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轶事

2023-02-01 03:15段福平
福建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阿旺阿梅冰棍

段福平

因生计关系,我在一个工业区的角落开了一家便利店。商店小且简单,面积不到二十平方米,连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也没有。凭着小区仅此一家,凭我天生人缘好,生意倒还可以,一家人的生活得以维持。开商店看似容易,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晓。不经意间,我开店已二十多年,见过许多的人和事。印象好的居多,暖心,但大同小异,难以记叙。有几个印象特别的,则像一面多棱镜,耐人品味。

换零钱

阿梅是隔壁理发店的老板,在我开店的第五个年头,她的店开张了。她长得漂亮,说话声音也甜,总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样子,笑起来脸上泛起两个小酒窝。她那高挑的身材,粉红色的连衣裙配上那双红色高跟鞋,走在大街上,回头率很高。

自从她开起这家理发店,店里生意火爆,如果不提前预约,就是等上一天也不一定能排上号。来这里理发的,多是附近码头开大水泥拖罐车的司机、在码头倒腾沙石的搬运工人,光顾这理发店大多是冲着阿梅的美貌来的。因此,她也成了理发店里不可或缺的招牌。论做生意,她还真有一套,热情好客是必须的,特别是她揽客或者与顾客聊天还会运用心理战术。碰见做大生意的顾客,专拣好听的话说;碰上搞建筑卖苦力的码头工人,则嘘寒问暖,比至亲还亲地掏心掏肺地同你聊天,让人感动得不想离开。

阿梅逢年过节都要回老家一趟,每次都会带一些江西土特产过来,送给左邻右舍。有事没事经常挨家挨户串个门,聊个天,拉拉家常,加深邻里感情。左邻右舍对她的评价很高,大家相处得就像一家人。有时候我还在想,如果她是我家亲戚就好了。可也有人说:“人与人交往久了,太过于热情,会产生一种错觉。”这话一点也没错。

我们两家店相隔最近,距离不到五十米,算是近邻。我们经常互相帮忙,如到附近办个事,只要打个招呼,都会帮忙照看一下;换个散钱更是家常便饭。如果哪家着急用零钱,会十分豪爽地把一打零钱往对方面前一扔,干脆要对方先拿过去用,等有空了再还不迟。相处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产生过矛盾,甚至连脸都没红过。到底拿过几次零钱给她,我自己都记不得。如果不是她主动来还钱,我还真想不起是哪天的事。近来,她连续找我拿过好几次零钱,我清楚地记得她没还给我。也许是她忙于生意,把这事忘记了。偶尔她过来找我们聊天,我暗示过她还钱的事,看她那表情,压根就没想起来。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把事情挑明。有时想想,不就是几百块钱的事嘛!以前她常回老家,每次都会给我送上大包土特产,也不要我的钱。也不能让她白送给我吃,权当这钱是给她的补偿吧,还她的人情。

去年端午节,我老婆提前回老家,留下我一个人看店。一个人看店比两个人看店要辛苦得多,出门拿货也不方便。实在要去进货,我就找阿梅帮忙看店。因没有空出去兑换零钱,所以我在老婆回家之前就找人换了部分零钱备用,想来够应付一阵子,时间长了可不好说。记得那天中午,正赶上工厂员工下班,小店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阿梅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站在窗外,拿着好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用力敲打着玻璃橱窗,伸长脖子,用手朝我比画。我正在帮顾客装东西,也没空搭理她。她见我不理睬,更着急了,用力推开玻璃门,跑到收银台前,拿着五张百元大钞丢在柜台上,瞪着眼说:“老板,啥意思啊?我叫那么大声都不理我?我生气了。哼!十万火急,帮忙换一下零钱!”我连忙拉出抽屉,翻了几遍,就翻到几张五十的和十几张十元的纸币。我对她说:“老板娘,实在不好意思,没有那么多的零钱,要不你先拿这几张五十的去用?百元整钱你也带回去,有了再还给我。”阿梅歪着头,瞪大眼,有点不相信我说的话,她伸手摸向抽屉里面,抓起那十几张叠好的五元纸币,说:“我就要这种五元纸币,那几张五十的我不要了。”她说完转身就走,我赶紧抓住她手上的纸币说:“老板娘,这万万使不得,你看我就剩这几张零钱了,现在几乎都是微信、支付宝收款,很少收到现金,更不要说零钱。这点零钱是应付那些不会使用智能手机购物的老人,如果他们拿出一张百元钞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样子,阿梅是铁了心要拿走这十几张五元纸币了。我摆出了苦瓜脸,她注视着我,把十几张五元纸币砸在柜台上,气冲冲地走了。更可气的是,她边走边叽叽咕咕,嚷嚷着:“太小气了,拿点零钱好像要你的命一样,等下还给你就得了,给我来真格的,蹬鼻子上脸。算我瞎眼了,以前帮过你那么多,经常送东西给你吃呢,都不懂得感恩。”她数落完我,气冲冲地走远了。听到这话,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那天晚上,我关门下班经过她的店门口,明明看见她在门口拖地搞卫生,见我走过来,她赶紧跑进店里。当我走近时,她故意把一桶拖地水倒在门口,嘴里不停地骂道:“现在白眼狼太多了!”我知道她在指桑骂槐。让她骂去吧,就当我耳聋了。

