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鹿茸·酒

2023-01-31 06:20朱平兆
文学港 2023年2期
关键词:松林公公婆婆

朱平兆

刚哄睡儿子,回到大床,范松林就扑向我,像一头饥不择食的猪,急不可耐地拱食。范松林晚餐喝了三两人参鹿茸酒,人参、鹿茸,都是名贵的药材,好东西容易让人沉迷,组合在一起作用更神奇。我也有些微醉了,好像他喝下的人参鹿茸部分倒灌进了我的体内。阴平阳秘,精神乃治。我想起了 《黄帝内经》里的语句,自从嫁给范松林,我也读些中药中医。我搂紧范松林,跟随他的节奏快乐飘升。

咚、咚、咚,突然响起敲门声。范松林的馋嘴噎着了,我松开他,侧耳细听。门又响了三声。妈的,见鬼,范松林嘟囔了一句,烦乱地套衣裤。准是敲错了,什么时候了?谁会不打招呼就上门。我拉扯一下棉被,裸躺着等。

咚咚,敲门声急促了,大有破门而入的态势。他娘的,又不是卖淫嫖娼,我在心里骂。谁呀?范松林打开廊灯,恶狠狠地问。我、我呀。门外应答了,声音闷闷的,干涩滞重。妈,你怎么突然来了?门打开了,范松林惊诧地说。我也惊跳一下。婆婆住在东北老家,与昌州相距两千余里,突然空降,我们没法不惊诧。

呵——还好,没有找错地方。婆婆说着,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我慌乱起来,赶紧在被窝里找内衣。云珍,快起来,妈来了,范松林朝卧室喊。我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感觉脸上还有醉态,赶紧用手抹了一把,走出卧室喊妈。

你们已经睡了,被我吵醒了吧。婆婆嘴上说着,目光却越过我的肩头探照房屋的深处。糟了,婆婆是来查岗。我在心里惊呼了一下。我们多次给婆婆描述过我们的住宅,主卧对面有个客卧,公公除了出差就住客卧。公公的呼噜声响,隔着卫生间依然能听到。其实那里是儿童房,雷雷还不肯单独睡,里面空空如也。

妈,你怎么不事先说一声?范松林夺下婆婆手中的旅行袋。婆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范松林和我中间向里挤。婆婆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走在窄小的走廊里显得愈发臃肿。卧室非常凌乱,我转身跟了进去。

雷雷睡着了,婆婆瞄了瞄我们的卧室,慢慢地转过身,推开虚掩的儿童房。小床上还铺着夏天的草席,上面有小汽车、飞行棋和堆成奇形怪状的积木。客房呢?婆婆瞟了我一眼,脸色迅速地暗了下去。

妈,你还没有吃饭吧,让云珍给你下点面?谎言就要揭穿了,范松林也很紧张,想缓和一下气氛。吃过家里烙的饼了,客房呢?婆婆盯着范松林。客卧在外面,隔着客厅的对面。范松林指指沙发旁过的隐形门,柔声说。我已经把你的旅行袋放门口了,晚上你就睡那间。

婆婆的眼光柔和了点,跟在范松林身后走。公公和许阿姨一起住店里,若被抓现行,婆婆会闹到什么程度?我跟在婆婆身后,心在怦怦地跳。

范松林推开隐形门,打开灯,客房一下子亮堂了。宽大的床寂寞地泊在中央,上面空空荡荡的。你爸呢?他人呢?婆婆剐了范松林一眼。

爸、爸,他出、出差了,在昌山,今天没回来。范松林意外地结巴了。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盖,范松林今天刚去过昌山,慌忙拿来应急。你就知道替你爸掩着藏着,我白生你了。婆婆不信,盯着范松林,吸了吸鼻子。客房里没有烟臭味,也没有男人生活的气息。

我给爸打个电话,问问他能不能连夜赶回来。范松林躲开婆婆犀利的目光,摸出手机拨号。直面老公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对婆婆来说太残忍。现在生意不好做,销售需要出去跑,松林也是三天两头在外面。我瞅着范松林拨号的手,心虚地替范松林圆场。

嘟嘟,手机提示拨的是空号。范松林按掉手机跟婆婆说,爸大概睡了,他喝酒后睡得早。范松林不知拨了什么号,他做了几年参茸生意,撒谎已经不用打草稿。

你给爸留个言,让他明天早点回来。谎言与真实对抗容易处于劣势,需要联合作战。我怕范松林的谎言被揭穿,赶紧附和,并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得提防点,不能落入婆婆一样的遭遇。

