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巷水深几米

2023-01-31 06:21莫飞
文学港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李帽子

莫飞

(一)

周佳惠来派出所报案。

她一个人来的,穿着淡蓝色亚麻的无领衬衣,宽松的黑色七分裤,脚上是一双平跟凉鞋。

她的脸较一年前往下垮塌了不少,以前的圆眼睛变成了三角眼。圆弧形的法令纹让下巴和嘴的部分凸出来,看上去像受尽委屈又无可奈何。

我想,人在遭受巨大的变故和痛苦后,外貌是不可能不发生改变的。

我把她带到办公室,递给她一杯凉水。

她低着头,目光瑟缩在一平方米内。脚上塑料材质的鱼嘴鞋,鞋帮透明的部分已经变黄,三根脚趾从鱼嘴里毫无血色地挤出来。

她就是穿着这样一双鞋,走了六公里来报案?我想象不出,她还能有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可以乘坐。

其实也不能叫报案,她只是来找我,想跟我说个事情。瘦削的臀部局促不安地挨着沙发边缘,她明明挺直腰背,可总让人觉得她绞拧着身体。

她是这么跟我说的,她找不到别的人去说这件事情。

“有个女人跟踪我们。”周佳惠说话的口气小心谨慎,仿佛跟踪的人此刻正在这个办公室之外偷窥着她。 “有几次我跟佳晨做完康复治疗后,她就一直跟着我们。”

这倒奇怪,会有什么人跟踪他们姐弟?

“你怎么确定她是在跟踪你们?”我知道周佳惠不可能撒谎,但人在经历过极端事件后难免会变得神经质,甚至会出现幻觉。

“前几次,我以为她只是和我们同一个方向,后来发现不对,我只要停下脚步,她就会停下来。”周佳惠喉咙紧了一下,声音变得紧张起来, “我借着调整佳晨的轮椅,停下来几次试探,绝对没有错,她就是跟踪我们。”

她目光里含着点期待。缺乏自信和安全感的人总是担心别人不相信他们的话。

“你看清她的样子了吗?”我问。

“没有,她戴着粉红色的鸭舌帽,黑色的口罩,喜欢穿卫衣。”周佳惠显然观察仔细。

“那她有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我琢磨着姐弟俩在这个城市几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会有什么被人惦记?

周佳惠垂下脑袋摇摇头,她认真咬着杯口,密密匝匝的一圈,像正在缝合的机器。

突然她想到什么,抬起头说: “她靠得比较近的几次,我看到这个人的衣服或者裤子上都会有破洞,我知道许多人喜欢穿破洞衣服,但这些破的地方看上去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我也很好奇。

周佳惠摇摇头,突然一脸惊恐地问: “蔡警官,你说这个人会不会是精神病患者,深更半夜往我家点一把火?”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周佳惠生命的行程中出现了断崖,埋在深渊中的痛苦和恐惧虽然被时间灭除了明火,但处于阴燃状态,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又成了滔天之火。

一年多前,她家发生那件惨事后,的确有些无聊的人,假装无意路过他们家,看看他们家大门的朝向,窗子的样式,以及姐弟俩的长相,想从这些细节上佐证一下,她家发生的那件事的根源性在哪里,好增加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佳惠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放进角落的垃圾筒。她反复跟我说,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心里总是发慌。

我说我能理解,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去做。

她又说了一遍,对自己冒冒失失地来找我感到抱歉,身边没有朋友,遇到个事不知道找谁商量。

我让她放宽心,并保证,我一定会把跟踪的人找出来。

(二)

目标出现。

刚开始我并不确定,看背影,这个女人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穿着灰色运动套装,戴着顶粉红色的鸭舌帽,耳朵塞着白色耳麦,像城市跑步爱好者。

康复中心距周佳惠的住处只有两公里。姐弟俩出了医院,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在绿灯通行时到达了对面。疑似的目标没有紧跟着过红绿灯,而是停在路口。

人行道上,老头的三轮车装着一座山似的纸板,用瘦骨嶙峋的腿蹬动车子,浑然不觉身后驮着的 “高山”即将倾倒。有预感的行人纷纷避而远之。果不其然, “山体”崩塌,纸板滑落。行人像猫一样跳跃,灵活地避开这些庞大的 “暗器”。

我的跟踪目标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捡起散落在地的纸板,她手脚麻利,甚至帮老头捆扎起来。不断起立弯腰的动作,让我有足够时间看到她运动服上的漏洞,是一条条口子,应该是锋利的器具造成的。

