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走得很快

2023-04-06 03:11苒小雨
躬耕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陶孙杨

◇ 苒小雨

1

车停在卫河岸边,与老街隔着小广场。广场上放一个黑色小音箱,街灯已经亮了,音乐还没开。一个大妈挺胸翘臀,双臂像天鹅的翅膀一样在身体两侧扇动,像要飞,飞不起,摇摇晃晃。旁边还有两个大妈,一个在左,扒拉着她的手臂,一个在右,按着她弯曲的后腰,三个人一边探讨,一边调整动作,极认真,做研究似的。于曼坐在副驾驶,盯着她们看,现在,广场舞都跳得这么专业了吗?

孙杨的手机响个没完。

刚才他离开时,把手机落在车里,微信、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她没管,她从不看他的手机。后来,一通来电铃声阻断了其他声音,一次,二次,三次……中间几乎没有间隔,这边铃声刚歇,那边又拨过来。右侧几百米之处,老陶的字画工作室是一个巨大而神秘的光源。孙杨抱着一盆兰花,正和光一起从那扇门里倾泻出来,他身上裹着流动的暖光。她落下玻璃朝那团光招了招手,示意孙杨快点儿,但不确定他是否可以看到,毕竟她在暗处,他在明处,又那么远。她回头看了眼响得过于执着的手机,接起。

“请让孙杨接电话。”一个女人说。

“您是哪位?”于曼问。

“请让孙杨接电话。”还是这几个字,这次声音明显提高,语气里透着不耐烦。于曼愣了一下,对方的语气让她很不舒服。

“您究竟是哪位?”于曼也提高了声音。

对方没再说话,也没挂电话。

于曼扭头看向孙杨,他身上的光一片一片掉落,等走近,才还原本色,他穿着一件深色毛呢大衣,脖子里围着卡其色围巾,脸色略显暗淡。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他绕到车后,把兰花放进后备箱,拍了拍手,坐进驾驶室。

“让你进去你不进去,老陶还问你呢,我挑了一盆,不好可别怪我。”孙杨说。

“你咋回答他的?我不愿意进去,他那里总聚着一群人,大杂烩似的。”于曼说。

“能怎么回答,我说你正打电话。这次你可得精心点儿,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孙杨说。

无意间刷了个画兰花的抖音后,于曼突然决定养一盆兰花。发抖音的是她大学同学,学生时代曾梦想当作家,后来嫁了个有钱人,不知怎么梦想也变了,改道学了画画。人一旦太闲,就总想跟艺术发生点儿关系。于曼大概也是太闲了,不能写又不能画,只能养盆兰花让它们自己长。这是孙杨找老陶拿的第二盆。第一盆三个月前拿的,一入冬就死了。都没搞清楚它是怎么死的,旱死的?涝死的?冻死的?比人娇贵。

孙杨系安全带的时候,于曼看了一眼手机,还通着。她没犹豫,直接挂了。下班时间找别人老公还这么理直气壮,什么鬼。刚挂,对方又打来。于曼诧异地看了眼手机,又看向孙杨。

“怎么了?”孙杨从她手中拿过手机接了。接完后,坐那里半天没动。

“怎么了?”这次是于曼问。

孙杨没回答,抖着手把已经系好的安全带重新解开,下车,背对着这边,站在一棵法桐树下点了支烟。手机被他紧紧攥着。

黄昏走得很快。那边的广场上音乐已经响起,转眼间就冒出一群中老年人,他们跟着音乐的节拍,认真地扭腰甩手臂。于曼透过车窗玻璃盯视着孙杨的背影。过了半支烟的工夫,大脑里才闪出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她回忆着刚刚那个声音,“请让孙杨接电话。”那个女人一共说了两次,第一次还有些虚弱,第二次就大不同了,一下子变得强势起来。电话号码归属地是北京,在他手机里显示陌生号。

