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牧场

2023-05-30 21:13阿尼苏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草原

阿尼苏

天阴沉沉的,空气微潮,却迟迟没有下雨。我站在牧人酒店第七层一个朝东房间的窗口望远。我的视野非常辽阔,连绵起伏的青山如梦似幻地浮动在天边,青山下是层次鲜明的草原,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白杨林。我把目光收回到柏油路对面的赛马场,那里过几天就要举行赛马节,一些骑手正骑着马适应场地。我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啤酒,没几下便咕咚咕咚喝干了。一股凉意穿过身体。在这个余热未散的午后,我尽情享受着久违的舒适。

这是我再次来到巴镇的第二天,上次是三年前的夏天。记得也是一个阴天,那时牧人酒店正在打地基,赛马场附近的空气里飘荡着细沙。但是这挡不住人们的热情,赛马节那几天依旧人山人海。我好不容易雇了一辆半截子,把受伤的黄骠马送到了兽医站。我没有再去赛马场,而是独自走进镇里的一家酒馆喝闷酒。我在不知不觉间醉得不省人事,却没有感受到酒精的味道。黄骠马的左前腿断了。很明显是人为造成的伤害,但是没有任何人看到是谁干的。肯定是前夜有人偷偷进了马棚,做了这桩不齿的勾当。

黄骠马需要花时间养伤,我先走着回西日嘎草原。我本想坐客车,又不想被人问及赛马的事情,不想与人有语言上的交流,便一个人慢慢地走。我从小就对孤独有特别的感受,当别人用诸如呆傻这样的词语形容我的时候,我在心里会觉得他们比我更可怜,他们只感受眼前的欲望被满足后带来的快感,却不曾感受过沉静带来的愉悦。当然,谁都很难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也许很多自以为是的判断是种错误的独断。所以我不会向别人袒露自己的内心,也不会去过问别人的内心。在我看来,一切刻意而为之的行为,都会破坏自然存在的状态。我一步步地走着。巴镇逐渐隐匿在我身后。

三年前的往事,真是恍如隔世。想到这里,我又打开了一瓶啤酒。我已经三年没有喝酒了,现在大有一股想补偿自己的冲动。就是在这种情绪的带动下,我竟然一天到晚地喝酒,却喝不醉。我的房间看不到夕阳,可当夕阳黄彤彤的光照在赛马场的墙上时,我知道阴沉的天空已经放晴,明天将会是个大晴天。我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干净的半袖和牛仔裤,甩了甩半干的头发,便下了楼。这家酒店共十五层,赛马节期间,越往上的房间越贵。我入住的第七层也不便宜,但我就想享受一把,甚至想放纵一下自己。至于往后的生活该怎样过,我暂时不愿去想。

酒店一楼大厅里的人依旧很多,有时不时办理入住的客人,更多的是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谈论各种话题的人。我茫然地穿过人群走出了酒店。外面的空气十分宜人,使我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我沿着水泥台阶往下走的时候,有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瘦弱的女人,正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搬动偌大的行李箱。酒店门口两侧的无障碍通道正在施工,女人吃力地提着箱子,每上一个台阶就要重新调整姿势,而且她的小坤包总是从肩头滑下来。我没有多想,快速走下去,说,我来帮你。她有些腼腆,但没有拒绝。我把她的箱子抱在胸前,侧着身快步走到了最顶端。她再三表示感谢,之后拉着箱子消失在酒店旋转门后面。

停车场里停满了车。我坐到刚买的二手捷达车内,掏出钥匙后才意识到刚喝了酒。我最近总是犯同样的错误,好在最关键的时候能及时认识到错。我迎着晚霞,沿着柏油路往镇里走。那些被浸染成五彩的长长的晚霞,安静地悬在巴镇上空,像另一个世界,又像是从这个世界超脱出来的。这座草原深处的镇子虽小,却因为房子与房子的间隔距离远,就显得很舒朗,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在舒适的环境里慢慢向前走着,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很好。即使我走进饭店,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再往回走的时候,这种感觉依旧存在。可以说,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走在自己营造的感觉当中,尽管无所事事,也不知明天要去哪里,可就每一次到来的此时此刻而言,我是愉快的。