第二天早上,原本每天十点钟才开门的理发店比我还起得早,不到六点半就开门了。从开店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阿梅起得这么早。早上铁板钉钉的几位老顾客都会准时来购物,今天怎么突然间就没了踪影?我站在门口张望远处,看见他们低着头,鬼鬼祟祟地从我的店门口走过,不敢正眼看我。我笑着主动同他们几个打招呼。奇怪的是,他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转过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暗想,是我哪里做错了,无意中把他们给得罪了?自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那些顾客们都没有来。后来,一个顾客偷偷在我店里买烟,说出了原因,是阿梅在背后使坏。原来阿梅找我借钱的第二天,她清早开门就是为了拦住经常在我店里买东西的顾客,故意找他们搭讪,在他们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不要去那家店消费了,里面好多东西是假货。那个店老板很狡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了解内情的人,听她这一挑拨,还真信了她的鬼话。

我也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心里感觉不舒服,可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一个个去解释,将适得其反,索性不去理会别人说什么,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嘴巴长在别人的脸上,随他们怎么去说吧。时间久了,是非曲直自然明了。

打火机

阿旺是湖北应城人,是同富裕工业园区乐嘉电子厂的保安队长。听说他有三个姐姐,家里希望转运,预示添丁兴旺,所以就给这个超生娃取名李兴旺。他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做保安已经有十多年了,头脑灵活,比猴还精,能听会说好几个省的多种地方方言,碰见谁都叫老乡,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选择长白班,白天在大门口值班有机会接触到公司高层领导,可以在他们面前尽量表现出自己的存在感。比如点头哈腰打个招呼,老板的专车过来时帮忙开个车门、提个行李箱等,希望能赢得好印象,也许有机会破例加工资或者升职。最大的好处是,他下午下班后,可以去跑电动车拉客赚点零花钱。

我的店与阿旺上班的岗亭面对面,只隔着一条马路,他上班时的一举一动我能看得清清楚楚。有时候需要买个什么,他故意使出吃奶的劲,扯着喉咙大呼小叫。我讨厌他那种叫法,经常开玩笑说:“你属狗的?”阿旺为人特别小气,又很有心计,烟瘾大得很,又舍不得自己买烟,偶尔买一次烟,都是不超过五块钱一包的红金龙。用他的话说:“烟不要买太好,给别人递烟,档次太差了别人也不要,又节约一根。对方给我的肯定是好烟,这样不是占大便宜了?”我有意嘲讽他:“阿旺,你这么节约,又会算计,百年之后做鬼都不大气。”他却说出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我买烟干吗?同事们上班,大把人主动给我递烟抽。比如他们忘了带厂牌、忘了穿工服、忘了打卡,还有他们有亲戚朋友有急事找……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如果我不帮忙,他们就麻烦了。如果他们上班时间擅自出来,会遭到公司警告、扣工资、打旷工等,随便碰上哪一条,都够他们喝一壶。”瞧,不要小看一名保安,还真有通天本事。有些事,缺了他还真搞不定。

