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爱情及其文学表达

2023-01-05 18:13李景新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王弗朝云东坡

李景新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苏东坡才华冠绝千古,横无际涯,性格豪放超逸,旷达自由,个人魅力为无数女性所倾倒。在人们的印象中,苏东坡应是一代风流才子,在他身上一定发生过无数摇曳多姿的爱情故事,其爱情诗文创作也一定会有很多浪漫的婚外题材。那么,苏东坡爱情世界中究竟有多少女人?其个人爱情的文学表达又如何?我们需要细细论证。

一、 可能与事实:苏东坡爱情世界中的女人

我们不可能无限放大苏东坡爱情世界的范围,须先锁定在三类可能的对象:妓女(歌儿舞女),堂妹小二娘,二妻一妾。

(一)歌儿舞女

为什么歌儿舞女要作为苏东坡可能发生爱情的对象进行考查?

宋代官私妓女的队伍很庞大,青楼文化甚为发达。虽然“在原则上,宋代政府对官吏冶游狎娼是有限制的……然而事实上宋代官吏在这方面的荡检嗤闲却远较唐人为甚”[1]58,纵情声色成为士大夫文人的时尚。此种生活往往从他们的文学作品中表达出来,以词人为例,从作品中表现出与妓女恋情者非常多,如柳永、张先、周邦彦、姜夔、张炎等,“号称‘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都曾饮誉词坛,也都酷好声妓,浪迹青楼”[1]86。有些人虽不一定与妓女有恋情,却也醉心于香艳之中,用词描写淫艳之事,这连一代宗师欧阳修、爱国大词人辛弃疾也不免。陶慕宁分析其中原因说:“青楼是引发文人墨客绮思丽情的渊薮,多少在婚姻家庭中体验不到的浪漫温存都可以在歌姬舞妓的袖角裙边得到补偿,而后再接橥于词;青楼又是谱唱演播新词的最理想场所,有谁不想让自己的奇句妙语被于管弦、出诸丽人之口,遐迩皆闻呢?又有哪一位歌妓不愿率先唱出名士的新作,从而使自己身价倍增呢?”[1]82在这样的背景下,青年时代即誉满海内、一直为歌儿舞女极其崇拜的一代大才子苏东坡,如果说产生与妓女的情恋关系,那也是非常自然的。

“宋代地方官吏每到一地,例有官妓或营妓应承侍宴,如其人为名士,擅诗词,则备受妓女的欢迎,若再有诗词题赠,该妓女便能陡增令誉。”[1]86苏东坡乃名士中的名士,最具创新能力的诗人、词人,在朝廷和地方州府担任过众多官职,身边又怎能缺少了歌儿舞女呢?他常常在宴席之间或者游玩之中与她们交往,如在黄州时边喝酒边为歌姬李琪题诗,在杭州时带着妓女到寺院拜会和尚,更有已经从良嫁人的佳人心慕于他而至西湖游船献曲者。这种生活确实极容易发生情爱或淫荡关系。

然而,苏东坡是否与歌儿舞女发生过男女之爱(1)按:王朝云12岁即成为东坡家庭中的人,后来成为东坡的爱人,应排除在歌妓之外。所以在讨论东坡是否与歌儿舞女有过爱情时,不包括朝云。?我们通过对代表性学者观点的考查进行论证。

目前学术界大多数人否定苏东坡与歌儿舞女有爱情关系,差不多一边倒的“否定说”大概源于林语堂的观点。林语堂明确断言:“没有和任何一位名妓有过风流韵事”[2]114,“他没有爱上任何职业艺伎”[2]116。他一生参加无数有名妓在场的宴会,有人统计他有100多首关于妓女的词作,往往因歌姬之请而作,作品内容没有表现出个人与妓女的情恋,就连语涉淫腻的语言也非常少。大概因为这一点,再加上他的豪放性格,有人误解苏东坡不懂男女风情,如宋代晁无咎曾谓东坡短于情。其实苏东坡并非不懂男女之情,只是他在文学中的表达排除了淫腻色彩。陈后山曾反驳晁无咎曰:“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媟,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3]517林语堂也说:“苏东坡写过很多描写女人的抒情诗,但是从来不写黄庭坚那种艳诗。”[2]113他用诗词歌咏她们的艺术才华、美貌、心灵,他甚至于用词为她们解除苦痛和尴尬,也用词讽刺某些水性杨花的妓女,周旋于歌妓圈中,而“字里行间,既无亲狎之心,也无色情描写”[4]89,这发生在东坡身上也算是文坛上的奇迹了。王国维曾说“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5]152,柳下惠有坐怀不乱之高洁,东坡与歌儿舞女之间的交往以及咏妓赠妓之作亦然也。

苏学研究的著名学者唐玲玲在研究苏东坡咏妓词时,总体上是认为苏东坡与妓女之间没有发生爱情关系的,但是她的语气不像林语堂那么肯定。她曾有这样的论说:“苏轼虽然是一位士人君子,但他是一个感情极丰富的人,尤其是宋代蓄养歌伎的风气甚盛,所以在苏轼的生活中,也有放荡不羁的浪漫的一面。”[4]90“他所写的歌伎大多数是友人的姬妾,很少有他私人的感情的非分要求。”[4]96那么,苏东坡的放荡不羁是否体现出与妓女的爱情或淫腻之情?既然是“很少”有私人感情,那么又是否有个别情况?唐玲玲都没有作正面判断。她又说:“苏轼是一个世界观很复杂的人,他具有儒家的君臣父子夫妇的伦理观念,又有放荡不羁的道家精神,所以他与这些有艺术才能的歌伎的周旋,没有什么约束,有时甚至逢场作戏,恶作剧一番。”[4]96这段话很有意思,我们可以这么理解,苏东坡与歌儿舞女并非没有过厮混,却也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

另一位词学大家叶嘉莹的论述给我们提供了更加微妙的论述。叶嘉莹说:“苏轼虽然也为一些美丽的女子填写歌词,但其中却大多数是为友人之姬妾、侍儿而作,因此很少有私人一己之感情介入其间。”[6]206这里与唐玲玲的语气是相同的。但是她又指出,“至于苏轼自己赠伎之词且写得颇为有情者,则前后盖有两度”[6]206,第一次是苏轼自杭州移知密州经过苏州时所写的《醉落魄·阊门留别》和《阮郎归》(一年三度过苏台),第二次是苏轼将要自徐州移知湖州时所写的《江城子·别徐州》和《减字木兰花》(玉觞无味),“从这四首词来看,苏轼所写并不是泛泛的赠伎之作,而该是果然有惜别之情的作品”[6]206。对此,叶嘉莹分析说,“是苏轼既满怀失意流转之悲,而此两地之怜才红粉乃如此殷勤惜别,则苏轼对之自然亦不免有情”[6]206。这种论述的观点就比较明晰了,苏东坡对于美丽而怜才的歌妓是曾经产生过感情的,并且有文学上的表达。叶嘉莹又论道:“只是尽管是如此有情的作品,苏轼在《减字木兰花》一首词的结尾之处,也还是写了‘一语相开,匹似当初本不来’的超解之辞;而且在前半阕的结尾处,也还写了‘学道忘忧,一念还成不自由’的话,则其不欲为此多情之一念所拘缚,而欲获致心灵上超解之自由的意愿,也还是隐然可见的。古人有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苏轼固未能全然忘情,更绝非不及情者,然其高旷之资禀,则又使其不欲为情之所拘限。”[6]207