三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尤其读中学那会儿,我喜欢读巴·布林贝赫的诗歌,但现在已经无感。不可否认,他的诗歌是长在草原上的鲜花,一朵又一朵,带着苦涩的芬芳。可我的感受是骗不了自己的。我需要另一种精神寄托,来维系我的想象空间。我对赞美失去了兴趣。如果我是一个诗人,把现在的感受写出来,大概也会遭来谴责吧。毕竟现在无论是诗人还是非诗人,很少能接受直接的反应,尤其这反应来自真实的内心。我脑子里装满了奇怪的想法,有时会忍不住地羞愧不已。

我在酒店下面的空地上再次遇到了提箱子的女人。她换了一条咖色连衣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看起来年龄跟我差不多,不是那種小女孩,也没到那种十分成熟的样子。她介乎两者之间,稳重里透着一股活力,安静里藏着某种灵动。她让我想起了刚才看到的晚霞。她把白天的披肩发拢起来,在脑后扎了个辫子。想必她也认出了我。我们相视一笑。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当然很多人都有明亮的眼睛,但她的眼睛里能看出真挚和透明。也许别人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的意思是,我们会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但会在极其偶然的一刹那,有个人的眼神会变成一道光,从身边闪过。我就是这样的感受。我向她点点头,与她匆匆别过。

我不太习惯空调,电视也变换了好些频道,始终没有想看的节目,手机更是搁置在床头柜上,没有动力去拿。天渐渐暗下来了,赛马场里几盏灯光如豆,照不亮草原上无边的黑夜,那些青山、草原和白杨林更是早早地进入了梦乡。不过天上的星空却也热闹了,星光点点,密密匝匝,像垂下来的幕布。我一边仰头看着星空,一边想再喝点酒,但莫名地放下了酒瓶。总不能一直做醉汉。我披上一件外衣,走出了酒店。外面比白天更热闹。酒店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挤满了小吃摊。越往里走越热闹。有几个拿着吉他的年轻人在弹唱关于爱情的歌曲。我突然在心里问自己,我有过爱情吗?可能有过,也可能没有过。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情。在西日嘎草原长到二十岁出头,与一个相互看着不错的姑娘准备结婚,却因为三年前的一个变故不了了之。仅此而已。

这时,我看到穿咖色连衣裙的女人也正站在人群中。她搭了一条米色披肩,两手抱在胸前,很认真地听着年轻人的歌,时不时鼓鼓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一条大狗,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然后消失在黑夜里。这一下把人们吓得不轻。她险些被狗撞倒。好在虚惊一场,没有人被狗咬,也没有人受伤,人们继续刚才的活动。但是她看起来情况有些不妙。她从人群中退出来,用极慢的速度往回走,每走一步似乎就要跌倒。她没有伙伴,就那样独自往前走着。尽管酒店就在旁边,走上几十米再拐过去就到了,可这段路看起来对她是个极大的挑战。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问她,需要帮助吗?她认出了我,用虚弱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可以的话把我扶到酒店大厅。

我把她扶到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又给她接了一杯水。她从挂在手腕上的小包里取出药瓶,吃了几粒黑色的药丸。我说,要不要打急救电话?她闭上眼睛,轻摇着头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过了几分钟,她睁开眼睛,惨白的脸恢复了血色。她说,我的心脏不是很好,刚才被吓住了,多亏你的帮助,谢谢你。我说,举手之劳,不过刚才那条狗确实太突然了。她说,是啊。我们本就陌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尴尬地坐了几分钟,然后礼貌地分开了。她上了电梯,我再次走出了酒店。狭长的胡同里依旧热闹,弥漫着烤肉的香味。估计除了我和她,谁也不会再记起刚才那条大狗了。我两手插入裤兜,就那样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人流中。