周佳惠推着弟弟逐渐远去,而她似乎并不着急,手里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紊。但是,现在我可以确定,她就是跟踪者。

我把这次行动的目标称为:粉红帽子。

周佳惠推着轮椅上桥。这是他们回家路上最高的一个长坡,有点陡,好几个骑自行车的嫌上坡费劲,下来推着走。

周佳晨身高有一米八,手长脚长。没出事之前他是个开朗爱运动的小伙,还是篮球健将。篮球爱好者和我们公安部门打过一场友谊赛,就在派出所篮球场打的比赛,我当裁判。他挥汗如雨地朝我跑来,喊我蔡哥,买雪糕给我。我们坐在一起吃,他问我哈密瓜口味怎么样?话音还没落地,他就伸过头,在我的雪糕上咬上一口。

他现在虽然瘦,但身高摆在那里,周佳惠需要技巧和力量才能推上陡坡。她个子又小,像西西弗斯在推动巨石。

粉红帽子和周佳惠之间缩短成十几步的距离,她站定在那里,似乎在看周佳惠如何发力。当对方用力的时候,粉红帽子的手紧紧地攥紧。由于距离的关系,我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攥得指节发白,但能肯定她非常用力。怎么说呢,仿佛她在用她的意念推动轮椅。

周佳惠推着轮椅拐进了巷子。

深水巷在整个城市的低洼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两层老房子。旁边高楼不断耸立,这块区域就不断低矮下去。梅雨季,或者来台风的日子,就好像全世界的雨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窄窄的路成了湍急的河流。电视新闻最爱到这里取景,城市以外的同胞总以为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要打电话来问问,家里的床有没有被冲走?

深水巷房子的外壁都留着被水淹过的痕迹,块状的青苔在太阳烘烤下失去水分,变色,缓慢地成为墙体一部分。所以,灰暗色便是这条巷子的底色,如今住在这条巷子里,大多数是老人。

粉红帽子站在巷口,她有些迟疑,仿佛在下什么决定。仙人掌从二楼的窗台倒挂下来,顶端开着黄色的花,像一条蛇吐着信子。她仿佛意识到头顶的危险,抬头的一刹那几乎用跳跃的姿势跳开了半米远。她看清墙上倒挂的仙人掌并不存在危险,身体依然紧贴着对面的墙壁。

我两年前认识的周佳惠。

她以前在本地最大的一家超市任职,跟我对接安全演练时认识的。演练过程中,我累得够呛,稍有喘息的机会,就借墙靠会儿,缓解一下静脉曲张的腿。

周佳惠在人群中默默地递给我一把折叠椅子。

她的善解人意给我留下印象,特别是娃娃脸上一双圆眼睛,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这是个备受父母疼爱的姑娘。后来,我们派出所民警在巡逻中抓住了盗窃超市的两个小偷。超市做了锦旗,她负责送来。一来二去,我跟她也认识了。她说起弟弟周佳晨是篮球爱好者,想跟公安民警打一场球赛,我便义不容辞地帮她去联系。

第三次见她,便是发生那起可怕事故之后。

行驶的公交车司机突发心梗,车子瞬间失去控制,一头撞进了临街的火锅店,引发火灾。我赶到现场时,消防队已经把火全部扑灭,公交车烧成黑漆漆的铁架,十多个烧伤或者跳车时摔伤的乘客被抬上救护车。车厢里还有两具尸体,初步判定是因为吸入过量的烟气导致昏迷,所以无法跳窗逃脱。

我后来才知道,死去的正是周佳慧的父母,周佳晨受了重伤。

我在医院见到周佳惠,她像个木偶般站在浑身插了许多管子的周佳晨病床前。她用了好久才认出我,张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就从圆眼睛里滚出来。我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哭泣,无声地,泪珠就像透明的珠子不停地滚落。

医院冰凉的椅子上,她跟我说,以前看电影,葛优演的一个角色,在日本一个教堂里忏悔。忏悔得太多了,牧师受不了,求着他,这教堂太小了,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忏悔。

“当时只是当喜剧看,不停地笑,现在我如果要忏悔,怕是城里的教堂也装不下。”她落着泪。

父母坐公交车出行的原因是因为她。前一个晚上,她和家里人吵架,摔门而走,妈妈追出来,在门口摔倒。大概脚踝和膝盖都受了伤,她在生气,只是看着爸爸和弟弟把妈妈扶起,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喜欢一个男人,有妇之夫,可她不管,就想跟他在一起,男人答应跟她结婚。于是两个人商量都辞职,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生活。

