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关系在双重事物化伪境中的消逝
——对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资本章”的再研究

2023-03-23 04:20张一兵
社会科学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对象化异化货币

张一兵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最重要的科学发现,是关于资产阶级社会中发生的经济剥削的秘密,这也就是通过创立不同于古典经济学劳动价值论的剩余价值理论来完成的,依恩格斯的说法,这是马克思一生中继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后“第二个伟大的发现”。我认为,也正是在这个经济学科学革命进程中,马克思也通过对“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本质的深刻认识,逐步接近自己在社会主义中的第三个伟大发现——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科学认识。由此,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历史现象学和批判认识论构境,也在资本关系的经济物相化①物相化,这是我在本次研究中从马克思思想中提炼出的新概念。物相一词,我在《回到马克思》中已经使用。在物理和化学等科学研究中,phase又称“物态”。一般指物质分子的聚集状态,是实物存在的形式。通常实物以固态、液态和气态三种聚集状态存在。在特定条件下又会出现“等离子态”“超导态”“超流态”等物相。但我所设定的物相化中的“相”却不仅仅是物态之意,而兼有实现出来的主体性爱多斯(eidos,共相)之意,因为黑格尔、马克思思想构境中的一般物相化,总是指一定的主体目的(“蓝图”)和理念对象性地实现于对象的用在性改变之中,这是看起来现成事物对象的消逝性来缘起。因为日本学界在日译马克思的事物化(Versachlichung)概念时,通用了“物象化”一词,而中文中与意象相对的物象概念本身带有某种主观显象的痕迹,所以,用物相概念可以更好地表达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透视的用在性实存对象。马克思在自己晚期经济学的文本中的历史唯物主义讨论中,经常使用materialisirt(物相化)一词来表达实践活动、生产劳动活动(爱多斯)在塑形对象效用中在物质实在中的消隐。Karl Marx,Grundrissen,Gesamtausgabe(MEGA2)Ⅱ/1,Text,Berlin:Dietz Verlag,2006,S.22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4-1,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8,S.47.当然,人历史地实现自身的主体物相化、人创造出不同历史时间质性的社会共同体组织的社会物相化、工业生产中机器化大生产中的科技物相化和商品市场经济场境中,整体盲目无相化的经济返熵和反爱多斯(eidos)经济物相化是更难理解的。透视中得到进一步的深化,进而使“第一个伟大发现”得以深化和发展。也是在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了马克思新的科学异化概念的出场,即在生产过程中,资本关系从已经事物化颠倒的货币再变身为物性的劳动要素,从劳动交换关系事物化颠倒的货币物,到作为资本的货币转换为物性实在的厂房和机器等生产条件,这已经是自乘性关系颠倒和异化的经济物相化的更深客观伪境。

一、从货币向作为资本的货币的转化

《大纲》手稿中继“货币章”后新的一章,是从第二个笔记本第8页开始的,马克思拟定的标题是《作为资本的货币章》(Das Capitel vom Geld als Capital)。而后面的手稿中,马克思都采用了简化的《资本章》的标题。这也表明,马克思接下去所要解决的问题是经济物相化进程中从货币向资本的转化(Verwandlung von Geld in Kapital)。他要进一步说明,作为货币异化的资本关系如何成为资产阶级社会经济定在中主导一切的社会总体性(Totalität)——“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herrschenden Productionsverhältnisse)”。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4页。从货币(财富)到资本关系,这当然也是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社会本质科学认识中极其关键的一步。

马克思说,“作为资本的货币是超出了作为货币的货币的简单规定的一种货币规定,这可以看作是更高的实现;正如可以说猿发展为人一样(daßder Affe sich im Menschen entwickelt)”。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06页。从商品到货币,再从货币到资本,被马克思比喻为从“猿发展为人”,这一下子,会让我们想起马克思在导言中那个著名的历史认识论比喻:人体是猴体解剖的钥匙。我们先要记住,前面马克思用了一章的篇幅,来说明货币权力的异化本质是价值关系反向对象化变身,即从一种交换(价值)关系事物化(I)颠倒为一种可直观的经济事物,其实,马克思正是在资本关系的成熟和复杂形态中来透视“作为货币的货币”关系的历史发生和发展进程,商品交换活动中生成的货币异化和事物化关系的最简单的规定就像“猴体”,而“作为资本的货币”关系,则是这种经济物相化在进入生产过程中的“更高的实现”(“人体”),这也是继商品(价值-交换价值)、货币之后经济物相化编码和构序的新层面。需要提醒的是,不同于一般劳动生产物相化中直接塑形和构序物品的用在性,经济物相化活动,并没有直接改变人与物的物性存在和一般社会历史负熵中的关系场境,而是在此基础上建构起一系列复杂的经济关系场境空间,特别是资产阶级社会生活中无所不在的金钱和资本关系,已经彻底改变人与世界的存在。

