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桥(短篇小说)

2023-05-29 19:19陈永忠
椰城 2023年5期
关键词:阿龙草儿子群

作者简介:陈永忠,侗族,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期少数民族作家(编辑)班和第三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小说作品发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

走在桥面的铺板上,两旁的栏杆、长凳向对岸延伸过去,形成一道幽长的廊。桥顶盖瓦,屋檐上翘,行人过往,如遇风雨便能躲避。可桥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很多人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叫它风雨桥。

一个秋天的早晨,在这风雨桥上,她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水进行着一场送别。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她跟前,手掌朝天,等待對方把手伸过来,搭在上面,然后轻轻地握住……她一只手垂着,另一只始终拧着自己的衣角,迟迟不肯将手迎过去,放在那只宽厚的手掌上。他并没有把手收回去,顺势翻过手掌,往高处抬了抬,轻轻落在对面瘦小的肩头上。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那一刻,他才发现眼前的人儿身体有了凹凸变化,她不再是小姑娘了。当初那个头发焦黄,脸色苍白,不敢抬头看人的可怜的小女孩,已经羽化成蝶。

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出了风雨桥,消失在晨雾里。

阿龙离开村子,离开她,是考取了贵阳甲等农校。刚到学校俩月,就爆发了震惊全国的学生运动。边远的贵州也受到了这场运动的影响,他和同学们参加了贵阳的学生大会和游行示威活动。那次活动让他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进步书刊,比如《贵州公报》《每周评论》《新青年》等等,尤其是《新青年》和《每周评论》,他几乎是从头看到尾,被里面的新思想所吸引,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如此不一样的道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而无知。从那时起,他与同学谈论的话题不再局限于农校那些课程,而把视野伸到了山城以外……

当初在风雨桥放鸭的时候,他手里转动着一根狗尾草,远远地问她,嗨,你叫啥名字?她窘迫地低着头不吱声。好几次,他都是这样嗨嗨地跟她打招呼,总觉得有些别扭。她是个人,不是猫儿狗儿的。你不说,叫你草儿好不好?于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叫她草儿。

两年后,阿龙从贵阳回来,给草儿讲起他那些宏图大志的时候,草儿虽然不甚明白,但她暗暗地想,只要是阿龙想做的事情,她就在心里面支持他。

可是阿龙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养蚕,失败了。

这些天,他心里总是闷闷不乐,时常一个人跑到风雨桥上呆坐。草儿明白他难受,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在身边。

刚才,草儿看着他又一个人向风雨桥走去,她就远远地跟在后面。

这也不能全怪你,可能我们这边的气候不适合养蚕。我看不如这样,蚕养不好,我们养鸭,一定能成。你同我说过养蚕是为了赚好多好多的钱去做更大的事情,其实养鸭也可以做到。你想啊,咱们这儿祖祖辈辈都喜欢养鸭,懂鸭的人很多。你去贵阳这两年,我跟寨上的老鸭客们学了很多养鸭的技术,鸭子很好养的,即便是生病了也不怕,我会用草药医治它们。你看看我养的这些鸭子多精神。

突然听见草儿在背后说这通话,阿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见草儿靠在桥柱上,指着河里的鸭群,很自信的样子。

阿龙说,是草儿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白学了两年,什么事也做不成。

草儿不再做声。

停了一会儿,阿龙抬起头,说草儿,天黑了,咱们快赶鸭子回家吧。于是两人起身,草儿拿着竹杆,走在岸边“咿呀,来呀”地呼唤着鸭群。

阿龙养蚕失败,母亲虽然也替他惋惜,本钱还是从大伯那里借的,一下子打了水漂,这意味着,以后的日子又要过得紧巴一些了。但她转而想想,不是儿子没有能力,只是遇上了“倒春寒”,失败了可以重来。因此,她并不十分难过。她倒是在心里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下个月儿子就满18岁了,18岁在他们那个寨上可算是老大不小了。再说,最近以来,她明显地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这个家庭的重担,得让儿子挑起来。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她担心儿子整天东想西想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离家出走,去干他那些所谓的大事情,野了心就收不回来了。于是母亲觉得,这并不是坏事。她已经这把这个事情想透彻了,儿子的婚姻大事比什么都重要。她悄悄托人去了趟桥头寨……

一天傍晚,刚吃完晚饭,阿龙在院子里转了转,然后回书房看书了。没多久,母亲推门进来,阿龙立即起身,拖了根长櫈让母亲坐在身旁,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突然发现母亲老了许多。十多年来,他不曾想过母亲会老。母亲那么能干,怎么会老呢?