后来的事,是邻居老李告诉她的。父母虽然难过,但更怕她在外面受苦,于是拿出20万,打算给她,这是他们所有的积蓄。因为她不肯接父母电话,父母没办法,就带着周佳晨去找她,也算告个别。于是三个人坐公交车去她的临时住处。可哪想到,这不是送钱,是送命,是永别。

“如果不是我,这一切不会发生。”周佳惠的圆眼睛里有片巨大的无法跳出去的深渊。

我当过交警,见过太多的人在出了交通事故后,捶胸顿足,说自己不快那秒就好了,要不然就是那天不出门就能万事大吉。我也抓过年轻的小偷,他痛哭流涕,说如果父母不离婚,他就不可能走上犯罪道路。人总盲目相信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从而产生幻觉,其实,所有的事情完全是各种各样的永恒不灭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想防止也防止不了,想避免也避免不了。

我这个警察说这些缘起与因果只是想给周佳惠一些安慰,她依然善解人意,点点头,说自己会调节好。

周佳晨自出事后,再也没开过口。他受伤的不是说话的器官,而是腰椎,医生断言只要坚持康复治疗,站起来的概率还是很大的,但是他并不配合。

周佳晨出院后,我来深水巷看过他们姐弟。

老房子的一楼开理发店,以前是周佳惠父亲的店,光顾的是些老主顾。她从小看父亲给人理发,马马虎虎学了几手,现在有客人上门,她也会帮他们理发,把这生意当成了传统在继承。

一个胖老头躺在理发椅上睡觉,打着口哨似的呼噜。周佳惠轻轻地跟我解释:这就是隔壁邻居老李,独居,把理发室的椅子当成了自己的第二张床。

理发室和厨房间只用布帘隔开,没有窗户,大白天里也只能开着灯。周佳晨坐在八仙桌旁的轮椅中,他不跟我打招呼,连头也没有抬,整个身体陷在轮椅里,像一条失去水分软沓沓阴沉沉的茄子。

“佳晨,蔡警官来看你。”周佳惠对他说。

他没有抬头,移动轮椅,转回卧室去。

“最难过的不是我,是他。”周佳惠眼睛注视着她弟弟离开后留下寂静阴暗的那个空间。

“还是不愿意讲话?”我压低声音。

周佳惠点点头,眼眶迅速红了。

周佳晨出事之后就不再跟周佳惠有半句交流,发展到后来不论碰到谁都不讲话。看过几个心理医生,但他的嘴就像涂了强力胶。他去康复医院接受治疗,大多数人把他当成了真哑巴。

“他这是恨我,我受的这些,都是活该,可他怎么办?”周佳惠黯然地说。

我们没聊上几句,屋里就发出砸东西的声音。周佳惠急忙跑进去,又满脸愧色地跑出来。周佳晨小便拉在身上了,她得马上给他清理。我觉得留在那里,她可能更为难,便匆匆告辞了。

我告诉她,如果遇到什么事,就来派出所找我。

周佳惠打开了理发店的玻璃门,从屋里拿出一块木板,铺在两阶台阶上,推着周佳晨进去,然后再走出来把木板收进去。

我确信,刚刚周佳惠弯腰拿起木板时朝巷口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几乎不敢落在粉红帽子身上。粉红帽子依然贴紧着墙壁,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无法推测出,她的目光是不是粘连在周佳惠身上。

粉红帽子确定周佳惠短时间内不会再走出玻璃门,慢慢地往深水巷探出脚步,仿佛是要去海里游泳正在试探水的深浅。

周佳惠家的房子紧挨着老李家房子。他家二楼的阳台明显是后期加盖出来的,几乎遮蔽了半个巷子空间。这种老房子改造阳台的危险性我见识过,有人炒个菜转身要去收衣服的时候发现,阳台已经掉下楼了。

老李正在阳台上面撒面包屑,几只灰色的鸽子在忽上忽下地盘旋。他撒下的面包屑掉到粉红帽子头顶,滑过她脸上的口罩,掉落在地。

她蹲下身子,鸽子受到惊吓,扑腾翅膀往外围跳动。

她捡起地上的一块面包屑,扯下口罩,朝阳台上的老李仰起头,把面包丢进嘴里。如果我没有看错,她是在朝老李扮鬼脸?

似乎,这两个人之间有隐秘的东西存在?