好的,我这就给爸留言。范松林开始摆弄手机。婆婆又剐范松林,依然信不过。要不妈先洗洗,休息吧。我急中生智,打开柜门取垫子铺床。柜子里挂着公公的几件衣服,有西装、呢大衣和羽绒衣,是换季时许阿姨让我拿来的,店里太挤。我发现了时机,摸摸公公的呢大衣说,冷空气要来了,爸下次出差记得让他穿呢大衣。我背对婆婆,但清楚婆婆一定在瞅。

妈你来了,妹妹咋办?有我的掩护,范松林从容了,趁机转守为攻。范松林的妹叫范松花,先天脑瘫,手脚不灵活,经常抽搐,走路摇摇晃晃的,像中风偏瘫的老人。二十好几的人了,饭要吃一地,智力远不如雷雷。公公曾想把她嫁出去,找个身残的。身残未必就心善呀,婆婆舍不得,准备养她一辈子。范松花是婆婆的要害,婆婆被击中了,惊愣了一会,仿佛听见范松花的哭声,弱弱地说,你姑替我照顾着,她给我三天时间,我后天一早就回去。

姑真好,姑真是个大好人,替咱妈想着呢。范松林嘻皮笑脸的,我怀疑他心里正怪他姑多事。

你爸夏天少住了两周,你姑觉得我应该来看看,是她给我买的飞机票。公公和范松林每年七八月还回老家一次,收购人参鹿茸。今年公公提前回来了,收购的参茸叫范松林带回来,原因是许阿姨女儿要出国留学。总共才一个月时间,突然减少了两周,婆婆在乎。爸少待了两周?范松林装模作样地搔头皮,像是恍然想起了。噢,爸也为了生意,妈你就别较真了。

你爸在家住的时间一年年见少了,你姑也看不过去。婆婆瞟了我一眼,眼里有许多幽怨。我怀疑有些事婆婆心里清楚,担心公公慢慢地把她抛弃。

妈,这条棉被够厚吗?我抱出一条棉被给婆婆看,婆婆拿不准,侧着头想。昌州不在东北,应该够厚了,我们盖的还要薄。婆婆还在犹豫,范松林已经替他妈回答了。我见婆婆没有反对,就抖开了被套。

妈,我叫爸明天回来。你一路辛苦了,早点洗洗睡吧。范松林拉了一把婆婆,婆婆跟着范松林向洗漱间走。

回到床上,范松林的手又伸向我的胸脯。不行,我打掉了他的手,对着客房努努嘴。虽然隔着个厅,但婆婆的痛苦和挣扎我在心里看得一清二楚。

范松林安分了,婆婆心中的伤痛他也清楚。公公和许阿姨相好多年,我第一次来到昌州就怀疑了。那时候范松林刚开始做参茸生意,我和他恋爱,跟他一起到了昌州,顺便到他的参茸店看了看,感觉公公和许阿姨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把怀疑告诉了范松林,范松林笑了笑,叫我不要对外人说。许阿姨不只是员工,还是房东,更像是合伙人,生意和他爸都少不了她,他也无能为力。我答应不跟外人说,但不想做新一代的婆婆,要求范松林在昌州买房,把我带在身边,不许背叛。范松林答应了,在他爸资助下买了房,到现在还没有背叛的迹象。

范松林轻轻地叹息一声,熄了灯。沉重的黑色向我扑来。婆婆知道公公身边有个娇小的女人姓许。我们回去过年,婆婆总要问,你们回来了谁在看店。知道许阿姨看店后,又问许阿姨长什么样?我不敢如实描述,每回只说个大概。许阿姨个子没有婆婆高,手脚挺勤快,人长得清清爽爽的,没有一点妩媚态。后来婆婆不问了,热闹过后,一个人在暗处长叹。婆婆对许阿姨长期看店既嫉妒又害怕,这次突然袭击一定有所预谋。婆婆和许阿姨在我脑海里瞪眼、对骂、扭打。我不知道婆婆与许阿姨如何相见,感觉烦躁闷热。

范松林打起了呼噜,男人就是没心没肺,天快要塌了照样能睡。叫回公公并非容易的事,我们买房的钱多半是公公的,范松林的许多生意也靠公公关系,在公公面前向来不敢大声。

头顶的吸顶灯渐渐清晰了,隐约可见灯罩上的漂亮花纹,街道和小区的夜灯通宵亮,城市的夜从来不黑。你看灯数数吧,客房里也有一盏同样的灯,我估计婆婆一时睡不着,睁着眼在心里对婆婆说。

