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衣

2023-05-30 22:17王蕾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儿媳布料衣服

王蕾

陈水香死的时候,我正在开会。

父亲打电话来,说你奶奶过了,赶紧回来。我挂掉电话,对正拿着红头文件给我们宣读任务的主任说,我奶奶过了,我要回去。

主任安排德叔开车送我回去。破旧的凯美瑞在夜间的乡村一路疾驰。德叔问:“你奶奶好大年纪了?”

我有点茫然:“六十多岁吧。具体六十几,我也不晓得。”我确实不记得她的生日,倒是记得童年时她经常对我说的话。

总是夏天。陈水香留着短短的女式男发,村口理发师傅剪的,五毛钱。她丰润圆腻的脸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穿一件白底印花的无袖棉布汗衫,一条宽荡荡的棉绸裤,带着一身白得泛油的肉,在竹制的靠椅上半躺半坐着,一边摇蒲扇,一边拿起搪瓷茶缸喝水。她眯着眼睛,咂着嘴巴,哪怕喝白开水,也像在喝人参水的样子,然后懒洋洋地叮咛我:“亦啊,奶奶要是死了,你记得要给我穿三层衣裳。穿少了不行,听说地下冷不过。以前我奶奶死的时候,穿了七层咧。不过那时候我们家是地主,讲不得了。”

在那扇暗红色的大门前,这样的话她每年都要跟我说上好几遍。我不作声,心里有点害怕,又有点厌烦。然后她就会说:“来,帮我抓背心。”抓背心是有工钱的,一百下两毛钱。我于是走到她身后,将她汗衫后背掀起来。说是抓背心,其实需要抓的只有一个地方:她右肩下方有一块红色的疤,形状和大小都很像一只儿童的耳朵,从皮肤上凸出来。抓背心就是围着这块疤给她挠痒。这时她会将背稍稍拱起,脖子往前伸,低着头,把后背的衣服尽量往上掀,让整个背部都露出来。偶尔有人路过,我就把头偏到一边,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但她却偏偏要大声和人家打招呼:“到哪去?估着这两天要下雨哩。我身上的疤都痒起来了。”她一边和人聊天,一边指挥我:“往左边一点,下去一点,对对对,就是这里。抓重一点。”随着指甲划出一道道印子,她的背就像被耕过的田,红白纵横。那块疤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深,周围渐渐浮出紫黑色的青筋,像有只什么怪物要出来似的。等一百下抓完,她将衣服放下,那块疤就立刻被遮住,连一点形状也看不出来了。

她说这疤是小时候种痘留下的。但我看见过她手臂的痘印,与这疤根本不相同。和同学们谈论时,大家也都说自己奶奶的痘印就在手臂上,没见过在后背的。因此我总疑心她骗人。后来爷爷告诉我,那是陈水香小时候在院子里睡午觉,她父亲的烟锅子不小心掉下来烫到的。

她父亲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地主,家里有个大院子,还有两三个码头,几十条船。陈水香排老三,上头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底下一个妹妹。作为地主家的小姐,她是很倒霉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赶上家里码头被没收,一大家子坐吃山空。她父亲是抽惯了大烟享惯了福的,据说他吃饭每餐至少要十二个菜,不然就要掀桌子骂娘。大烟费钱,没几年家里就被弄空了。

陈水香的抽屉里有一种银元,上面印着袁世凯头像。我小时候觉得稀罕,问她要。她随手给我几个,然后摇摇头:“这种东西不值钱。我小时候家里都是用麻布袋装着,摞在楼阁上,也没有人去管,尽落些灰。家里房间抽屉随便拉开,里面全是这东西——我和兄弟姊妹们拿这个玩打板。”我听得目瞪口呆。我也和小伙伴玩“打板”,但我们是把作业本子上的纸撕下来折成四角板,可没见过用银元打板的。