粉红帽子走到理发店门口,小心翼翼地朝玻璃门内张望,神情很专注。她的手在裤兜里鼓成一个拳。我想,下一步,她会拿出手机拍摄。

我精确估算,等她拍摄到二十秒左右,两个箭步奔到她身后,擒住她的胳膊,夺下她的手机。

现在就是有些无聊的人,专门用手机拍摄视频,引起别人猎奇心理,赚取钱财,全然不顾被拍摄者的感受。

她并没有掏出手机。掏出左手,把鸭舌帽的帽檐移到后脑勺。用掌根和额头抵住玻璃,似乎要把半身的重量放在两个支点上,发动一次猛烈的撞击。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动不动抵在玻璃上。

巷子里闯进一辆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贯穿了整条巷子,巨大喧嚣,四周的空气跟着颤抖起来。

她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来,如大梦初醒,又好像摩托车的喧嚣彻底征服了她,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三米开外的我。不过很快,她的目光掠过了我,就像掠过深水巷墙壁上长着青苔的砖头一样。她开始往回撤,把耳塞塞进耳朵,用奔跑的速度离开巷子。

她的住处离周佳惠的住处并不远,小区的名字叫幸福里,门口有两棵大香樟树,老头老太排排坐在树底下。她在门口的快递柜取了包裹,跟几个老人打了招呼,带着点欢欣鼓舞的样子进了小区。

粉红帽子没有偷拍,也没有伤害的意图。

我分析了两种可能:第一,粉红帽子是周佳晨大学时的女朋友。因为男方意外瘫痪,她不辞而别,如今只是偷偷探望。

第二,粉红帽子是周佳惠曾经交往男人的女儿。

我给周佳惠打了电话,告诉她女孩所住的小区,并问了我先前想到的两种可能。

“佳晨大学里是有个要好的女生,但还没发展到女朋友,那个女孩我是见过的,肯定不是她。”周佳惠说, “我交往的男人的女儿?这不太可能。”

周佳惠把我猜测的都否决了。

我本来还想告诉她,隔壁住的老李似乎跟粉红帽子认识,但又怕吓到她,没有说。

粉红帽子早上八点出门,步行到康复医院上班,中午回家,下午一点再去上班,晚上五点半下班。晚饭后,她会和另一个女人出来在隔壁公园散步。同行的女人看着跟粉红帽子年龄相近,头发烫成卷曲的金黄色,衣服颜色艳丽夸张,两条腿长短不一,每走一步,上半身往回转,就像要回头跟人打招呼。她嗓门很大,声音尖利,跟见到的每个人每只狗都会打招呼。粉红帽子通常一声不吭,任由她拉扯胳膊。有时,对方太过用力,粉红帽子差点被拽得栽倒。

金黄色头发会突然生气,推开粉红帽子,或者动手使劲掐对方的胳膊,用恶狠狠的言辞不清的话咒骂。

粉红帽子既不反抗也不吭声,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态度。显然,她对这种欺负,习以为常。看这样子,两个人的关系像雇主和小保姆。可这年头,保姆哪有这么好欺侮的?

“真是可怜的一对姐妹。”公园里扇子舞大妈看着她们发出一声叹息。

我当社区民警十多年,天天扎根群众滚在一堆鸡毛蒜皮中。要从扇子舞大妈那里打听这对姐妹并不是难事,我和她聊了几句,她就断定:我是个正失业百无聊赖生活过得潦潦草草特别想听点八卦的中年男人。

扇子舞大妈和粉红帽子住同幢楼,她们家的事整个小区都知道。她跟我说起她家的事,就像在说自家的事,熟稔得很。

金黄色头发搞得像贵宾犬的叫黄贝贝。你看她腿脚不行吧,就是胎里病,出生时就是脑瘫。她妈别提有多愧疚,想着是自己怀孕时,摔伤腿,没忍住痛吃了些药,所以生出的孩子就是这副样子。做妈的愧疚,千方百计要对这个女儿好。想到这个孩子长大后生活难以自理,便又生了一个,取名黄念恩,从小教导她,要记住父母生养之恩,要照顾姐姐一辈子。黄念恩吧,我们都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连读什么专业都是父母决定,让她选康复专业就是为了帮助黄贝贝。三年前,父母相继去世,就留下这两个孩子。黄贝贝被宠坏了,脾气差,不顺她意,就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弄得整幢楼不得安生。黄念恩岁数也不小了,一直没有找男朋友。后来小区里的热心人帮忙介绍了个中学音乐老师,两个人还真看对眼了,交往些日子后就同居了。但你猜怎么着?这没到三个月呢,音乐老师就跑没影了。可这事,我们觉得都不能怪音乐老师。得怪黄贝贝,她虽然脑瘫,有点疯疯癫癲,但十岁孩子的智商总有的,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当然也得怪小区里那群碎嘴的女人,有事没事就喜欢怂恿黄贝贝,故意问她:音乐老师晚上跟谁睡?黄贝贝回答:跟黄念恩睡,两个人还把门锁起来,不让她进去。碎嘴女人就问:为什么音乐老师就对黄念恩好,不对她好,不和她睡呢?