如果说,商品的“价值规定本身要以社会生产方式的一定的历史阶段为前提,而它本身就是和这种历史阶段一起产生的关系,从而是历史的关系”,价值是商品的一种历史性的经济物相化编码中的社会关系,然而在异化的货币中,它却反向对象化和事物化为一种他性存在,从而在经济物相化的此-彼错位中遮蔽了自身的关系本质。并且,如果说简单商品生产、交换与货币的历史发生,都有可能出现在前资本主义的土地所有制的经济关系赋型中,那么,现在马克思则进一步告诉我们:“在资产阶级社会制度内,价值之后紧接着就是资本”,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链接。这可能也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故意割断的历史关联。马克思在这里特别指出,被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视作独立存在的资本,也是一种由价值异化关系不断脱型和变身而来的社会关系。固然,一方面,“在理论上,价值概念先于资本概念,而另一方面,价值概念的纯粹的展开又要以建立在资本上的生产方式(das Capital gegründete Productionsweise)为前提,同样,在实践上也是这种情况”。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07页。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1,Text,S.174.如果说,在经济的社会赋型中,价值的本质异化和事物化为一种在货币中被遮蔽起来的社会关系,那么,面对今天的资产阶级社会,则必然要从“财富多少”的外部经济物相化纷争,走到透视更深地被遮蔽起来的以资本关系为基础的生产方式上来,这当然就是在批判认识论的基础上对资产阶级社会本质的科学认识。可以说,这是马克思第一次确定地使用das Capital gegründete Productionsweise(建立在资本上的生产方式)这样的重要判断。

二、作为资本关系事物化颠倒后的生产条件

马克思承认,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资本首先来自流通领域,即以货币作为自己出发点的商业资本(流通资本)的在场,这也是在资产阶级经济历史发展进程中的资本的最初形式,它的进一步发展的资本形式是货币资本。在我们上面讨论的纯粹的流通领域中(简单的交换价值的运动),商品交换与货币的出现都是在一个抽象的理论构境中被讨论的,而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进入到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现实中时,商业资本和货币资本实际上都是无法孤立地实现自身的。这也就是说,在流通领域和交换中出现的东西,比如我们上面讨论的获得了交换价值(价值)的商品(有价格的面包与书等)、作为社会关系异化和事物化(I)的货币所代表的一般财富,并不是流通过程创造出来的,流通不过是一种经济构式负熵的社会形式中可直观的经济物相化活动层面。马克思现在进一步要追问的新问题是:这个作为资本的货币的本质是什么?如果回到刚刚我们走出的领域,那么问题就是,流通领域中出现的交换价值(价值)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资本是如何形成的?不过,想要认真地解决这些问题,就不得不穿过流通领域而进入生产领域进行思考。我们注意到,这是《伦敦笔记》中《李嘉图笔记》同一思路的展开和深化。我们知道,在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中,这种探讨思路是从重农学派就开始萌发的重要思想进步,古典经济学的研究已经开始关注并从生产领域出发了。可以看到,在后来《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开始写作《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二分册的“资本章”时,也是先排除流通领域中的商业资本形式和“钱生钱”的借贷资本形式后,直接进入生产过程中生产资本讨论的。

