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以后会有很多窗

2023-05-30 06:11陈柳金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洛川望远镜

陈柳金

有人敲开门,看是同一个小区的,詹于敏马上警惕起来。来人却表达了对望远镜的强烈兴趣,想观看一下月球的样子。

这要求一点都不过分,詹于敏也没把他往坏处想。事实上,来人只是单纯地想开开眼界。詹于敏调好目镜和寻物镜,又左右高低移动镜筒,直到遥远的月亮来到眼前。能看出来,她的动作不太熟练,调试的时间有点长,但来人一点都不抱怨。终于调试成功,来人把左眼凑近目镜,月球表面长着斑痕和疮疤,一疙瘩一疙瘩的,乍看仿佛得了某种皮肤病,跟肉眼看到的寄寓无限美好的皓月婵娟金轮玉盘冰镜蟾宫素娥完全是两码事。来人显然非常失望,回去后到处说月球的坏话。

岂料这话让事情发了酵。小区住户又向物管投诉,攻势前所未有,他们成群结队走去物业管理处,说望远镜竟然能看到38.4万千米外月球的皮肤,那我们还有什么安全感,身上长了多少根毛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人拥到了楼下,气焰从地面蹿上来,要把詹于敏给灼了。人群挤进电梯,詹于敏着实有点蒙。那个大谈科幻的杨汛不迟不早打来视频电话,想邀她看电影《侏罗纪世界》。詹于敏把现实版电影直播给他看时,他立马开车跑来,亮出记者证,说,我是记者,你们有事向我爆料,我替你们主持公道!众人叽里呱啦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杨汛搔着头皮说,天上的事我还真管不着,至于她有没有偷窥,这个很难下定论。看这样行不,你们每人都买一台望远镜盯着她,要是掌握了证据,我来替你们说话!众人的愤怒被反证法悄无声息地瓦解掉,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众人四散,留下詹于敏和杨汛。显然杨汛很好奇这台卡塞格林望远镜,没想到詹于敏还有第三只眼。

你也喜欢天体学?

不,我喜欢自己!

这望远镜,真的用来偷窥的?

说什么呢?不是我的!

谁的?怎么会放你家阳台?

一个租客留下的。

去哪儿了,还回来吗?

可能去了月球,也许会回吧!

最后这句,杨汛以为詹于敏说的是迷糊话,太不靠谱。但她说得很认真,一点都没有瞎编的意味。

是的,这些天,詹于敏的苦恼来自于一台望远镜。准确地说,是一台卡塞格林望远镜,这台望远镜与其他望远镜有何不同,她实在说不上来。詹于敏经常与丁卡因、罗派卡因、丙泊酚、氯胺酮打交道,你若问哪一种是局麻药或全麻药,哪一种可进血管,哪种只能走肌肉,她马上就能答上来。

那伙计昂着头架在阳台上,一米多长的镜筒遥望天空,要把天上的星月云霓全拉到面前。望远镜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眼睛够不着的时候,它能帮你完成遥远的抵达。这是科学对人类的馈赠,也造成了人类对它的抵触。

詹于敏接到的投诉一天比一天多,物管把她的手机打爆了,甚至还几次登门交涉,但她咬紧牙关,一副凛然状。七嘴八舌的投诉无非归于一点:望远镜老对着居民楼,鬼知道是在偷窥还是窃密!天哪,现在的人怎么如此脆弱,天文望远镜当然是用来观测天空的,谁会对你们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破事感兴趣?

詹于敏真想给那些投诉人打一支麻醉针,让他们过于敏感的心沉睡过去。

没想到这事还惊动了詹于敏父亲。前年送走母亲后,父亲回了乡下,大抵厌倦了太过矫情的城市生活,在剩下的时光中返璞归真也是幸事。一定是那些长舌之人给他打的电话。父亲退休前不是头面人物,但和小区里的人处得不坏,属于那种隔心隔肚的相处。都投诉到乡下去了,他怎么也得到现场看个究竟。一看这架势,父亲就乐了。

麻醉师要转行当天文学家?