你说,说这些话的人是不是造孽?扇子舞大妈撇撇嘴,舞了下手中的红绸扇子。

“还有这样的事?”我适时地附和了一句。

可不。黄贝贝受到启发,晚上吵着要音乐老师跟她睡。如果不依着她呢,就大吵大闹,闹得三个人都没法睡。往后,黄贝贝出来散步都挽着音乐老师的手,就像只猴子吊在树枝上,念恩呢,就跟个傻子一样跟在两个人后面。真是可怜,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在想啥。全小区的人盯着他们三个人看,你说,这叫什么事?所以音乐老师就消失了,换谁也无福消受不是吗?当初牵线的人气得要死,怪黄贝贝真的太不懂事。黄贝贝听不得这样的话,一气之下便从二楼的楼梯滚下去,摔伤了自己,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以后,小区里谁也不敢对黄贝贝说什么,就怕惹祸上身。

扇子舞大妈的一番话,只让我对黄念恩的事有点了解,但这个人和周佳惠之间有什么联系,她为什么要跟踪她?仍然是一头雾水。

“这世间,苦恼滴事,这么……多,这么多……扇子舞大妈用黄梅戏的唱腔唱着,手里拎着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台风的新闻。一股热带风暴在东海海面升级成今年第5号台风,明后天将在沿海登陆。

(三)

周佳惠惊魂未定地打电话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狂风中颤抖的树叶。

“刚刚,我正在给客人修头发。外面风雨太大,电突然跳闸,什么都看不见,我正摸索着要去抽屉翻蜡烛。客人说他有打火机,他挖了半天口袋,打亮了火……我们,我们看到玻璃门上贴着一双眼睛,那么大的眼睛。”

“眼睛?”我感到背上冷嗖嗖的。

“对,是一双人的眼睛。我和客人吓坏了,打火机都掉地上。等我们缓过来去拉开玻璃门,只看到外面巷子里一个黑影,他在水里跳,像只兔子。”

“黑影?兔子?”我知道周佳惠被吓坏,措词混乱。

“肯定是跟踪你的那个粉红帽子,她只是穿着黑色雨衣,戴了黑色口罩,所以打火机照亮的有限光内,你们只看到了一双眼睛,”我给周佳惠一颗定心丸,省得她再胡思乱想。

“蔡哥,你说,她到底要干什么呀?”周佳惠声音听上去沙沙的,像一条即将要结冰的河流, “我和佳晨是哪里得罪人了吗?”

“她也没做伤害你们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面问清楚。”我嘱咐周佳惠,明天风雨大,就不要带佳晨去医院,在家待着。

周四下午我提前潜伏在老李的阳台上,说是潜伏,只是光明正大地守着。黄念恩如果发现周佳惠今天没有去医院,那么她一定会过来。

阳台修在卧室外面。老李的躺椅就介于两者相互交融的地段,前进一步就能站到巷子的中央,居高临下,后退便是卧室的安宁地带。我突然明白一个独居多年的人想把阳台修到路上的初衷。

老李从躺椅上吃力地坐起来,他身体臃肿,堆叠着几层下巴,一说话便如同在咀嚼自己的下巴,还会发出咝咝的声音,总感觉哪个地方在漏气。

他跟我说,他买了许多面包喂鸽子。每回来的有十二只,应该是个家族,他给每一只鸽子都取了名字。

“我看鸽子长得都差不多。”说实话,对这些我可没有什么心得。

“每一只都不一样,很好区分出来。”

他显然还想跟我解释下去,但一阵狂烈的风裹挟着树枝疾速地从我们眼前掠过。

老李从躺椅上站起来,我们两个人探出阳台外,想看看那根极具破坏性的树枝会清扫巷口哪一户人家的瓦片。

“你是不是认识跟踪佳惠的那个女孩?”我问老李。

“我不觉得小姑娘有什么坏心眼。”他的声音听上去永远像是嘟囔。

“你认识这个小姑娘。”我重申了我的问话。

“我不认识,就是说过一回话,但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踪佳惠姐弟。”