孙杨确实没少往北京跑。去一趟北京坐高铁整整五个小时。过去的三年,新冠疫情起伏不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出门的决心。孙杨有邀她同行过,可于曼自从辞掉工作后,越来越懒,没疫情的时候,一年还能国内国外的出去旅游一两次,疫情后,再不出门。她的心理舒适区越来越具体,目前就在自己家里那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里。最多戴着口罩到楼下超市买买生活用品。或者被孙杨拽着去婆婆那里一起吃顿饭。

可这个男人倒好,无论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往外跑的决心。

孙杨抽完一支烟后,接着又拿出第二支,点燃后,他打了一通电话。

他一定很后悔,今天又发了什么神经,来老陶这里取盆兰花,非要拽上她。他闲下来的时候常常发这样的神经,他说,一个人跟外界没有了联系,慢慢就跟自己也失去了联系,这样时间长了,人的心理会出问题的。

“能出什么问题?”于曼不喜欢他这样说。

“具体我说不清楚,总之得经常出去走走,多和人接触。”

如果他不那么坚持,她就不会跟来,她会坐在落地窗前喝茶、读书或者追剧。辞职后她买了很多书,最开始是言情的,后来是科幻的,再后来世界名著、人物传记、书画、建筑……买什么,全凭购买时那一刻的心情。孙杨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这样从早坐到晚,她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有问题。最近她正在读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老卡拉马佐夫刚死,凶手就是他那个私生子,但所有的证据都在把他的大儿子往断头台上送,不知道作者这是要给读者一个怎样的结局。同时,她正在追《我的前半生》,电视里罗子君还在嗲嗲炫富,自己老公已经被一盒感冒药给拿下了。她一般白天读点儿书,晚上追剧,睡前练一个小时瑜伽,时间分配得满满的。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问题?如果今天她坚持追剧不跟来,那这个电话她就接不到,那样他现在也不必站马路边为难了,他至少可以坐在自己的车里为难。如果需要的话,那个电话可以多打一会儿,甜言蜜语多说点儿,把为难的事情在电话里解决了。而不是像刚刚那样在她面前匆匆忙忙挂掉电话。

等解决了那些为难的事情,当然或许是甜蜜的事情,他会若无其事回家,和她一起吃晚饭,最后与她同床共枕。

真是太过分了。

2

“我得去趟北京。”回到车里后孙杨说。

“去干嘛?”于曼问。

“事情很紧急,必须马上走。”

“去找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她是谁?”

他迅速系上安全带,启动车。

“我想听你解释一下。”于曼看着孙杨,他可真够直接的,难道都不用装一下,或者撒个谎掩饰一下吗?

“现在我没心情说这个,去高铁站,一会儿你把我的车开回去。”他说。

“那就是真的了,你和那个女人关系不一般,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右侧车窗没关严,吹进来的冷风从太阳穴钻进去,她整个脑袋一下子就凉透了。

他没回答,车驶出便道,驶上机动车道,把热闹的广场甩在了身后,车速越来越快,他不顾一切地踩油门。

“你怎么可以这样?”

还是没回答,在黄灯亮起的瞬间,他一脚油门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又朝着下一个十字路口奔去。以这样的速度,过不了几分钟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过不了几个十字路口,高铁站就到了。那样,他就可以如愿以偿,坐上去北京的火车。风还在吹,于曼感觉自己脑袋里已经结冰,她甚至不敢动,怕一动那些冰块会伤人。可他的手机突然又响起,她抢在他前面,一把抓过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朝前挡风玻璃砸过去,一声巨响,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银色蜘蛛网。

“你疯了?”

一个急刹车,孙杨回头怒视着她。身后传来喇叭声,间或有叫骂声。她这时候才看到他两眼红肿,很显然,刚刚他在那棵法桐树下哭过了。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她震惊不已,谛视着他。他的目光里居然有很深的怨恨。为什么会这样?