奶奶在世的时候,他听奶奶讲过,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前一个月,父亲到清水镇贩卖桐油,途中被歹人抢劫,不但抢走了身上的银元,还将他打死,扔进了清水江。母亲接到消息的时候,晕死过去几回。也就是说,阿龙生下后就没了父亲。按当地人的说法,他是个“遗腹子”。奶奶的三个儿子中,阿龙的父亲是老大,是一家人的顶梁柱,顶梁柱塌了,原本还算殷实的大家庭很快就分崩离析,一分为三。母亲分得几亩薄田,领着阿龙姐弟俩艰难度日。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阿龙还在贵阳读书的时候姐姐就嫁出去了。

别的小孩说他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他就跟人家打架,经常被揍得鼻青脸肿,可他就是不服。后来,他的个子明显比同龄人高大,下得狠,打架出了名,别人也不敢轻易惹他。他本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兴隆。大伯帮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们杨家不要衰败下去,要重新旺盛起来。可是,这孩子自从能满地跑的时候起,就暴露出不太安分的本性——院子里,母亲喂养的几只鸡,还有一条狗,见着他总是躲着走。它们得防着,什么时候会被他揪住,扔到墙外去,或者丢进粪坑里。家里櫈子没有一只不是缺脚断腿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母亲最担心门前那条河。水流在拐弯处冲淘出一个房屋深的水潭,一到夏天,时不时会有洗澡的小孩被暗流卷进水底起不来。不久这个水潭就得名死人塘。寨上的大人们都害怕自己的孩子去死人塘洗澡。交待小家伙们只能在上面的浅滩玩玩就行了。可是阿龙经常逃脱母亲的监视,偏偏跑去死人塘。有次,有个小孩跑来告诉他母亲,说阿龙沉在水底许久了没见出来。母亲险些晕了过去,赶紧叫人去看。众人来到塘边,只见阿龙的弹弓还躺在岸滩上,人却不见在水里。几个小孩乱纷纷地说,我们都看见他从这个地方扎进去的,一直没见他出来……完了,凶多吉少,水潭靠里有个巨大的旋涡……有人说这话的同时,人们看见水面上有一丛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野草,旋转着……然而,当大家都认为没希望的时候,在对岸的林子里,阿龙手里攥着一条锄头把粗的菜花蛇走出来……还有一次,有个外乡人路过他们家门口,向他母亲讨口水喝,正当端起葫芦瓢靠近嘴边时,猛然间,啪地一声,瓢破水洒,院子外发出一阵狂笑,一伙小孩围着高过他们一头的大孩子拍手嚷嚷着:好呢,靶子真准,兴隆哥神枪手!很快,那高个的男孩已经跑进院子,一头闯进母亲的怀里,险些把她撞翻在地。母亲正要责怪他,那外乡人摆摆手,又捋了捋胡须,打量着眼前这头小牯牛,自言自语道,顽是顽劣了些,恐不是安居小池的水虫子,当是跃池入海的游龙……什么虫啊龙的,贪玩好斗,只求他安分点我就阿弥陀佛了。母亲忙跟人家陪不是,那先生将要走出院子时,还说,是龙,不过现在还是条懒龙……没多久,寨子上的大人碰见他就懒龙懒龙地叫。只是后来一件事,他懒龙的名字又被人叫成烂龙了。那件事让母亲在族人面前好久都抬不起头——那个秋天,杨家祠堂祭祖,他趁人不备,领着几个跟屁虫往祭祀的酒坛里撒了泡热尿。