地面上的事没劲儿,就想看看天空!

天上的事太远,犯不着跟他们较劲!

我碍着谁了,谁也别想阻止我抬头看天!

白天不能移回屋里?

不能,白天有白天的风景!

谈话一下子卡了壳,父亲没再追问下去。其实就是走走过场,好对左邻右舍有个交代。有时要的也就是个态度,隔老远从乡下跑来,够有诚意了吧?他知道女儿的性格,认准的事不拐弯,一竿子插到底。谁也没在天上划领地,总不能说哪一块是东家西家的吧,何况还只是眼睛瞅瞅,又没动什么真格的。好吧,女大不由爹。就像在婚姻这事上,孩子妈还在时,跟她把牙齿都磨短了,愣是没松口,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传宗接代生儿育女,老不老土?

没想到父亲回去后没几天,有人投诉到了辖区派出所。假如证据坐实,詹于敏要接受拘留和罰款的处罚。这也不是哪个片儿警定的,《治安管理处罚法》上白纸黑字写着。她是有单位的人,被拘留还不影响到公职?!

片儿警问,偷窥多长时间了?

谁偷窥了,我看的天上!詹于敏说。

片儿警道,都有人投诉了,还不止一个!

有证据吗?我对他们没半毛钱兴趣!詹于敏说。

片儿警又道,你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干扰!

是他们在偷窥我,我要投诉他们!詹于敏说。

这个反将法把片儿警噎住了。对詹于敏无法取证,处罚不能落地;而那些居民的行为是否涉嫌偷窥,也颇有争议。面对这样一头犟驴,片儿警实在没有法子,末了劝她把望远镜撤回屋里去。詹于敏回答得很坚决,我又没占用别人阳台,不撤!

婚姻这事上,詹于敏总是以局外人自居,但总免不了要应付一些场合。比如这次,闺密黄杏杏设了个饭局,一起来的还有个男的,同詹于敏年龄相仿。詹于敏猜出了大概,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男人只是途经的过雁,从不会在自己的天空留下什么。

交谈也就不太着调,混乱,没有逻辑,更谈不上形成完整的话语体系。这个年纪的人本就处于散漫年华,拒绝思想和深沉,谈谈简居潮服快手抖音小红书什么的,同意不同意都打个哈哈,让你的观点处于模糊状态,一点都不伤感情,还能最大限度共享信息,让你被幸福的时尚重重围裹。但眼前这男人说着说着滑远了,完全撇开潮流,似乎是从另一个空间闯进来的陌生人,竟然不搭边地谈起了黑洞元宇宙平行宇宙嵌合体能量守恒定律莫比乌斯时空,黄杏杏几次朝他眨眼,甚至在桌底用脚尖踹他的脚踝。他丝毫没有领会,愈加讲得起劲,还说宇宙是个巨大的谜面,深不可测的谜底就藏在人类手中,一旦揭开,人类也许可以改造月球,成功的话可拿月球当作地球副中心。

没想到,詹于敏听得很投入,完全不是以往会面时全无心肝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的光很真实,一看就是遇到了有感觉的人。黄杏杏对这种场合的会面颇有经验,成与不成,有几成把握,一看双方眼神就能判断出来。

几天后问她。詹于敏说,这样的人只适合交朋友。

黄杏杏不客气地说,以为还年轻啊,到底要什么类型?

詹于敏说,让我心里有疼痛感的!

黃杏杏愣怔了,说,这是什么道理?

的确,詹于敏三十了,尴尬年龄的临界点。母亲要是还在,一准会说“我在你这个年纪要还单着,你得推迟十年来到这世上”。母亲前年到了世界尽头,詹于敏几次做梦还梦见她这样说,梦里詹于敏总是笑笑。客家有个说法,对已逝之人,梦里是不能说话的,招邪。詹于敏才不怕呢,不过在这事上,微笑总比说话好。而母亲总会敲一下她的头,说,没心没肺!