通过对上述三人的分析,我认为:林语堂的观点过于绝对,而在林语堂的权威形象的遮蔽下,学界几乎没有人再仔细论证,使得林语堂的观点风行开来;唐玲玲似已觉察到“绝对否定”之不足,但她并没有给出新的观点;叶嘉莹的论证十分重要,虽然只举出两件事四首作品进行分析,却足以打破人们对林语堂的迷信。由此我得出如下观点:苏东坡对歌儿舞女不是没有动过情,只不过没有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而已,歌儿舞女没有真正成为苏东坡的爱情对象。

(二)堂妹小二娘

论苏东坡的爱情,为什么要涉及他的堂妹呢?

这是因为大文豪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一语惊人:“东坡有一个堂妹,是他初恋的对象,他至死对她柔情万缕。”[2]26又说:“苏东坡心灵的一角很少人发觉,苏太太一定知道,那就是他对堂妹的初恋。”[2]117这个堂妹的名字现无可考,大概她在家族女孩中排行第二,嫁给了失意儒生柳仲远,所以东坡在他的文字中称她为“小二娘”或“柳氏妹”。

林语堂最有力的证据是苏东坡于熙宁六年(1073)十一月至熙宁七年(1074)三月在江浙一带旅游期间的两首诗,一首写给刁景纯,一首写给陈襄(事实上是写给周邠的,“写给陈襄”是林语堂的误判)。林语堂说“苏东坡对堂妹的情感埋在两首诗中,研究他作品的人都没有注意到”[2]117,认为“此行所写的两首诗暗示他和堂妹不寻常的交情”[2]117,认定这两首诗“若非情诗就很难解释了”[2]117。为了证明这个观点,林氏用了较大篇幅对这两首诗进行了分析[2]117。此外,林氏还有三个证据:第一,他在堂妹家住了三个月,经常与堂妹的公公柳瑾一起写作和旅行,也曾用诗描写柳家宴席,为堂妹的儿子题诗,敬重柳瑾的诗和书法,却从未提到过堂妹夫柳仲远,这很难解释[2]117;第二,“苏东坡曾写一首诗说他想住在常州,离柳家不远。后来他确实在常州买了一座房子和农庄,日后他就死在那儿”[2]117。第三,东坡在海南时听到堂妹死信时心如刀割,北归后经小二娘夫妇墓园时,虽然病重,仍勉强起来祭拜,并且泪流满面[2]117。林氏还推定,在苏东坡祖父逝世时,伯父一家也参加葬礼,堂兄妹有机会见面玩耍,应该在那时产生了爱情。

那么,林语堂的观点是否能够成立呢?我们有必要进行论证。

在林语堂之前,从正史到笔记,没有任何资料提到过苏东坡与小二娘的这段“恋情”。

作为林氏首要证据的那两首诗,一首题作《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作于熙宁七年(1074)正月,苏东坡抵达润州,当时刁景纯叔侄居润州南北园,“刁约(景纯)赋诗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祝约寿。”[7]271林语堂摘其中“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8]537二句,谓:“他当时并非面对宫花,因为他根本不在宫里。‘厌从年少’一定是形容他自己,而‘花’本来代表女性,‘旧香’也许是一段旧情。”[2]118这推测实在太牵强附会。“花”固然可以代表女性,但难道一提到花就一定要代表女性吗?即使代表女性,为什么就一定是其堂妹呢?该诗题解合注引《续资治通鉴长编》云:“康定元年十月,命馆阁校勘刁约、欧阳修同修礼书。庆历元年十二月,殿中丞刁约为集贤校理。”[8]531提供了刁约(景纯)在先朝朝廷中地位的信息。苏东坡写作这首诗时,正值北宋变法的盛期,正是东坡所看不起的“新进”们掌权的时期,而先朝对高尚人才的运用才是苏东坡心目中理想的时期。事实上,刁景纯是在赏花时追想到先朝的情景,引起苏东坡同样的追想。对过去的追想往往伴随着对今日的感慨,对今朝的感慨和对先朝的留恋,这才是两句诗的真正含义。此二句前边的诗句“上苑夭桃自作行,刘郎去后几回芳”用的是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典故。为什么用刘禹锡典故?该诗题解查注引《能改斋漫录》云:“庐山瑞香花,古所未有,亦不产他处。天圣中,人始称传。东坡诸公,继有诗咏。岂灵草异芳,俟时乃出,故记、序篇什,悉作瑞字?”[8]537原来瑞香花乃灵草异芳,与应时桃花相对比,正传达了刘禹锡之深意,更暗含苏东坡对当朝小人当道的讽刺。这种表达是再自然不过了,与小二娘又有何干?

另一首诗题为《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复次一首送赴阙》。王文诰、孔凡礼均将此诗系于熙宁七年(1074)四月。周令即周邠(开祖),孔凡礼《苏轼年谱》引《都官集》卷十三诗《和开祖丹阳别子瞻后寄》,中有“相对一尊浮蚁酒,清寒二月小桃风”[7]275句,知周令在丹阳别苏东坡是在二月;而从东坡的诗题看,周令离丹阳后至杭州,在杭州见牡丹花开而作诗寄给东坡,是时周令将赴阙,东坡故有这两首诗寄送给周令 。其一云: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阴结子时。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8]557