远处传来低沉的咳嗽声,我感觉婆婆在蒙着棉被咳。婆婆一直窝在老家照顾范松花,还天天担心被抛弃。她奔波一天了,得好好睡一觉。我的心隐隐地痛了,套了件羊绒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地弹了两下隐形门,推了进去。妈,够热吗?我走近婆婆问。够热了,我吵到你们了?婆婆的脸从被窝里钻出来,疑惑地望向我。

妈,睡吧,别想太多。我俯身摸了摸棉被,感觉确实够热了。这么多年熬过来了,我没事,你放心睡吧,云珍。婆婆捏着嗓子说,趁机辗转了几下。

那你也睡吧,还有松林和我在,你不用担心。不管情况怎么变,你始终是松林和我的妈。我隔着棉被拍了拍婆婆的手臂,给婆婆一个确定的安慰。嗯,婆婆的眼睛闪了两下,似有泪水涌动。

我回到床上,范松林的呼噜还在继续。有节奏的呼噜也是一种催眠曲,我也迷迷糊糊了。

妈妈!随着雷雷的一声叫喊,阳光射进了卧室,新的一天开启了。范松林下楼去买早点,我给雷雷穿衣服,告诉他奶奶来了。小奶奶还是大奶奶?雷雷的声音脆生生的。雷雷见许阿姨也叫奶奶,需要区别的时候,我们冠以大小。雷雷。婆婆进来了,想必已经听到雷雷的询问。我觉得需要做个补救,跟雷雷强调,你看,咱自己的奶奶。

奶奶。雷雷礼貌地喊了一声,还是有种陌生感。雷雷又长高了。婆婆上前摸雷雷的头。雷雷噘噘嘴,躲开了婆婆的手。我给你带了吃的,都是奶奶自己摘来炒的。婆婆转身去了客卧,取来榛子、松子、瓜子。雷雷望了望,摇摇头,对带着硬壳的果子不感兴趣。婆婆的手伸得长长的,尴尬了。都是野生的,营养可好了,快谢谢奶奶。我推了推雷雷,雷雷上前接受了,谢了奶奶。

范松林买来了早点,葱油饼、小笼包和豆浆。吃完后,我送雷雷去幼儿园,提醒范松林早点给爸打电话。

幼儿园距参茸店不远,我把雷雷送进幼儿园,突发奇想绕到店里去。我驾着车,老远就看见一团烟雾在袅娜地升空,公公站在店门口猛抽烟。公公除了进货和推销,平时就住店里。参茸店的楼上卧室、厨房和卫生间一应俱全,关键还有温柔的许阿姨相伴。万一婆婆提出要看参茸店,那可怎么办?我犯难了。车玻璃上有保护膜,外面的人看不清车里面。我跟着车流到了店门口,公公的手机响了。他丢了烟屁股,摸出手机听。可能是范松林。我不想打扰他们的沟通,驾车从店门口匆匆而过。

我顺路买了点菜,打算中餐随便吃点,晚餐去饭店,搞个家宴。回家时,范松林默默地站着,婆婆在流泪。婆婆的眼皮肿了,眼角的皱纹亮晶晶的,眉毛黏着纸巾屑,一脸惨不忍睹。怎么了?我猜公公请不动,斜了范松林一眼。爸说那边的事还没办妥,今天回不来,妈就伤心了。范松林替婆婆答。

喜新厌旧,乐不思蜀。我换上拖鞋,将菜扔进厨房的水槽里,愤愤不平说,就一个半小时的行程,不能过两天再去一次?

他还骂我,哇——婆婆哭出声来了,边哭边诉说。他说有事不能电话里商量吗?他说我不安分,不守妇道。婆婆委屈,鼻涕也挂了下来。我听出了味道,感觉公公反感婆婆的突然查岗,就婉转地启发婆婆,女人想老公怎么了,来看看不行吗?爸这人也真是的。

他不要我了,他、他还说不想过了就离。婆婆的诉说因为哭泣声支离破碎的。不能跟他离,有人巴不得你提出离婚呢。我希望公公回心转意,跟许阿姨撒个谎,过来陪婆婆一会,哄婆婆高高兴兴地回去。我想试试,抽了两张纸巾,塞给婆婆,安慰说,妈,你先别伤心,说不定爸嘴上说说,心里高兴你来看他,办完事就急着赶回来了。

他被狐狸精迷住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我和松花没法活了。婆婆伤心透了,一遍遍泣诉。妈,你想哪儿去了,爸每月不是都给你寄钱吗?范松林看我一眼,连哄带骗地劝。妈,你不知道现在生意多难做,爸一把年纪了,为了全家过得好一点,早出晚归做生意,你得理解点儿。