阿旺爱贪小便宜,每次来店里都不会空手回,买包便宜烟找借口说忘了带打火机,说好听点是借,其实就是明抢。每次理由还很充分:“我忘了带打火机,借用一下。”说着就顺手拿走了,从来没见他还过或给过钱。有一次,他又想用同样的方法拿打火机,被我拦住:“旺旺,你拿那么多打火机,是想百年之后做鞭炮放吗?”他大声说:“这么小气干吗?我还经常照顾你的生意!你看我们公司的供应商在你这里买的水和烟,还不多吗?”我听了更生气:“你还好意思说,每次别人帮你买的烟呀水呀,你按零售价退给我,我没赚一分钱,你走时还明目张胆敲诈我一个打火机。”他听了,不敢回嘴,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阿旺每次来店里买瓶饮料,都是拧开盖子喝了几口又放进冰箱,说:“老板,这么热的天,你的冰箱没开电吗?这水还不够冰,先冻着,等我口渴时再来喝。”我知道他那个“小九九”,是平时混吃混喝多了,偶尔买一次装装样子,毕竟也怕别人说闲话。走时说忘了带打火机,又不想掏钱买,厚着脸皮说:“老板,打火机借我用一下,等下还给你。”我强忍着怒火,不想说他。可能是良心发现,有一天,阿旺骑着电动车过来,用力把打火机丢在柜台上说:“小气鬼!打火机还给你。”我接过打火机看了看,里面的气体已经用掉三分之二,叫我怎么卖?碰到这种人也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把打火机收起来,摆在外面专供那些忘带打火机借火的顾客临时使用。他看我的脸色不好看,有些不好意思,试探着讨好我说:“老板,买一包花生、一个打火机。”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一下。他见我没反应,大声吼道:“咋了,不想做生意了?怕我不给钱?哥不缺钱!”我故意调侃他:“哪有的事,只是觉得你第一次主动说自掏腰包买打火机,感到有些稀奇,怕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听出我话中有话,就故意大方一次给我看看,拿一包花生,一个打火机,付完款骑上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我心想,阿旺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受到刺激了,这么干脆?

三天后,阿旺拿着半包花生过来,见我就是一顿臭骂:“老板,你想谋财害命吗?你卖的花生都过期了,幸好我命大,吃了没有食物中毒,不然你的责任就大了。剩下的一点我是不敢再吃了,你给我换一包新的,或者退钱给我也行。还有,打火机也要换一个,这个打火机质量太差了,才用三天,里面的气体就耗了一半。”我拿起他那剩下的半包花生看了又看,不对啊!我刚拿的新货,日期也是新的,我自己拿一颗尝了,顿时明白了。我走到他跟前,借用他刚才骂我的样子回怼他:“阿旺,你老眼昏花了吗?你看清楚一点,明明是卤水花生,怎么说是过期了?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都不懂,还瞎冤枉人!”阿旺也不信,反复看了又看那半包花生外包装,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说明书,看完后低着头说:“老板,我真没留意,回去撕开就吃,怎么会知道呢?当时走得急,随便拿的一包。”花生的事就算了结了。

打火机的事他却不肯让步,非要我退换一个新的或者原价退还,我想没理由退换啊,这种牌子的打火机我卖了好几年了,很少出现质量问题,用过的人评价都蛮好的。我找阿旺理论:“随便你在哪家商店或者超市买东西,可以先用几天再过来退款或者换新的吗?如果有,多少钱都照价赔给你,如果没有怎么办?”阿旺昂起头,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看样子没有妥协的余地。

我只能自认倒霉,换了一个崭新的打火机给他,当着他的面,把那个退回来的打火机,直接扔到地上,随着“嘣”的一声响,这件事就算解决了。自那以后,阿旺再也没有光顾我的便利店。

老冰棍

柱子是对面工业园区某线材厂维修部的维修工,他经常趁领导不在时偷偷溜出来斗地主玩牌。毕竟是上班时间,不敢跑太远,只能在周边晃悠,或者到我的便利店来。他主要是看别人斗玩纸牌,偶尔见机接手过下瘾。由于便利店离工厂大门近,如果听到厂大门的拉闸门响,证明有领导回来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迅速爬围墙溜进去,随便躲进哪个车间,拿出备好的螺丝刀,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巡查机器故障。听他同事说,他就是个打混的,连螺丝的正反都搞不明白。