“说来听听。”

老李朝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就像是浮出水面呼吸的鱼嘴。他扶着躺椅慢慢坐下,两手搭在大腿上,平稳了刚才被风带乱的呼吸。如果不是台风在四周弄出巨大的动静,我确信,几乎能听到他庞大身躯里隐藏的龙卷风,仿佛时刻要从内部破防而出。

“有一个晚上,我正给老伴做周年祭,点了火烛,我坐在门口。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像个影子,无声无息,吓得我心脏痛。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怀念我的老婆。她问我难不难过?我说年纪大了,不难过,但是有点悲伤。她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剥除了包装递给我。我吃下去。她问我甜不甜?我说甜呐。她盯着我的嘴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她又跟我说,她不知道甜是种什么滋味。我说甜就是种幸福的滋味,她舔舔自己的嘴唇,说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是什么。我觉得她挺奇怪。她说以后她会带巧克力给我吃,我没告诉她,医生让我尽量不要吃甜食。”

他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那块巧克力的味道。

“那姑娘用巧克力收买了你。”我说。

“我觉得她们两个有些相近?”老李嘴巴微张,望着雨幕。

“谁?”

“就是佳惠和那个有点怪的女孩。”

“指什么,相貌还是神态?”我问。

“不知道,你不觉得吗?”老李问我。

深水巷已经开始积水,有人穿着雨靴正在蹚水过来,黑色的雨衣帽子把头部遮蔽得严严实实。

粉红帽子像水蛭一样吸附在理发室的玻璃门上。

我隐入雨幕,悄悄地逼近,积水与我的套鞋形成阻力。她听到异样,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玻璃门,转过头来。

我抓住了她,她的胳膊像鸽子翅膀在我手中扑腾,她惊惶失措,剧烈地扭动身体,企图摆脱我。

“你知不知道偷窥是违法的?”我朝她吼了一句,先要在气势上把她打压下去,就像揉压面团,先一顿摔,待它柔软听话,再慢慢挤压。

她惊惶失措,脸色煞白,明知道不可能从我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却仍扭动身体,执拗沉默地进行着自己的动作。

有那么几秒钟,我相信我们是电影里静止的镜头。我抓着她的胳膊,她被我抓着,风雨中有一股力量,相互抵抗,相互打量。

“你不要吓着小姑娘,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坐下来慢慢说。”老李喘着气来到我的身后,摇摇晃晃拿着伞,雨点打在紧绷的伞面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黄念恩停止了她那股相抗的力量,她用一种几乎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老李。

“你跟我们好好谈谈。”我口气缓和一点,“你想去派出所谈还是周佳惠家里谈?

她依旧保持着沉默,苍白的脸看上去近乎透明。我卸去了右手上的力量,被我攥紧的胳膊瞬间就抽离出去,她就像条泥鳅一样从我身侧溜走。

巷子里的水积得那么深,可她跑得那么快,脚下的水流阻击着她,从她身后溅起的水花仿佛要将她淹没。晃荡的水流里漂着断裂的仙人掌,浮浮沉沉,如同一条带刺的充满危险的蛇。

“跑了?”老李半天才从身体里挤出这两个字,接着又挤出几个, “你怎么把她吓跑了?”

台风已经登陆,巨大的海兽潜伏到深水巷,成了作威作福的地头蛇,不停地咆哮,整条巷子都在颤抖。

周佳惠准备了火锅,招呼我和老李一起吃晚饭。她让我先把头发吹干,我还没有上桌,周佳晨就像个影子一样从餐桌上隐退。

屋外树枝断裂,瓦片翻滚。老李预测这风得再三四个小时才能小下去,不过那时的水估计得漫到家里来。

“那我先去备点毛巾,一会儿准用得着。”周佳惠站起来。因为理发室的门是移动玻璃门,有缝隙,巷子里的水就会拼命涌进来。

“啊。”刚挑起布帘走到理发室的周佳惠发出短促的叫声,是种受到惊吓的声音。

我冲了过去,看到周佳惠就站在布帘子后,她朝我张了张嘴,没出声音,下巴轻微移动把我的视线引向了玻璃门。

理发室被灯光照得发白,玻璃门上贴着一个人,黑色雨衣,下摆正在滴滴嗒嗒地往地板上滴水。整团的黑色中,那张白色的脸显得格外不真实,我倒吸一口气,用了十几秒的时间才想起她是谁。