他不要我了,他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连你姑姑也看不下去了。婆婆哭得稀哩哗啦。我想起一起参与的谎言,脸有些发烫,赶紧转身给婆婆倒了杯水,送上湿毛巾。

我……我不想活了。婆婆哽咽着,如果不为你妹,我……我早就不想活了。婆婆用毛巾蒙住眼睛,阻挡源源不断的泪。范松花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没有婆婆,范松花怎么办?有些话儿媳妇比儿子更有用,我不能瞅着事态继续向下发展,拿起手机给公公发短信。爸,妈很伤心,都说不想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没法收场了。我想妈活得很不容易,您应该安慰安慰她。能不能向许阿姨请个假,给妈一点时间,陪她吃个饭。

短信发出去了,我内心的压力减轻了不少。我觉得婆婆会向生活苟且的,就进厨房洗菜。

婆婆还在嘤嘤地哭泣,范松林劝说越来越空洞乏力。我口袋里的手机嘀咕了一声,我擦了擦手,点开看。消息振奋人心,公公说他给我面子,晚上来吃饭。好的,我让松林订酒店,还竖起三个大拇指。我给公公回复了,走到客厅,对短信进行添油加醋,大声地朗读,这边的事办完了,我提前回来,晚上请你妈吃饭,给她接风。

婆婆疑惑了,中止哭泣,屏气听我读短信。婆婆的要求本来就不多,很容易受蒙骗。范松林筹划晚餐的地点,大声报一个个酒店的名字,问我哪儿好。不要铺张,找家小馆子,要么家里吃,我给云珍帮忙。婆婆眼里闪着光,焦急地劝范松林。点着煤气灶,我口袋里的手机又嘀咕了,短信还是公公的,说许阿姨晚上一起过来吃。许阿姨主动出击了。我愣了一下,感觉晚餐的场面会挺大,不是多了一个人,有不可控的风险。但公公和许阿姨已经决定,我只能答应。

午餐的菜是清蒸白蟹、雪菜鲳鱼、青菜香菇、土豆牛肉和排骨炖粉条,我搞海鲜与东北菜的混搭。但青菜被我闷黄了,牛肉不嫩咬不动,排骨炖粉条太咸,我的心悬着,厨艺大跨步倒退。

我叫婆婆吃鲳鱼,婆婆尝了一口,嫌鱼腥。鲳鱼新鲜,没有吃惯海鲜的人,分不清腥和鲜。婆婆嚼土豆,啃排骨,还是喜欢那疙瘩的东北味。

妈,你吃蟹。范松林扒开一只蟹递给婆婆,婆婆接住了,拿起来就啃。我想起晚宴,婆婆笨手笨脚的,会在许阿姨面前出丑。我想给婆婆添点底气,装模作样地跟松林说,许阿姨一直帮我们看着店,要不晚餐请她一起来?范松林望望我,猜到了背后的信息,就配合说,好,我看好。

婆婆停止了与蟹的搏斗,望望果壳盆里带肉的蟹壳,放下手里的半个蟹,尴尬地笑了笑说,按理说是得请你许阿姨,待会我过去下,道个谢,顺便看看你们的店。

我和范松林的目光慌乱地碰一起,各自转动了几下眼珠。公公在店里,到处都是他和许阿姨一起生活的痕迹。婆婆瞅瞅范松林,又瞅瞅我,好像在等我们的反应。反正晚宴要碰面,也不在乎提前几小时。好的,妈难得来一次,应该参观一下我们的店。我跟范松林眨眨眼,示意我想到办法了。

趁婆婆跟着范松林学吃蟹,我悄悄地给公公发短信。我说妈下午来店看看,主要是参观。之前松林跟妈说,您去昌山了,您有个心理准备。公公立即回复了,答应说,好,我回避。婆婆听见手机的嘀咕声,抬头望了望我,像是有什么期待。

她答应了,晚上许阿姨会来的。我假戏真唱,将公公的回复说成许阿姨的。

要不就别去了?临出发看店,婆婆又犹豫了,似乎有些害怕,好像要赴短兵相接的战场。去吧,已经告诉许阿姨了,临阵变卦人家要有想法的。范松林催促着,我猜他想让他妈与许阿姨的较量提前。晚宴桌上全是菜肴,弹药太过充足,还有雷雷在,有些事儿童不宜。

婆婆无奈地站起来,伸手去拿羽绒衣。外面阳光明媚,穿羽绒衣显然不合适。妈,别穿羽绒衣了,路上买一件吧,我把婆婆拉住了。范松林打开门,婆婆开步有点艰难,谨慎地跟着走。