马克思认为,在古典经济学中,大多数经济学家对资本的思考,固然进入到生产领域,但资本还是以一种独立的物的形式(原料、厂房和机器等生产条件)出现的。然而,这个“物的形式”,如同商品和货币一样,并不是可以通过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非物像批判所能透视和解码的,因为,它是经济物相化编码进程中商品、货币以外的一种更难透视的经济事物。这亦表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没有意识到,他们从生产领域中所看到的资本物,仍然到处充斥着以颠倒的形式出现的事物化关系和经济物相化伪在场物的假象。与前述流通领域中遭遇的商品的价值-交换价值-等价物-货币的异化与事物化一样,在资产阶级经济物相化关系场境中,我们在生产领域首先遭遇的,也是资本关系颠倒地呈现为可见的到场之物。不同于事物化(I)颠倒的货币,这是经济物相化空间出现的由货币脱型而来的第二种此-彼错位关系中的事物化(事物化II)。这会是更难领悟的历史现象学批判性构境。马克思说,“正如在货币上,交换价值即作为交换价值的商品的一切关系,以物呈现(Ding erscheint)一样,在资本上,创造交换价值的活动即劳动的一切规定,也是以物来呈现的”。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0页,注1。中译文有改动。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1,Text,S.177.这当然也就是人所创造的经济事物统治人的经济物役性现象更深一层本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是说明了两种事物化的区别:事物化I是指流通领域Ding erscheint(以物呈现)的此-彼错位关系中货币的本质,是“作为交换价值”的关系场境的反向对象化;而事物化II则是指生产领域Ding erscheint(以物呈现)的新的此-彼错位关系中资本的本质,是创造交换价值的(抽象)劳动活动本身的反向对象化。在此,马克思专门使用了Ding这个概念,来说明对经济关系和劳动活动事物化(Versachlichung)颠倒的物化(Verdinglichung)误认。这也是资本关系上更深经济物相化迷雾的缘起。对此,后来马克思专门分析说:

经济学们把人们的社会生产关系和受这些关系支配的事物(Sachen)所获得的规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属性(natürliche Eigenschaften der Dinge),这种粗俗的唯物主义(grobe Materialismus),是一种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Idealismus),甚至是一种拜物教(Fetischismus),它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归之于物(Dingen),从而使物神秘化(mystifiziert)。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1页。参见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1,Text,S.567.

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分析。这里马克思明确区分了Sache(事物)与Ding(物)。在马克思那里,这两种物显然是有差异的:看起来与人“莫不相干”Ding(物的自然属性),其实是对经济Sache(事物)背后复杂经济关系的遮蔽。马克思认为,作为劳动交换关系自我脱型后的反向对象化的货币是Versachlichung(事物化I)颠倒后的特殊事物(贝壳、贵金属和纸币等),当人们将货币的社会(经济构式负熵)属性误认为自然物质属性时,这就是Verdinglichung(物化);而由作为资本的货币购买的劳动原料、厂房和机器等物性对象,这已经是在经济物相化空间中再一次自我脱型的结果:物在不是它们自身Ding erscheint(以物呈现)的第二种经济事物的隐性在场——资本关系的不在场的历史在场。资本关系本身,正是(抽象)劳动活动愈益隐秘的复杂此-彼错位关系脱型、转换和颠倒的事物化II。可是,所有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却再一次将这种资本关系颠倒地Versachlichung(事物化II)的结果误认为物,这样,经济物相化关系场境存在论中资本关系就成了生活表象中永恒的自然关系。也因为,这种物化意识造成了经济事物在观念中的神秘化,所以,马克思直接指认其为Fetischismus(拜物教),这是马克思在《大纲》中第一次明确指认经济拜物教。在《伦敦笔记》中,马克思曾经摘录到所谓“文明生活”(civilized life)中出现的拜物教(fetichism),在那里,拜物教也是一种“魔法”(Magic)。①Karl Marx,LondonHefte,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V/8,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6,S.470.中译文参见孔伟宇译稿。这正是批判认识论需要捕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话语内在运行机制。我注意到,布尔迪厄曾经讨论过发生在资本主义经济生活中的这种特殊的以误认机制为核心的“象征暴力(violence symbolique)”。在他看来,资产阶级正是通过“使误认(méconnaissance)永久化,因为误认作为异化的认识(connaissance aliénée),将世界规定的类别应用于世界,把社会世界把握为自然世界”。②布尔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226页。这种象征暴力是在无意识中发生隐性支配作用的。在这一点上,他是非常深刻的。