这次我来巴镇不是为了参加比赛。黄骠马受伤后,我没再骑过马。我连赛马场的门票也没有买。我突发奇想地想从楼上看比赛。远离人群,又迷恋人群。我想远远地做个看客。我觉得这可以帮助我思考一些问题。至于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我想的问题都与现实无关。比如关于人有没有灵魂这件事,也许谁都思考过,但长时间地把这当成全部问题来思考的人,我觉得不会太多。这倒不是说我拥有什么精神境界。论学历,我只是中学毕业生。论见识,我更是没见过什么所谓的世面。所以我常常扪心自问,到底是什么在驱动我思考不切实际的问题呢?显然,这本身也成了另一个问题。既如此,我不愿意再谨小慎微地活着了,先走一步算一步,想一出是一出吧。

今年夏天,阿爸和额吉分给我一群羊,让我为将来的日子打基础。两位老人的本意是想让我快点回归生活。我却做出了一个让他们非常恼火的事情。我卖掉了一部分羊,买了一辆二手车,又准备了够花一个夏天的钱,再把剩下的羊都赶进了草原深处。我的举动,让两位老人陷入了痛苦。倒不是因为失去了羊群,也不是因为我离奇的做法。他们是觉得我精神出了问题。因为我不是一个肆意挥霍的人,恰恰相反,我曾经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我那匹黄骠马就是见证,无论牧羊,还是参加赛马比赛,它都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这一切因为我三年间的变化产生了改变。阿爸叹口气,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额吉摸着我的额头说,孩子啊,最近就随着性子做吧,但别忘了回来。他们暗地里担忧着我会不会闹出乱子,但又不敢过分干涉,最后他们又安慰自己,我只是一时无法适应周围有熟人的环境而已。

我开车去市里逗留了几天,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白天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发呆,晚上在饭馆喝酒。接着又去了一个小镇和几个牧场。这次来巴镇是奔着赛马节来的,而巴镇离西日嘎草原仅有几十里路。但我还是不想回家。我心里有很多未解的疑惑。我的脑子很难接受以前固有的一些东西。比如我不再爱听原来喜欢的音乐,不再爱看原来喜欢的电影和一些美术作品。我在寻找另一种能让我的心再次跳跃的东西。于是我站在了酒店大厅一个角落里挂着的一幅油画前。外面正在举行赛马节开幕式,我却鬼使神差地站在这幅画前。阳光、蓝天、群山、草原、河流。从表面上看,几乎就是一幅普通的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它为什么吸引了我的目光呢?我陷入了沉思,陷入到某种美妙的领域。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幅画有什么奇怪吗?

穿咖色连衣裙的女人又换了一套白色连衣裙。比起上次受惊吓的样子,眼前的她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她继续说,为什么不去看开幕式呢?我说,兴趣不大。她说,其实,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本来是想出来透透气,结果感觉哪里都一样。我说,不知为何,这几年体内的热情莫名其妙地淡下来了。她笑着说,你是本地人吗?我说,算是吧,但我来自牧区,不是镇上的人。我們说话的时候,她从油画旁边的自动售卖机里取了两罐冷饮。大厅里没有几个人,我们坐在沙发上。她说,我是一个摄影师,偶尔画点油画,牧人酒店买了我的一些作品,包括你刚才看到的那幅画。我说,那你是艺术家。她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我的意思是,那些主流的展览当中,我的作品不受欢迎,何况我也没有获过什么重要的奖项。我说,获奖很重要吗?她说,奖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被认可。这样生活就不至于过得窘迫。我说,那这家酒店很有眼光。她说,设计师比较欣赏我的作品,不过也可以理解成节约成本,因为我的作品不贵。

我们大概聊了十几分钟,之前的陌生感竟然荡然无存。按理说,我们应该是两路人。生活轨迹和环境完全天壤之别,但却奇怪地聊到了一起。我喝完最后一口饮料,说,你画的那个地方,我好像去过,但想不起来了。她很惊讶,说,那是我通过想象画出来的地方。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也许草原上的风景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吧,就像这个小镇,我第一次来,却也觉得曾经来过。我沉思了一阵,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在通过想象画画的时候,你的想象飞到了真实的地方,然后又变成了虚拟的景象传递给大脑。她的脸上掠过诧异的神色。我说,抱歉,请原谅我的胡言乱语。这时,从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乌尼日,我找你半天了,你原来在这里啊。她向男人挥了挥手,然后转头跟我说,抱歉,我们下次有空再聊。

