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条狗的追忆

2023-04-20 08:04罗荣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灰灰小白小狗

罗荣

1992 年春,我从鲁院返乡后,离开县城,迁居到西郊。

西郊的房屋,是我1987年建起的,上下两层,面积不到一百平方米。院墙外边,半里宽的田塅蜿蜒,连通县城和远山。遷入新居的新鲜感,让我兴奋了几天。但此后连绵的春雨和隆隆的雷声,让我意识到建房于此是一大失策:我和妻子在城里上班,儿子在城里念书,而狭窄湿滑的田塍路,连单车也推不了。更糟糕的是,地处郊野,稻田水塘密布,杂草丛生,天气渐暖,百虫都出来了。我曾在一天午间回家时,见一条长虫横亘于路。捡石头击之,方懒懒散散地溜下沟渠。

这时,还只是仲春季节。到了夏天和秋天呢?我头皮发麻。

与妻子商量,是不是搬回城去,与兄弟姐妹挤老屋?妻说,挤老屋不如与蛇虫为伍呢。她这话,有点情绪。“养条狗吧,”她说,“荒郊野地,狗能守家,又能伴行。”

几天后,妻子带了条小狗回家,是她同事给的。这条狗子刚足月,毛色浅灰,吠声尖细。刚进家门时认生,在厨房后的隔巷里给它安个窝,好几个晚上它躲在那里号叫,或者呜咽。

渐渐地,小狗就与人熟了,人出门,它蹦跶着先行。人归来,它扑上身亲昵。它经过的地方,连蚂蚱、蝴蝶都远走高飞,遑论蛇虫。

这条小狗,我儿子以其毛背的颜色,称之为“灰灰”。日升月落,时光流转,灰灰慢慢长大,长成了一条成年狗。成年的灰灰双目炯炯,鼻子灵敏,身躯修长,四肢健捷。每天早、中、晚,我们出门,它在前面导行,我们返家,它在岔路口等候。夜里,我们安寝,它则在院里守护巡行。旷野寂寂,院外细微的响动,都能触动灰灰的神经,不管是人行、兽过、鱼跃、鸟飞,它都会狺狺而吠,发出警告。

曾经有两次,灰灰让我脱离险境。

一次是夏夜,我上晚班回家,灰灰在马路上等我。进入田塅小路后不久,灰灰突然从我身后蹿到前面。它拦在我前头,我挪不了步。用手电朝前一照,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一条蛇,上半身竖在小路中央,蛇头后仰。很显然,这是一条攻击性极强的膨颈风,亦即眼镜蛇。灰灰身子后坐,四肢挺直,与蛇对视,喉间发出低沉的怒吼。膨颈风丝毫不让,跟灰灰对峙。我从旁边菜地里拔了根牵引豆角的竹子,朝蛇抽去,蛇才溜下水渠走了。

另一次是秋夜,我想去厨房取食物,也是遇蛇。我家的厨房建在院子的另一端,与住房隔着二十多米的甬道。甬道两边,我栽种了枣树、枇杷树、柿树和柚树。这些果树长起来后,把院子遮得密不透风。那天夜里,我开门出房,才走三五步,灰灰突然从厨房巷道中冲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根据上次的经验,我知道它发现了什么。我伫立下来,侧耳倾听,右边的柚树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回屋取了手电一照,树上果然有一条两三米长的蛇,正在蜕皮。那条蛇的头部,悬垂在甬道的空中。

我当初选择到郊野建房,除了地皮便宜的原因,主要是图住得清静,利于写作。但我的确忽略了野地荒凉,蛇虫出没。那一年暑季,院子后部片石砌筑的挡土墙,水泥面裂开,墙缝中长出了苦楝树,常常有蛇从罅隙中伸出头,竖着身子在树荫下乘凉。蛇一出来,灰灰就冲过去,朝蛇发出威胁的吼叫。后来,我请来师傅,把苦楝砍了,缝隙补了,墙面全部粉上了水泥。

立冬一过,小雪大雪接踵而至,蛰虫们或早或迟都进了洞。整个冬天,灰灰的任务,是捕捉老鼠。蛇冬眠了,耗子猖獗。灰灰当然容不得,它常常把咬死的耗子当作战利品,摆放在厨房外的阶下。

翌年上春,熙熙暖风来了,绵绵雨水来了,隆隆雷声来了,蛰虫们也出来了。门外的田畴里、池塘里,蛙声一片。

日子一如往常,我和妻子上班,儿子上学,灰灰送接。我没想到,春天的来临,会给灰灰带来变故。灰灰是条雌狗,春天的勃勃生机,为它的青春躯体灌注满了雌性激素。而郊野里四处游荡的公狗,更是浑身散发着雄性荷尔蒙气息。灰灰与公狗的邂逅,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有一天,灰灰没有来岔路口接我。回家问妻子和儿子,灰灰也没有接他们。厨房隔壁巷中,灰灰也不在。次日,我行走在田塍上时,看见灰灰与一条土黄颜色的狗在远处的坎子上交接,两条狗的脑袋,朝着相反的方向。

几天后,妻子告诉我,灰灰还与一条白色、一条黑色的公狗有染。

我说,灰灰的行为,有辱门风。

妻子说,灰灰是畜生,畜生有畜生的活法。

也是啊。

浪荡了约莫一周,灰灰恢复了常态,守屋、送人。进了院子,就不再出去。也许灰灰长得过于漂亮吧,好几条公狗天天来找它。院门关着,那些狗就低叫,用爪子扒铁皮,灰灰一阵阵狂吠,无情地驱赶它们。无聊的公狗们闹腾了一段时间,大约失去了耐心,或者发情期已过,终于不再来了。

