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消失的人

2023-04-05 13:07浙江省江山市第二中学肖宇朱大凤
中学生天地(A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饰品店路灯光线

文/浙江省江山市第二中学 肖宇 图/朱大凤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一对透镜,无数光线通过它,让世界重新清晰。

爸爸消失了。他不在家里的任何一个房间出现,遗落在地板和角落的头发,在妈妈日复一日的清理中越来越少。阳台上晾晒的圆领衬衫被风拉长,在窗帘上投下变形的阴影,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呐喊。后来,衬衫板结成了瘦弱坚硬的盔甲,提醒着我们这里曾经是他的领地。

偶尔,我会在姐姐的电话里听见爸爸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有气无力,和消失之前没什么两样。在消失之前,他的身体变得极小,能够轻松地从房门的缝隙中穿过而不发出任何声响。我知道他每天夜里都走出房间,也可能,他的身子化成了一滩水,从锁孔中溢出,缓缓地流过走廊和客厅,在沙发上复原,所以才不会发出一点声响。屋子里的气氛不会随他的到来有任何改变。无论爸爸说什么,妈妈都充耳不闻,电视柜上摆放的巨大液晶屏和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成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山海,爸爸渺小的身躯被它们遮蔽,不能再搅起她眼底的任何波澜。

而我早就习惯了爸爸的可有可无。一切都是他的错,妈妈无数次对我说。

但姐姐显然不这么认为,在全家日复一日的无视中,只有她会给予爸爸回应。每当那时,我都能看见爸爸的身子拔高一两寸,随后又在妈妈的打压中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被压缩。姐姐说他又上班了,打理着一间饰品店。我去过几次,从小小的化妆镜里瞥见了爸爸的样子——瘦削的身躯被关进那一方狭窄的天地,连面目都逐渐模糊了。

“啪嗒”一声,黄柳雯站在我身后,对着一面全身镜扣下了发卡。我不知道为什么买一个发卡需要用到全身镜,但我得承认,那个发卡很适合她——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愿意带我来饰品店的女孩,独自去的话,我很快就会被注意到。我没有说的是,“愿不愿意带我去饰品店”这件事,我只问了她一个人。

从饰品店离开以后,我低头追着黄柳雯的步伐,往学校的方向走去。我之前从没有注意过,她的步子迈得如此大,一步就能在地上划出好长一段弧线,每一下都像是手指在琴键上轻触,毫不拖泥带水。距离学校还有一个转角的时候,她回过头远远地招呼我:“发什么愣呀,咱们快迟到了。”我回应她,却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发音。我在想,她会不会答应我一起去看少年宫的画展呢?

来到教室坐下,住校生们已经结束午休。从黄柳雯身后收回目光,我突然发现我身边多了一个人,他将脸低低地埋在手臂里。我回想了一阵才记起来,原来我还有同桌。

如果说黄柳雯在上学期转学过来后一跃成了班级里最受瞩目的女孩,那么我身边就坐着整个年级最没有存在感的男孩,所有人都习惯用“喂”来称呼他——他甚至没有一个外号。无论什么时候往他的位置看,你都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雾气,没有面目,也不发出任何声响。每当清点人数时,他都会被有意无意地遗漏。但此刻,尽管仍然没有看清他的脸,我却感觉到他在抽泣。趁着第一节课前的间隙,我拍了拍前桌的肩膀,他却让我不要多问。

几乎整个上午,我都在想怎么向黄柳雯开口。尽管之前已经有过几次一起去饰品店的经历,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和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扒窃的小偷没两样,只敢看她在镜中的倒影。临近中午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趁着午饭期间,写下一张匿名的纸条,只告诉她地点和时间。我并没有抱任何希望,但这张纸条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损失——我总是这样畏首畏尾。

随着涌动的人潮离开教学楼,我站在对面的树荫下望向教室。等到最后几个身影从玻璃上消失,我才攥着几乎被汗浸湿的信封回到楼上。离教室还有几步之遥,我却突然发现了角落里那个低垂着脑袋的身影。我的同桌看起来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尽管我相信他的胃袋此刻已和我一样空空荡荡。但再一转头,我却发现他已经径直地从我身后走过。我继续在原地驻足,假装看了一世纪的风景,等到他低垂的脑袋消失在楼梯转角,我才重新拾起勇气,迈进教室。我将自己的信夹在黄柳雯抽屉里第一本书的书页中,我甚至记住了夹信的页码是124。我相信那会是我今后的幸运数字。