男人一身休闲装,一看就像个事业有成的人。他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有些夸张,带着一股唯恐别人注意不到的自信。他们一同走出了酒店。此时的大厅里,只有三个服务员和一个保安。呜呜作响的空调不断地送来冷气。我从自动售卖机里取出一听啤酒,喝完觉得身体舒畅了一些,然后乘电梯进了房间。我有些发愁。赛马节结束后,我去哪里呢?我的钱也所剩无几了。但我还是不想回家。倒不是我不回家了,我是想让自己的思绪和情感获得某种笃定的答案,然后带着确切的答案重归生活。很显然,目前还做不到。或许我应该去北边的牧场打工,最好是去素未谋面的人家。我在心里暂时这样定了下来。

从酒店第七层望过去,赛马场的热闹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我对此没什么兴趣,却也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被强光灼得涩涩生疼,我才转身躺倒在床上。一阵空虚侵袭我的身心。我无聊地翻来覆去。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不经意间看到电视柜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黑色册子。我好奇地起身翻看,发现是牧人酒店的装饰图集。册子做得非常精美,里面还有关于乌尼日的简介和部分作品的介绍。简介就一行文字:乌尼日,摄影师,美的追寻者。我看到了角落里的那张画,名字为《梦境》。可大厅的介绍里写的是《草原之恋》。这两个名字,一个虚幻,一个真实,但总觉得没有表达出她的真实意图。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其他作品。几乎每一幅里都渗透着某种徘徊。为了进一步证实我的感受,我干脆走出房间,从大厅一层层往上走,寻找她的作品。一楼大厅里挂了三幅摄影和一幅油画。二三楼多一些,加起来有二十幅。但是油画就那一幅。她说过她的专业是摄影,只是偶尔画画。我用手机把每一幅都拍了下来。尽管没有人看到我的行为,但我自己感到了某种羞愧。我这是在做什么呢?按照常人的思维,我没有这样做的理由。倒是被那些常人知道了,会觉得我的做法不仅奇怪,甚至透着可笑。我不在乎那么多了。我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寻找自我。既然如此,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呢?再说也没有别人。

下午我到镇里随便转转。镇里的大多数人去看赛马节了,除了主街上有些车辆外,其他地方显得空空荡荡。往常也不会太热闹的小镇,一下子显得更加宁静。我就是在这座镇上读的中学,对这里很熟悉。当我走在旧广场前的河堤上时,阵阵微风从空旷的河道直接吹过来,让我感到神清气爽。这时乌尼日和那个男人出现了。他们没有往河堤这边来,而是站在旧广场边上。乌尼日端着相机不停地在拍旧房子、旧院墙。男人站在路边抽烟。从他的形体能看出,他对伙伴的摄影并不感兴趣,甚至有点抵触,他只是礼貌性地等着她。我敢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对的。这三年来,我对人性的种种有了独特的感悟。果然,乌尼日拍完照,端着相机到男人身边摆弄时,男人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一手指着街对面的咖啡馆说着什么,全然不在乎伙伴的行为。接着她跟着他走进了咖啡馆。

说起来也奇怪,他们因为赛马节来到巴镇,而此时此刻正在举行各种精彩的比赛,他们却不去观看,反倒在这里闲逛。可我不也跟他们一样吗?这世上总有些奇怪的人做着一些奇怪的事情。我沿着河堤走了一段路,发现从北边的天空正慢慢飘来团团乌云,眼看着要下雨了。草原深处的天气就是如此,阴晴是瞬间的事。我走回旧广场边上等公交车。巴镇有两辆公交车,一辆南北,一辆东西。旧广场在最西边,牧人酒店在最东边。这时乌尼日和男人也走出了咖啡馆。他们说了些话,然后男人开车离开了。乌尼日仰头看了看天空,又向一个路人询问了什么,接着朝路边走来。她今天穿着最初的那套黑色连衣裙,头戴一顶草帽。她走近了才看到我。她说,你还是没去看比赛吗?我点点头说,你不也一样?她眨着眼睛笑了。