还有几次,詹于敏梦见母亲疼得面部扭曲的表情。她一个麻醉师,就那样垂手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在疼痛中醒来,额上全是汗珠。想起母亲去世前,疼痛几乎占据了她剩下的时间,如同一场大雪覆盖了她庸常的一生,之后大地陷入婴儿熟睡般的宁静。詹于敏在医院拿过几次杜冷丁,再拿,医生说已到最大权限,要再用只能住院。母亲好似能掐算自己的倒计时,坚决出院,她不愿让自己的生命结束在冰窟般冷酷的地方。又一次疼痛发作,詹于敏曾试着问母亲住院的事,母亲说,我宁愿痛死,也不去医院!

母亲的每一次疼痛铁一样烙在内心深处。詹于敏轻轻揉着她的痛处,父亲也没有当旁观者,坐在一旁讲述着他和母亲的过往,从认识开始,一直讲到恋爱结婚生育,苦闷焦灼忧郁,家长里短一地鸡毛,差不多是母亲一生的口述史。也许是注意力转移,母亲脸上的表情和缓许多。他讲到母亲分娩那天,半夜时分,腹部隐隐作痛,之后频率越来越密。父亲叫了辆脚踏三轮车,把母亲送去医院妇产科。产房躺着好几个待产孕妇,发出各种痛苦的呻吟,有人忍不住大声嚷叫。母亲在这网一样密集的痛苦叫声中极力压低呻吟,她死咬住父亲新买的手帕,叫父亲拉紧手帕一角。时间过得极慢,急着要来到世上的詹于敏就是在父母用尽全力的拔河赛中出生的。

父亲这样讲的时候,詹于敏的心真切地疼了一下,身上泛起一圈圈电波,整个人变得沉静而敏感,仿佛身上长出一对触角,把电波传到了身体的犄角旮旯。

杨汛替她解围的那晚,詹于敏给他讲起了那个神秘租客的故事。

他叫童洛川,江西赣州人,有复印的身份证和签订的租房合同为据。职业是策划建设大型商业综合体,至少在五个一二线城市成功将大型综合体推向市场,并且为商家带来了巨额利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综合体再大再奢华,到底不是他的家,他只负责商业策划和营销,一旦将这艘舰艇引入航道,属于他的高光岁月差不多就结束了。当然,他愿意留下来也是可以的,但喝的也不是头啖汤,失去了作为开山祖师的存在意义。这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每在某个城市成功打造一个综合体便全身而退,到一个新的城市又去谋划他事业上的舰艇。

前年来到这个客家城市,在一次应酬上认识了詹于敏。他在不经意间瞄她时,发现她的目光也迎了上来,微妙感春泥般暖和,都能感觉到心里某处在冒芽。又一次看向她,天哪,这次她的目光带着微笑。好熟悉的笑容,一定在哪看过,他便也舒展开眉宇,报以一笑,心里的芽转瞬抽了叶。毕竟是男人,他优雅地敬了她一杯。她将红酒杯贴近双唇时,他想了起来,要是戴上一顶费多拉帽,她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上海滩女人。是的,这话是后来他告诉詹于敏的。

作为本地人的詹于敏,唯一跟上海能扯上关系的就是还小时,喜欢偷偷拿她母亲的上海牌雪花膏在脸上轻涂细抹。至于上海在地图的哪个角落,距离本地有多远,她一概不知。

故事实在有点狗血,像很多肥皂剧演的那样,后来他们住到了一个屋里。只不过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同居。童洛川之前租住的地方吵,他正在四处寻找适合的房子,詹于敏一个人住着四居室,委实有点浪费,经朋友撮合,勉强答应租一间房给他。原因在于他上晚班,白天在家补觉,而詹于敏几乎都是白天上班,这样两个人能错开,谁也碍不着谁。

童洛川来的时候,除了行李,还带来了一条哈士奇犬,周身毛发黑白相间。这多少让詹于敏有点不适,她不喜欢宠物,她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事先不说清楚,詹于敏在心里到底还是责怨的。哈士奇占用了一个房间,这在合同上没有明确。童洛川不是个抠门的人,多交了哈士奇的房租。相当于两个人租住了詹于敏的房子,按“人头”给租金,也在情理之中。