柱子叫李天柱,湖北天门人,进这家公司已有十个年头,是个老滑头。他人长得精神,一米八五的个头,头脑灵活,嘴巴也麻溜。有人开玩笑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他自己都说:“如果傻,就不是湖北人。”因牌品不好,别人都不喜欢同他玩牌。他每次赢了几十百来块钱,就找理由溜走;输了几十块钱,硬是缠着人家不让走,非要把输的钱赢回来才肯放手。所以,就算没有人打牌也不会叫他,哪怕是三缺一凑不成桌,都不情愿叫他。

他不玩牌时也不安分。最讨人嫌的是,别人打牌时,他在一旁指挥。他看了几家的牌,当然知道怎么打。他在一旁闲不住嘴,叽叽歪歪地瞎指挥,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板上钉钉的一把输牌竟被他反败为胜。赢牌的人可开心了,丢了牌大声说:“柱子,你牛,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你挑!”说着,顺手就丢给他五块钱。柱子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嘴角口水都流出来了。一句话的事还能赚到吃的喝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平时他是一分钱都舍不得消费的。柱子拿着钱大声对我说:“老板,拿一包四块钱的软红梅,剩下的一块钱买雪糕吃。”刚开始,我还认为柱子人不错,推荐他好几种最贵的雪糕,但他都摇头拒绝,看来他不是那种贪心的人。他有些挑剔,我也懒得陪他选,让他自己去选吧。他在雪糕柜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只选最便宜的老冰棍。拿在手上从头到尾不是摸就是捏,摆弄半天才慢慢撕开包装,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吃老冰棍。当包装撕开,老冰棍裸露出来,发现断了一节,柱子故意大声叫嚷:“老板,你看看什么质量,老冰棍还是坏的!”我认为是冰太久了,有些破损也正常,便随口说:“断了就换一个嘛!”柱子有些舍不得放手,口里答“哦”,手却紧捏住老冰棍不放。他想干吗?这时,他歪着头,凑过来找我商量说:“老板,这冰棍断了,别人不会要,既然你卖不掉,丢了又可惜,干脆送给我吃了吧。我那支老冰棍,留起来下次再吃,好吧?”我想他说得也没错,就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吃了。

柱子每天照常过来看斗地主,有时候见缺人手,钻空坐上去斗几把;有时趁别人休息上去帮忙打几牌,赢了牌,别人最多说一句“谢谢”,输了牌还会挨骂。他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没有指挥别人出牌好,赢了还会有雪糕吃。好几次,柱子离场前都要拿他存放在我这里的那支老冰棍,我懒得理他,让他自己去挑,可每次都有老冰棍折断的事情发生。怎么会有那么多断了的老冰棍呢?以前很少发生这种事,送来老冰棍,最多一两支折断的。我有些纳闷,准备打电话投诉送雪糕的业务员。

柱子生性多疑,他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连续两个星期都不吃老冰棍。我也无暇顾及,照常营业。又过了一段时间,柱子终于熬不住了,时不时地望着雪糕柜,还故意试探我说:“老板,你最近进了新品种雪糕了吗?”我有意吊他的胃口说:“肯定有啊!你又舍不得吃,同你说了,也是白说。”柱子可能被我的话激怒了,装作很有底气地说:“不要小瞧我,信不信我把你整个雪柜买了?”我知道他没有那个胆,也不同他抬杠。刚好有路过的熟人把车停在门口,喊我送一包香烟给他,我拿好烟递过去。车离店门口有十米距离,就在我送烟的空当,柱子迅速起身打开雪糕柜门,伸手拿起一支老冰棍,双手十指用力一掐,发出“咔”的一丝响声。说来也巧,我刚好拿错了烟,折返回来,将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我压低声音说:“柱子,你这是干吗呀?”他故作镇定地说:“没啥啊!我在选雪糕,我们俩打个赌,我手上的这支老冰棍,你只有白送给我吃的份。”他这样说,我也给他留点颜面,顺着他的话说:“那好,我今天请你吃这支断了的老冰棍,然后你再拿一支。以后我就不帮你存放老冰棍了,如果再继续存,我就要收电费了哦!”柱子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他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紧张地拿上两支老冰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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