陈水香十七岁嫁给我爷爷,十八岁生日那天生下我父亲。我爷爷是个孤儿,幼时父亲过世,母亲带着他和弟弟到处讨米。到十一二岁时,母亲也病死了,他只好自己带着弟弟在村里落了脚,先是上了扫盲班,又进煤矿做工人,后来竟然当上了本地的公社书记。陈水香嫁给贫农出身的公社书记,虽然不算享福,但一辈子没下过田。她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人多嘴多,家里难免有揭不开锅的时候。丈夫和儿女们常年在田里忙活,陈水香却从来不下田,连送饭也只远远地放在田埂上——她说怕泥巴弄脏衣裳鞋子。

当别的女人忙着种田、喂猪和做饭的时候,陈水香找到了经商的机会。她背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出去卖碎布子。“卖碎布子”是她的原话。其实就是去永丰县城或者更远的邵东,把别人整匹布裁剪后剩下的边角料收购在一起,然后带回附近几个村来卖。她管去邵东叫“进大货”,去县城叫“进小货”。

进大货是每个月一次。陈水香清早起来,拿些开水泡热昨晚剩下的米饭,再加点白糖,搅拌搅拌,连扒带喝地吃掉,然后将一个硕大的红白格子编织袋反复折几折,再用尼龙绳子扎好,把绿色军用水壶灌满水,就出门了。走路到县城汽车站,再花三块钱买一张去邵东的车票。

布料批发市场在邵东市港南路21号。陈水香认识的字不多,但这几个字硬记了下来。到了市场里,相熟的店主们都会主动招呼她:“水香,快来,给你留了好东西。”

“好东西”要么是比较大块的料子,要么是时新的布料——比如密度很大的“纤维布”,特别耐磨,适合日常干活。有一阵子流行“弹力布”,姑娘和嫂嫂们喜欢把它做成“健美裤”——一种紧身运动裤,高腰,裤管下面连着一个踩脚带。后来又出了一种软软的“水洗布”,易洗又不皱,最适合做女式西裤。最常见也最便宜的是涤纶,美其名曰“的确良”,不怎么透气,但胜在面料软中带硬,做出来的衣裳既便宜又有型。“棉麻纱”和“棉绸”更软一些,适合给小孩和老人做衣服。秋冬还有保暖的灯芯绒和极少见的丝绒面料——年轻的堂客们买来做半身裙、裤子、外套或者马甲,显贵气。

热闹的街市上,一间间拥挤的布店,各色各样成捆的布匹,最漂亮最时新的会被店主单独挂起,垂下长长的一块,供客人观赏触摸。那些布全是崭新崭新的,散发着一股叫不出名字的化学药水味,混合着稻田里收割后的禾蔸根被割过的清香,像夕阳下山时一样饱满漂亮。陈水香将头仰起来,张大嘴巴用力闻着这味道,然后吧唧吧唧嘴,就像喝了白糖水似的心满意足。然后她会被领到店子后面的角落,地上有成堆的碎布。陳水香蹲下去,伸出那双白白胖胖的手,在地上翻拣起来。她捡布的时候兴奋且认真,像小孩在河边捡“宝石”似的:一要拣大的,二要拣漂亮的。还要记得自己在前面几家店里拣的哪些布相同,方便拼在一起卖。除了一丈以上的布料单独算钱外,其他碎布子都是按斤算的。陈水香选好了,就叫老板拿秤来称。等老板算好数,给出价格后,她再讨价还价,尽量把零头抹掉,然后从贴身的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个四方形的小包包,一层层打开。那是装洗衣粉的旧塑料袋子,因为用得太久已经完全变软,边上还抠出了一些指甲印子。那时候很多人舍不得买钱包,把洗衣粉袋子的边缘剪齐,洗干净,就是一个顶实用的钱包,大小票子、证件、车票都能装,放在贴身口袋里还不占地方。有些细心人还会弄点透明胶将袋子边边粘住,以免钞票掉出来。

陈水香拿出一叠票子,用左手三个指头紧紧夹住,右手拇指和食指相拈,一张一张地数。有时她会伸出舌头,快速地将右手大拇指在舌边擦一下,沾点唾沫以便将贴在一起的两张纸币分开。

等老板来接票子时,她又将手缩了回来:“再多送几块碎布子给我吧老板,我有两件衣服打洞了,要补,刚好看到你那里有几块一模一样的粗布子,送给我算哩。”