他上午睡觉,下午带上哈士奇穿行在本地的古建筑群中。据建筑专家说,本地有上万座客家围龙屋、土楼、碉楼和西洋建筑。童洛川用相机把它们一个部件一个部件拆解下来,门、窗、椽梁、檐角、屋脊、屋顶、天井、花胎、后围。回到家坐电脑前,一张张归类到不同的文件夹里。刚下班回来的詹于敏不声不响站在他身后,盯着那些被肢解的古建筑照片时,终于还是没忍住。

你是拆书班出来的吗?把我们祖宗的房子给拆得支离破碎!

当心哪天把你也拆了!

你不怕医生的手术刀啊?

我不是你的病人,你也不是我的温柔一刀!

詹于敏在心底渴盼他做出异常的动作,站了半晌,却没有。背后这个鲜活的女子大概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夕阳刚好从窗外照进来,打在两个男女身上,而哈士奇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穿梭,用尾巴甩出一片浮尘。詹于敏怎么都觉得这样的落日太过伤感,便悻悻走了出去。

说实话,长这么大,童洛川是第一个让她心里有疼痛感的男人。后来发现,让她心里疼的并不只是他长得像韩国明星河正宇,他身上的气质有一股劲儿,拿人。童洛川是她生命中期盼多年的样子,她坚信这是上天做出的安排。童洛川对他的事业很上心,这在詹于敏眼里反而成了一个优点。

这天下班回来,童洛川上班去了,哈士奇意外留在房里。以往狗子总是跟着他一起上班,相当于他的贴身随从,这很遂詹于敏的愿,她可没闲工夫跟浑身长毛的异类斡旋。电脑亮着屏,大概童洛川忘了关。詹于敏到底还是好奇,点了点鼠标,一个文档浮现眼前:这些古建筑的各式窗户像客家先祖们的眼睛,一百款窗户,便有一百种眼神,穿过历史烟云与岁月尘埃……

詹于敏的裤腿紧了一下,扭头看去,哈士奇咬着裤腿拖拽她,一直拖至门口,后退两步朝她龇了龇牙,鼻子喷着气。这太让詹于敏窝火了。又不是什么机密件,你一条狗也不看我的身份,在这屋里,我是你主人的东家。要是这次穿的是裙子,还不被它咬了腿?哈士奇仍然瞪圆了眼盯着她,詹于敏气岔了,一脚踹去,它嗷一声跑去阳台。

那次之后,哈士奇老躲着她,童洛川没发现这異常。一次詹于敏换班,也就是说他们还是有交集的时候,詹于敏很例外地做了顿饭,童洛川来了兴致,在饭桌前跟她眉飞色舞地说起了他的构想。

他说他也是客家人,他要把客家建筑元素结合到大型商业综合体中,让时尚和本土文化联姻,尤其要将古建筑窗户这个意象融进去,过去和未来,才构成一个完整的时空。他说多年来一直在坚守具有明显标志的设计理念,每到一个城市,就要读懂当地古建筑,那是城市的灵魂,他不能绕开,因为神在召唤。他还说,总有一天要去大戈壁设计一个大型综合体,既让人们看到生命的绿洲,又叫风沙改道而行。若有机会,还要登上月球建设超验大型综合体,售卖在地球上从没有过的商品,人类乘坐诺亚方舟当天就能来回,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跨时空的购买欲。

但是,本地大型商业综合体建好并完成商铺招租后,童洛川立刻人间蒸发,一起消失的还有哈士奇。茶几上压着一张纸条:我要走了,古建筑窗户系列照片我留下了,还新买了一台卡塞格林望远镜,当作念想。人要低头走路,也要抬头看天。

童洛川手机打不通,微信也死水无波。作为麻醉师,疼痛是她生命中需要时常唤醒的感知,这样才能让她不至于对现实过于麻木。她一直很珍惜这份疼痛感。但是,童洛川失踪了,她像失去了体内的某个器官。他若离开,去大戈壁或月球实现他的夙愿,也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他不可能这么无情。