母亲坐定,微笑着打量阿龙,像打量一棵长成的杉树,该可以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了吧。他之前那张胖嘟嘟的脸,已经凝聚起轮廓分明的峰谷,嘴唇上长出了淡淡的绒毛,表明他确实已经长大了。长大了,烦恼也就跟着来了。阿龙的烦恼不止是怨自己不能为母亲分忧,也不止是心痛打了水漂的几个钱,他内心有更大的烦恼,常人不能知晓的苦楚。他想母亲大概是来安慰自己的,不等她开口,他说,娘,没事的,我没事。母親理了理头上蓬松的头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你看我这大半辈子,就只生下你姐姐和你,现在只剩下咱娘儿俩了,娘现在也老了,这个家还得由你来挑。阿龙说,我知道,这些年您为这个家操持得太多了,我现在长大了理应帮娘挑起这副重担,我会攒劲的,要做什么娘只管吩咐孩儿一声。不过您还是一家之长,孩儿虽然长大成人,许多事情还不懂得怎么去做,还要娘交待孩儿。母亲见阿龙还不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就把话往直白里说,你现在应该当家理事了,该成个家了……母亲停了停继续说,这姑娘我已托人看好了,是桥头寨的人,她爹妈死得早,跟爷奶长大,叫莲枝,今年16岁,人长得还算乖巧,身体很结实,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看上去里里外外都能应付得来。过几天我去找寨上的先生看个好日子,早点把你们的好事情办了,也了我一桩心愿。阿龙这才明白母亲的意思,马上说,娘,我还小呢,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还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儿子的反对,是母亲预料当中的事情,她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说,这十多年来,什么事情都依了你,你要去贵阳读书,娘借钱供你,你要养蚕,娘也帮你凑了本钱……这是终身大事,你不要多讲了,由娘来做主……

母亲有些不高兴,站起来摔门出去了。阿龙还愣在板凳上,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那晚,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好多的画面在脑子里划过。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在贵阳所见所闻。离校的时候,好些同学为今后作了打算,阿龙也不例外。只是,他还不能像有的同学那样洒脱,还得回乡作些准备。他仿佛看到他的那些同学早已投入到如火如荼的革命浪潮当中去了。当然,他也想到了草儿,这个身世凄苦的女孩——

母亲给他讲过草儿。她两岁的时候就被送养。养母领养她,是因为农村有一种说法叫“押长”,意思是养母之前生养的两个孩子不满周岁便夭折了,需要领一个小孩来养,这名义上有了长子(女),后面生下的小孩才能成活。不久,养母相继生下了妹妹和弟弟,到了两三岁仍然健康活泼。那时,草儿已经八岁了,养母开始嫌弃她。白天,养母下地干活,就把三岁的弟弟绑在她的背上强迫她背着。晚上,养母做针线活,她也不能闲着,要抱着已经入睡的弟弟陪在养母身边。有次,夜已经很深了,她实在太累,不知不觉打了下盹,怀里的弟弟滑落在地,惹怒了养母,养母操起手上纳鞋底的锥子,冷不丁往草儿身上一阵乱扎。那家的奶奶还算是个善良的老人,听见凄惨的哭叫声,急忙披衣出来将可怜的草儿护走。养母不待见,奶奶不敢多嘴,只是尽量护着,越是这样越容易惹怒养母。又过了一年,遍身是伤的草儿让旁人看了实在可怜,阿龙母亲正好到那个寨子走亲戚,听人讲起,她于心不忍,就同那家人商量,出了几块银元将草儿带回来给母亲作个帮手。

草儿到了阿龙家,母亲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待她,她也很懂事,帮着母亲里里外外地忙,深得母亲喜欢。她比阿龙小三岁,阿龙把她当成妹妹,领着她砍柴、捉鱼、放鸭。后来,阿龙在村里上完私塾考到县城高等小学,要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每当阿龙要回来了,母亲就打发草儿到风雨桥去迎候。接到阿龙,她会把他的书包要过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高兴地问,阿龙哥,你看我像不像个女学生?阿龙笑笑说,像,像极了。笑过之后,阿龙问草儿,你想不想上学?草儿脱口而出,想……马上又后悔了,说不想,然后低下头。阿龙知道草儿不敢想,她是懂事的妹子,他们心里都明白母亲不会让草儿读书识字的。女孩子干家务做针线活才是她们的本分,断文识字想都别去想。别说草儿,阿龙的姐姐同样一天学也没上过。更何况,家道中落后,孤儿寡母的光景,单供阿龙上学,母亲已经很吃力了。阿龙只好说,你真想识字也不难,我教你。那时,草儿一改之前沉闷的性格,比之初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天真地反过脸看着阿龙,真的吗?我学,你可不许耍赖……