我和范松林将婆婆带进商场,婆婆这样年龄和体型衣服不好找,我花了些心思,给婆婆找了件秋装,配了条丝巾。婆婆的脚步坚定了。经过新的包装,婆婆虽然还是土包子,但看上去是新蒸的。

范松林发动了车,向参茸店进发。我直接给许阿姨发短信,说我们这就过去了。许阿姨回复了四个字,来就来吧。许阿姨的神情我看不见,但从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兵来将挡的豪气。

很快就到店了,年初街道美化商业街,给我们的店新做了招牌。参茸店两间门面,比周边的服装店、小吃店、食杂店来得阔气。婆婆望着,绷紧的脸上泛起一些光亮,像两片受阳光照射的阔树叶。

我和范松林陪着婆婆迈进店门。此时,店堂里没有顾客。参茸店做的是批发和熟人生意,开店的主要目的是样品展示。许阿姨站在柜台里,瞅着婆婆淡淡地笑。

许阿姨,我妈来参观参观。妈,这就是许阿姨。我给许阿姨和婆婆充当介绍人。

姐,你好好看看,哪里不好尽管提出来。许阿姨叫婆婆姐,我品味了一下,感觉意味深长。婆婆按照许阿姨的示意扭头看。店堂整洁,商品整齐有序,柜台和陈列柜里的人参、鹿茸、冬虫夏草等药材,全经过精心的包装,色泽亮丽,琳琅满目,人参鹿茸配方浸泡的补酒药材清白,酒色晶莹剔透,给人美的享受。好、好。婆婆夸赞,目光停留在许阿姨的身上。许阿姨上了淡妆,脸色红润,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穿一件粉红的薄的羊绒衫,胸脯高耸,性感而妩媚。婆婆像触电了似的,嘴巴一下子笨拙了。你……你管得真好,谢……谢谢你,许阿姨。

应该的,我又不是外人,楼上还有仓库,云珍陪你婆婆好好看看。许阿姨面对我,眉头轻轻地挑了一下。

好的。许阿姨已经很给婆婆面子了,我对许阿姨点了点头,对婆婆说,妈,我们上楼看看仓库。婆婆从恍惚中醒来了,慢步向里走,不停地偷眼瞅,仿佛许阿姨是朵美丽的罂粟花。

楼梯在里角柜台后面的隐蔽处,我跟在婆婆身后抬头望,发现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的门都敞开着。有些秘密会在不经意间流露,我的心跳快了起来。

婆婆登上楼,抬头向两边瞅。厨房不大,小圆桌围着四把椅子,我觉得这可以作合理的解释。平时范松林和我会也来店,就在楼上一起用餐。可卧室里的双人床此时醒目了,一床被褥,两个枕头紧挨着。木衣架上挂着外套,公公的茄克和许阿姨的外套偎依着,几套未折叠的内衣裤躺在沙发上,相互纠缠一起,像在诉说着绵绵情话。婆婆踉跄了一下,扭头瞟向卫生间。

卫生间还冒水蒸气,钻石形的淋浴房门半开,水珠顽皮地挂在玻璃上,两条内裤示威地挂在淋浴房的门框,滴滴嗒嗒地滴着暧昧的水珠。我眼前掠过轻蔑微笑的许阿姨,这是她故意的,向婆婆示威。我瞟了眼婆婆,咳嗽了,像是胸脯被人挤了一下。沐浴露的香味源源不断地从卫生间弥漫出来,婆婆吸了一口气,像被麻醉了,额头和脸颊冒出豆大的汗珠,闭着眼摇晃起来。

妈,爸出差时许阿姨值班。范松林发现了一些问题,想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明,但已经太晚。许阿姨这一拳出手重,击中了婆婆的要害。婆婆像中了麻醉弹的熊,慢慢地矮了下去。妈!我轻呼了一声,搀扶住婆婆,指了指仓库间的门。范松林清醒了,快速打开仓库门,和我一起把婆婆挟进仓库。

婆婆斜靠在椅子上,闭着眼,大口地喘息。我揉按着婆婆的胸脯,范松林打开空调,对着婆婆吹。仓库里的空调是用来调节湿度的,此时正好用来降婆婆的心火。

嗝,婆婆动弹了一下,胸中有气在奔腾。妈,你猜猜这一条虫草要多少钱?我跟范松林指指楼下,大声说,盖住婆婆异常的声响,意在告诉许阿姨,我婆婆没有被击垮。妈,这防盗窗每根里面有钢筋,可牢固了,小偷进不来。范松林领会了我的用意,配合着摇摇防盗窗。妈,松林推销了商品,我就来这里包装发货。范松林捏着鼻子,嗯啊几声。我们待在仓库间,制造出欢乐祥和的氛围。