下班回来,父亲出现在家里,站阳台上鼓捣望远镜。詹于敏急了,跑上前去,说,爸,你怎么来了?父亲说,这东西贵不?詹于敏信口说,几千吧!父亲嘀咕道,这不是糟蹋钱?你妈要是还在,准骂你败家!詹于敏说,钱用在对的地方,再贵也值!父亲道,家里,听说以前有人来住过?詹于敏说,一个租客,我用房租买了望远镜,这叫经济学!父亲步步紧逼,说,怎能私自做主,也不跟我商量,人哪去了?詹于敏说,走了,也许上月球去了。父亲疑惑地望着她,眼里掠过一片阴云。

走到玄关时,父亲扭转头来,问,望远镜哪儿买的?

詹于敏说,网上!

后来杨汛约了几次,詹于敏总是有不同的借口。

没办法,只得搬出救兵,黄杏杏一约,詹于敏便准时出现在“老酒馆”。也不喝酒,就是在这种休闲气氛中让时间和心情有个去处。杨汛的目的,不知是想深挖童洛川的故事,还是詹于敏身上有自己想要的气息。

无论哪一种,杨汛都不敢靠得太近。詹于敏还没有从痛苦中拔出来,她需要时间。他们坐在“老酒馆”一楼靠窗位置,玻璃隔开两个世界,里头的幽暗和外面的敞亮让他想起了上映中的银幕。三人坐在黑暗里,看着街上流动的行人车辆。或疾或慢,在夜晚追赶已逝的白天,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这时,一条狗从银幕上走过。詹于敏眼睛一亮,噌地站了起来,飞跑着夺门而出,杨汛也尾随而上。她追上那条狗,大声嚷道,莱卡!莱卡!那狗没有回头,依然赶着路。詹于敏快要追上时,狗突地扭过头,朝她龇牙咧嘴。杨汛从后面拉住她,狗跟他对视了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詹于敏将杨汛的手猛然一甩,脸在路灯光下显得无比落寞。

在位置上坐定,杨汛把一杯果汁移到她面前。

它叫莱卡?

不,不是,莱卡是条哈士奇!

哦,就是租你房子的那条狗!

他走了,莱卡也走了。我不应该踢它的……

杨汛在这种沉郁的气氛中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里太闷,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詹于敏被两个人拉进了银幕,成为城市夜晚的扮演者,扔下“老酒馆”里观众席上的片友。

车潜进银幕深处,灯光绚烂。又拐过几道弯,幕布由灰变暗,光影不定。好似路过了无数山川田野,之后又来到一片灯光繁盛之处。詹于敏头脑昏沉,不知闯到城市的哪个角落或者哪个城市的角落。杨汛熄了火,说,到了!

坐电梯直上,在三十二层停了下来。敲开门,一群人坐在台前,个个神情肃穆。台上一人捧着书,领着众人高声朗读:

疼痛把我拥有一具身体的事实戏剧化了,不,我是一具身体,并且,从我是一具身体这一事实,能找到一丝古怪的慰藉,几乎是获得安全感,就像一个特别孤独的人因为宠物在身边而获得安全感。

有人递来三本打开的书,三人加进了朗读行列:

那是人会思念的有个性的存在,几乎像思念一只狗,或至少是一只猫。人对一只死去的蜜蜂完全无动于衷,人不过将它扫开。奇异的是蜜蜂们完全采取同样的态度。像这样对他者的死亡完全缺乏兴趣的动物实不多见。

翻开另一页,众人跟着领读者齐声读道:

然而,人必须问自己的自然是:当我们爱某个人,或更准确地说,对某人产生迷恋时,我们迷恋的到底是什么?我们是爱着关于某人的想法,还是爱着这个人本身?也许我们只能和我们自己的想法相处?也许我们一直爱着的只是我们的想法?