放学后,我远远地跟着黄柳雯,看着她迈着欢快的步子,在路灯下跳起轻盈的舞。在经过两盏路灯的中点后,我身前的影子被拉到最长,几乎就要和她身后的影子重叠,但她的影子也在不知疲倦地往前飞驰。一盏新的路灯劈开了我与她的距离。整个下午她都没拿起那本书,我希望她没有看到那封信,因为这样可以让我不那么快地知道答案。往前走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回家的岔路口,我只得转过身,灯下长长的影子停住了,像断不掉的尾巴。

第二天一来到教室,我就感觉周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同桌的桌椅焕然一新,抽屉里的书本也清空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可有可无,而是彻底消失了。同学们好像在小声嘀咕着什么,目光似乎总是不经意地掠过我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分敏感,我似乎从中看到了一丝嫌恶。一双眼睛,两双眼睛……等教室里半数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停留过片刻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像一只豪猪,身上密密麻麻的刺便是别人施加给我的投枪。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如果谁愿意告诉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他道歉。可他们只是沉默,沉默地制造着目光的箭矢。

第二节大课间的跑操结束后,我回到教室,看见自己座位上的书散落了一地。下节课上到一半,老师要求我们拿出本子准备默写。我在抽屉里摸索,却摸到了许多被撕碎的纸条。缓缓张开手掌,那些被揉皱的碎片,每一张都写满了我当时夹在黄柳雯书本124 页的文字。不同的笔迹,不同的纸张,重复着我这个匿名者幼稚的语句。我顿时感到反胃,好像整个身体都缩小了,只剩下心脏还保留着原先的尺寸,在剧烈的跳动中,将我不断从内部撑裂。我只不过是想约黄柳雯一起去看画展,怎么就成了全班的公敌?他们是怎么发现的?我脑海中浮现出黄柳雯向大家展示纸条的景象。刹那间,我感到自己正在缩小、消散。继同桌之后,我变成了班级里又一片坍塌的星云。

我几乎记不得我是怎样熬到这一天结束的,没有人和我说话,黄柳雯也没有招呼我和她同行。南方的冬天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寒冷。孩子们总是在期盼雪,但它从没有按时前来,偶尔光顾,落到地面后也只能选择同流合污,将泥泞的路面搅得更加不堪。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好几次想叫住黄柳雯,让她放慢脚步等等我,但我的声音真的能够准确地传达到她耳边吗?人们对讨厌的事物总是习惯漠视,却害怕自己被别人漠视,一点一点积累的沉默早晚会将人压垮。我突然理解了爸爸,这个曾经在家里如幽灵一般徘徊的男人,就像每个班级里都会存在的那名叫“喂”的同学。我也理解了姐姐,对任何过错都不能用冷漠作为惩罚。放学后,远远望着饰品店里那个瘦削的身影,爸爸的脸在我的心中反而重新鲜活起来。

那晚我在泥泞的街上走了很久。我不知道该如何获得所有人的原谅,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误需要被人原谅。施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没有形体,只是一股恶意。因为这种恶意,我在他人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个令人厌恶的标签。我不需要有声音,不需要有形象,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破坏欲。路灯依旧璀璨,但我不再关心我的影子是怎样追逐着自己。

漫无目的地走过很多路后,我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岔路口。一阵疲惫袭来,我坐在马路边,将脸埋在两臂之间,居然就那样睡着了。醒来之后,我发现面前的光线被一个人影遮挡了,扬起脸,黄柳雯就站在我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她问我。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惊讶于她还能看见我。而黄柳雯只是静静地撑着膝盖,光线在她身前投下的影子,一点点地覆盖了我。我们只是对视,直到她在我身边坐下,路过的车灯将她的脸映照得异常明亮。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转学吗?”我大概猜到了原因,但没有作声。随后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问她今天是几号,她看上去很不解,说:“12月4日,你到底怎么了?”

说实话,我讨厌她表现出的善意,因为它像那些恶意一样突如其来,不由分说地朝我眼眶上打了两拳,让我泪水汩汩。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一对透镜,无数光线通过它,让世界重新清晰。原来这一切只是误会,至少黄柳雯并不知道这个数字的秘密,至少她没有责怪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对抗那些恶意,但至少,有一个人能听我诉说。

一束光线照亮了我们的轮廓。我想,我不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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