想着这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在睡梦中,他听见有人叫他,细听,是草儿的声音。他翻身下床,推门出来看见草儿怀里抱了几根竹子,满头大汗,说阿龙哥,鸭笼已经破得不能用了,你编对新的吧,咱们家那十几只鸭子快要出栏了。再有几天就是端午节,伯母交待咱俩挑鸭子上街去卖,换些油盐钱。阿龙让草儿把竹子放在那儿,然后到厨房舀了盆水草草的洗了把脸。草儿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说,你瞧你,睡了一大早上,好像没睡饱似的,你可要快点编好啊,我得去看鸭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才从寨上回来,看见阿龙在院子里鼓捣着竹篾,她一边系围腰,一边对阿龙说,早上我到寨上王先生那里,把你和莲枝的年庚八字给了他,他说下个月初十就是个好日子……阿龙只管破篾,头也不抬头,对母亲的话没有反应。母亲急了,说你这孩子听见我说话没有,咹?然后钻进厨房去了。

端午节那天一早,阿龙挑着两笼鸭子往镇上走。草儿背着背篼,背篼里放把秤,跟在后面。一路上,只听见阿龙肩上的扁担发有节奏的声音,鸭子挤在笼子里不时发出嗄嗄的叫声,两人一句话也不说。

卖完鸭回来已是午后,走到风雨桥上,他们才坐下来歇一会儿。草儿不解地问,阿龙哥今天怎么了?一句话也不同我说,是我得罪你了吗?还是跟伯母怄气?过了好一会儿,阿龙才说:

妹子,你说我们寨上郎崽几岁就要成家?像哥这样,再不讨老婆是不是没人要了?

阿龙哥你说什么呢,我没听懂。

没什么,你今年多大?

15了。

要是有一天我娘要帮你找了个婆家,你就得离开哥,再要见你可就难了。

草儿脸一下就红了,把头扭到一边,说我才不走呢,我要一辈子侍候你跟伯母。阿龙笑笑说,那可不行,妹崽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晚上,草儿陪着阿龙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草儿看见装针线的竹篮里有一只用笋壳剪成的鞋样,样子像条小船,她明知这家里除了阿龙还有谁配这么长的脚呢?但她却要故意问问阿龙母亲,伯母,这鞋样可够大的哈,谁能穿这么长的鞋啊?阿龙母亲扫了她一眼,说你不用管,帮我搓这几根麻线,随手递了几丝粗麻给草儿。草儿撸起裤管,将粗麻放在腿上来回搓揉。联想起白天阿龙说的那些无头无脑的话,草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做了一会儿,阿龙母亲说,不早了,歇了吧,明天还有事。草儿正要离开,阿龙母亲好像想起什么话要同她交待,说草儿你等下,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草儿收住脚步,说伯母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草儿照办就是。阿龙母亲走去拉住草儿的手,又捋了捋她额头上的几丝乱发,说草儿啊,到咱们家已经有七八年了吧,瞧这模样,快成大姑娘了,咱们寨上你有没有中意的郎崽?啊——要有呢,你同我说,我托人替你问问,要没有呢,伯母就帮你作回主,找人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啊?对面的眼睛看着她,草儿感觉一股热气冲上脸颊,不敢出声,只是轻轻地摇头。阿龙母亲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说,妹崽家知道害羞就好,别整天跟着你阿龙哥腻在一起,他现在要替我把这个家承担起来,你也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不说了,睡吧,啊,睡去吧……