大约读了半个钟头,詹于敏抬了抬眼,看到一整面墙全是书架,她用眼角扫了过去,一排书脊进入视线。《养蜂人之死》《心》《人间失格》《遍地月光》《南渡北归》《苍耳》……

詹于敏清醒了很多,这才看清墙壁正中挂着的木牌匾,上面用碑体写着“疼痛书社”几个字。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回程的车上,杨汛说他是疼痛书社成员,书架上摆的全是与疼痛有关的文学书籍。每周至少参加两次活动,也就是一群意趣相投的朋友聚一起读书。他又讲起了他的故事:天文学是他自小的爱好,高考一心想填报天文学专业,但从事新闻工作的父母执意要他报新闻专业,原因是他们的人脉在新闻战线,以后就业能开方便之门。大学毕业后他没能从就业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留在一二线城市,于是遵从父母意愿进了本地报社。

入职后,杨汛一度是只灵敏的枭鹰,在城市上空俯瞰人间,恨不能逮到轰炸世界的新闻线索。你对世界深情凝视,世界却报你以浅笑。杨汛火一般的热情就是在日复一日的相似中消磨的,他不愿浪费才华,于是以一只枭鹰的敏锐捕捉这个城市的痛感。他想在不温不火的现实中找到一个出口,让一种叫疼痛的感觉重新回到体内。是的,欢笑和疼痛,都是这个世界该有的表情。

深夜十一点半,詹于敏失眠了,这在她的睡眠史上是仅有的几次之一。一次是在母亲去世那晚,即便极困,但人变成了石雕,眼睛疲沓地睁着;一次是父亲离城去乡下前晚,想着以后父亲一个人孤独终老,心里塞满棉絮,阻断了进入梦乡的通道。这次,眼睁睁又失眠了,当然不是没有来由,她知道的,那就试试能否给这情绪一个出口。她打开电脑,登陆了微信,几张照片飞到手机图库里。

在朋友圈编了条信息:客家先祖们的眼睛。下面是古建筑窗户照片,九宫格。不到两分钟,便有三十多个点赞。不知道他们跟她一样失眠,还是习惯做资深熬夜人。才一会儿,来了一串评论。

麻醉师爱上历史,好危险!

这古建筑有没有三百岁啊?

穿越剧吗?哈哈!

先祖的眼睛,历史的眼睛!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通讯录冒出一个新朋友,网名“似曾相识”,头像空白。詹于敏心里一动,犹豫片刻,加了。对方没有跟她打招呼,詹于敏踌躇之时,对方在窗户照片的朋友圈下留下一条评论——黄巢起义时,一客家妇女背着年长些的侄子,手牵年幼的儿子逃避战乱。路遇黄巢军,不解:为何背着大的,牵着小的?女人道:哥嫂在战乱中双亡,仅留下背上的血脉,我要保护好他,才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黄巢军为其忠义感动,说:你回家去,在门上挂一扎葛藤,可躲过黄巢军!女人回到村里,跟所有村民说了这事,于是家家户户门上挂起葛藤。果然黄巢军进村看见后掉头便走。原来女人路遇的正是黄巢本人。灵魂是一双眼睛,客家先祖一直在注视着我们,记得要抬头看天!

詹于敏心里一疼,发去两个心碎的表情,对方却已删除她,如一只鸟消失在夜幕里。

翌日,她反常地约了杨汛,这让杨汛大感意外。她在电话里没留给他更多想象的余地,说,晚上去疼痛书社,能否展示一组照片?跟疼痛有关。杨汛是书社老会员,凭他跟创建人的交情,这不是什么大事,关键点是没有跑题。

提前做了沟通,事情自然顺利。两人赶到时,书社已坐满了人,詹于敏把U盘交给工作人员,一百多张照片依次出现在投影幕布上,全是客家古建筑窗户的照片。詹于敏念了一段之前童洛川留在电脑上的话:这些古建筑的各式窗户,像客家先祖们的眼睛,回望着客家人的来时路……一部客家史,是心灵史,也是血泪史,更是疼痛史……