婆婆慢慢地睁开眼,眼睛红红的,准备张嘴。直觉告诉我,婆婆要嚎叫。我手臂上的肌肉跳动起来,进入临战状态。我不希望婆婆和公公离,他们离婚对婆婆没有好处,对我和范松林也不好,只对许阿姨有利。我觉得需要给婆婆当头一棒,抬起左手做停止的动作,又用手指楼下,轻声警告。你别犯傻,把爸逼急了,他真可能跟她过。

婆婆被震慑了,木讷地望着范松林。范松林点了点头,妈,我们慢慢地争取爸,我们都站在你这边。这句话婆婆爱听,也信。识时务者为俊杰,慢慢地,婆婆认清了形势。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变坚强了。

我挽着婆婆下楼。姐,还满意吧?许阿姨夸张地笑着说,我一直把松林和云珍当自己孩子的,你放心好了,姐。

婆婆睁了睁疲惫的眼睛,瞪了许阿姨一眼,冷冷一笑。许阿姨,我们回去了,到时候我来接你。范松林跟许阿姨挥挥手,我也挥了挥手。许阿姨瞥了我们一眼,笑得挺难堪。

车发动了,我问婆婆要不要去医院。婆婆说不用,她有头晕病,吃两颗头晕药就好。范松林在药店门口停了车,买了治头晕的药,婆婆自作主张多服了两颗。

车重新启动了,婆婆闭着眼睛问,她老公死了多少年?已经很多年了。范松林跟婆婆说话谨慎了,生怕刺激婆婆。唔,婆婆对范松林的回答并不满意。十多年了,她老公叫乐大奎,原来就是参茸店的房东。前几年许阿姨跟我谈过,乐大奎在世时跟爸挺投缘的,喜欢喝咱爸浸制的人参鹿茸酒,后来胃大出血死了。我说得很肯定。婆婆噢一声,不再追问,仿佛死了老公的女人可以出格一些。婆婆和我是两代人,有些事我也理解不了。

晚餐的时间快到了,婆婆从房间出来,还懵懵懂懂的。晚餐的时间长,餐桌还是无形的战场。婆婆虽然头不晕了,但还不够清醒。

妈,你把眼光放远些。我说着递给婆婆一块冷毛巾。婆婆擦了一把脸,耷拉下头,害羞了。我感觉婆婆已经回归理性,接着跟她说。老了总要叶落归根的,爸也干不了几年了。我的话具有多义性,婆婆望望我,苦笑了一下,唉声叹气。

范松林接雷雷回来了。可以吃饭店,雷雷蹦蹦跳跳的,牵着奶奶进了酒店。

包厢不大,但装饰精致。范松林点好菜,将自制的补酒放上桌,去接公公和许阿姨。自制的补酒加了枸杞,酒色玫瑰红,鹿茸枸杞沉在瓶底,一支移山人参在瓶中轻轻摇晃,像跳舞的妖娆少女,充满了诱惑。我不喝,我不能喝酒。家宴并不简单,我告诫自己必须挡住诱惑,做好开车收拾残局的准备。

冷菜提前上来了,我把婆婆安排在主客位,抢先占好主客位置。

要来也不打个电话,非得充好汉。公公先一步进来了,见了婆婆,怜惜地责怪。我有脚,免得你们劳烦,婆婆弹了公公一眼。

我们才回来多久呀,非得兴师动众的?公公站着说婆婆。婆婆瞅我一眼,意思要我评评理。我站婆婆一边的,已经承诺过。爸,妈想我们了,想雷雷了,来看看不行吗?婆婆得理了,瞪公公。

许阿姨进来了,轻盈的像一只漂亮的蝴蝶。婆婆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范松林让公公坐主位,许阿姨摸摸雷雷的头,走过去挨着公公坐。就这样,婆婆和许阿姨位居公公左右。许阿姨白晳娇小,时不时地侧头看公公,柔情如水。婆婆黝黑粗壮,拘谨地摸捏餐桌的台布,不时怒瞪公公一眼。婆婆和许阿姨像隔着摆放的番薯和苹果,不是一个量级上的对手。

我也坐下了,许阿姨开口说,松林,你妈难得来一次,多点些海鲜。点了,点了,范松林憨憨地笑着,打开人参鹿茸枸杞酒,给公公倒了一大半杯,给婆婆倒了一小半杯,去给许阿姨倒。我不喝了吧,许阿姨用手罩酒杯。这怎么行呢?许阿姨你能喝的,我妈难得来一次,你得陪陪。范松林抓着酒瓶,等在许阿姨身边。公公对许阿姨微微点了点头,许阿姨松开了手,让范松林倒了一小半杯。