其实,在资本家手里,作为资本的货币转换为生产条件的这一商业购买中,已经发生了两种重要的转换:一是作为资本的货币,在物质性上,货币本身并没有发生改变,但它在场的经济物相化关系场境存在论编码已经不同了,与作为货币在场于流通领域中商品交换的尺度和一般财富的象征不同,当货币发挥的场境功能开始变成了带来新的货币时(G-G'),它的社会关系场境本质就发生了根本改变,即从货币向作为资本的货币的转换,这种转换本身不是货币本身可见的物性塑形变化,而是不可见的关系场境的编码和经济物相化构序中转换。这当然是历史现象学需要面对的全新关系场境存在论层面。二是当作为资本的货币在市场上购买原料、机器和厂房等生产条件时,不是金钱直接变成了其他物,而是金钱等价交换为其他商品物,然而,正是在这种可以直观到的“物物”交换中,却出现了一种新的此-彼错位关系:作为资本的货币的生产关系场境成为这些从货币脱型和转换而来的物质对象用在性背后的不可见的社会经济负熵质,这是隐匿在这些物的使用价值背后的特殊的价值异化关系场境,这使得这些在场物不再是它们自身(此),而是不在场的资本支配关系的在场力量(彼)。在批判认识论的视角看,这种资本关系消逝和潜匿于新型的经济事物之中的现象,使经济物相化中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辩证法”的物性自在运动显得愈益扑朔迷离。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精神现象学》那个物像证伪的逻辑构式:物不是它自身,statt sich selbst zu bestätigen(并不证实自己)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3—324页。,而是其背后理念关系编码的异化式显现。当然,这里出现的作为资本关系事物化颠倒的生产条件中,没有什么人本学构式中的sollen(应该)与Sein(是)的悖反逻辑,这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客观发生的经济关系异化和再事物化。显而易见,这些出现在资产阶级社会生产过程中物(原料、机器和厂房等),已经是货币中事物化(I)关系场境颠倒和异化后再一次转化为物性对象(事物化II)的结果,如果借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话语,则是一种叠加出来的再存在者化。然而,这种新型的经济物相化中的到场存在者(货币购买来的原料、厂房和机器),同样也是无法归基于创制它们自身用在性的“存在”(劳动物相化塑形和构序)。因为,在货币脱型和转换为资本的过程中,这些经济物相化第三层面中生成的经济事物已经被彻底消除了“乡愁”(劳动),它们与资本关系场境中嵌套的对象化劳动II(价值)血脉关系,在这一次的脱型中被从根基上截断了。由此,经济物相化中发生的一切异化和事物化颠倒关系场境统统被遮蔽起来。工人创造出来的原料、机器和厂房等物投入到生产过程时,表现为与工人无关的“自在之物”的自然辩证法运动,我-它自反性关系中的异化恰恰表现为不是异化,这正是历史现象学透视出的更深一层的经济物相化存在论场境中的异化关系。也是在这里,一切传统认识论都会在这些可直观的经济事物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因为,人的认知对象的本质会在多重不是它自身的事物化和异化关系中隐匿起来。透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历史性出现的不是异化的异化关系场境,科学的批判认识论前面的道路曲折艰险。通俗一些说,资本家盘剥工人劳动的奴役关系恰恰在这种可见的“打开”中被彻底地掩盖起来。应该指出,这里不同于前述一般经济事物(商品和货币)的到场之“物”,恰是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中经济物相化一个更深的伪在场层面,它有着grobe Materialismus(粗俗的唯物主义)①这里马克思突然使用的grobe Materialismus一语,其实就是早期他曾经使用过的“下流的唯物主义(verworfene Materialimus)”。《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9页。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1,Text,Berlin:Dietz Verlag,1975,S.236.外观,其本质却是“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马克思的这一说法是极其深刻的,李嘉图等人直观地看到生产过程中的物,看起来是(社会)唯物主义的,但实质上却是遮蔽资本关系在场的Verdinglichung(物化)误认,因此,这种粗俗的唯物主义本身就颠倒为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这是因为,这个可以直观的到场“物”,是货币(事物)转型为作为资本的货币,通过买卖关系再成为奴役性资本关系场境消失隐遁的“自然存在”。这是一个到场物隐匿了看起来不在场的颠倒了的经济事物化关系的历史唯心主义畸变,这使得资产阶级经济活动中出现的所有经济物相化事物都带有了特殊意识形态编码中的mystifiziert(神秘化),人跪倒在这种自己创造出来的神秘经济事物面前,也就会产生出特殊的异化意识的经济拜物教。恐怕,这个不同于自然对象物、消逝中的用在之物和货币一类特殊经济事物的资本之物,会是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物”在商品-货币之后的更深层面,当然也是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最难入境的不在场的历史在场性的内容之一。其实,这也是马克思思考资本关系中最重要的焦点问题。显然,在这后一种虚假的“自然属性”物中,资产阶级社会经济生活中特有的资本关系赋型被更加彻底地遮蔽起来。这一点,科西克意识到了,他说,现象中出现的客体化的资本造成了一种假象,“这些客体给人一种印象,似乎它们是自然环境,使人无法直接看出它们是人的社会活动的结果”。②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傅小平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2—3页。在马克思揭露的Verdinglichung(物化)批判构境中,这是正确的判断。当人们发疯一样地追逐商品、货币和资本等异化之物的时候,这就是使经济事物神秘化起来的新型观念异化——经济拜物教了。可能,这也是马克思自《1844年手稿》之后,第一次在自己的经济学研究中使用Fetischismus(拜物教)一词。我以为,经济拜物教的理论很深地关联于《1844年手稿》中的意识异化论,不同在于,科学的经济拜物教批判理论,已经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之上的历史现象学和批判认识论构境。关于这个经济拜物教理论的完整说明,后来起始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完成于《资本论》第一卷,在那里,经济拜物教起到了异化批判构式的替代性话语。这当然是后话。对此,齐泽克说,“在商品拜物教中,某种商品作为一种‘一般等价物’起作用这一事实,被(错误)理解为它直接的伪自然的(pseudo-natural)属性,这正如马克思所提供的一个主体之间关系的例子:向作为国王的某个人致敬的主体并不知道,只有在他们将他当成国王时他才是国王,相反则非”。③齐泽克:《幻想的瘟疫》,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1页。译文有改动。Slavoj Zizek,The Plagueof fantasies,London;New York:Verso,1997,p.100.我以为,他的理解是深刻的,虽然只涉及了经济拜物教中的第一层面。