这首诗的诗意确实比较朦胧,然而林语堂的分析也未免太过臆断。林语堂把这首诗错误地当做苏东坡写给杭州太守陈襄的诗了。林语堂在引唐代杜秋娘和杜牧的诗作为类比之后说:“这首诗既不适合陈襄,也不适合牡丹,仔细研究根本文不对题。他也没有理由叫陈襄‘怜’他老。‘从此’年年相见是送别的誓语,回来见老同事的人不宜乱用;而且苏东坡也不想设一个农庄,住在陈襄隔壁。若指陈襄,惋叹一个女人成荫结子尤其显得奇怪。”[2]118把诗误解为赠给陈襄,在错误的基础上作此分析,岂不是更加荒唐?最后林语堂通过猜想得出结论:“若把这首诗当作为堂妹而作,全诗的思绪和主题就统一了。第一句说他错过花期——少女的青春——而羞于回家。第二句说她已有子女了。第三句要她怜惜,并表示自己的寂寞。第四句说他今年春天有她相伴,过得很幸福。五、六句明白惋叹自己没有把握青春。七、八句比较容易了解。这时候苏东坡曾写过一首诗说他想住在常州,离柳家不远。后来他确实在常州买了一座房子和农庄,日后他就死在那里。”[2]119林氏天才的猜想确实可以说是全面的创新了,然而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完全是一种臆解。诗的隐喻象征本来是很隐秘的,如果照林语堂的方法去猜想,完全可以作出许多其他“合理”的解释。

又,《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复次一首送赴阙》实为两首诗。其二云:

莫负黄花九日期,人生穷达可无时。十年且就三都赋,万户终轻千首诗。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君看六月河无水,万斛龙骧到自迟。[8]557

这首诗明显是感叹人生、怀才不遇、忧国伤时之作。同一题下,偏把另一首解作爱情诗,且准确到与诗题毫不相干的小二娘,不也太过牵强了吗?

林语堂对这两首诗的臆解完全是一厢情愿,而其他的旁证就更没有力量了。苏东坡是一个以重视亲情而著称的历史人物,如他与弟弟苏子由的感情历来就被看作典范。苏东坡堂兄妹共16人,后“契阔死生,四人仅存”(《祭亡妹德化县君文》)[9]1959,“四人”者乃子由、子安、小二娘和苏东坡本人。也就是说,在苏轼这一辈上,苏氏仅存小二娘这一个女子了,且小二娘慈孝温文,从中国人的情感出发,这个女孩是最值得家族怜爱的了。在这种情况下,按东坡的性情,只需亲情一种,就足以解释他对小二娘的种种表现了,又何必强解为恋情呢?

林语堂以“却从未提到过堂妹夫柳仲远”推测苏东坡对柳仲远有醋意,也是很荒唐的。事实上苏东坡对柳仲远的才华是很看重的,并且认为柳仲远夫妇是珠联璧合的。他在两篇祭柳仲远的文章中说:“如柳氏妹,夫妇连璧。”[9]1955“痛我令妹,天独与贤。德如召南,寿甫见孙。矧我仲远,孝友恭温。天若成之,从政有闻。富以学术,又昌以言。久而不试,理岂当然。”[9]1954

所以,林语堂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林语堂当时写《苏东坡传》是用英文给西方人看的,他也颇受弗洛伊德哲学的影响,他构筑这个“爱情故事”,恐怕不免有故作惊人以迎合西人猎奇之嫌吧。

(三)两妻一妾

当排除了上述两种情况之后,则苏东坡个人的爱情及其文学表达的对象便是自己的两妻一妾了。

王弗,青神县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16岁嫁给东坡,生子迈,27岁卒于京师,封通义君,随东坡11年。王闰之,字季章,王弗之堂妹,王君锡之幼女,王弗死后三年嫁给东坡,时年21岁,生子迨、过,46岁卒于京师,封同安君,随东坡25年。王朝云,字子霞,钱塘人,初为歌女,12岁时入东坡家为侍女,约在19至20岁,于黄州归于东坡,21岁生子遁,绍圣间随侍东坡贬惠州,34岁病亡,事东坡23年。苏东坡的婚恋之情可谓与王家结下了割不断的前生之缘了,其个人爱情的文学表达基本都集中在这二妻一妾身上。

二妻皆贤,又是名家闺秀,东坡与她们都有非常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在他的文学作品中都有所表现。东坡直接为王弗所作有二:《亡妻王氏墓志铭》、《江城子》,另外在黄州时送堂侄所作组诗中有一首怀念王弗,皆在其去世之后(2)按:有人认为苏轼《蝶恋花》(那日秀帘相见处)是苏轼为王弗所作,如罗嘉祥、张尔昌的文章引该词说:“苏东坡‘敛尽春山羞不语’佳句中的‘春山’,意在以春天如黛的山色(中岩秀色),比喻王弗之明媚。”但古今学术性的东坡词版本、苏轼年谱都未见证据;又《南歌子》(寸恨谁云短)一词,有人认为是为王弗而作,如叶芳亭《梦回伊人心》(载《名作欣赏》2014年第5期之“院校平台”,大学生所作),其实没有依据。兹不作为为王弗所作。。直接为王闰之所作亦有二:《蝶恋花·同安君生日放鱼取金光明经救鱼事》词和《祭亡妻同安君文》,一在生前,一在死后(3)按:《南歌子》(寸恨谁云短)一词,有人认为是为王闰之而作,如薛瑞生:“按词意,盖东坡于庚申二月为王氏夫人同安君来黄而作也。”(《东坡词编年笺证》249页)然薛瑞生自己也考证说:“《纪念录》、《年谱》、《总案》均失载,朱、龙二氏不编年。”只是按照词意突然说这首词是为同安君所作,臆断成分太多。兹不作为为王闰之所作。。另外有一些篇章是在日常生活中感发而作,对王弗和王闰之有所涉及。苏东坡直接为王朝云创作的作品至少有10篇:《朝云诗》《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悼朝云》三首诗,《南歌子》(云鬓裁新绿)、《三部乐》《殢人娇·赠朝云》《浣溪沙·端午》《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五首词,《朝云墓志铭》《荐朝云疏》两篇文(4)按:有《减字木兰花·赠小鬟琵琶》一词,薛瑞生谓:“按词意,盖为朝云而作。”(《东坡词编年笺证》第92页)然他集皆未有类似观点,且题目已标明所赠为小鬟,故本文不看作为朝云之所作。。另有涉及并鲜明表现出对朝云深情的作品有三篇:《哭子诗》二首(原题《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遁,小名干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后皆用简称)和《答李端叔书》一信。从数量上看,苏东坡直接为朝云所作大大超过了为王弗、王闰之所作。从感情上看,苏东坡为王氏三女性的文学创作,可谓各具风貌,各有特色。