公交车在咖啡馆门口停了一分钟,等乘客都下去后,绕着圆形花坛转了个大弯,之后停在我和乌尼日旁边。我们上车后,车子停了十分钟,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几个乘客。我们一前一后地靠窗坐着,她打开车窗对着站牌照了几张,然后回头跟我说,巴镇真美啊!你对这边熟悉,推荐一些值得去的地方吧。我说,老客运站附近有一座三百多年前建的寺院,倒是可以去看看,只是里面很小。她马上来了兴趣,问,老客运站在哪里?我说,再过三个站,然后往北走一段路就到了。等到了第三个站时,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车顶,砰砰作响。她说,我想去看看。说完直接下车冲进了雨里。我也没有犹豫,因为我想向她请教一些问题。我们在屋檐下避雨,一场中雨下了十几分钟,然后天空再次放晴。她很享受这种天气的变换,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带乌尼日走进了寺院。院里静悄悄的,让本就幽静的小镇显得更加幽静。得到允许以后,她拍了很多照片。她拍照的时候跟之前判若两人,像个运动员,不仅充满活力,更有一种全身心投入后带出来的动人的气质。但她拍完之后,有些气喘,吃了几粒药丸。返回的路上,我主动背起了她的相机和镜头,没想到这些设备很沉。她问,还有哪些值得去的地方呢?我过几天就回去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来。我说,巴镇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倒是东边有一片白杨林,属于自然林,那里的风景不错。她说,你说的是赛马场东边那片树林吧?我说,就是那里。她说,我也看到了,看起来很美,就是不知道怎么去。我说,有一条能通车的车辙印土路。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接着说,我倒是有空,可以带你过去看看。我知道我的话很冒失,可既然说出去了,也就不能想太多了。沒想到她说,那就麻烦你了。

关于那个男人的身份问题,让我无端苦恼了一夜。他看起来不像是乌尼日的丈夫,也不像是亲人,那无疑就是她的追求者了。她肯定不乏追求者。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而已,我不应该有这些胡乱的想法。但是我莫名地就有了这些苦恼。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冲了个澡。我们没有在酒店吃早餐,她说要捕捉清晨阳光穿过树林的镜头。天微微亮,我们开车向树林出发。到达树林时,阳光从东边的山头缓缓移过来,白杨林里有了微妙的光线。温柔里带着活泼,希望里带着感动,如此真实,却又像置身梦幻。她来不及跟我聊天,不停地调整角度和焦距,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趴着……她完全不被周围的其他因素干扰,她仿佛成了另一棵树,另一道光。

太阳一下子冒出了山头。不一会儿,天气就热了。乌尼日把照相机放到车里。她提前准备了两份汉堡和两袋牛奶。时间尚早,我们吃完就在树林里散步。她教了我一些用手机拍照的技巧。没想到经她指点,拍出来的效果真的不一样。我说,你的作品当中透着一股画面以外的东西。她说,专业摄影师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但当你拿起相机准备拍摄的时候,应当忘掉所有技巧,眼前就只剩下一种东西,那就是——美。我说,我也看过不少摄影作品和美术作品,但是你的作品除了镜头语言,似乎带着一种追求。她说,你有艺术家的领悟力。摄影和其他艺术一样——包括油画,每创作一幅作品时,我更在意的是我借助于眼前的表象去表达什么,而不是我拍摄了什么,画了什么。白杨林里的鸟鸣声更加清脆了。她用我的手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也让我给她拍了几张。我们仿佛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之前那种陌生感烟消云散。

往回走的路上,乌尼日随口问我,你都在哪里看的展览呢?我内心有些慌张,但又不想在她面前说谎。沉默了一阵,说,不瞒你说,三年前我的黄骠马被同村的一个人打折了腿,后来我跟他发生冲突,不小心打伤了他……结果被捕入狱,关了两年多。她说,抱歉。我说,该抱歉的是我,你这样信任我,我应该提前说明我的情况。她说,谁不会犯错呢?何况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好人,我相信直觉。我说,我在监狱里读了一些书籍。她说,人在低谷的时候,艺术会带给人巨大而无穷的心灵抚慰。我现在正在体验这种感觉,如果我刻意去讨好一些人,会得到更多实际的好处,但我从内心里抵触这样的做法,我想做自己。