老板问哪里?她紧走两步来到刚才那堆碎布子旁,另外拿出一小叠捆好的布:“就是这个,跟我上次做的衣服一模一样呢,粗布子也不值钱,送我算哩。”那布是她早就看好打好捆放在一边的。

老板只好做个顺水人情:“这个面料哪里粗?万千的人要。算了算了,都是老朋友,你拿去算了。”

“要得要得,记你的情了。”她这时候才把数好的票子递上去,拍着老板的手,彼此欢喜。

有时也碰上不好讲话的老板:“你次次都这么讲,怕是天天在家穿烂衣烂裤么?我不信!”

她马上掀起自己的衣服,露出里面的汗褂:“家里四个孩子,个个要吃要穿,我自己都是捡碎布子做衣服。今天来进货,外面特意穿了件好衣衫,你看里面喽,里面都烂得不成样,补过几次了。”她的汗褂是一年穿到头的,夏天打单穿,秋冬就当里衣穿。汗褂就那几件,都是白底印碎花的,洗了太多次,原先的印花都看不见了,上面打着几个红色蓝色的小补丁,像镶了几朵五颜六色的立体花。老板倒不好意思了,忙扭过头去:“大姐莫急喽,给你就是,掀衣服做么子。”

批发市场的老板们每天也不知道要碰上多少全国各地来进货的人,这么实心实意准备好补丁衣服去讨同情的还是少见。邵东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老板们也大方,有时还会留陈水香吃饭,每次进货,都是满载而归。陈水香东家收一点,西家收一点,把各种店里卖剩的边角布料聚拢来。等差不多装满编织袋,就往回赶。

从县城回家,因为袋子太重,陈水香只好坐船。尽管父亲是挂船老板,但她却非常讨厌坐船,每次坐船都要又晕又吐,而且船桨溅起的水容易打湿布料。有一次船工不留神,搬货的时候将布料掉进了水里,尽管只泡了那么一下,也有好几捆布沾水掉色了。掉色的布卖不掉,她就用来给女儿和三个儿媳妇各做了一件里衣。其实不做还好,做了反而吵架。女儿媳妇个个不高兴,说她不肯拿好布出来,拿些差家伙哄她们,也不想想她踩缝纫机踩了半个月。陈水香的疤又痒起来了。

她总对别人说那个疤是种痘留的。其实不是。母亲反复告诉她,是不小心被父亲的烟锅子烫的,“是不小心”。她当然知道什么是不小心。那时她虽然只有两三岁,却也隐约记得大门口被点燃的碎船板子,父亲撕烂的衣裳和青紫发肿的脸,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房里,而她还在院子里的凉床上睡午觉。父亲的烟锅子烫下来的时候,衣裳被点着了,随即又很快被沉重的铜片压灭,皮肉的焦味却像夏天的蝉鸣一般,每到季节就会钻出来。那天她穿了件砖红色的棉布衫,被烫坏的地方留下一个焦黑的窟窿,像只隐形的黑蜘蛛趴在衣服上。她看不到那块疤。除非有人拿镜子给她举着。后来母亲特意叫裁缝上门,给她做了身新衣服,说疤反正在背后,衣裳能遮住。“是的,衣裳能遮住。”她反复地想着。

每次进货回家,陈水香都要趁夜将布料收拾出来。她在厅屋地上铺一张塑料布,把所有碎布子倒在上面,然后脱掉鞋,赤脚走在各种布料之中,像一个将军清点他的武器:把一丈以上的大布料先单独拎出来叠好,再把相同面料和颜色的布归在一处重新打捆,零散布料也要区分出来,分别用布带子扎好。等这一切做完,往往夜已深,所有人都睡了。陈水香打开门让夜风吹进来,闻着崭新的布料气味,坐在地上,喝一杯糖水,然后再去睡觉。