应该说明,这种发生在经济物相化进程中事物化(II)颠倒的关系是十分复杂的,因为这里的资本关系,已经是事物化(I)颠倒的货币再脱型和变身为物性的劳动要素(原料、机器和厂房等)进入生产过程之中的,因此,看起来在经济事物中不在场的资本关系,已是经济物相化编码伪境中的多重变身,特别是它再通过“平等交换”购买获得的作为创造交换价值的劳动活动就越发不容易透视,因而也是更加难以辨识的。如果从批判认识论的视角看,原料、机器和厂房作为人们Bekannt(熟知的东西)出现在生产过程时,这已经是区别于一般物相化熟知对象、价值关系异化的熟知货币物相化之后的第三种熟知的资本物相化伪境。在后来的《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说,“在资本的关系中——即使撇开资本的流通过程来考察这种关系——具有本质特征的是神秘化(Mystification),是主客体的倒置的颠倒世界(die verkehrte Welt,das auf den Kopf gestelltsein des Subjektiven und Objektiven),就像在货币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由于这种被歪曲的关系,必然在生产过程本身中产生出相应的被颠倒的观念(verkehrte Vorstellung),歪曲的意识(transponirtes Bewußtsein)”。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3页。中译文有改动。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5,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0.S.976.“主客体的倒置的颠倒世界”,这当然是哲学话语。从思想构境谱系回溯上看,它的话语构序实践场的缘起是黑格尔的哲学构式,是马克思在1844年关于《精神现象学》的思想实验中获得的重要观念。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99页。但这里绝不是在费尔巴哈的意义上讨论旧式的“哲学基本问题”(“何者第一性”),而是在批判认识论的基础上透视经济物相化中“第二自然辩证法”的编码迷雾。因为从实证性的历史认识论中,经济物相化伪境中的直观到场之“物”都是多重事物化颠倒后的变形物,它们并非只是归基为一般用在性和社会关系场境就能透视的,历史现象学基础上的批判认识论的独特解码作用就在这里,它必须首先将在经济物相化伪境中遭遇的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辩证法”之舞中的到场之“物”(原料、机器和厂房等),还原为异化和事物化的颠倒关系(货币),然后再将经济关系的颠倒伪境(劳动交换关系的客观抽象)中重新倒置回来,才能获得真实的社会关系本质(对象化劳动II)。在一定的意义上,这也是历史现象学从经济事物群魔乱舞的“主客颠倒”的“第二自然辩证法”背后,透视出现主体性的劳动辩证法的真相。应该指出,发生在资产阶级商品-市场经济活动中的事物化颠倒伪境本身是客观发生的历史在场性,所以,历史现象学的本质是透视“经济动物们”去盲目返熵的交换市场中“在世”的经济关系场境存在论,这是它区别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和胡塞尔后来的意识现象学的异质性,进而,才会有主观认知层面上的科学的批判认识论构境。并且马克思说,“物(Dinge)作为劳动过程的对象的因素所产生的作用,被认为是由这些作为资本的物造成的,就像这些物在自己的人格化中,在对劳动的独立性中所具有的作用一样。假如它们不再以这种异化的形式(entfremdeten Form)和劳动相对立,它们就不再能够产生这种作用。资本家作为资本家只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是与劳动相对立的具有自己的意志、具有人格的劳动产物”。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13页。Karl Marx,Grundrissen,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Ⅱ/3-4,Text,Berlin:Dietz Verlag,1979.S.1432.这是愈益复杂的批判性构境,“异化形式”中的资本关系颠倒为劳动过程中“物”的伪在场,这个看起来Bekannt(熟知)的物,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构境中,则会是双重对象化劳动消逝的东西;而人们同样熟知的资本家并不是人(主体),而是这种客观发生的自乘异化关系的反向物相化场境中的“人格化”,即资产阶级似自然经济构式负熵世界中作为经济动物的伪主体。马克思的这一说法,与黑格尔在历史哲学构境中看到拿破伦是“马背上的绝对观念”③1806年,拿破伦率领军队攻破耶拿。此时仍在耶拿的黑格尔,竟然将这位入侵者赞叹为骑在马上统治世界的奇妙“世界灵魂”。的构式逻辑是接近的。我们发现,马克思所揭示的这个资产阶级经济王国中的“主客体倒置的颠倒世界”的事物化伪在场是无限Mystification(神秘化)的。对此,我们只能一点点来入境和破境。