我为雷雷要了酸奶,我也以酸奶代酒。

热菜上来了,范松林举杯提议,为我们一家人团聚干一杯。我、公公、许阿姨都站了起来,举杯向中间伸,婆婆低着头木木地坐着。妈,碰杯了!范松林拉了婆婆一把。婆婆红着脸站起来,六个杯碰了一下,范松林一口干了,公公和婆婆一口干了,许阿姨迟疑了一会,也一口喝下了。

范松林起身倒酒。公公说,吃菜吃菜,慢慢喝。公公给婆婆夹了一只基围虾,又夹了一只给许阿姨。许阿姨优雅地剥虾壳,蘸了点醋,用嘴叼了细细咀嚼。婆婆剥壳,没有抓住虾,掉地上了。不要了,不要了。我喊。婆婆捡起来,瞅了瞅,塞进嘴里。许阿姨浅浅一笑,笑得恰当好处。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婆婆一眼。

范松林敬公公,父子走了一个。

服务员端来了冰镇象鼻蚌,旁边放了牙膏似的芥末。姐,象鼻蚌需要蘸芥末吃。许阿姨笑盈盈地叫婆婆,往自己酱油盏里挤了点芥末,夹象鼻蚌蘸着吃,示范给婆婆看。婆婆挤芥末,学许阿姨样吃象鼻蚌,刚塞进嘴,立即呛了。

芥末冲,婆婆蘸太多,呛出了泪。范松林给婆婆递餐巾,雷雷嘻嘻地笑,孩子不知道大人间的微妙。公公斜了婆婆一眼,黑了脸。

这是什么东西?婆婆嘟囔了一句,像被人戏耍了,害羞地低下了头。我扫了眼桌上的菜,还好松林没有点呛蟹。呛蟹是昌州的特产,外地人吃了容易拉肚子。

婆婆呛完了,范松林敬婆婆,说是给妈压压惊。婆婆笑了笑,喝下了。范松林敬许阿姨,祝许阿姨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年轻是不可能的,许阿姨脸红了红,把杯中酒喝了下去。

我领着雷雷去敬酒,先敬自己的奶奶,然后敬小奶奶。婆婆满足孙子的要求,一口喝下了。许阿姨对自己奶奶的称呼有些感冒,不想喝,拿眼看公公,请求支援。公公自己吃着,没有理会许阿姨。奶奶喝了,小奶奶要一视同仁,我代雷雷提出要求。有雷雷站在身边,许阿姨皱了皱眉,不得不喝。

公公碰了碰婆婆的杯,又碰许阿姨的杯,自己脖子一仰灌下了,意味深长。婆婆斜一眼许阿姨,斗气似地一口喝了杯里的酒。论酒量,许阿姨不是婆婆的对手,这一点我清楚。许阿姨咂巴一下,见我和范松林都看着她,也无奈喝下了。

小鸡炖蘑菇上来了,黑色的炖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好闻的香味弥散着。相比清蒸、水煮、姜汁的海鲜,炖菜就显得敦实厚重了。吃菜,吃菜。公公伸长脖子喊,舌头有点僵硬。

婆婆淘了一小碗小鸡炖蘑菇,吹了吹,尝了一口,老脸绽开了,像两块刚刚犁过的山坡。许阿姨您也来点,尝尝咱家乡的口味。范松林感觉冷落了许阿姨,见缝插针地跟许阿姨说。许阿姨淡淡一笑,礼节性地打了一小勺。

乡味有时候也是良药,可以治愈某些劳伤。婆婆喝完一碗小鸡蘑菇汤,目光亮了许多,像庄稼施足了肥。婆婆让范松林加满酒,举起满满的一杯酒,隆重地站起身。范松林领会了婆婆的用意,跑过去给许阿姨加满酒。婆婆谢过许阿姨对她家的照顾,一仰脖子就干了。许阿姨扭捏了一会,喝下后人就萎靡了,像一朵霜打过的花。

婆婆坐下,放下酒杯,蹭了蹭公公的手臂说,老头子,我要跟你说一个事。我担心婆婆醉了,警惕地坐直了身子。

公公手抓鸡爪,醉眼蒙眬地看婆婆。婆婆没有醉,她打着手势自信地说。老头子,爸妈的坟要迁了,那边也要开发,造森林公园。乡里在大茅山建了公墓,叫乡民把祖坟都迁进去。迁就迁吧,公公仍低头啃鸡爪。

我们一般大的人都在定自己的墓地,随祖坟迁入订购墓地可便宜。我想把自己的坟地也定了,都不小了,死后我要埋在你范家祖宗的跟前,生是你范家的人,死是你范家的鬼。婆婆絮絮叨叨着,嚯地站了起来,盯着公公问,老头子,你咋办?以后埋哪儿?

