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颜色

2023-05-30 00:48江洋才让
百花园 2023年1期
关键词:毛毡乡长音节

江洋才让

冲翁说话

冲翁忽然掀开帐帘走了出来,他的眸子中顿时飘满了太阳翎羽。用他的话来说,太阳就是只火热的大鸟,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它的模样其实不是天空中呈现的那个样子,冲翁说他在梦里见过真正的太阳——“辉煌啊,辉煌得简直就无法形容嘛!它的行宫是一座雄伟的雪山,雪山被照射得浑身淌汗!”中午,会议刚刚结束,冲翁看到大队干部们的坐骑被放到南山上悠闲地吃草。他的被阳光炙黑的瞳仁闪烁了几下异样的光彩,然后,他盯着一双双注视他的或空洞或迷惘的眼睛,又开始用说书般的语调缓缓地宣讲。这种话题其实乡长不爱听,他躺在一片毛毡上睡着了。因此,他不会妨碍冲翁把话说下去。冲翁咽了口唾沫,喉结异常明显地动了一下。他又说:“太阳的翎羽飘得满天空都是,所以说,阳光的恩泽很重!”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被阳光炙热的左肩。但所有的听众都没有感到阳光恩泽的那种重量。冲翁环顾了一下众多的被晒得黑红粗糙的面孔,信手从草地上拔下一根茅草放在口里咀嚼,于是,他突然感到了一只羊的命运。他话锋一转,又说:“将来我们的羊是吃不上草的。想象一下整个草原被沙砾覆盖的情景吧,多么悲惨!我的意思是,那时我会用我的方式在沙砾中察觉到一条河的流动!”大家面面相觑,无法想象丰饶的草场会变成这个样子。冲翁又说:“那时将会出现三个智者——一个是齐勒格西,一个是县委书记昂格勒,一个是我。我在梦中亲眼见到的……你们不信……你们可以不信……你们可以不信未知的事实。”大家一言不发,静寂的帐篷前流淌的时光,冲洗着睡在毛毡上的乡长。乡长翻了个身,口里不知嘟哝着什么。冲翁来劲了,他站起身缓缓地在盘腿而坐的人当中,像一头失去娘亲的豹子一樣地踱步。他感到自己是笼中的豹子,山脉就是他永久的栅栏。那些栅栏上的锈迹,其实就是封存了岁月的岩石。他说:“看看我们眼前这块像矮桌一样突出的大石头吧!”大家都把视线转向它。冲翁继续说:“你们看看那上面先人留下的古怪符号,以及图案。”他用手指给大家看。“石头上绘刻的内容是我们的先祖在生活:他们捕猎——他们生殖——他们放羊——他们崇拜生命的力量——他们向往光明:火。你们看图案中的火是那么夸张,像一个扭动躯体的母亲。草原的爱,就在于此……可惜喽,这块石头会在若干年后消失的。如果我那时不死,你们可以来向我证实这一切的一切不是瞎说……”冲翁说这些话时二十六岁,那时阳光火热地炙烤着桑顿草原,躺在毛毡上的乡长正做着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了一群口渴难耐的人提着树苗在沙化的草原跋涉。

冲翁突然一言不发,看着远处,呆愣如羊。

诗 篇

那天,我手拿诗篇战栗着站在高地上,调匀呼吸,准备朗诵,一股高地的冷气流在我的身边呈流线型运动,我觉得我的额头和鼻子与冷气流的接触最为亲密。我再次调匀呼吸,站在高地一块充满灵性的石头上,相当于站在聂鲁达的马丘比丘之巅。我轻轻地吐出一个音节,这个音节便在空旷中回荡:“啊——”这是多么抒情的一个音节呀!我总是陶醉在其中,很久很久不能自拔。其实,我知道这个音节并不带有很多的意味。但我仍然觉得这很过瘾,仿佛猛然喝进一口酒之后,必须要把灼热的酒气吐出来。然而,世事总是难料,在这样美妙的时刻,总会有一些状况打断这重要的仪式,就像命定的。说来会使人不相信:就当我吐出这个舒缓音节睁开眼睛时,我看到对面一百米开外的土坡上出现了一个骑着红马的女子。她头戴火红的狐皮帽,面庞洁白,身着雪白的皮袄,系着红绸腰带,腰带的一端柔软地垂落,被风抚弄得充满美感。她的美、她的出现使我感到惊心动魄。就这样,我俩一直对视着,犹如被隔在历史两端的情人,心有灵犀,但嘴上却说不出。直到发生了一件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土坡上缓缓地升起黄尘,在响亮的马蹄声和铠甲鳞片的碰撞声中,两个骑着披挂有彩绸的黑马的武士浮出地平线。他们头戴野牛犄角战盔,身着牛皮条编织并缀有铜鳞片的铠甲,手持三丈长矛。长矛上蓬松的一尺黑穗,像烟雾一样飘扬。黑马、黑色的武器,令人感到压抑。他们要带走红马上的女子。他们威风地跟在她的身后,令人不由要猜想她的身份:她是王后?她是公主?抑或是从别的城堡中抢来的漂亮奴婢?种种猜想,永无答案。她回过头来,从两个并辔而行的武士威武身躯的夹缝里看着我。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凄楚——旷世的凄楚,使我不得不羞愧地扔掉手中的诗篇。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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