三、资本关系:对象化劳动的事物化颠倒

马克思说,在李嘉图那里,生产领域中的资本就是“作为手段被用于新劳动〈生产〉的那种积累的〈已实现的〉劳动〈确切地说,对象化劳动,vergegenständlichte Arbeit〉”。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3页。这句李嘉图话语的引文中括号内的补充注释是马克思自己的界说。如果用阿尔都塞后来在《读〈资本论〉》中的“症候阅读法”来表征,则是马克思读出李嘉图经济学逻辑构式中的“空白”来的具体例证,有趣的是,马克思在空白括号中填上了自己的发现——vergegenständlichte Arbeit(对象化劳动)。而在阿尔都塞那里,他的具体例证是马克思读出斯密“劳动”概念后面的空白,马克思正是通过在括号中填上了一个(力)来完成自己的剩余价值理论发现的。⑤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8—29页。Louis Althusser,Étienne Balibar,Lirele Capital,Maspero,coll,Théorie,vol.1,1968,pp.16-21.还应该指出,这是马克思在《大纲》中第一次使用这个重要的vergegenständlichte Arbeit(对象化劳动II)。这恰是马克思从“第二自然辩证法”背后揭示出劳动辩证法的关键一步。马克思十分确定地说,“一切资本都是作为手段被用于新生产的对象化劳动”。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4页。我们需要特别注意这里突然出现的定义资本的vergegenständlichte Arbeit(对象化劳动)。这个vergegenständlichte Arbeit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使用过的逻辑构序中的关键词。马克思说,当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把资本当作用货币购买来的原料、机器和厂房时,他们“只看到了资本的物质(Materie des Capitals),而忽视了使资本成为资本的形式规定(Formbestimmung)”。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4页。这个Formbestimmung(形式规定),就是熟知的物背后消逝了的作为支配性关系场境存在。前面,它已经表现为商品的经济质、交换价值的物性呈现形式(“价值形式”),这里,这个Formbestimmung则进一步表现为资本物背后的生产关系形式。依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话语,这个被直观看到的Materie(物质)并不是它自身,而是一个“正在消逝的东西(verschwindend darstellt)”,因为这些到场之物所内嵌的资本关系和作为资本本质的对象化劳动被双重遮蔽起来了。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话语来说,就是看到了资本的存在者(形下之“器”的原料、机器和厂房,它们已经是对象化劳动I的塑形和构序结果),而没有透视出让“资本成为资本”的存在(抽象劳动赋型的Formbestimmung,这已经是对象化劳动II=价值关系多次变形的结果)。然而,海德格尔只是看到了一般物相化背后的“存在”,而没有注意在资产阶级社会独有的商品生产和市场交换关系中发生的多重颠倒后生成的经济物相化,或者是经济关涉、逐利功用性和金钱上链接与环顾的再存在者化。在这个新的批判认识论构境层中,马克思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的经济物相化批判话语,显然要比海德格尔复杂和深刻得多。可是,马克思这里的断言跳过了从对象化劳动I到对象化劳动II,再到资本“物”的复杂事物化颠倒和异化的转换过程,这无疑增加了入境历史现象学的难度。这恐怕也是不少专业经济学家不太愿意面对《大纲》的主要原因。并且,这个作为资本的生产关系的Formbestimmung(形式规定),要比流通领域中那个劳动交换关系表现出来的“价值形式”要重要的多,可是,人们宁可津津乐道于表层,也不愿深入一步捕捉更深处的此-彼错位场境中的资本的形式规定。