二、 苏东坡与二位正妻之爱及其在文学上的表达

(一)第一位夫人王弗

在王弗生前,我们尚未发现苏东坡对她的感情在文学上有所表达,苏轼与王弗婚恋经过,也没有确切的文字可考。苏东坡在晚年贬居海南时写给王庠的信中说:“轼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故汩没至今。”[9]1820有人据此论断当初苏家在决定迎娶王弗时,苏东坡曾公开表示过不满和反抗,这是没有理解东坡信中原意。这封信是王庠来信劝说苏东坡出来议论朝政,苏东坡此时因文获祸,欲焚弃笔砚已久,所以在信中说明缘由,并责备他说:“轼罪责至重,上不忍诛,止窜岭海,感恩念咎之外,不知其他。来书开说过当,非亲朋相爱保全之道。”又说:“老朽废学久矣,近日尤不近笔砚,见少时所作文,如隔世事、他人文也。足下犹欲使议论其间,是顾千里于伏枥也。”[9]1820可知所谓“轼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者,实是为了说明少时就欲逃窜山林,不欲从政,何况现在老年窜于岭海?明显是托词。且信中这段话是“欲逃窜山林”在先,“父兄不许,迫以婚宦”在后,可知东坡早年或许确曾流露出远离尘世、向往隐居的念头,父兄当然不会赞同,故以婚姻及仕宦约之,并非因家庭给他定了王弗才使他“欲逃窜山林”。恰恰相反,从语气上看,正因为家庭终于为他定下了理想的伴侣,才使他打消了“逃窜山林”的念想。退一步说,假使苏东坡少时确曾抗拒过婚姻,但又有何证据证明他所抗拒的是与王弗的婚姻呢?以这封信为据而说明苏东坡不愿意娶王弗,那是没有道理的。

在王弗的家乡青神县至今流传着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唤鱼联姻”的故事,代表着民间对苏轼、王弗初恋的看法。年轻的苏轼曾于青神县中岩书院随乡贡进士王方读书,书院不远处有寺立于峭壁之上,峭壁之下有潭,拍手潭上,群鱼便应声而出。寺院长老与王方商量给此潭取个名称,王方遂邀集文士及学生雅集,为潭命名。众人所命“藏鱼池”“引鱼池”“跳鱼池”“观鱼池”“看鱼池”“钓鱼池”皆不能令人满意。至苏轼“唤鱼池”一出,举座皆惊。正好王方的女儿王弗也从闺中让丫鬟送出自己的命名,打开一看,与苏轼不谋而合,众皆叹绝。王方欣赏苏轼才情品格,有意将爱女许配于他,一段美丽的爱情从此开始。这固然只是一则流传于民间的故事,其真实性无法证实。然而故事的流传必然以美好的爱情做基础,假若一开始就是一出恶劣的婚姻,又怎么会产生如此美丽的爱情故事呢?唤鱼池的传说流传甚为广泛,如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发现青神》[10]3第一辑一书辑录27位作者的27篇散文,每一篇都正面引用这个传说或者指出唤鱼池是东坡初恋的地方。《国学》上发表的文章则认为:“‘唤鱼联姻’传说不是纯属虚构的,它有一定的依据。宋代在婚姻程序上有相亲一条,就是主要对婚姻当事人双方的容貌的考察。宋人对相亲很重视,据《梦梁录》所载:‘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內,两亲相见,谓之相亲……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於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婚事不谐矣。’据此,笔者认为‘唤鱼联姻’是苏轼与王弗相亲过程中产生的美好故事。”[11]总之,这则故事最起码说明,苏轼与王弗的初恋是美好的,如果说苏轼年轻时确实表示过对婚姻的不满和反抗的话,那也是针对抽象的婚姻之事或者是其他的婚姻对象,而不可能是针对王弗。

虽然这则故事是民间流传的,然而也确实有与其背景相关的文献记载。《青神县志》载:“上岩,治东南十八里,山之上岩有三石笋鼎峙。宋苏东坡尝读书于此。……中岩,去上岩二里许,有巨那尊者道场,下有唤鱼池,客至抚掌,鱼皆出游。宋陆游诗:‘春枕悠悠梦何许,两枝筇杖唤鱼潭。’岩上有东坡‘唤鱼池’三大字,邵伯温书‘中岩’二隶字。”[12]宋明刚《瑞草桥,苏轼的爱情港湾》一文引述传说的同时还引用了清人的诗:“唯有苏东坡与王弗同时取名‘唤鱼池’,成为唤鱼联姻的千古佳话。清人蔡廷有诗赞道:‘唤鱼自昔慕坡公,古今虽殊兴致同。我到池边还拍手,风流未分让髯翁。’”[10]44蔡廷代表着文人的态度,他的诗吟咏苏东坡与唤鱼池故事,这进一步说明了东坡之初恋为王弗的可能性。

初恋是美好的,但在封建时代往往只能把夫妇之爱收藏在心灵底层。苏东坡对王弗的感情,在她去世之后才得以表达出来。王弗去世一年之后,苏东坡遵父亲遗嘱,将她迁葬老家眉山母亲坟墓之侧,爱妻生前的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于是他亲自为爱妻写了墓志铭,此铭实际是一篇人物传记。文中一段说:

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能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9]472

文章抓住三个侧面,突出王弗形象的主要特点:首先是出嫁前后对父母公婆的侍奉,突出其孝顺谨肃之特点;其次是陪伴丈夫读书,以心默记,以见其聪慧雅静之特点;再次是谨记公公的告诫,提醒丈夫要慎于接物,以突出其有见地之特点。苏轼生性外向,才华外露,本真耿直,不事伪饰,短于保护自己,如车之轼,父亲苏洵既欣赏又为之担忧,故给他取名为“轼”。苏轼自己非常清楚自己这种性格,也为自己的这种性格吃了不少亏,然而本性使然,岂易更改?妻子却正好能够时时警诫自己。苏轼在妻子生前也许并不在意,但在她离去之后,他强烈感受到妻子的贤惠细心,感受到妻子对丈夫的挚爱。所以这一点成为文章着意表现的重点,占了全文的绝大部分篇幅。剪裁精要,语言质朴,感情平实而真实,可谓一篇优秀的传记作品,凝聚着苏东坡对初恋妻子的深沉之爱。

但是对王弗的感情更加强烈的表达却是到了她去世10年之后。熙宁八年(1075)正月二十日夜,密州任上的苏轼梦见了王弗,惊醒后作了一首感动千古的词作《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13]