眼看初十的婚期就要逼近,阿龙心里越发的烦躁。这几天,母亲忙得团团转。她知道阿龙心里不舒服,也懒得安排他的活路,只暗地里交待草儿,多个心眼帮着留意一下儿子。母亲对这事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阿龙怎么不愿意,也不想照顾他的情绪,按照既定的程序张罗着。母亲不理睬阿龙,倒是支配草儿当跑腿,一会儿打发她去请本家叔伯来家商量找谁为观亲客好,如何过礼,如何接亲,如何请宴席……种种办事习俗不能让人笑话,一会儿又让她去请几个婶婶来出出主意,那些人家可是办过几台喜事的,知道哪些东西需要提前准备,哪些环节不能大意。

事情不能逆转。就像煮饭,米已经下锅,架在火上,只能往锅底添柴。一切都按照当地婚事风俗程序在走。随着日子的临近,整个寨子沉浸在越来越浓厚的喜事氛围当中。

母亲和她请的那些帮忙的寨邻越是忙碌,阿龙越是闲得慌,好像这件事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他是个多余的人,与其在那里碍手碍脚的,不如离得远一点。他从家里逛出来,逛到风雨桥上。河水细细碎碎地流淌,风雨桥显得更加寂寥。他躺在桥廊上望着那些横七竖八的梁木。这些梁木凭着卯榫,严丝合缝地彼此支撑着,让一座桥在风雨之中稳稳地站立着。假设用钉子或者铁丝捆绑,说不定早被风雨掀翻了。想到自己,比不得那些穿插着卯榫的梁木,这桩婚姻是被硬生生捆绑在一起的,早晚都要垮塌。这捆绑的人是母亲,儿子的包办婚姻是她从上代人那里继承来的信仰,她孤寡一生为的就是这么一天。作为儿子,表面上阿龙已无力抗争,但他心里暗藏着一股抗拒——

这些天,没有人注意到草儿的心情。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谁会在意?别人就看见她忙得像个陀螺,被抽打着旋转,似乎没有功夫难过。掌灯的时候,阿龙母亲让她把阿龙找回来。她第一次违背了伯母的指令,装着没听见,手里提着半篮子萝卜钻进了厢房。伯母追了两步,提高嗓门,又吩咐一遍。草儿还是没吱声。不过,她立即转出来,朝院子外走去。后面,伯母盯着背影,嘟哝了句,死丫头……

这个受汉文化深深影响的侗寨,婚俗也没有特别之处。初十这天,阿龙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总算做完了那一套程序。深夜,闹洞房的人都已散去,他感觉这场闹剧总算落幕了。这一夜,他只身躺在靠椅上,没碰一下新婚妻子的身体。他觉得对莲枝有些残酷,她是无辜的。可是能有什么办法,他不愿意跟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女子生活一辈子,他们之间说不上一句话。

婚后第三天,阿龙呆在家里实在难熬,就跟母亲说,要进城一趟。那天下午,他独自走在进城的小路上。河水干涸,路边的茅草枯萎,空气里袭来一阵阵凉意,到处是一片萧瑟的景象。眼看没有几里就到县城了,在一个转弯处,遇上了十几个当兵的人迎面走来。他像平常一样不想招惹是非,靠着路的一侧走,与他们擦身而过。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这人好生面熟,他想起来了,是张子群。几年前在县城高等小学一起读书的同學,毕业那天,还与他发生过口角,差点打起来了。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没想到几年不见,这狗日的混上了一身黄皮子,腰里还别着短枪,人模狗样的。我们队长叫你,小子,别不识抬举!正在犹豫间,一个瘦得跟猴一样的家伙上前用枪指着阿龙唬他。张子群立即上前扒拉了一把瘦猴,并骂道,你他娘的眼睛瞎了,这是我同学,什么时候轮上你唬人,给老子滚一边去。瘦猴即刻灰溜溜退到身后。阿龙这才接话,哟,老同学呀,混得不错啊,拉上队伍了……对不起,我有事,得赶路了……说着正要走,不想张子群跑到前面把他拦住,说老同学呀,你这人还记仇啊,都过去好几年了,再说当时大家都青春年少,爱冲动不是吗?别再计较了。我听说后来你在贵阳读了两年书,还怕远走高飞见不着你了呢。可巧了,今天居然遇上了,真是故友重逢,何不去喝两杯?走走,我也不去教场坝打靶了。不容阿龙说,张子群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只朝瘦猴一挥,说王副队,今天解散了吧,你带他们下去自由活动,我要和我同学回城了。