“请你至少解释一下,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不该挂那个电话,你知道吗?你差点就让我……我现在跟你无话可说,我必须马上走,再晚车就赶不上了。”孙杨咆哮道。

“我差点就让你怎么了?你说,为什么你对婚姻的背叛会如此理直气壮?如果你真的有了其他的女人,我们可以离婚,然后你滚蛋,可你这样算什么?”于曼感觉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嘴唇也在发抖。眼前的这个人突然很陌生,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一面。十五年了,他总是那么温和,他在外面谈生意,有时候回来早了就下厨给她做饭,在她面前他总是愿意承担起一切——这些年,如果有人问她从事什么工作,她都会自嘲又自豪地说,我是被老公包养的——他都快把她养废了,几乎连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

“什么其他的女人?你真是疯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孙杨怒气冲冲地解开安全带,弯腰找手机,它刚刚砸烂前挡风玻璃后,弹回来,掉进车里失踪了。

“我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当然,我也很想知道,那个让你失去理智的婊子,她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手机就在脚边,她一脚踩住了。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可理喻。”孙杨抬起头,厌恶地看了一眼于曼,接着,他向前挥出一拳,巨大的蜘蛛网被彻底打飞,与此同时,他的那只手开始流血。他不再找手机,重新系上安全带,开着漏风的汽车上路。

车停到地下车库后,孙杨摔上门走了。于曼看着他离开的身影,踩着他的手机瘫在了座椅里。

当年,她不是因为有足够的安全感,才辞掉工作的吗?中文系毕业后,她进了电视台,各种工作任务赶着,都以为她因此顾不上怀孕。是孙杨让她辞职的。可辞职后她还是怀不上。做了检查,是她的问题。那晚她拿着检验单感觉天都塌了。不生是一回事儿,但生不了是另一回事儿。孙杨却安慰她,有问题咱就解决,有病咱就慢慢治,不着急,就是最后生不了孩子也没关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怎么都是好的。至于他母亲那里,他说她不用管,他会去解释的。

一晃十几年,她习惯了被他挡在身后,不用抛头露面,再不用考虑维系业绩与人际关系。当然,她一直没放弃寻医问药,婆婆也在帮忙,中西医都在尝试,一轮又一轮。她期待哪天有某位医生突然告诉她:恭喜,你怀孕了。

于曼翻了个身子,后背靠在车门上,一股寒气透过羽绒服钻进她的皮肉。她把脚蜷缩在座椅里,抱紧双腿,额头抵在膝盖上。冷风从车头上吹进来,冻得她右半边脑袋疼。她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她的银行卡、支付宝和微信里,一共还有多少钱。她不懂孙杨的生意,从来不参与,也不管钱。他每个月会定期往她的卡里转一笔钱,数额相当于她前同事薪酬的四倍或者五倍。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就不会连胸罩都要买四位数的。她的名下有一套房子,还有一部车。当然,她还可以去工作,之前有媒体邀她入伙,许诺的年薪,但她选择继续待在心理舒适区,继续为能怀上个孩子努力,所以拒绝了。如果真的离开这个男人,她不至于像电视剧里的罗子君那么狼狈。

只是,她无法接受一切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孙杨是他们那届唯一一个从深山里考进市重点高中的学生。他们同桌了三年。毕业后,他考到了外地,她留在本省。四年大学,他们通过书信延续着那段感情。毕业后,她回到市里工作,他却迟迟没有回来。那期间,父母多次催婚,但她一直拖着。

终于,那年寒假他回来了。

她去省城学习一周,回来后听同事说,有个叫孙杨的人三天前来单位找过她。

“可有留下什么话?”她问同事。她和孙杨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写信,后来她买了手机,在信里给他说过号码。但他从来没打过。