叶落归根,妈你放心,百年后爸肯定去爷爷奶奶身边,肯定会陪着你。范松林头脑依然清醒,边给许阿姨添酒边含糊其词地帮腔。公公放下了手里的鸡爪,虚无地望着雷雷,眼光迟钝了,好像进入了回忆的状态。我怀疑他回到了童年,就在范松林爷爷奶奶的身边。范松林爷爷我没有见过,但看过他老人家的遗像,慈眉善目的。公公像爷爷,特别是鼻子,高耸挺刮。

公公乜了一眼婆婆,摸出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僵着舌头说,咋办,还能咋办,当然要埋在爸妈的身边。

那好,我叫你妹你妹夫帮忙择个地方。婆婆的声音洪亮了,仿佛爬上了老家的山坡,指点着范松林和我说,冬至你们都回去,搞个仪式,把你爷爷奶奶的坟墓迁了,做好我们的寿穴。好,范松林和我异口同声说。

婆婆昂起头,挑衅地乜斜阿姨。

哈哈,许阿姨笑了起来,嘴张大大的,笑出了一脸皱纹。我扭头瞅,许阿姨端起酒杯,独自喝下杯中酒,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婆婆愣了,雷雷好奇地望着。

乐大奎呢?乐大奎呢?快叫乐大奎来!许阿姨哭着站起来,流着泪抓起餐桌布。餐桌的一边掀起了,酒杯、盆子、调羹倒的倒,摔的摔,乒乒乓乓地响。妈妈!雷雷惊叫着扑向我,我站起来搂住雷雷,手心湿湿的出了汗。

怎么了?怎么了?服务员急匆匆开门进来。没有见过醉酒啊,都出去,杯盘我会赔的。范松林瞪着服务员,服务员吐了下舌头,出去了。

她醉了。公公站起来,摇晃着去抓许阿姨。许阿姨踉跄着,抬手捏公公的下巴,泪眼婆娑地问,你是乐大奎吗?你是乐大奎吗?我不是,你醒醒,你醒醒,公公抓住了许阿姨的手。我要乐大奎,我要乐大奎,许阿姨扑进了公公的怀里。许群,许群,你醒醒,公公抓着她的手臂摇。婆婆尴尬极了,站着僵直了。

许阿姨醉了,把她送回去吧,范松林提议。

不,不,许阿姨挣扎着,又有杯子倒翻了。好了,许群,够了,别闹。公公的喉咙胖了起来。

你赔我乐大奎,你赔我乐大奎!许阿姨的一只手挣脱了,握拳在公公的胸脯捶。公公像被子弹击中似的,脸刷地白了,愣在那里。我搞不清许阿姨真醉还是假醉,只感觉有些怕,心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许阿姨嘻嘻地笑起来,在公公的脸上拧了一把,你就是我的乐大奎。公公抖擞了一下,扫视范松林和我一眼说,她真的醉了,好酒也不能过量啊。云珍,你把她送回家,我扶她下去。

雷雷,你到奶奶那里去。我摸摸雷雷的头,在他背后拍了一下。

公公搂住许阿姨,用力往外拖。不,不。许阿姨哭泣着叫。唉!婆婆看不下去了,长叹一声,瘫坐在椅子上。妈,你怎么了?范松林推摇婆婆。你们就在包厢等,公公边走边回头望了一眼婆婆。

我不敢看许阿姨的醉态和婆婆的病态,小跑着下楼,把车开到路边等。

天空没有星星,月亮孤独地徘徊着,我在路边等了一会,脖子都酸了。公公抱着许阿姨出来了,走得有些艰难。许阿姨女儿毕业会回来吗?许阿姨不一定有美好的未来呀。我的心软了,赶紧下车拉开后车座的门。公公把许阿姨抱到了车旁,许阿姨闭着眼,安静得几乎睡着了。

回去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公公把许阿姨塞进车,在许阿姨泪痕斑驳的脸蛋上摸了摸。你赔我乐大奎,你赔我乐大奎。许阿姨睁了下眼,瓮声瓮气地咕哝。

为什么要他赔乐大奎呢?难道公公和乐大奎之间还有故事。我想了想,酒后的醉话不必深究,许阿姨和婆婆的斗争还没有结束呢,得快点把许阿姨送回去。我将车子发动了,公公从外面关上车门,许阿姨就将车窗放了下来。

一股怪异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我感觉背脊凉飕飕的,昌州的秋夜让人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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