到了城里,他们捡了个安静的店子坐下来,要了几个小菜,一壶烧酒,三杯两盏喝下肚,张子群才一五一十地跟阿龙讲起他自己的情况:从学校出来之后,我在城里瞎逛了两年,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拦住一匹受惊的马,救下了马背上的县太爷,得到他赏识被招进县衙当差,县太爷把团防局的几杆枪交给我管……

哎,你别看我表面风风光光,其实也没什么,咱们这么个边陲小城,待久了也没多大意思。还不如你在外面几年,听说你在省城还参加过什么运动,给我讲讲呗。

……

张子群只管讲,阿龙很少插话。

这样吧,兄弟,这次进城你别忙着回去,在我家里多住几日,我有好多事情要当面向你请教呢。

阿龙想,进城来也是闲逛,不如顺了他的人情,正好散散心。就答应张子群跟他去了他家里。

几日下来,阿龙感觉张子群为人还算真诚,白天跟着他到教场坝看那几个兵操练,晚上,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不知不觉中,阿龙在县城已经待了三个月。

一天,一个士兵跑来报告,说王副队出事了,两人急急忙忙往街上跑,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扒开人群进去一看,地上躺着个女子,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头发散乱地遮着脸。旁边站着瘦猴,被人群围着不让走。见他的上司来了,才将叉着腰的手垂下,装出可怜的样子低声道,队长,小的瞅她那几只鸭子长得肥嫩,想着弄来兄弟们打个平伙,嘿嘿,当然也忘不了孝敬您老人家,嘿嘿,不想这小婊子死活不给,兄弟们就动手了……嘿嘿,这些刁民向着这个小贱人,不让老子走,翻了天,啊,想翻天,你们? 那家伙这下子像有了底气,又把垂着的手叉在腰上,抬着脸向众人吼道。

阿龙将地上的人扶起来,一看,差点不敢相信,是草儿。

原来这几个月,家里没有阿龙的音信,母亲放心不下。但她腿上的风湿病又犯了,走路不利索,新媳妇从没出过寨子,也不敢叫她出门。只好叫草儿趁赶集挑鸭到县城来卖,顺便打听打听阿龙的下落。不想一群士兵要来抢她的鸭,她死死抓住鸭笼不放,那个瘦猴上来就是两耳光,几个兵也跟着拳打脚踢……

阿龙火冒三丈,跨步过去,一把封住瘦猴的衣领,骂了句,你他娘的就是个畜牲……提起来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当他正要补上一脚时,张子群急忙拦住他,说老同学别脏了你的鞋,把这小子交给我吧,我来处理。真没有王法了,你看你养的好兵,我看你怎么处置?阿龙变着脸色冲着张子群吼道。然后扶着草儿走出人群,向街边的药铺走去。

跟着,张子群带着钱,去药铺找阿龙赔礼道歉。却被告之他们已经走了。

这件事又给阿龙上了生动的一课。一个小县城的兵原本应该保护百姓,反过来却欺压百姓,这是个什么世道?就算是张子群能惩戒他那个副队一时,也无法遮盖他们的本性。阿龙对这样的官兵是失望的,对贫病交加的社会感到忧虑。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此时,他心中的方向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草儿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在家里调养了一段时间,并无大碍。

翻年,阿龙对草儿说,我还是跟你养鸭吧。

阿龙吸取了养蚕失败的教训,首批不敢多养。清明刚过,阿龙买来一百只鸭苗,开始了他心中的盘算。草儿看鸭很上心,起早贪黑,精心照料,清早挑上两个鸭笼到水草繁茂、鱼虾较多的小河沟里放牧,夜晚割来青草垫圈退温,还坯土堆肥养蚯蚓喂鸭。受到精心照料的小鸭全部成活,长势良好,二十多天后,毛茸茸的小鸭开始长出麻色粗毛,又过了两个月,翅膀毛长到了与尾毛一般齐整,出落成羽翼丰满的漂亮麻鸭。

