃花上,射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色彩奇幻,竟有阴森之感。”[4]228梁鸿以象征、暗示、通感和拟人等手段,刻画出具有颓废色彩的意象。艳丽的红花充满死亡气息,忽高忽低的黑鸟更增添了阴郁,物象颜色的交替变幻,与人物躁郁的情绪联动应和,妖冶的色彩烘托出神秘氛围。而除了通感与联觉,种种现代主义意象的调用,亦是作者对于荒诞世界的一种情绪反应。绿狮子、血月亮、方舟、黑林子、坟墓、杜鹃、幽灵、乌鸦、骷髅、沙漠、深渊、洪水、森林……,这些充满了颓废气息的象征,正是幽冥出场的绝佳情景。“绿狮子”指河对岸疯长的野草,在久困墓地的韩立阁看来,就像一只狰狞的雄狮。他日日凝望,在草木的边界中看到狮子的轮廓,听到狮子的呼吸。“狮子浑身绿得发黑,构树刺玫野藤灌木密密匝匝填塞着空间,每一个枝杈、每一片叶子都张牙舞爪想占据更大的空间,想往上攀爬,偶尔有妖艳大花从绿色中露出一点点,阳光一照,如狐仙出没。热旋流起伏不定,狮子身上的颜色也流转变幻,躯体发出沉重的呼吸。”[4]64绿狮子象征的是无限的时间,是永恒的化身,狮子终将吞没世界的一切,也将彻底磨削韩立阁复仇的欲望与野心。“那汹涌的绿波扑过来,会吞掉一切。”[4]8对于永恒的时间而言,即使是亡灵也显得渺小卑微。血月亮的象征则更为惊心动魄。它包含着浓厚的末日色彩与颓废气息,与绿狮子相互映衬,交织出一种荒诞怪异的氛围。“鲜红的血雾弥散在月亮中,像经过一场激烈的战争,里面的人变成骷髅了。人们像中了诅咒,疯了一般,夫妻打架,姊妹生仇,路人互殴,一些年轻人去街上打砸抢烧。”[4]99在小说中,血月亮的降临,是上天对于世人罪愆的警示与惩罚,“日头要变为黑暗,月亮要变为血”[4]99,当血月亮降临时,人要忏悔,要赎罪,要偿还,要等待拯救。

荒诞感,或许更能凸显小说的现代主义特质及其审美批判力度。“日从西升,早炎午凉,春凋秋荣,冬温夏寒”[4]3,小说开头描绘的“悖乱”[4]3场景,奠定了全文的基调。韩孝先的经历充满了荒诞色彩。IT精英韩孝先竟成为精分神裂患者,在墓地里埋了三天之后通灵,能勘破命运,沟通生死。受惠于现代科技的IT精英,却痴迷于《易经》《圣经》,融合东西文明。不过,受人敬仰的韩孝先却又被当猴子一样戏耍。当韩孝先被丁庄人掳走时,他像猴子一样被关在玻璃房里,喂了药,用栅栏困住,任人耍玩。人们隔着栅栏扔过来金银吃穿,磕头磕得虔诚无比,却比谁都自私贪心。韩孝先并没有给世人带来精神的安慰,却平添了众生的贪婪,这对于妄图救世的韩孝先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嘲讽与荒诞。韩孝先的特异能力被县里、省里各级各色人物利用,求签问命、升官发财,以实现他们各自的欲望,人性的凉薄和扭曲于此显现。不管是县长的监视惩罚体系的设想,还是韩立阁建立“美丽新世界”的野心,在这个黑白颠倒的荒诞世界都显得滑稽无比。“世界颠倒了,日头颠倒了,月亮太阳都在空中,谁也不让谁。”[4]142不难看出,在梁鸿眩惑的现代主义表现手法背后,有着坚实的主体精神与批判意识。

不管是对死亡母题的偏爱,还是颓废意象的征用,抑或是借助荒诞书写进行社会批判,梁鸿在叙事技巧上借助现代主义技巧,彻底跳脱了非虚构、写实主义的牵绊,极大拓展了现实主义的表现领域,不管是对世界本质的展现,还是对人生真谛的揭示,都达到了此前创作未企及的高度。