这首词被称作中国历史上悼亡词的开篇之作,具有极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受到当代学者的高度评价。晁无咎曾经说苏轼之词“短于情”,陈后山说:“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3]517这首《江城子》可谓东坡词长于情的有力证据。宋词著名选本《宋词选》评曰:“这是一首悼亡词,体现了作者对妻子永不能忘的深挚的感情。某些词话的家说苏轼‘短于情’,那是不确切的。苏轼仅仅不喜欢写‘绮罗香泽’的艳情。”[14]现代词学大师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分析道:“此首为公悼亡之作。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诚后山所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起言死别之久。‘千里’两句,言相隔之远。‘纵使’二句,设想相逢不识之状。下片忽折到梦境,轩窗梳妆,犹是十年以前景象。‘相顾’两句,写相逢之悲,与起句‘生死两茫茫’相应。‘料得’两句,结出‘肠断’之意。‘明月’、‘松冈’,即‘千里孤坟’之所在也。”[15]又有学者分析道:“本篇以悼亡入词,乃苏轼首创。悼念亡妻,复融入宦海浮沉之慨,遂使此作真情郁郁,令人叹惋。通首以悼念、相思之哀情贯穿,委婉而细腻;运用对比与白描手法,语浅而情深,益觉质朴隽永。”[16]有初恋的美好记忆和11年共同生活的感情积累,又经10年的死别之痛相压抑,最后迸发出这篇千古杰作,成为苏东坡个人爱情文学表达中的巅峰之作。

苏轼贬居黄州,堂侄苏安节到黄州探望。堂侄归蜀时,作一组14首绝句,其中一首云:

东阡在何许,寒食江头路。哀哉魏城君,宿草荒新墓。[8]1100

又一次怀念王弗。该诗合注引《古今姓氏书辨证》云:“京兆王氏,毕公高之后,封魏。又《后汉书·王充传》:其先自魏郡元城徙焉。”诰案:“通义君,本集亦称崇德君,此云魏城君。合注是。”[8]1100是知诗中所悼魏城君即王弗。想到亡妻坟墓荒芜,寒食时节也无人扫墓,心情非常悲哀。作此诗之意,在于希望侄子苏安节回到眉山之后,能够去照看婶母王弗的坟墓。诗中感情不是那么强烈,却甚为悲凉。

(二)第二位夫人王闰之

在王弗去世不到一年,苏东坡与王闰之的婚事便定下来了。但由于苏东坡当时正居父丧,所以结婚推迟到两三年后,王闰之已经21岁。有人估计这桩婚姻最先提议并穿针引线的人是临去世前的王弗,林语堂则认为可能是王闰之的弟弟促成的,但都只是推测而已。苏东坡在10年前为母守丧期间常到王弗的娘家去,那时王闰之在10岁左右,她对风流倜傥的这位姐夫有非常良好而深刻的感觉,则是真实的。林语堂这样概括作为东坡夫人的王闰之:“她比丈夫小十一岁,又全心崇拜他,似乎一切都随丈夫的意思。……她不像他的前妻那么能干,性情也比较温和,始终柔柔顺顺的。她是东坡最活跃时期的伴侣,抚养她堂姐的遗孤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分享他一生所有的起伏荣辱。男人的心智和精神千变万化,女人只要稳定正常,永远让人觉得美丽、健康、善良就够了。”[2]55美丽、健康、善良、温和、柔顺,这是王闰之作为苏夫人的最大特点。苏辙曾两度为这位贤嫂写祭文,回忆她作为家庭主妇的美好品德。

苏东坡则时不时地在诗文中提到她,我们从中可以感受苏东坡对这位妻子的真实感受。“可怜吹帽狂司马,空对亲舂老孟光”[8]505,孟光是著名典故举案齐眉的女主人公,是古代贤妻的典型,苏东坡用以形容自己的妻子王闰之。“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8]1130,说妻子可以称得上贤惠,所以我的处境远远胜过敬通。敬通是汉代冯衍的字,苏东坡《题和王巩六首后》讲得明白:“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节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睿好士,而独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衍妇悍妒甚,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9]2132王闰之的这些美德使苏东坡本人经常表现出满足和自豪,《后赤壁赋》中写道: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9]472

文中之“妇”即夫人王闰之。王闰之的贤惠促成了一次胜游,更催生了一篇千古杰作。苏东坡很骄傲地把妻子写进这篇杰作之中。

苏轼在湖州任上被逮捕后,王闰之焚烧书稿之事,苏轼在《黄州上文潞公书》中记录了下来:

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既去 ,妇女恚骂曰:‘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9]1380

东坡记录此事,可能略微带有责怪之意。如果是听到官方要来搜文章而未来到之时,王闰之情急之下把文稿诗稿烧掉,那就是另一种情节了;事实上是官方搜索不得而离去之后,王闰之才悉取烧之,这就确实有点遗憾了。

但是如果后人以此事而责怪王闰之,那就是不应该的了,因为她不像王弗读过书,有才华。乌台诗案之后,苏东坡曾经回忆在湖州被逮捕时的情景:

真宗东封还,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能为诗。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否?朴言:“无有。惟臣妻一绝云: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命其子一官就养。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老妻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乎? ”妻不觉失笑,予乃出。[9]2161

苏轼知王闰之不能诗而故意言此,实乃欲逗妻子宽心的不得已之举。

不过,王闰之在丈夫的长期熏陶下,有时也颇通文人墨客的风雅之事,如赵德麟所记:“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悽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遂相召,与二欧饮。用是语作《减字木兰花》词云:‘春庭月午,影落春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风薄雾,都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共离人照断肠。”[17]苏东坡不仅赞叹王闰之有诗家内质,而且借用王闰之语意创作了一首词,也是千古一件雅事。

在苏东坡爱情的文学表达中,为王闰之而写的作品往往不能引人注意,其实却正好恰如其分地体现了苏东坡对王闰之这位妻子的真实感觉。

《小儿》诗云:

小儿不识愁,起坐牵我衣。我欲嗔小儿,老妻劝儿痴。儿痴君更甚,不乐愁何为。还坐愧此言,洗盏当我前。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8]631

这首五言古体诗虽题为小儿,其实是表达对妻子的感觉。当东坡烦愁、欲对小儿发火之时,妻子出来先用“儿痴君更甚”委婉相责,又用“不乐愁何为”宽解,更以洗盏斟酒为丈夫解愁。妻子这一系列言行使苏东坡大为惭愧,从而发出“大胜刘伶妇”的感慨。《苏轼诗集》王注曰:“《晋书》:刘伶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儿之言,慎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颓然复醉。”[8]631苏东坡用此典故,故意突出刘伶妇“捐酒毁器”的粗暴行为,而以“区区为酒钱”的虚构掩盖刘伶妇担心丈夫“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的情节,使王闰之与刘伶妇对待丈夫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表现出对妻子的感谢,也带有解嘲的色彩。

《蝶恋花》词云: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18]335

如果说《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对逝去的前妻一往情深的倾诉的话,那么这首《蝶恋花》则是对眼前的妻子温情而幸福的交谈,代表着苏东坡感情世界的另一个侧面。王弗给予苏东坡的是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初恋之爱,王闰之给予苏东坡的则是一种来自日常生活缕缕不绝的温馨之爱,这种感情在《蝶恋花》中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展示。