在放鸭的间歇,阿龙偶尔看向身边的草儿,心想,这丫头养鸭还真有一套。

端午节这天,阿龙与草儿到乡场上卖鸭。这里的人们有节日吃鸭、女婿用鸭到丈人家“打端午”的习俗,鸭子特别好卖,一百只鸭子很快便卖完,换得五块大洋。这次养鸭成功让俩人信心倍增,在回家的路上,阿龙与草儿商量,准备秋天再大干一场。

养多少啊?草儿问。

不上一千,起码也要八百吧。

哇,这么多?

不敢?

谁说不敢?

说归说,一下子增加这么多,阿龙心里还是有点虚。

夏末秋初,阿龙特地到长滩寨找张鸭客求教。张鸭客是当地有名的养鸭大户,自家常年养老鸭一千多只,还自开“抱棚”孵化鸭苗,周边的寨子都去买他的雏鸭来养。张鸭客问:

阿龙啊,养八百只鸭要多少粮食你算过吗?

没有。

每只十斤左右,要八千斤啦!

阿龙一听傻眼了。家里就那么几亩薄田,生产的粮食只够一家人勉强糊口,哪来这么多粮食喂鸭?张鸭客看出了阿龙的心事,于是说:不打紧,你现在养的叫秋水鸭。白露前20天你来我这里领鸭苗,每只鸭只要一碗米喂二十多天就“破谷”(開始吃谷子)了,到那时刚好打谷子,再把鸭群赶到田里捡拾遗谷,吃秋虫鱼虾,节约粮食不说,鸭子吃了活物,长得又快又肥又有卖样。

听张鸭客这么一说,阿龙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

好心的张鸭客还交代,自家养鸭,可别从外面带鸡鸭进鸭棚,也别与其它的鸭群打伙,以免染病,养鸭最怕的是遭瘟。阿龙默默记在心里。

七月上旬,阿龙从张鸭客那里领来了八百只鸭苗,当起了牧鸭人。阿龙算计好了,从门前小河开始向县城方向放牧,正好赶上重阳节上市。那些天,人们看见风雨桥边,石拱桥下,溪沟田坝,阿龙牧鸭的身影。

随着鸭群越走越远,母亲有些担忧,就让草儿一同前去,多个人在身边也有个照应。阿龙不同意,一来草儿已经是大姑娘了,不方便;二来阿龙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怕别人说闲话。初听母亲这么一说,莲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阿龙的拒绝一下子打消了她的顾虑。

鸭群一天天长大。阿龙心里盘算着,二十只鸭能卖一块大洋,八百只至少也有四十块。再养一周就可出栏了,望着自由嬉戏的鸭群,阿龙心头是复杂的。

这天夜里,心月已经起来很高了,阿龙仍无睡意。就在三个月前,他收到了昆明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让他抓紧时间过去。写信的人是在贵阳时结识的好友周一鸣。周一鸣还提到当时临别时他们说过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要走出去寻求救国救民之路。”回来这几年,经历的事情一度让他迷茫。去年在县城,草儿被官兵欺侮的事件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混乱的世道,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养蚕养鸭也只是解一时困窘,他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

阿龙再次出走,是卖了那批鸭子之后。母亲、妻子以及寨子上的人都没有预感。只有草儿,那几日总是惶惶不安。可是那天早晨,她追向风雨桥,那里空无一人,风雨桥仍然静静地立在河上,它没有告诉她,他去了哪里……以后多少日子,草儿总在落日余辉里,亦或濛濛细雨里,等在风雨桥,一双眼睛朝远处望去,她多么希望前面小路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啊……

1934年底,红军突破国军重重围剿,放弃北上湘西的计划,改向国军力量薄弱的贵州前进。一天,部队进发到湘黔交界处进行休整。一位长相黑瘦但十分精神的战士被排长叫到跟前,说有个任务要交给他。