马克思认为,如果抽去资本特定的社会形式规定,只强调它Bekannt(熟知)的物性内容,那么“资本作为这种内容是一切劳动的一种必要要素,那么,要证明资本是一切人类生产的必要条件,自然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3页。马克思这一全部打上重点号的表述文字是说,资本如果只是生产中的物性要素,它就会成为一般生产过程中的“无罪的”生产条件,从而,资产阶级的生产、流通、分配和消费过程中经济事物自发整合(integration)的辩证运动,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客观的“自然辩证法”,资产阶级的商品-市场交换法则就等于符合人的天然本性的自然法,历史性的资本关系(雇佣劳动关系)就成了一个非历史的永恒在场的存在物。说穿了,这恰恰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意识形态目的。这当然也是经济物相化编码和构序之下,生成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统治机制的意识形态国家装置的经济拜物教(观念异化)的秘密。马克思指出,当李嘉图等人将资本指认为在生产过程看到的原料、机器和厂房等熟知物时,特别是在生产过程中似乎创造财富的机器:

这无非是说,资本就是生产工具(Productionsinstrument),因为从最广泛的意义来说,任何东西.甚至纯粹由自然提供的对象,例如石头,也必须先通过某种活动被占有,然后才能用作工具,用作生产资料。按照这种说法,资本存在于一切社会形式(Formen der Gesellschaft)中,成了某种完全非历史的东西(etwas durchaus unhistorisches)。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3页。

这里,马克思看似十分简单的一个理论判断,其表层话语运作后却背负一个非常复杂的历史现象学编码和批判认识论构境。依马克思的判断,李嘉图将资本直接视作生产工具(机器)是不对的,这也就是说,通过货币购买且进入生产过程中在场的工具不仅仅是工具,而且是看起来不在场却实际发生支配性在场作用的资本的一种不可直观的Formbestimmung(形式规定)和支配性场境关系。这是从《雇佣劳动与资本》一文开始的重要思考。在前面的“货币章”中,我们看到马克思讨论了货币在不是它自身的异化和事物化颠倒中成为货币,可这里作为资本的工具不是工具却是难入境的。我们来详细讨论一下。

我觉得,第一,在李嘉图看到资本家支配的生产过程中的工具(机器)时,马克思眼中看到的在场工具必定是历史现象学构境中多重verschwindend darstellt(正在消逝的东西)。一是流通领域中的货币消逝在进入生产过程的资本关系中,表面上看,这倒是经济事物向生产关系的复归,然而,这种复归却又是由新一重事物化颠倒来实现的。二是资本消逝在物性的工具之中,这是马克思说这里的工具不仅仅是工具的第一层透视。