周佳晨坐在轮椅中,后背和肩膀绷紧,处于警觉的状态。两个人就像猫和老鼠在对峙。我猜测他刚刚一定是听到了敲门声,或者玻璃门移动的声音。不知道他们这个对峙的样子持续了多久。

理发室的气氛凝固,仿佛是被外面的狂风暴雨强力压制着。老李摇摇晃晃走过去,他让黄念恩赶紧把雨衣脱了。

她听话地脱了雨衣,周佳惠领她到饭桌前,我拖了把椅子给她。

黄念恩朝我们每个人看了一眼,手紧紧攥着黑色双肩包的带子,肩膀勒得太紧,显得又窄又小。此刻她眼神谨慎羞怯,跟下午与我在风雨中对抗的那个女孩仿佛不是一个人。

“要不把帽子拿下来擦擦头发,这么湿捂着会感冒的。”周佳惠看到她帽檐下的头发正在滴水,滴到桌上。

“不,不用。”黄念恩拿双手捂住湿透的帽子,神情紧张。

“走,我带你去隔壁拿吹风机吹吹,顺便把帽子也吹干。”周佳惠站起来。

黄念恩像个弹簧跳起来,拉住周佳惠的手,又惊慌失措甩开,双手捂住自己的帽子,慢慢坐回到凳子上。

周佳惠递给她一块毛巾。

“对不起。”她接过毛巾。

“对不起什么?”我口气可能有点严厉。周佳晨抬起头看我,眼神忧郁而受伤,仿佛我指责的是他。

“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们了。”黄念恩手里拿着毛巾,仿佛不知道应该先擦帽子上的水还是流下的眼泪。

“你这样的行为给别人带来多少困扰?”我口气放缓, “跟我们说说你跟踪和偷窥的目的。”

黄念恩把毛巾放在桌上,垂下脑袋,两只手搭在帽子上,往下慢慢地移动。动作缓慢,几乎让我怀疑,摘的不是帽子,而是头皮。

她头发乌黑浓密,长度刚刚接近耳垂,但仿佛被啮齿类动物咬过,参差不齐。头顶中央,裸露着手掌大小苍白的头皮,光秃秃没有一根头发。那块地方在灯光下耀眼刺眼,像一个旋涡,只需看一眼,所有人的目光要被卷进去。

此刻,外面的风声雨声就像堵严严实实的墙,不停地挤压着这幢房子,挤压每个人的心脏。她抬起脸,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仿佛是对我们沉默的一种宽宥。

“我的事,我想你们多少有些知道了。我叫黄念恩,父母寄予我希望,能照顾脑瘫的姐姐黄贝贝。小时候,贝贝走路摔倒,一定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挡了她的路,没扶住她。我妈的手指一天到晚戳着我的脑门,生你来干嘛的,知道吗?是照顾姐姐的。贝贝从小就被宠坏,有恃无恐,常拿剪刀剪坏我的衣服,我几乎没有一套完整的衣服。小的时候吃巧克力或者糖,属于我的那份一定会被贝贝抢走,如果我不依,她就哭闹。我妈就说,让让她怎么了?我也有不甘心的时候,抢夺的过程中我把糖塞进了嘴巴。她立刻就成了炸毛的猫,见到东西就往地上撸。我妈冲过来,一个巴掌抡在我脸上,叫我把糖吐出来。脸肿了,嘴里都是血,但我不肯吐。她就罚我跪下,贝贝上来硬掰开我的嘴,我吐出了糖和一颗牙齿。往后,我有机会吃糖和巧克力,可怎么吃都是苦的。家里的气氛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同学到我家来玩过。因为我不能以一个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在那个家里,我感觉自己永远是个外人,是一个他们请来照顾病人的全职看护。如果我稍微有点反抗情绪,我妈就会歇斯底里地发作,细数这些年来她是多么不容易,最后甚至会跪到地上苦苦哀求。三年前,我爸出车祸亡故,我妈身体长年不好,没挨几个月也走了,就剩下我和贝贝。别人都说,以后我们姐妹要相依为命,我却只有窒息的感觉。仿佛从小到大都是生活在深水中,我虽然练会了游泳的本事,可是太过疲劳,又没有哪个地方提供上岸。我失眠、焦虑,头发开始斑秃,黄贝贝笑话我天天晚上对着镜子涂生发油,只要我躺下休息,她就会拿着剪刀剪我的头发。”

黄念恩的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周佳惠的手里,她用毛巾按压着帽子,直到白色毛巾变得湿润沉重。