领读者再次一字一句地念起这段文字,台下一字一句地齐声跟读。所有人都沉浸在古建筑沧桑而悠远的气息中。

詹于敏点开电脑,幕布上出现童洛川的头像。她向在场的人介绍起照片拍摄者,没有添油加醋,平和,却很动人,提出的问题竟然是“这些天你们有没有见过他”。台下有人摇了摇头,也有人说好像在哪儿见过。詹于敏便逮住不放,那人后来说还是不太像。这让詹于敏的心脏处于一种剧烈起伏的状态,最后当然是失望而归。

回去的路上,她说起父亲对她的担忧。某天父亲带了一个陌生人来家里,那人跟她谈了半天,詹于敏才知道是父亲在精神病院上班的朋友。邻居再一次向她父亲投诉,明里暗里往精神病方面扯,说之前那个租客是你女儿的男朋友,失踪后你女儿便魔怔了,老说那男的去了月球,还把那条狗也带去了……正常人怎么会说这话?詹于敏听了差点背过气去。

父亲心疼女儿,女人要是还在,这事轮不到他操心。如今这状况,他得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毕竟女儿还得成家,假若真得了病,早治早省心!这是詹于敏打开心扉跟她父亲讲了她和童洛川之间的故事后,父亲原原本本告诉她的。末了父亲补了两句,那些邻居怎么了,眼睛还是脑子出了问题?

望远镜事件是在一次意外事故后终止的。

那天晚上,也许是月亮在召唤吧,詹于敏调好目镜、寻物镜和镜筒,月亮缩短时空来到眼前,是一轮上弦月。剩下的月牙冒着气泡,成了浮在太空中的船,水珠溅在船舷上。卡塞格林望远镜连水花都能看清,一定可以看……

楼下不知何时簇拥来一大群人,朝楼上詹于敏指手画脚,大声嚷嚷。到底众怒难犯,詹于敏慌了手脚,她没有巴望杨汛会飞到眼前。事情的转机来得太突然,人群里有谁捂着胸脯扑通倒地,场面一时大乱。詹于敏坐电梯跑出,拨通120,一番动作娴熟的急救后,没一会救护车赶到,詹于敏跟着医务人员上了车,转头说,我是麻醉师,你们放心,死不了!众人擦了擦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偷窥狂转瞬变成了麻醉师,这太像演戏了吧。

半小时后,有人接到消息,说是急性心肌梗塞,正在做冠脉治疗。麻醉是那个叫詹于敏的女人做的,还办好了一应手续。家属赶到时,感激得把她当菩萨拜。这事一出,詹于敏从居民眼中的反面人物摇身变成了正面人物,阳台上的望远镜也不再是偷窥的凶器,而是成了观测天体的闪光的物证。

詹于敏是一点多回来的,冲了个凉,没有睡意,便打开电脑,那些古建筑的部件一张张亮起。嗯,这组是窗户系列照片。下面标注了文字:棂窗、漏窗、空窗、槛窗、牖窗、支摘窗、罗汉窗、满洲窗、什锦花窗……

就在這个时候,詹于敏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响。她关了灯,躲在阳台角落。啪一声,客厅的灯亮了,熟悉的身影后面跟着莱卡。它甩起白色尾巴,一脸回家的喜悦。詹于敏跑回客厅,欢叫道,童洛川,还记得回来啊?!

童洛川没有理她,走去房间,坐在电脑前翻看那些照片。詹于敏整个身子伏在他后背,像一只慵懒的猫。童洛川反扑过来,一把抱起詹于敏,一刀一刀地把她拆解开,无比认真地对待一个复杂的人体建筑。即使动作再野蛮紊乱,末了还是完整地拼凑回原来的詹于敏。

而莱卡,在外头用爪子抓挠门板,发出哼哼的埋怨声。

事毕,童洛川径直走去阳台,莱卡紧跟其后。他调了调望远镜,把眼凑近目镜,自言自语道,月亮上以后会有很多窗,嗯,就是那些古建筑的窗户,那是地球之眼。没有窗,多难看,全是疙瘩。装上窗,那个大型商业综合体才有了眼睛!詹于敏也走向阳台,童洛川和莱卡转眼变小,化成一缕烟飘进了望远镜。她看着天上的上弦月,鼻子一酸,竟嘤嘤啜泣起来。

