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辅成王图

2023-05-30 00:48郑俊甫
百花园 2023年1期
关键词:燕王先帝大将军

郑俊甫

侍者急匆匆地闯进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未央宫的画室里,对着一幅画出神。

画室很大,很大的画室里也没有了多余的空间。先帝喜画,还喜欢占卜,黄门画工每天都很繁忙,一边画画,一边揣摩先帝的心思。画室中央的这幅,就是先帝命人画的。画面里,一个壮硕的男人躬身端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在接受众臣的朝见。偎在男人怀里的孩子,头戴王冠,身形幼小。侍立两侧的大臣,垂首而立,谦恭有礼。

是一幅《周公辅成王图》。

侍者轻咳一声,道:“皇上有旨,传大将军上殿。”

我身子一震,兩手在宽大的袖袍里微微颤抖。昨天晚上得到密报,少主的兄长燕王刘旦,因为没有登上帝位,心存怨恨,暗中联合上官桀、桑弘羊等人,企图先杀了我,然后废掉少主,篡位。燕王刘旦将夺取帝位的赌注压在上官桀身上,前后派遣十多人,带了大批金银珠宝,贿赂长公主、上官桀、桑弘羊等人,谋求支持。他们袭用“清君侧”的故伎,令人以燕王刘旦的名义上书少主,谎称我正在检阅京都兵备,京都附近道路已经戒严;又说我将被匈奴扣留十九年的苏武召还京都,任为典属国,意欲借取匈奴兵力;还说我擅自调动兵力,很快就要篡逆。

我盯着那幅画,一动不动。十年了,十年前,这座“御柳如丝映九重”的宫殿,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巫蛊之祸。太子刘据因受到奸佞江充的诬陷而自杀,燕王旦、广陵王胥之前都犯有过错,不堪大用。先帝迟暮,他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幼子——宠妃钩弋宫赵婕妤所生的刘弗陵。先帝唤来黄门画工,画了一幅画,赐给了时任奉车都尉的我。先帝赐我画时,什么都没有说。

那幅画就是挂在我面前的《周公辅成王图》。现在想一想,先帝何等睿智,一幅画,藏着一个惊天的谋划——不但公开表示自己舍长立幼、托孤于我的意向,还警示我务必行周公之事,尽心辅佐少主,同时,也撇清了自己,明示世人自己此举乃效法先圣,而非一意孤行。

拿到《周公辅成王图》的第四年,先帝出游五柞宫,重病。记得当时我匍匐在地,哽咽着问询后事:“如有意外,谁当继承皇位?”先帝瞟了我一眼,说:“你不明白那幅画的意思吗?立幼子,你行周公之责。”我怎么会不明白呢?明白也要问。先帝身上双重人格,一面纵横捭阖,开疆拓土;一面又心性多疑,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五柞宫托孤,先帝命我任大司马、大将军,太仆上官桀任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任御史大夫,一起接受遗诏,辅佐少主。那一年,少主年方八岁。

侍者又咳了一声,提高嗓音道:“皇上和满朝文武,都还等着您哪,大将军!”

我瞥了侍者一眼,说:“知道了。”然后很仔细地整了整衣冠,跟着侍者往外走。辅佐少主六年了,如今,少主十四岁,他能辨得清这纷繁的世事吗?外有燕王旦妖言惑众,内有上官桀、桑弘羊火上浇油,三人成虎,怕是先帝苦心孤诣的一张画,也成不了我的护身符了。我在心里长叹一声,悔不该呀!原本,这诬告之事是不会发生的。辅政之初定有规矩,吏民上书言事,必须由我领尚书先行批阅,遇有不好的,可压下不报。只有等到我休假时,上官桀才能代替我处理奏章。这一次,上官桀正是趁了我休假之机,将奏章直接递到了少主手中。我知道,刘旦想激怒少主,让天子昭告我的“罪状”,再由桑弘羊煽动朝臣胁迫我退位。

朝堂之上,一派肃穆,气氛压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故作从容地摘掉将军冠,叩首自责。一旁的上官桀冷笑一声,嘲讽道:“大将军,是不是因为燕王告发你的罪状,不敢来上朝了?”大殿里零零落落响起几声讪笑。我俯身不语,静候少主发落。

少主离开御座,双手上摆,示意我起身:“将军请戴上冠,我知道那封书信是在造谣诽谤,将军无罪。”朝堂上一片嘈杂之声,大家面面相觑。我也一愣,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忙挺身问道:“陛下怎么知道的?”少主理了理冠带,轻轻一笑道:“燕王远在燕地,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即便是探得大将军调动兵力,意图谋逆,再行文上书,送到朕的手里,往返也要十余日。大将军此次休假,不过才五六日而已。五六日间,如果你要调动兵力,燕王便是知道了,告密的书信也送不到朕的手里。况且,以大将军之能力,若是真要推翻我,也无须如此大动干戈吧。”

上官桀等人的阴谋,被十四岁的少主揭穿。我这才知道,诬告的书信送达少主手中,就被少主扣在那里,不予理睬。我一时又喜又惊,喜的是少主平素看似顽劣,临大事却如此聪慧善断,处变不惊;惊的是自己一向拿他当孩子看待,诸多国事并没有与他仔细商量。

上奏书的人后来果然失踪了。当然,这个于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记得离开未央宫的情景:有风吹过,我浑身颤抖。回到府上,褪下衣裳,才发觉内衣已然湿透。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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