“没有,见你不在就走了。”同事说。

她当即就请了年假,决定第二天去找他。

那天她在大雪中走了七个多小时,才走到大山深处他的家,接着又被大雪困在山里近一个月。等过完年,她带着他一起回到城里,她母亲气得把他们赶出了门。母亲是一个中学的副校长,工作一直做得很严谨,没想到最致命的纰漏出在女儿身上——关于于曼的婚姻,各种各样的人选母亲都考虑过,唯独没考虑过女儿会跑进深山,擅自做主把自己嫁了。

经历了这一劫,于曼一直坚信,他们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还是太自信了,也过于相信别人了。

于曼拿出手机想给老陶打个电话。老陶是孙杨的大学同学,这些年两个人一直走得近,他的事老陶应该都了解。但想了想还是没拨。在这种事上,男人应该只会互相打掩护。再说一切没搞清楚之前,她也不想家丑外扬。

于曼弯腰捡起脚下的手机,看了看,怎么按都黑屏,这是彻底被摔死了。她把手机装兜里,下车,两条腿已经麻木。孙杨的车钥匙不在她这里。看看破碎的前挡风玻璃,这样的车锁不锁门还有什么区别呢。

她从地下车库出来,站在小区的平台上,抬头久久看着她家的阳台。最后她决定回家,打算心平气和地找他谈。她真希望是自己反应过度,误会他了。

3

“我得马上去北京,这种情况我必须守在身边,孩子还那么小。”

门打开的瞬间,于曼刚好听到孙杨这句话,感觉有个雷在眼前炸了。

孩子?

于曼看过去,孙杨坐在客厅沙发上哭得涕泗横流。旁边,他母亲也正在抹眼泪。孙杨为了方便照顾母亲,买下了同一栋楼另一个单元的一套两居室给母亲住。今晚不知道是不是他特意喊母亲过来的。

那个瞬间,于曼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她什么都没说,走进书房,在一张A4纸上手写了一份离婚协议,然后在抽屉里翻出一部旧手机,她一个月前换下的,电池不太好了,总得充电,其他没毛病,不影响使用,又把孙杨的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把两个手机和离婚协议一起拿出去,放在他们面前。

“你这么着急,看样子是等不及明天买新手机了,那就先用这个吧,带个充电宝,不耽误你的事。”于曼说。现代人的生活都储存在手机里,导航、付款、与外界发生联系,没有手机人真是寸步难行。

孙杨看到手机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过去,以最快的速度换好手机卡,先买了票,然后拉出旅行箱开始收拾衣物。看着他的样子,于曼有再摔一次手机的冲动。她转身离开客厅,坐回书房的落地窗前。窗户正对着一个公园,白天的时候风景很好,湖光山色,能看出去很远。此时,关闭的窗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她的身影冷冷地和她对望着。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无聊,打开平板电脑继续追剧,剧情一点儿没看进去,只听到罗子君一直哭哭啼啼的,令人心烦。

罗子君断断续续哭了一集半,房门被推开,孙杨端进来两碗面放茶台上,坐于曼对面。

“妈做的,都这个点儿了,简单吃口吧。”他说完低着头呼啦呼啦开始吃面。

她没看他,也没动那碗面,继续盯着平板电脑。

吃完面后,孙杨抹了把嘴,低着头看着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买了凌晨四点钟的航班,一早就得走,我不在家的时候,你照顾好妈。”

于曼没理他。在这几个小时里,她已经见识了这个男人身上太多的不可理喻,瞧,他又提了一个无理要求——他忙着找别的女人,却把老母亲留给她照顾,他也真说得出口。

“没有别的女人,是莫晓晴,你写的离婚协议我已经撕了。”

“莫晓晴?”于曼仿佛被利器刺穿,不敢相信地看着孙杨。

于曼和孙杨刚领过结婚证没多久,莫晓晴就找来过。人家找来后于曼才知道,那是孙杨在大学时候的女朋友。孙杨真行,他们一直通着信,这件事他却一个字都没提。

那天莫晓晴把于曼约在一个咖啡馆,把她跟孙杨在大学时候的那些事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们分手后他才决定回来的?”于曼最后问。