第二,马克思意识到,作为资本出现在生产过程中的工具,是两种异质性客观抽象的相遇,在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客体向度构境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这里所讲的“通过某种活动”占有的工具,作为一定历史条件下特定劳动物相化塑形和构序活动的技艺构式的客观抽象(I),并反向对象化为外部物性持存中的工具模板编码,而在此,这种正在消逝的用在性对象却经历了一种经济物相化关系场境存在论的再编码变身,即货币向资本关系的转换,我们知道,货币是价值在劳动交换中客观抽象(II)并反向事物化颠倒为经济事物的场境关系赋型,当它直接化身为工具在生产过程中出场时,它的用在性使用价值(对象化劳动I)则遮蔽了自己所负载的价值异化(对象化劳动II),或者说,这里发生了生产过程中第一种客观抽象(I)遮蔽了劳动过程中第二种客观抽象(II)。这里马克思思考的问题是,当第一种客观抽象的工具在生产过程中作为劳动失形/塑形和祛序/构序的激活模板编码时,已经是资本(第二种客观抽象的畸变)在劳动过程中吸取活劳动血的经济盘剥力量。马克思说,政治经济学的对象不是使用价值和工艺学而是生产关系和价值的深刻意义,正是在这里才能被真正理解。这是马克思指证此处的工具不仅仅是工具的第二层次批判构境。显然,马克思所说的“抽象成为统治”,当然是第二种客观抽象中从货币到资本关系的转换。

第三,如果李嘉图是对的,也就是这里的作为资本关系出场的工具就仅仅是物性工具,那么这种并不是有历史质性的经济事物的工具就成了一切生产活动发生的前提,如果资本就是生产过程中可见的工具(原料和厂房等)一类的一般生产条件,那么资本就将存在于一切社会形式中,所以,资产阶级的制度就将成为永恒存在的etwas durchaus unhistorisches(完全非历史的东西)中的自然法。因为:

抽掉了使资本成为人类生产某一特殊发展的历史阶段的要素的那些特殊规定,恰好就得出这一证明。要害在于:如果说一切资本都是作为手段被用于新生产的对象化劳动(vergegenständlichte Arbeit),那么,并非所有作为手段被用于新生产的对象化劳动都是资本。资本被理解为事物,而没有被理解为关系(Das Capital wird als Sache gefaßt,nicht als Verhältniß)。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14页。

马克思的发现在于,资本不是李嘉图等经济学家直观中被抽掉了历史质性的工具等用在性事物,而是被经济物相化编码遮蔽起来的统治性的资产阶级生产关系。这是他断言工具不仅仅是工具的批判透视中的第三层面。在后来《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说,在资产阶级经济学家那里,“他只知道可以捉摸的物或者只知道观念,对他来说,关系是不存在的”。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170页。而实际上,这些看起来是熟知到场之“物”的原料、机器和厂房等,都是只能在资本关系场境的赋型中才能透视其本质的。这也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物的关系场境赋型的话语,黑格尔说,物“不是自在的东西,它只有在关系(Verhältnisse)中”,才能被理解。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67页。中译文有改动。Karl Marx,Ökonomisch-phi-losophische Manuskripte,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Ⅰ/2,Berlin:Dietz Verlag,1982.S.440-441.如果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只看到物,而无法透视关系场境,在反讽的意义上,这正好暗合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那句“动物是没有关系”的深刻指认。不过,这里是经济构式负熵进程中出现的“经济动物”眼里只有物(熟知的财物、金钱和工具物)而没有关系。在李嘉图等人将资本当作原料、机器和厂房等到场物的地方,实质是抽掉了“使资本成为资本的形式规定”,即我们前面已经充分讨论过的劳动交换关系的客观抽象(II),在多重关系场境异化和经济事物化之后,从货币再脱型和转换为资本的神秘此-彼错位形式,当资本购买得来的原料、厂房和机器等物与劳动者同时出现在生产过程中时,仿佛这些到场物都失去了资本关系得以赋型那些“特殊发展的历史阶段的要素的那些特殊规定”,如果资本是非历史的物(工具),那么就遮蔽了资本是一种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特定历史时期出现的社会关系,并且是在前述商品生产和交换所已经生成的异己化货币关系的基础上,资产阶级所创造出来的以资本为基础的全新的生产关系。这当然是一个关于资产阶级社会本质认识中新的理论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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