“不久前,别人给我介绍对象,是个音乐老师。他性格温和,也喜欢我,愿意跟我们生活。我觉得好像终于能喘口气,仿佛有人把我肩上扛着的重担分去了一部分。我还想着,生活总是公平的,哪怕最绝望的生活,也总会有人来救赎。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黄贝贝每晚都一定要跟他睡。在她眼里,音乐老师好比是一件东西,她无论如何也要得到。音乐老师崩溃地离开了。经过这件事,我仿佛陷入更深的绝境。”

台风撼动着整幢房子,又化作无数的利剑,从最小的缝隙渗透进来,让在场的每个人感受到寒意。我还听到一种轻微的不自觉的吐气声,刚开始我以为是老李,可并不是,而是坐在轮椅上的周佳晨。

周佳晨透过厚厚的眼镜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黄念恩,腿上放着他从桌子底下捡起的双肩包。

“我在康复医院做内勤工作,常会去看康复训练的病人,看到许多肢体不健全的人,他们的残疾在外表,而我逐渐意识到我心里某个部分也残疾了。”

黄念恩看向周佳惠: “我听别人说过你们的事,有一次,我看到周佳晨心灰意冷不想接受康复治疗,发脾气,拿水杯砸到你身上。你当时没哭,跑到楼梯间哭,耸着肩膀躲在那里哭。突然间,我好想跑过去拥抱你。”

周佳晨张了张嘴,默默地看了眼周佳惠,垂下头去。周佳惠在给他冲奶粉,挤入针剂的鱼肝油,用搅拌勺子搅匀,递给他。他接过杯子放桌上,用手背推到了黄念恩的跟前。

“啊,谢谢,我不用喝,你需要喝。”黄念恩把杯子推回去。

周佳晨又推了推杯子,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这次,她没有再推辞,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嘴角留下白色的奶渍。

“我不知不觉就开始关注你们,然后趁着轮休跟你们回家。看你风大的日子给轮椅上的弟弟盖毯子,回到家后,总是先用湿毛巾给他擦手,有时他会甩开你的手,你再轻轻拉起他的手,如此反复几次,他不再挣脱你的手。你在路上走的时候,经常会认真地观察过路的公交车。有一次,太阳下山,落日把马路对面楼房的玻璃照耀得像一团烈火,我看到你穿过马路,飞奔过去,拍打那面玻璃,直到你发现那不是火灾,然后失魂落魄地走回来。这些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诞?但我却真的上瘾了,我感觉与你惺惺相惜。我看到你的生活,仿佛也看到我的,看到你们,总能让我暂时平静下来,能认真思考音乐老师离开的事。我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爱那个男人,而仿佛迫切等着一个什么人来救赎。从康复医院到深水巷的路,来来回回跟着你们走了许多遍,我才渐渐明白,没有谁可以救赎谁,而是如何生活。对,如何生活。”她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仿佛是在表决心。

周佳惠把火锅重新加热,就当吃宵夜。热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每个人的眼睛都有点潮湿。她殷勤地招呼大家,下巴和嘴凸起的部分,因为这热气的涌动而变得舒展。

突然,理发室外的玻璃门发出异常响动。

“这水怕是已经漫进来。”周佳惠扔下筷子。

深水巷的水位急骤上升,门口已然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水从玻璃门缝隙里渗进来,洇湿地垫,爬到地板上,汇聚成一洼洼水。

周佳惠拿毛巾塞住门框缝隙,水迅速浸透毛巾。

我找来拖把负责把地板上的水引到一处。老李蹲不下去身子,他拿着报纸放在地板上,用脚踩,边踩边嘟囔着:住在深水巷的人家哪一块地板没受过水泡?

水还在不断地涌进来。

“深水巷水深的时候会有几米?”黄念恩把吸饱水的抹布挤到水盆。

“只是名字夸张,历史记录,最深的时候只有半米。”周佳晨递给她一块干的抹布。

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在拧闹钟的发条,有点紧。但很快,他就能流利地跟黄念恩说起深水巷最高水位的时候,他们怎么样卸下一块门板,划过巷子去上学。放学回来时,水已经退了,他和姐姐从巷子口抬着门板走回家。别的小伙伴使坏,总用手压住门板增加重量,他和姐姐的手都快被压断了。

“我们不敢松手,一口气把它抬回家,装到门轴上。我爸说,呀呀呀,这离家出走的大门牙呀,终于回来了,家里人不用再吃大风啦!”

周佳晨说得响亮且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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