詹于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她在脸上胡乱收拾一通,便赶去上班。走进电梯时,她还没有完全走出昨晚那个梦,一直以为童洛川和莱卡真实地回来过。

晚上,杨汛在办公室赶写一篇新闻稿。办公室灯光雪白,敲键盘的声响如雨点急骤地打在瓦片上一般。他很享受这种雪落无声的安静,深夜替他抵挡了世上所有的喧嚣,大地陷入婴儿般的酣睡,而这恰好是他狂奔的最好时刻。一条微信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杨汛没有理它,他的思路一直在既定轨道上。接着又来了一条:杨汛,我要为童洛川举办古建筑窗户系列摄影展,请你当总策劃!

杨汛在百度网盘上接收了文件,点开,里面是上百张窗户照片,那种古香古色的一扇扇窗,如一只只看穿世事的眼睛。上次在疼痛书社看过,不,是浏览,而这次,这些眼睛近距离注视着自己,他也深情凝视着它们,眼光瞬间被点亮。他霍地站起来,在这些古老的眼睛面前如做错事的孩子,来来回回踱了几圈,双手不知往哪儿搁。他把十根指头插进头发,抓成一团,又把手掌在脸上快速擦了几下,苍白的脸转眼起了一层红晕,笑意一瓣瓣绽放。

此时,是深夜一点三十分。

八点,他迈出报社大门,走进了属于他的夜晚,与那些前来上班的同事擦肩而过。白天和黑夜有时很难区分,时间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组合。

杨汛没有回家,开车去了汀岛公园旁的“与尔居”。昨晚詹于敏发的图片好几张不是原图,他带来U盘拷贝。他明知道詹于敏举办摄影展八成是想让童洛川出现,但杨汛仍然乐意为这女子效劳。刚进小区,詹于敏的电话打了进来,说,别上来了,能不能拉我去趟乡下?杨汛求之不得,说,楼下待命!

詹于敏提着一个蛋糕钻进副驾驶,她说今天是她父亲的生日。她两腿并拢,灰赭色百褶裙恰好遮挡了腿部,蛋糕平放在上。有那么一会,杨汛眼前出现幻象,一个婴孩坐在詹于敏腿上,好奇地打量着乡下的景物,一边伸手蹬脚,一边笑得咯咯的。

好久没回来了,又梦见了我妈!

嗯,多回来看看,记得带上我!

其实不想梦见我妈,好烦!

为什么?

这个问号在车前窗上一直挂到村里,下了车,问号还倔强地挂着,杨汛也毫无办法。

客厅敞开,电视上人影幢幢,导演总是铺排一种热闹的场景,与电视机前空无一人的冷清极为不搭。蜷在角落里的土狗不紧不慢站起身,用力地抖了抖身子,晃起尾巴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后院。这是一块菜地,满眼青翠。一个戴斗笠的人站在菜地中间,平伸着干瘪的双手。几只白蝴蝶迎面飞来。

詹于敏叫了声,爸!

戴斗笠的人后面闪出一个人。杨汛这才看清,戴斗笠那个是个稻草人。再定睛看去,后面摆着一个支架。

詹于敏说,爸,你怎么也玩起了望远镜?

他指了指远处的山梁,说,还记得吗?你妈就睡在那里!

詹于敏愣住了,没有说话。

他又说,每天看看周围的树和鸟,感觉在跟你妈说话!

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返回的车上,詹于敏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是《养蜂人之死》——上次从疼痛书社回来后,第二天她便网购了这本书。

她轻轻念起其中一段——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团黑夜一样的谜。瞳仁的黑不是别的,而是没有星星的夜;眼睛深处的黑不是别的,而是宇宙自己的暗。只有作为谜语,人类才足够大,足够清楚。只有神秘的人类学给她正义。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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