与《江城子》作于王弗去世10年之后的背景不同,这首作品的创作缘于王闰之生日时的放生活动。当时苏东坡在杭州做知州,美丽的西子湖畔有一种放鱼以积功德的风气。苏东坡一生好佛,王闰之也深受其影响,笃信佛教。苏东坡带着三个儿子陪伴夫人到西湖放生,并作这首《蝶恋花》献给妻子。与王闰之的性情相适应,这首词充满了温馨的基调。上片是对王闰之出生时情景的追想,美丽的景色描写衬托出王闰之非比一般的美丽与清雅,这种追想充满了温馨之爱。下片是对妻子生日现场的描写,由于取《金光明经》救鱼事而放生,就使儿子们祝寿的亲情融合在宗教感情之中。曼陀罗雨虽然是想象的,但由于那温馨而虔诚场面的描写,也便有了真实感。作品交织着爱情、亲情和宗教之情,这与纯爱情的表达相比,减少了一些热烈,却增添了几多生活的温馨和虔诚的感情。作品虚实相生、情景交融。

当这位温馨柔顺的伴侣突然从生活中消失之时,苏东坡无法抑制住巨大的伤痛,却无可奈何,只能以一篇祭文表达失去爱人的强烈感情:

维元佑八年,岁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苏轼,谨以家馔酒果,致奠于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灵。呜呼,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9]1960

文中满怀深情地称赞王闰之作为母亲及妻子的美德,然后表达失去她的无比哀痛之情,最后表示死后同穴的愿望。祭文简短,却是哭出来的,真情溢于言表,与《蝶恋花》中那种温馨、幸福、宁静的感情形成强烈对比,共同构成了苏东坡对爱妻王闰之深挚的感情表达。

三、 苏东坡与朝云之爱及其在文学上的表达

与两位正妻相比,苏东坡对王朝云的爱情在文学中的表达显得更加丰富多彩。他总是用生花之笔欣赏着朝云美丽的容貌、绰约的风姿,吟唱着她那冰肌玉骨的品节,歌咏着她那始终如一的忠敬和辛劳。他为她高兴,为她哀惋,为她悲痛,对她充满着怀念和感激之情。在他的笔下,朝云形象总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在苏轼直咏朝云的作品中,《南歌子》(云鬓裁新绿)为今见最早的一篇。此词为朝云所作,学术界基本没有什么异议。据古文献载,这首词是答秦观咏朝云《南歌子》之作。《秦观词编年校注》考曰:“《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九引《艺苑雌黄》云:‘朝云者,东坡侍妾也。尝令就秦少游乞词,少游作《南歌子》赠之云……(其词)何其婉媚也。’又见宋袁文《甕牖闲评》卷五,宋杨偍《古今词话》,明陈耀文《花草萃编》……《东坡乐府》中有《南歌子》,同写朝云,为答秦词而作。”[19](5)按:石声淮、唐玲玲《东坡乐府编年笺注》,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典藏本)》(中华书局2016年版),皆定为东坡为朝云所作。然对创作的时间,他们有不同观点,石、唐本定为元祐元年(1086),邹同庆本、周义敢本定为元祐六年,薛本未编年。秦观词云:

蔼蔼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19]819

秦观称东坡“翰林”,自称“兰台公子”,用羡慕东坡的口吻巧妙地赞颂朝云的美丽、多情和迷人的歌声。东坡则情不自已,而填词曰: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扬花勾引、嫁东风。[20]309

东坡细致地描写了朝云歌舞由静到动的生动情态和舞姿。词中的朝云霞衣云鬓,若巫山彩云,又如飞燕惊鸾,美艳多情。末句是用玩笑的口吻回应秦观,正表现了东坡对朝云的喜爱。

东坡写给朝云的作品大多作于贬谪惠州时期。考其故,以前尚有王闰之、王朝云共同陪伴,惠州时只剩下朝云一人了,况这次遭受的处罚更加严重,于是东坡的感情便都倾注于朝云身上了。

刚到惠州不久,苏东坡即写了一诗一词赠给朝云: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朝云诗》)[8]2074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采。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殢人娇·赠朝云》)[20]379

在这两首作品中,苏轼继续歌唱着朝云美丽动人的容貌、情态,但相对于《南歌子》,感情发生了变化。《南歌子》中那种“朝云暮雨”的浓艳情调没有了,站在东坡身旁的不再是巫山云雨那样充满着性感诱惑力的艳女,而是维摩境界中的“散花天女”。东坡好佛,又好养生之道,至惠州而绝欲,他自诩进到了“维摩境界”,而他的朝云也直如散花天女。她仍然那样美丽,却是另外一种美丽,空灵、净洁,完全没有了色情的因素。“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东坡此时颇似进入了“色即是空”的境界。他只在一个空灵、净洁、无欲的境界中爱着朝云,却爱得那么深挚,而发出“千生万生只在”的感叹。

作《殢人娇·赠朝云》时正在端午的前一天。这一天他还写了另一首《浣溪沙》: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20]

词意与《殢人娇·赠朝云》相合。石声淮、唐玲玲考证说:“上首《殢人娇》篇末云:‘明朝端午。’这首词也言‘明朝端午’事,并有‘佳人相见一千年’句,当是为朝云而作。前首《殢人娇》说‘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此或是应朝云之请而作。”作品对朝云情态进行了细致描写,“佳人相见一千年”进一步表现了东坡爱朝云之强烈。

东坡达到这种爱的境界,自然要有朝云的积极配合。这时朝云还年轻,她的身体内仍然奔腾着青春的血液。东坡一向看重佛、道的养生,他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绝欲。“然绝欲,天下之难事也,殆似断肉。”(《答张文潜书》)[9]1538男人绝欲,本已是天下之难事,若再有个如花似玉、充满青春诱惑力的女人在身旁,那就更难了。朝云年轻,漂亮,能歌善舞,聪慧,活泼,多情,善解人意,却不妖冶,不放荡,这正是朝云不同流俗之处。有了朝云的配合,他坚持独居一年半,把绝欲的经验写信告诉张文潜(耒)。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与朝云之间的爱升华到了至洁无瑕的境界。《苏轼诗集》注引《苕溪渔隐从话》云:“东坡《朝云诗》,略去洞房之气味,翻为道人之家风,非若乐天所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但自诧其佳丽也。”[8]2074清王文诰《总案》在“五月四日赠朝云《殢人娇》词”下加按语曰:“公与张耒书云:‘某清净独居,一年有半尔。已验之,方思以奉传。’读此词,知其无诳语也。”[21]的确是读懂了苏轼的作品,读懂了东坡的爱。