有次陈水香回来得很早,才晌午就进屋了。据说是邵东布市场一家店起火,她没买到多少碎布子就赶紧回来了。吃晚饭时,邻居们都过来打听消息,女儿和儿媳们也来了。等陈水香打发走他们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有几块好一点的面料都不见了。第二天去问,也没人承认。她不服气,打开儿子媳妇的衣柜到处搜,一边搜一边骂“这件是什么时候做的?面料从哪拿的?明明就我袋子里的布!还有这件、这件!”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衣服通通往地上扔,然后操起剪刀一阵乱剪。“你们莫搞我,搞得我狼了心,谁都没好日子过!”她在家骂骂咧咧,闹了几天,倒惹得我爷爷发了一顿脾气,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剩下的布料太碎了,不好賣,她就一块一块挑出来,用粉笔画好线,在缝纫机上踩了几件背心和短裤,给我爷爷穿。

后来给她抓背心时,我问那些丢了的布,她说其中有块草绿色的灯芯绒布是准备给我做衣服的,因为我快生日了。“被他们拿走,你生日没得新衣服穿了。你要怪就怪他们这些没良心的。不要怪奶奶。”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鼓得很大,嘴里像含着热豆腐,呼啦呼啦的。

“我妈妈才不会拿你的东西。”我那时已经学会争辩。

“反正我的东西,她们都惦记,布呀,钱呀,麦乳精、蜂王浆呀,我哪样东西她们不拿?”

“那你不都藏起来了吗?”

“哪里藏得住,我告诉你,防屋里人比防外面人还难。”

“姑姑说你只给自己做新衣服不给她们做,她们不高兴。”

“我管她们高兴不高兴。我自己不做给她们做?死没良心的!我陈水香命苦,刚生下来就发大水,差点被浸死了,小时候斗地主又差点被打死,上次去邵东还差粒米的工夫就被火烧死哩。你爷爷是个贫农,我要不是家里被打倒了也不会嫁给他。我没享过男人家一天的福,一世没沾谁的光。连穿件衣服都要受限制!天老爷,你什么时候长过眼睛!”她说着说着,嗓门又高了起来,同时伸手将头发往后抹了抹,像是对面有人和她对骂似的。可是照例并没有人接她的话。

卖布也是陈水香一个人去。偶尔碰上周末,她也带着我。有时一天要走三四十里地,到晚上才能回来。每到一个村子,她都有熟悉的人家,将那户人家作为落脚点,在那喝茶吃饭,走的时候送人家几尺布作为饭资。村里的女人知道她来了,就互相约着来买布。有的布虽说是零头,但几个相同的零头拼起来,也能制成整件甚至整套的衣裳。

她一天要走两三个村子,回到家里,天都黑了。我记得有年冬天跟着她出门卖布,回家路上刮着坚硬的北风,但出门时为了方便赶路,我们都只穿了一件薄棉袄,冻得我都快哭了。偏偏回家的路又那么长,二十多里地,尽管东西是奶奶背着,我只空着手跟她走,但乡村的路崎岖不平,又没有路灯,只靠她一支微弱的手电筒照着。我边走边想:“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跟她出来卖布了。”

晚上八九点钟才到家,终于可以烤火、吃饭。冬天夜晚经常停电,爷爷点上煤油灯,等我们吃过饭,就赶快将桌面清空,陈水香拿出她装钱的洗衣粉袋子,将所有票子都倒出来,开始数钱。把相同面额的钞票理在一起,褶皱压平,再用橡皮筋扎起来。我在一旁用铅笔记数。数钱的时候,陈水香的脸在煤油灯的照耀下显得更圆更虚了,她的轮廓模糊掉了,双下巴变成一圈黑影,只有眼睛映着光,格外突出。她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自己的成本和利润,但具体是多少,却不告诉我们。等她算清楚,就会拿出一两张小票子给我当工钱,有时她格外大方地给三块甚至五块,我就知道这次她赚得比较多。

陈水香的碎布子生意到底赚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她都是自己收着用。我爷爷的工资呢,也不给她。他们实行朴素的AA制。陈水香经常告诉我:“妹子要自己赚钱自己用。男人靠不住。你看我爷老倌那么大的地主都靠不住,还有哪个男人靠得住?”

“你爷老倌厉害吗?”