乌尼日为了表示感谢,中午请我吃饭。她对我的理解和信任,使我心里对她产生了某种敬意。她把话题引到了那幅油画,说,你真的见过那个地方吗?我说,应该见过……不,肯定见过。她说,你怎么这么确定?我说,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早上在树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个地方就在西日嘎草原的北边,那里不算牧区,人迹罕至,几年前我骑着黄骠马去过一次。她说,这么说来,你去过的那个地方跟我幻想出来的地方重叠了。我说,如果你信我说的,那这是事实。她说,我完全信你,只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地方远吗?我说,大概从西日嘎骑马走一上午时间。她用纤细的手托住下巴,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说,你能带我去吗?

我没有不带乌尼日去的理由。其实她和我心里都明白,这个行动是要建立在绝对的信任基础上。她这样相信我,令我非常感动。我只是有些顾虑,那个男人是谁呢?他会不会也跟着去,或者他会不会阻止乌尼日呢?她似乎从我脸上读出了疑虑,说,如果你不方便,告诉我路线就好。突然有这样的决定,想必也是我长期做艺术探索的结果吧。我说,我没有不方便,我有时间,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叫上朋友一起走?她说,你说的是那个人吧?他是我中学同学,从去年开始一直在纠缠我,这次听说我来到巴镇,他也来了。我已经最后一次告诉他,我和他不合适。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接近我。而且他对我的摄影不屑一顾。尽管他说尊重我的选择,骨子里却希望我能融进他的生活,跟着他的节奏走。当然,他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压力或伤害,我也已经明确表态。让我感到压抑的是生活本身,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变成一潭死水。

既然乌尼日向我坦白了心事,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索性把自己愚蠢、呆傻的想法一股脑跟她说了。她说,说到底,你的苦恼跟我的苦恼是一样的。她的话再次让我感动。她的身份,她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与我完全不同,却因为有相同的想法聊到了一起。我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心里都清楚,也许找到那个地方,心中的某种疑团就会解开。我们没有去谈论赛马节的事,仿佛这人间集体的欢愉与我们无关。

第二天上午,我们先开车到了西日嘎草原。阿爸和额吉因为我带来一个女人而高兴,乌尼日似乎是为了安抚两个老人的心,竟然表现得很热情。我们提前吃了午饭,然后骑上两匹黄骠马向着北边的草原出发。她没有带上相机,我以为是嫌麻烦,可她却说,真正的艺术往往就是一种独特的感受,不需要多余的东西,如果能获得震撼心灵的感受,一切的追寻都是值得的。我们绕过了一座又一座山,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后,走进了无垠的草原深处。我们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了。她说,正如你所说,这景象看起来越来越像了,也许这世上真的就有奇妙的感应。我说,为什么那幅画有两个名字?她说,其实那两个名字都不是我起的,一个是编辑起的,一个是设计师起的。我说,那你有自己起的吗?她说,还没有想好,希望能起个温暖的名字。要不你来试试吧,这画虽然不是你画的,但你给它赋予了灵魂。

阳光洒在草原上,看不见痕迹,却让草原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这光芒与昨日树林里的光芒,以及我看过的晚霞的光芒合在一起,拥有了难分虚实的特殊画面。我眼前变幻出了无数个名词。阳光、蓝天、群山、草原、河流……我说,金色牧场。她说,就这个名字。我们在路上遇到了羊群。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赶走的羊群。乌尼日知道情况后很是震惊,说,此时此刻,这世上果然有说不清楚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我们继续往前走。当风景更像油画,或者我们已经无法辨别是走在了油画里还是现实中的时候,我心里的枷锁却悄然解开了。我想乌尼日肯定也与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吧。也许我们一出生就开始寻找遗落在人间的灵魂。我们在不经意间受到了启示,那是介乎灵与肉间的某种感应。我感應到了她,她感应到了我,冥冥中的指引让我们义无反顾地奔赴下去。

我们就这样继续往前走着,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内心,又像是走进了彼此的内心。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正在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要去同一个目的地,那是个梦境和现实重叠在一起的地方。我们谁也不说话,连两匹黄骠马都安静了。我甚至能感受到风也是安静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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