还有一首词须在此处论及: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发。(《三部乐》)[13]92

孔凡礼《苏轼年谱》编于惠州,其考证曰:“为朝云赋《三部乐》。词见《东坡乐府》卷上。词云‘何事散花却有病,维摩无疾’。散花谓朝云,维摩乃苏轼自谓。《东坡乐府》卷下《殢人娇》,亦为朝云所作;词首云‘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可参。《三部乐》又云‘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正写朝云此时心境。词有‘落尽一庭红叶’之句,知作于十月间。”[7]1214薛瑞生也进行考证并反复说“此亦为朝云而作”“为朝云作明矣”“非朝云者何”[13]94,不过薛瑞生编于东坡知杭州时。细读这首词,我们会发现词中描写了朝云之病态及哀愁之情态,并用维摩天女的典故,应是在惠州的情形,而非在杭州的情形。从词中可以看出,生病及与东坡断绝性爱的生活使朝云身心产生了痛苦,东坡看在眼里,心中也充满了微妙而复杂的怜惜之情。这首词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东坡、朝云彼时的感情。

这个艳丽而处在净界中的可爱的朝云,此后一直留在苏轼的心间。朝云去世后,“他把她安葬在神圣的地方,下面他们合建的放生池将是她英灵最感安慰的画面。”[2]260后来东坡又写一词一诗怀念朝云。词为《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晚云空,不与梨花同梦。[13]658

这首词虽题为《梅花》,实际为悼朝云之作。《总案》曰:“龚检讨《芥隐笔记》云:‘东坡梅词“不与梨花同梦”……时侍儿朝云新亡,其寓意为朝云作。’”[21]40此说源自《冷斋夜话》:“三年七月十五日,朝云卒,葬于栖禅寺松林中直大圣塔……又作《梅花》词曰‘玉骨那愁瘴雾’者,其寓意为朝云作也。”[22]241今人多赞同此说,如孔凡礼《苏轼年谱》:“赋《西江月》咏梅悼朝云。”[7]1234林语堂详细分析了这首词是如何怀念、赞美朝云的:“那年十月梅花又开了,他再度写咏梅诗(词),以花来象征墓里的朝云。比喻很恰当,因为月光下的白梅向来被视为白衣的仙子,外貌迷茫,很难和世俗生活联想在一块儿,他用字巧妙,可以当作咏梅词,也可以当作歌颂爱人的作品。”[2]259词中的描写对象,妖艳而不同流俗,玉骨冰姿,恰与“维摩天女”同一品格。此词艺术上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属于东坡词中的上品。他托物喻人,描写精妙,抒情含永,是人间的情,却又携着一袭仙气。惠洪记此词时说:“岭外梅花与中国异,其花几类桃花之色,而唇红香著。”[22]241东坡取岭南梅花之特异处来比喻朝云,其用意可见。“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则是用“幺凤”的特异来衬托梅的不凡。“高情已逐晓云空”写朝云迁化,寄情含蓄。

另一首悼念诗题为《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诗意与《西江月》略同:

长春如稚女,飘遥倚轻颸。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谁言此弱质,阅世观盛衰。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8]2205

这是一首和陶诗,《苏轼诗集》题下诰案:“此诗悼朝云也。”从诗的内容看,诰案是可信的,故也为后人所认同,如唐玲玲《东坡乐府研究》引述此诗,谓:“这首诗也是悼朝云的……诗中所描绘的朝云形象与《西江月》词相似。”[4]81诰案引纪昀曰:“结得悽惋。”[8]2206可见东坡失去朝云后感情是多么悲凉。

对东坡而言,朝云之可爱,最主要的是她最能理解东坡,与东坡达到心灵的默契。古籍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故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23]721知东坡并能道破东坡者,舍朝云而谁?现在来到惠州,朝云不仅在生活上给予精心的照顾,她的心灵和感情仍然与丈夫完全相通,相通得那样微妙,直如灵犀一点。这表现在下面的记载中:“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悽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词林纪事》引《林下词谈》)[24]136东坡方悲秋,朝云却想起丈夫20年前的一首伤春词《蝶恋花》来。朝云理解丈夫,知道无论是此时的悲秋,还是彼时的伤春,并没有实质的区别。东坡一生忠君爱民,一身正气,却时时遭受压抑和迫害。朝云是东坡的妾,更是他的知己。所以当朝云悲伤时,东坡更为之痛苦。朝云21岁时,失去了出生不满一岁的儿子,痛不欲生,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苏轼写下了两首催人泪下的诗,题为《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遁,小名干而,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第一首说儿子长得完全像自己,颖异可爱,却早夭折,“归来空怀抱,老泪如泻水”,这是失去儿子的哀伤。第二首则重点写儿母王朝云: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8]1239

看到极度悲伤的朝云,东坡的伤痛并不减于失子伤痛。对儿子的爱,对朝云的爱,相互交织,在这两首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催人泪下。

这种激越奔涌、一发难收的哀伤,在朝云永远离他而去之后,反而变成了一种老人的喃喃自语,感情似乎平静,实际上暗藏着无尽的悲哀。他所能做的,只是尽量满足死者唯一的遗愿,将她葬在栖禅寺地下,然后就是一遍一遍念叨着她的生平。她的身影常常浮现在他眼前。《悼朝云》诗引云:“绍圣元年十一月,戏作《朝云》诗。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之栖禅寺松林中东南,直大圣塔。予既铭其墓,且和前诗以自解。朝云始不识字,晚忽学书,粗有楷法。盖尝从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亦略闻大义,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8]2202这段话的意思与《朝云墓志铭》及给李端叔的信中所写几乎完全一样。《朝云墓志铭》是朝云刚去世时所作。《答李端叔书》写于数年后从海南北归途中,似专为朝云而作,叙述了朝云生前学书以及死时、死后的有关情况。时东坡已66岁,信中依稀可见老人对爱人的垂念之情。这是一个老人的重言倒语,也正是东坡对朝云久久难忘的表现。《悼朝云》诗云: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8]2203

诗感伤而不激烈,情深而空灵。究其因,一是东坡时年61岁,已不是感情激越的年龄;二是不独东坡解禅,朝云亦潜心向佛,朝云身已托于佛,生者与死者都在一个佛的境界,这使得东坡的感情表现趋于平缓。