三、人性救赎的可能

在“梁庄系列”的非虚构作品中,梁鸿展体现出克制内敛的美学品质,减少个人情感干预,客观呈现乡土中国的创痛与欢欣。而在《四象》中,梁鸿进行了大胆的叙事反叛。各色人物的欲望和野心,各种生存方式都逐一搬演,呈现出生存的最多可能。摆脱了历史与现实的拘泥,以现代主义叙事的方式,实现了充分的叙事自由后,梁鸿以一种介入式的态度,经由智慧、秩序、爱探讨人类困境救赎的可能。

“空心人”是梁鸿对于现代人的批判性概括,也是对现代人心灵结构的精准表达。不用为饮食而挣扎的现代人,却依旧彷徨无依,正是因为他们精神的贫乏导致空心。相对于物质条件的扩张,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人的精神却并没有与之同步,人心仍然被围困在阴暗潮湿的洞穴中,找不到光明的出路。“只看见自己,只看见眼前,不知道灵魂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有多黑暗。生而为人,不见山川,不看大地,何以为人?”[4]96-97空心人感受不到欣喜、痛苦、羞耻,内心的黑洞里只有“空虚”[4]142,一有机会就变心,“去害别人”[4]74,“人人都只想自己,人人都觉得危险,人人狗苟蝇营。”[4]143这人心的黑洞吞噬一切光明与爱,“人心散了,乱了,啥都看不见。天、地、人,又混沌一片了”[4]70。“空心”是道德之空、文化之空、历史之空,梁鸿以“空心人”为喻指,探测人性的深谷。人与人之间的争夺与索取、人性的光辉与晦暗,乡村的颓败与城市的倾轧,都包含在“空心人”的内蕴之中。“灵韵”消逝后,性灵没有藏身之所。“空心人”的诞生,自有其时代背景。面对新旧两种思想、两种势力的激烈碰撞、对立与冲突乃至融合,身处时代洪流之中的人们的灵魂无所依托,充满困惑、苦痛与迷茫,陷入“空心”的境地。应对这样颓败混乱的困境,小说中韩立阁、韩立挺、韩孝先都试图开出救世药方。韩立阁要求的是恐惧与顺从,以偶像崇拜来实现对人们的思想控制,从而建构理想新世界;韩立挺则试图以基督精神救世,但他的忍让宽容与慈爱并没有改变不义之人与不义之世。相比于韩立阁的诞妄,韩立挺的懦弱,韩孝先的“理想国”昭示出新的救赎可能。儒家的进取,佛家的慈悲,道家的超脱,以及基督教的宽容,奇异地在精神分裂患者韩孝先身上融合,折射出了叙事者的融会东西的文化理想。相比于鲁迅笔下的狷介清醒但却缺乏行动力的狂人,百年之后的韩孝先,呈现出同样的睿智,但却比狂人有更大的能力与野心。韩孝先的“理想国”工程虽然宣告失败,但他却成功阻止了幽冥和世人对于阴阳秩序的破坏,使万物归位。清醒后的韩孝先,并没有如狂人一样“赴某地候补”[10],而是守在河坡,继续守护天地秩序,在文化融合的基础上,追寻爱与平静。“一旦真的安静下来,山川万物慢慢回来了,我看见菩萨、佛祖了,我看到拿着蒲扇的阎王爷,行走在路上的耶稣,他们在向我微笑,他们领着我穿越时间穿越空间。”[4]228-229韩孝先试图融合东西方智慧,在一种超越东西的世界视野中,为荒诞、癫狂的人类找到救赎的出路,通往一种具有超越性、包容性文化的理想世界。