“没有,我们没有分手,他跟我说好的,过完年他就回去,我一直在等他,我怎么都没想到过个年他居然结婚了。”莫晓晴说。

“现在你亲眼看到了,他确实结婚了,你不应该再打扰我们。”于曼说,心里却备受打击,她不愿意相信,除了她孙杨还有别的女人。

后来才知道,那场大雪的时候,莫晓晴也来了,她被挡在了山外,而于曼却被挡在山里。

“可是,我怀孕了,都快两个月了。”莫晓晴说,“我没有跟孙杨说我怀孕的事,我不想用一个孩子来绑住他,但我希望你能帮我。”

那时候父母还没有原谅于曼的先斩后奏,还在和她闹脾气,她已经被逼得有了生理上的反应,但凡遇到麻烦,她条件反射般想到的,都是如何保全她的婚姻,守住她的爱情。她看着那个女人,她正上大四,再有半年她才毕业。她穿的紧身毛衣和紧身牛仔裤显得她很瘦,她的肚子就像她身体上的一个平原,她不相信那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于曼坚信她在说谎。她不能让一个试图制造麻烦的女人毁了她的幸福。

于曼说:“我也怀孕了,看在孩子的份上,我请求你,不要再打扰我们夫妻。”

那个女人果然被她这句话打倒,沉默了半天,然后穿上外套站起来走了。于曼知道,那时候,孙杨就坐在不远处的一辆车里,看着那个女人拦下出租车,去了火车站,他最终没追过去。于曼后来问孙杨,他心里真正爱的人究竟是谁。孙杨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说,已经辜负了一个,不想再辜负另一个。

十五年过去了,于曼没想到,让她的婚姻陷入危机的,居然还是那个女人。

“好。接下来安安生生住到北京的家里去吧,这些年两边跑,真够你辛苦的,离婚协议我会再写一份。”于曼冷笑道,站起来走了出去,她现在不愿意看到这个男人,不愿意跟他废半句话。在门口,她和婆婆撞了个满怀,后者正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小曼,你误会他了。”婆婆说。

“都无所谓了。”于曼说,她觉得跟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真能早点儿知道她们的情况,早点在北京给她们安个家,现在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婆婆说,“你当年不该骗他的。”

“我骗他什么了?”于曼回头看着婆婆问。不愧是母子俩,真是一条心,这是合着伙在拿她的错。“您老不用那么费心,离婚后他的钱我一分都不要。”

“你说的什么呢?这跟钱有什么关系?当年那个姑娘是怀着孩子找过来的,她只跟你说了这件事儿,可你隐瞒了,你骗了我们,也把她给害苦了。”老人说。

于曼一下子没话了。说真的,她梦到过她,梦到她肚子大了,在学校里遭人议论。也梦到她将要分娩,身子重得动不了,躺在某个房间里,周围漆黑一片,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不敢承认的是,这些年,她心里时常在想,是不是当年做错了,上天才会惩罚她,让她一直怀不上孩子。

“那姑娘是在医院打来的电话,想把孩子托付给孙杨,那是她和孙杨的孩子。老天真是没睁眼啊,要不是她打来电话,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孙女。也是我做下的孽啊,都是我的错。”婆婆哀叹道,她眼睛周围的褶皱一根一根游弋着,互相拥挤着,像要集体出逃。

婆婆说:“当年孙杨去上大学,因为交通不便,也是为了省车费,一出去四年都没回来过一次,我真后悔,早知道是那样,就不让他上大学了。我有四个女儿,就这一个儿子,我不能把他丢了。所以我写信给他,说我快死了,让他赶紧回来。是我把他骗回来的。他回来后,我正想着要怎么把他留下,绝不能让他再走了,恰好那时候,小曼啊,你就来了,那场大雪留住了你,也留住了孙杨。可我哪能想到山外的事情。”