在惠州,东坡对朝云的感情还有另一成分,那就是自愧和感激。他恨无“千岁药”可留住朝云的生命,他愧只能以“小乘禅”为之赠行。他不断重复着她为丈夫做出的牺牲和对丈夫的忠敬。《朝云诗》引中写道:“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8]2073《朝云墓志铭》说她“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9]473,感念之情溢于言表。面对朝云之情,东坡无以报答,在朝云死后,他按朝云遗愿将她安葬,并作《惠州荐朝云疏》[9]1909-1910,《疏》中先是表现出“方负浼渎精蓝之愆,又虞惊触神祇之罪”的担忧。但好像天从人愿,在朝云下葬后三天,“风雨之余,灵迹五踪,道路皆见”。东坡以为“佛慈之广大,不择众生之细微”,于是躬荐丹诚于“二圣”,并作荐疏。东坡对“二圣”充满敬意和感激,皆是因朝云。《疏》中说:“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故营幽室,以掩微躯。”他愿佛光护佑,“湖山安吉,坟墓永坚。接引亡魂,早生净土”,算是对朝云的深情报答。

结 论

苏东坡是杰出的政治家,是儒、释、道三家学术都达到至高境界的泰斗,儒的正统夫妇观念,佛的远色观念,道的脱俗观念,似乎都规定了苏东坡应该成为一位轻男女私情,或者假装远离男女情爱的道貌岸然的君子形象,加上他性格上富有阳刚之气的豪放和超脱之性的旷达,人们自古就产生一种“东坡短于情”的误解。本文经过全面详细的考查论证,苏东坡并非短于情,他的男女感情是丰富的,个人爱情是深挚的,个人爱情的文学表达也是可观的。与许多人忽视或隐蔽个人家庭之爱而沉溺于妓女之爱不同,他的爱情更加鲜明地表现在家庭之爱上。他用诗文表达对家庭中三个爱人非常丰富而深刻的感情,针对不同的对象虽有不同的特点,但都情真意切,毫无虚伪。他很欣赏歌儿舞女的美貌和才华,可以与她们交往或者逢场作戏,虽然曾经动过心,但那也只是他在满怀失意流转之时一闪而过的感情,并且很快被他那高旷的资禀超解掉了,所以妓女并没有真正走入苏东坡的爱情世界,也未能成为苏东坡个人爱情表达的重要对象。林语堂认为苏东坡与堂妹有爱恋之情,是非常荒唐的。

苏东坡的两位正妻都是如此贤惠,苏东坡与她们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但其爱情文学表达的重点却在爱妾王朝云身上。究其因:首先,苏东坡虽然是一位儒释道兼备的人物,而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的伦理观念方面,他主要保持着儒家的正统。作为正妻,王弗和王闰之在日常生活中需维持儒家规定的夫妇伦理关系,更多表现出伦常所规定的妇道之贤,也不可能过多地表现与丈夫的缠绵之爱。因此,苏东坡在两个正妻身上只能更多地表现为儒家庄重的夫妇之义,也因此不可能过多通过文学形式表现男女情爱。王朝云作为妾的身份则与正妻不同,正可以作为正统夫妇之仪中爱情缺失的补充。而且王朝云确实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女性,她身上散发出众多的美,与苏东坡的情调几乎完全一致,合乎他的审美理想;朝云的心灵也最能与他契合。这些美恰好集妻子、情人与知己的特点于一身。这就使苏东坡可以抛开沉重的伦理束缚,而比较自由地表达个人的男女情爱了。况且,人愈在患难之时,愈易激发感情。苏东坡与王弗生活的日子正是他意气风发、最为得意的时期;与闰之生活的日子里,他的遭遇是幸与不幸并存,且已有了朝云的存在。唯王朝云,在他人生遭遇落到最低谷,并且面临着最为难堪的衰老孤独境地的时候,追随他,敬爱他,照顾他,分担他的忧苦,给予他安慰和欢乐。可以看得出,晚年的苏东坡更加挚爱这位甘愿与自己同患难的伴侣,这种感情也更容易从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苏东坡对于个人爱情的文学表达是具有很高价值的。

中国文学史上并不缺乏爱情文学的创作,却长期保持如下特点:首先爱情文学发达于民间,如《诗经·国风》及汉魏六朝乐府中的作品;其次文人士大夫关于爱情的文学创作总体上是不发达的,且表现为泛化的爱情歌咏多于具体的爱情歌咏,具体的爱情歌咏中家庭之爱的歌咏又十分薄弱。

就一个作家而言,像苏东坡就家庭中的爱情对象而创作如此众多的作品,此前是罕见的。就使用体裁而言,苏东坡的爱情作品诗、词、散文兼备,散文中又运用了祭文、墓志铭、疏、书信等多种形式,这在苏东坡之前是没有的。就抒情特点而言,苏东坡的爱情作品都是真情实感的表达。王兆鹏在论述东坡词的抒情方式时说,“东坡范式”不同于自温庭筠开创至晏殊、欧阳修、秦关、周邦彦一直沿用的“花间范式”,“东坡范式则是抒发词人独特的自我感受和人生体验,是以自我的身份、自我的口吻‘向人们讲话’,呈现自我的心灵世界、人格精神”[25]159,他“直接正面地袒露自我的心灵,剖白自我整个的精神世界”[25]158。王兆鹏论述的虽然是东坡词,其实拿来衡量东坡为爱人所创作的所有诗、词、文都是正确的。

当然,东坡个人爱情文学创作的成就在词体上表现更加突出,除数量多之外,艺术价值最高,影响也最大,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被公认为词上第一首悼亡词。唐玲玲论述这首词时说:“在众多的词集中,表现对亡妻思念的悼亡词,应该说这还是第一首。《花间集》有张泌的《浣溪沙》(枕障熏炉隔绣帷)一首,是写对死去姬妾的悼念,所表达的感情也不能与这首《江城子》相较。在苏轼以前,倒是有一些诗人写过感人肺腑的悼亡诗……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比起前代诗人的悼亡诗,有共通之处,又具有词的独特风格……这首悼亡词,写真话,诉真情,情真意切,读之催人泪下。”[4]72又有学者指出:“自词产生后,词家多以它赠妓,所以人们在抒发夫妻之情时只用诗不用词。苏轼毅然打破之,写下千古名作《江城子》。”[26]都道出了这首词在中国文学史尤其在词史上崇高的地位。这首悼亡词,不仅是空前的,至今亦似尚未有超过者。苏东坡写给王闰之的生日词乃是表现夫妇家庭和美的佳作,悼念朝云的《西江月》堪称借物怀人的上品。

苏东坡个人爱情的文学表达虽然业已引起一些学者的重视,但是仍然没有受到文学史家的应有重视,目前流行的众多文学史都极少提及苏东坡爱情文学的创作,即便是像《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样的名作,文学史也极少提及。这,不能不说是文学史的一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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