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断那个指头时,他苦笑了一下。居然连个工伤都没捞着,还多花出一笔冤枉钱。
那个手术,到底有多痛,只有他心里清楚。
没打麻药。钱,能够节约一分是一分。痛,能够多增一分是一分。身体上的疼痛,他能扛得住。
母亲那会儿,已经倒床两年多。咽下最后那口气时,三个姐姐不约而同地怨恨上了母亲,她的枕头下,藏着数目不少的一笔钱,都是她们平时给她买东西攒的。
母亲看着他,眼里发出最后一点光,拿去,把指头切了,找媳妇,方便!
他天生六指,右手小拇指处,节外生枝多出半截。从小到大被视为异类的感觉,谁都不好受的,为此,他用最为刻薄的语言中伤过母亲。
耿耿于怀的他,昂首挺胸去做的手术。
医生安慰说,很快的,小手术!
既然是小手术,那麻药就不必打了吧!他非常突兀地说。
医生愣了,他补充,我就想尝试一下,切根指头到底有多疼。
母亲去世后,三个姐姐跟他断了来往。理由很奇葩,说是母亲帮他疼在前面了,什么时候他能为母亲疼一回了,这门亲戚再续上不迟。姐姐们一致认为,那些钱如果用来买药,即便不能让母亲多活一天,也可以让母亲少疼痛一天。
两年的疼痛,换两个小时的疼痛,他赚大了,这个换算是值得的。
他的尝试,更多是要想给姐姐们昭示,这根指头一旦被切除,他们之间将再无瓜葛。古人不是有割袍断义嘛!
带着微笑,他进了手术室,不到一个小时出来了,尽管步伐有点踉跄。
一个被机器切断指头的女工友陪他去的,工友说她有指头被切断的经验,可以给他精神上的安慰。
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搀扶着出了医院,回了家门。后来,同情变成爱情,领结婚证前,他再一次苦笑了,连个道喜的人都没有。
没有母亲的日子,竟然是这么不堪。早先但凡有事,母亲一声令下,三个姐姐都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他只管坐享其成就行。
说坐享其成呢,真有人带着诚意找上门来。
他这才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孩子。被遗弃的原因,就在那根多余的指头上。亲生母亲也是倒床两年不肯咽气,念念不忘他这个孩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亲哥哥亲姐姐就这么找上门来。
只要他在病榻前叫一声妈妈,母亲的遗产有他一份,不多,二十万。
没人能抵抗这种诱惑吧?一声妈妈,二十万,一字千金都不止。
就去了,出门前妻子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他没敢回头。
回来时,他的脚步踉跄着,进门还跌了一跤。
妻子及时抱起了他,一如当年他从手术室出来,但他明显感受到了,没有当年抱得那么紧。
他从她怀抱中抽出右手,说,这儿,疼!
摔疼了?她明知故问。
切疼的!他纠正。
切疼的?她不解。
我没叫那个人妈妈!他吁了口气。
妻子也吁了口气,不说话,眼里开满泪花。
这根指头,本来不疼了的!他揉了揉右手掌的小指头外侧。
十指连心呢,等我给你冲红糖水!妻子说着,进屋,悄悄把身份证在他的户口簿下放端正。
拿去,把指头切了,找媳妇,方便!他眼里再度浮现出母亲去世前眼里那一点亮光。亮光中,三个姐姐的身影由远而近。
被视为异类的感觉,原来可以别有一番滋味的。在亲哥哥亲姐姐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中,自己连磕三个响头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堪比当年不打麻药走上手术台的昂首挺胸。哪怕,没有鲜花和掌声。
刘正权:中国作家协會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出版作品集十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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