灰灰的肚子日渐胀大,身子显得沉重而笨拙。但灰灰履职并不懈怠,直到临盆生子。一日清晨,听到厨房那边有声响,与妻过去一看,灰灰下了崽。五只酒杯大的小狗,依偎在灰灰腹部,叽叽喳喳叫唤着寻奶。

后来的事情,就出在狗崽身上。

虽然灰灰是初生,但那五只狗崽,长得都非常健壮。小狗满月后,自然要散伙。妻子的同事要去了两只,我的同事要去一只。散狗那段时间,灰灰守着窝,不让我们靠近。几只小狗是待它送儿子上学时,让人抱走的。小狗还剩下两只,一只纯白,一只纯黑,估计 DNA 属于两条公狗。这两只小狗,我们打算留着自家养。我单位领导找我,说:“你生了小狗,我要一条。”我解释说:“我生不了小狗,是我家灰灰生的。”

我问领导,是要白的,还是黑的。

领导要了黑的。他说,白的显眼,容易让人看出脏来。

我只给灰灰留下了一个孩子,这对狗来说,很可能是惨无狗道的事。灰灰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怨恨,不过,它始终隐忍,不曾发作。它把它的母爱,全部倾注在小白身上,一有工夫,它就伸出舌头在儿子身上舐舔。小白调皮,对母亲扯毛发咬尾巴,灰灰不气不恼,眼光温和而柔顺。

但灰灰十分警惕,它非常担心我把它唯一的孩子送走。只要有人来我家,它就汹汹狂吠,凶狠的姿态让来人望而却步。而那时,我偏偏文学上有点建树,有文友喜欢上门来交谈。灰灰不爱文学,它阻止一切人进入我家小院,它在我与文友之间划了警戒线。

后来,并不是因为灰灰,而是因为职业,文友疏远了我,我疏远了文学。

短暂的秋天过去时,小白已经三个多月大了。小白长得虎头虎脑,躯干浑圆。太阳光下,一身白毛发着金色的光泽。来年春上,它就会成为一条四处游荡的公狗,以它漂亮的雄姿,吸引最标致的雌性。

然而小白没能等到来年春天的来临,它没有活到当年的冬天。小白跟它母亲不同,它是个贪吃的家伙。它在田地里游玩时,吃了农人药老鼠的毒饵,回家后,毒性猛烈发作,上蹿下跳,死在柚子树下。小白之死,我心惻然,把它深埋在柚树底下。灰灰在哀哀长嚎之后,看着我掩埋它的孩子,而后蹲在树下,眼神呆滞,久久不动。

我想,灰灰的痛苦会过去的。它毕竟不是人,它只是一条中华田园犬。犬虽然聪明,但它不会有人那么持久的记忆,也不会有人那么丰沛的感情。等明年吧,明年灰灰发情,它还会与公狗在田间野合,还会孕育后代。到那时,我一条小狗都不送人。

我从高等动物的角度去揣度狗,事实证明我低估了犬类。当冰雪消融,春花盛开时,灰灰并未春心荡漾。它拒绝公狗的相邀,鄙视公狗的爱慕,但凡接近它的雄性,都被它咬得毛发飘零,落荒而逃。灰灰仇视同类,更仇视异类,它见了人,就龇牙咧嘴,眼冒凶光。不幸的事情也发生过,我妻子曾经带两位被灰灰咬伤的路人去防疫站打狂犬疫苗。

我们一家,也不敢要灰灰接送了,它出去,很难说会不会惹出大事。

然而,家中的铁门关不住灰灰。我家厨房外,靠围墙砌了个水池,灰灰只要听到院外有人行走,就先跳上水池,再跳上围墙蹦出去,把过路者吓得魂飞魄散。

灰灰的疯狂,让我和妻子也几近发疯。处理灰灰,成为刻不容缓的事。将其赶走成为流浪狗?不可能,它会跑回来。打杀更不行,狠不下心,下不了手。唯一的办法,是让人把它拉走,让它远走天涯。

我很快联系好城里的狗贩子,定下了捕捉灰灰的方案。那些狗贩子,每天都把整车的大狗小狗运往广州。

这天,狗贩子带着满身的狗臊味来了。我把灰灰引进厨房,喂它稀饭。等灰灰不注意时,我出去把门关了。灰灰情知不好,在里面怒吼,扒门。狗贩子抽完烟,扔了烟蒂,把一只铁笼子斜贴着门和门框,抽开了笼口。他一示意,我便推开了一线门缝。灰灰中计,一头蹿出来,进了铁笼。但它转身很快,在狗贩子把笼门插下之前,头伸出了笼外。狗贩子张皇失措,手一松,灰灰冲出了笼子。冲出铁笼的灰灰高声吠叫,在院内跑了一圈,然后跳上水池,跳上围墙。在跳往墙外时,灰灰停顿了一下,用眼睛盯着我。它的眼神中,透出的全是哀怨和愤恨。

灰灰跳下去了。我站上水池张望,只见它在田塅的阡陌上,头也不回地向着西山狂奔。

灰灰,没有回来。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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