4

孙杨去北京后,于曼去找过老陶。老陶躲躲闪闪打着太极。

“老陶,你就痛痛快快都说了吧,我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曼堵在他工作室的门口。

老陶叹口气,坐回茶台前,给于曼让了座,拿出一饼七年的老白茶,烧水、温杯、投茶……等那杯茶喝到嘴里,于曼都听到了嗓子眼儿里滋滋啦啦火苗被浇灭的声音。

老陶说:“你让我怎么说?我能说什么?莫晓晴是一路打着电话找到我这里,才要到了孙杨的电话号码,可我能怎么办?不给吗?那孩子都十五岁了,孙杨居然完全不知道。”

老陶说,他们俩的事他当然知道,两个人当初好得难舍难分。老陶毕业回来的时候,孙杨正在那边面试。老陶说他还问过孙杨,毕业了也不先回去一趟?一出来都四年了,不回去看看老母亲?孙杨说,再忍一年,等晓晴毕业了一起回。莫晓晴比他们低一届,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才过了半年,孙杨就独自回来了。

“还能为什么?他妈写信把他给骗回来的。”于曼说。

“后来他再没提过莫晓晴,我一直以为是他被甩了,当初我们学校外语系的学生心都大,毕业后能出国的都出去了,我一直以为莫晓晴也出去了。”老陶说。

“我们通了四年信,他一个字都没提过。”于曼说。

“那怎么就突然结婚了?我真不懂这个孙杨。”老陶说。

“现在想来,真的怪那场大雪吧,如果不是那场大雪,他可能过完年就真回去了。”于曼说。

那天走到孙杨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于曼的双脚直接被走废了。七个多小时山路,一步下去就是一个雪窝子,她都不记得在雪窝子里摔了多少跤,但她没打退堂鼓。她向路人打听过,就那一条道,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他们村。果然,他们村就在路旁的山坡上,一条“Z”字形的石阶路来回往复于山坡上,路两边分布着十几户人家。他家在“Z”字上面那个拐角处,石阶上又分出去一条小路,那是分给他家的。路早已被大雪覆盖,一串脚印的尽头,一座三间瓦房依山而立,双开的深色木门,两边各有两扇木格子窗户,房前,低矮的篱笆圈出一个小院子,篱笆上落满了雪,像被镂空的雕塑。她就站在篱笆外,她觉得,那个黄昏的一切美得让人陶醉。最先看到她的是孙杨的母亲,接着出来的才是孙杨。

那晚吃的红薯稀饭,因为她的到来,他母亲又加了个菜——大葱炒鸡蛋,一大盘。晚饭时他母亲问了于曼好多问题,知道她就在山下的小城工作,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他家当时就三间房子,四个姐姐都已出嫁。他母亲住东间,中间是客厅,他住西间。他母亲说自己正犯腰疼,睡觉老翻身,怕打扰姑娘休息,就自作主张,用全新的棉花被在西间的床上又铺了一个被筒。西间的床够大,那是姐弟五个小时候一起睡过的。那晚盖了厚厚两层被子,习惯暖气房的于曼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偶尔头顶还会有老鼠逃窜的声音,寒冷与恐惧让于曼抖个不停。后来,孙杨说他不忍心看她一直那样瑟瑟发抖,他自己也不能安心睡觉,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摸黑钻进了她的被筒,两人都穿着秋衣秋裤,他给了她一个后背,让她放心,说他只是充当守护神,同时也充当她的暖气片。他的背宽厚,温暖,她果然慢慢就不再抖了。

不按常理出牌的大雪让这一切持续了近一个月。大雪润无声,很多东西在这期间发生了质的变化,而改变最彻底的,是人们的认知——全村人都认定,孙杨这小子行,大学毕业回来,带回个天仙似的城里姑娘做媳妇,这个年过去,老孙家就该抱孙子了。

等雪终于停了,母亲让孙杨把院子里的雪全部铲出去,堆在山坡下,借了各家的桌椅板凳,请了全村的父老乡亲,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里,把亲事给他们办了。