在小说中,韩立阁试图打破幽冥和人间世的界限,解放阴魂,超越时间的限制,横扫世间的一切,以此作为终极的复仇。这种过度膨胀的野心,打乱了一切秩序,也造成了混乱。原本平静的死者不再幸福,他们萌生了重新介入人世的欲望。然而韩孝先却清醒无比,他建立了一座地下长城,用青砖砌墙,水泥浇铸,严丝合缝,像钢铁一般禁锢住蠢蠢欲动的亡魂,使他们再无挣脱的可能。他要恢复心中的秩序,做人间的守护者,让那些魂灵永远待在地下,由此,阴阳的秩序得以恢复。他深知,没有秩序,没有章法,那么万物就无法一岁一枯荣,而人也无法安处天地间。“我是隐匿在人间的救世主,我不会让他们乱了秩序。”[4]223事情因为韩孝先僭越秩序而起,也由他来结束这一切。韩孝先最后悟道,体察到先知的悲悯心态,与自己的创伤记忆和解。他在纸张上写满“〇”,是实在的虚空,又是虚空的实在。从墓地到人间走了一遭的韩孝先,经历了生死,也见证了世间的丑恶和荒诞。韩孝先最终守在墓地,他不再试图打破阴阳两界和世界秩序,而是回到一种常态和人间秩序之中,允执厥中。

单纯靠智慧的探求并不能让韩孝先脱离苦海,最终叙事者以爱来救赎疯狂的世界。当一切都归于寂静时,爱从静默的万物中浮出,启悟韩孝先回归最初的状态。聋哑之后的韩孝先听到一阵清清亮亮的、惊奇又喜悦的笑声,韩灵子的笑声引导他去看她“最爱的事物”[4]240,“爱慕地追随着她”[4]241。这纯真的笑声抚慰着韩孝先曾经陷于疯狂、欺诈、复仇的斑驳灵魂,也熄灭了他燃烧的野心与欲望。当真正感受到万物静默如谜时,内心的柔软才会袒露,人与天地才能真正交通。少女的爱,拯救了疯狂与颓败的旧城之王,使韩孝先在爱与美的疗愈中感到甘美与欣慰。韩孝先历经了精神的成长与蜕变、打破秩序陷入苦斗、僭越秩序而失去本心,最终重回秩序而寻得爱与平静。

梁鸿细致刻画了韩孝先的精神漫游与流浪历程,他的浪游,正是他自我成长、自我形塑、自我认同确立的过程。当主体确立之日,便是疯病治好之时。“时间进入人的内部,进入人物形象本身,极大地改变了人物命运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义。”[11]在精神浪游中见证人物的成长、蜕变,炼狱后的升腾,在此过程中人的精神力量的迸发,心灵世界的幽深繁复,都激荡着人性的光芒。韩孝先以多元的哲学理念对抗生命的有限性,呵护人的尊严,迈向精神的新高度。他仿如梁庄的浮士德一般,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发展个人智性的最大可能。最终,韩孝先找到了自己的身位,与世界和解,也与自己和解。“年轻主人公经历了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这种改变使他摆脱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把他引向了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12]过往的创伤记忆,不再使他发疯,他人的意志,也不再成为他行动的指南,他依靠着强大的自我主体行动,听凭自由意志的指引,在小说的最后,韩孝先完全是自己的。通过追求性灵的升华,韩孝先撕裂的心灵伤口得到愈合,灵魂得到拯救。

结 语

作为学者型作家,梁鸿熟稔于小说理论,更深谙创新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自我重复是一个作家容易沦陷的温柔陷阱——它既可能成为鲜明的风格标志,也可能成为创作的瓶颈。梁鸿的首部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与她的“梁庄系列”非虚构作品在审美格调、精神气质上有极大的相似性,因此,在第二部长篇中,梁鸿再次锐意求变,试图摆脱非虚构的羁绊,抵达正统现实主义难以企及的幽暗、隐秘的角落,试图让“活着与死去,地上与地下,历史与现在,都连在了一起。”[4]245在《四象》中,梁鸿进行了美学突围,从人物、风格、叙事、结构到主题,都可见其良苦用心。《四象》的成功,不仅使梁鸿摆脱了“非虚构作家”的标签,也是近年来中国当代小说的重要收获。在《四象》中,梁鸿得以充分释放她的情感、才华和想象力,叙事语调变得从容舒徐,缓解了她在现实主义叙事中的紧张。摆脱了非虚构手法的诸多限制,梁鸿的精神在小说中得以自由驰骋。不管是象征系统的设置、现代主义技巧的运用,还是主题内蕴的深度采掘,《四象》的写作都彰显出一种广阔、包容、多元的美学品质与深厚复杂的思想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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