这位战士不是别人,正是阿龙,不过此时,排长唤他作杨兴隆。阿龙知道,前面不远就是他的家乡。这是他离家12年后,再次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他望着滔滔清水江,想起了奶奶说的31年前,父亲就是在这条江上被盗匪杀害的,心情十分沉重。他还想起了离家的那个秋天,站在村口回望寨子时,风雨桥静静地守候在那里,没有谁知道这个侗家娃要去哪里?这一去,前途未卜。临行前他给母亲留下一封信,信上说,请母亲原谅他的不孝,他对不起莲枝,请母亲成全她改嫁,不要再等他;他请母亲把草儿当成亲闺女,选个好人家嫁了。卖鸭得的40块大洋,是当哥的留给草儿妹子的,权当为她置办点嫁妆……阿龙的眼睛湿润了,突然有个人叫他,才把从回忆中拉回来。

排长知道阿龙会说侗话,这里又是他的家乡,安排他作为部队先遣团的战士,派往黔东南侗族地区筹集粮草、物资和经费,保障大部队行动。排长还看出他想家了。部队要在这儿休整三天,同意他回去看看母亲,快去快回。阿龙明白,到了家门口,是一次难得的探亲机会。他谢过排长,找老乡借了件侗装换上进了县城。在县城,他打听到驻扎在这里的黔军听到风声,早已弃城而去。阿龙在街边卖了一块泡粑,又从店铺扯了两绺红头绳,从容地朝村子走去。

这回家之路,仿佛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阿龙恨不能变成一只喜鹊,眨眼飞到母亲身边。他急走如风,额头很快就冒出了汗珠。翻过前面的坳口,无数次梦中出现的风雨桥就在眼前,那一瞬,阿龙突然感觉脚下无力,迈不动步子。他仿佛看到了母亲,老人家哭瞎了眼睛,看到了草儿,她没有出嫁,甚至莲枝……莲枝也没有离开,还是他的妻子……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向他袭来,似有人用力往下按了一下他的肩头,不由得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砰——突然响起的枪声惊醒了阿龙。这段时间的长途奔袭,他和战士们实在是又困又累。刚刚眯了一下,就有突发情况,遭遇一小股武装滋扰。部队立即进入了战斗状态。

战斗结束已是天明时分,阿龙含泪朝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与战士们迅速消逝在莽莽大山之中。

阿龙辗转接到家里电报的时候,已经是他和战友们翻雪山,过草地,到达陕北的第二年。电报短短的几个字,却如雷轰顶:母故,盼归!

这是以草儿的名义发来的电报。

而此刻,距离电报发出的日间已经过去半年了。伤痛之余,阿龙为母亲写下一幅挽联:“八千里长征,报国即为报母;四十年矢志,教子亦是教人。”

阿龙本来想,等革命成功了,就把母亲接来身边奉养,以尽孝心。他还想,把草儿也接来住一段时间。他不能确定,他离开之后,莲枝是不是改嫁了?母亲是不是帮草儿找到了好人家?他想到这些,心里充满了愧疚感。

现在得知母亲故去,革命形势也不允许他回来,他只好写了一封短信,附上这幅挽联寄回家乡。

家里一直得不到阿龙的回音,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世上可能早就没有阿龙这个人了。又过了一年,阿龙的回信才辗转到达。阿龙在信中请求不要把他为母亲写的挽联刻到墓碑上,也不要在墓碑上留下有关他的信息……他交待草儿妹子要好好活着,胜利很快就会到来……他没有提到莲枝。

这么多年来,莲枝一直相信,阿龙会回来的。阿龙走后,莲枝并没有离开杨家,一直安分地侍候着婆婆。接到阿龙回信时,她已病入膏肓,阿龙在信中連半个字都没提到她,她心灰意冷,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有了阿龙哥的回音,阿龙哥还活着,草儿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她要替阿龙守好这个家,她相信阿龙哥说的,胜利很快就会到来,等到那一天,阿龙哥一定会回来的。

几十年的枪林弹雨,阿龙多次负伤,此后,旧伤经常复发,多半时间住在医院里,他再也没有回到侗乡。而侗乡的风雨桥却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个时候,他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影站在风雨桥头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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