“真没想到,这个孙杨,我是猜不透他。”老陶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莫晓晴过完那个年没多久就退学了。退学后,为了攒下生孩子的钱,她四处打工,孩子出生后,她带着去了北京。这些年她一直单身,因为没有文凭,工作不好找,她当过餐厅服务员,当过超市收银员,最近的一份工作是送外卖,她就是在送外卖的路上出车祸,被120拉进医院查出的病,她还那么年轻,这是遭了多少罪才成这样的。也是够倔强,要不是出了这种事,她可能还不会和孙杨联系。”

于曼感觉头疼得厉害,最近她整夜睡不着。老陶说的,正是她最怕听到的消息。

“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于曼问,“到底是她抢了我的?还是我抢了她的?”

“这个孙杨,没法说。”老陶说。

“老陶你说,他还会回来吗?”于曼盯着老陶面前的汝窑斗笠杯。老陶讲究得很,不同的茶配有不同的杯子,一旁的博古架上摆了一架子杯具。

老陶端起面前的茶倒掉,换上了热的。

从老陶那里回来后,于曼去了一趟车库,想把那盆兰花抱回家。但是车门可以拉开,后备箱却无论如何打不开,只从后座的缝隙里看到几片叶子,绿油油的。它还活着。如果孙杨不打算回来了,她一定会砸烂玻璃,救出那盆兰花。

一周后,孙杨给于曼发来微信:她走了。我把孩子带回来了,她叫莫沫,我们正在回去的火车上。接着发过来一张照片,一个女孩的侧影,穿着光面羽绒服,短发,正呆呆地望着车窗外。

于曼反反复复看着那张照片,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十五年前和莫晓晴一起坐在咖啡馆的情景。

孙杨又发过来一条信息:我们五点钟能到,你能准备点儿晚餐吗?我和孩子都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记住,先别告诉妈,千万别告诉妈。

于曼没问为什么不让告诉孩子的奶奶。很多事情都不需要理由。她知道老太太已经等得够辛苦的了,但看样子她还得继续等下去。至于她自己,心里完全没底,她拿不准,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心态,怎样的身份,去面对突然到来的家庭新成员。她就那样抱着手机呆坐了半天,然后起身开始忙碌。

五点钟的时候,孙杨带着小姑娘开门进来。于曼迎过去,莫沫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小脸就黑了,“我说过,我不会和你的家人住在一起,她们谁我都不想见,你果然是个骗子。”说完就往门外走。

孙杨一把拽住了她:“莫沫,莫沫,你听我说,她,她不是,她是我请来的保姆,专门照顾你的,你知道爸……”

“再跟你说一遍,我不会喊你爸爸的,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小姑娘打断了他。

“好好,不喊,你知道我平时很忙,这个阿姨是我请来专门照顾你的。”孙杨说。

“真的?我再强调一遍,你必须记住,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于曼和你妈。要不是答应了我妈,我才不会跟你回来。”小姑娘说完也转头看向于曼,“阿姨,他说的是真的吗?我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于曼诧异地看着孙杨,又看着小姑娘,她自己也没搞清楚,纠结了一周,最后,自己为什么就选择留下了。

“你,你就喊我贱阿姨好了。”

“贱阿姨?”

“对,简阿姨,简单的简,她发音不准。”孙杨一边解释,一边伺候老子一样,伺候小姑娘换拖鞋,脱外衣。

“简爱的简?”

“对,就是简爱的简,那部小说你都读过了?”

“读过。”

于曼转身回了厨房。她身上围着围裙,四菜已经摆上桌,锅里还炖着排骨。做饭之前,她已经给小姑娘收拾好了卧房——主卧旁边朝南的那间大卧室。那么,从今晚开始,她是应该作为住家保姆,住在朝北的保姆房呢?还是等主人吃好喝好,收拾好后,离开这个家,明早做早餐时再过来?

于曼突然想起那盆兰花,它还在后备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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