“厉害。他厉害得把他自己都搞死了。”陈水香说这话的时候,咧着嘴,眯着眼睛,又像哭又像笑。她父亲在她出嫁后没两年就去世了,据说是烟瘾发作撞到头,拖了几个月就没了。

陈水香喜欢逛街。我熟悉她逛街的方式:清早出发,沿着小河往南,走上七八里路,到永丰县城。在进城的地方先找一个茶摊,坐下来,慢慢地喝一碗泡茶,和卖茶的老太婆聊一会儿天,打听一下街上的新鲜事。再走到隔壁卖油坨的摊子,买一串油坨,边走边吃。之后才是办事:去农贸市场买日用品或者去批发市场“进小货”,看看本地的碎布。有时她也会去成衣店里试衣服,各种款式都要试,一试就是几个小时,老板都赶人了,她也不走。夏天衣服她试完了自己就进面料回来做,因为体胖,夏天就只能穿简单的棉布汗衫。秋冬衣服款式复杂,面料丰富,最得她的喜欢,嫌村里的裁缝手艺不好,她就拿卖碎布子攒下来的钱,去成衣店买。

等年纪大了,陈水香还是这样爱打扮,连家里儿媳们都没她穿的新衣服多。于是大家都讲她不像话。不仅儿媳讲,连女儿也讲。陈水香听得多了,恼起来,又开始骂人。儿媳们怪她有钱不拿出来补贴儿子,她怪儿媳们不孝顺她。“我生日,连新衣裳都不给我买一件。”她老在我面前抱怨她的儿媳们,也包括我妈。“你可不要学她们,等以后长大参加工作,要给奶奶买新衣服,晓得不?”

陈水香爱吃补品,常常将“补脑汁”“鱼肝油”“蜂王浆”等补品藏在柜子最里面或者床底下,反正是儿媳和孙辈们都找不到的地方,等没人的时候再偷偷地拿出来喝。有时候她刚拿出来喝了两口,就被孩子们发现了,我会假装没看到,妹妹们却会故意问她,奶奶,那是什么东西?给我也喝一点。她会急急地用手抹一下嘴巴,然后把瓶子收到更高一层的柜子里面,对她们摆摆手:“大人吃的药,小孩子不能吃,吃了流鼻血。”

到五十岁上,她得了糖尿病。医生告诉她,要戒糖,肉也要少吃。她说要戒糖还不如让我戒饭。糖水、补品、各种肉食果子照样吃。没几年就有了严重的并发症,眼球越来越鼓,视力也下降了。

一个冬天的晚上,陈水香坐在地灶边烤火,看见袜子破了个洞,才发现脚趾甲实在太长了。她从地灶边的温坛里舀了一桶热水,又找来剪刀,然后脱去袜子,卷起裤管,把双脚浸在水桶里,慢慢地搓。她膝盖上搭着一块露出毛边的格子洗脚布,那布很大,是用旧床单裁出来的,四周垂下时刚好覆住水桶口。她一边搓脚一边打瞌睡。水温越来越低,水面浮起来一层细小的白色死皮。这时灶里的火也渐渐熄下去了。竹椅发出轻微的吱声,像被扭动的骨头。她突然惊醒了似的,抬起头看向窗外。花窗玻璃模模糊糊的,外面仍然是听了几十年的风声。结婚时种的几根竹子,现在发满了后山,她怀疑它们的根须早就伸进这屋子底下了。她想起自己种的菜。她喜欢种菜,好多都是村里从来没人尝试过的新鲜菜——西红柿、蒿笋、香瓜。夏天的时候,西红柿熟了,摘下来,切成一片一片的,拿白糖裹着,酸酸甜甜。香瓜放在井水缸里浸几个小时,再取出来连皮带籽地吃,格外解暑。蒿笋长在水边,有一股特别的香气,春天的时候将它们从水中拔出来,剥掉几层绿莹莹的外衣,留着里面白嫩的芯,切成片,放点五花肉用小火炒出来,脆爽。还有韭菜。密密的一丛,长在离菜园子口最近的墙垛边。半夜里肚饿,就起身去扯一把,将鲜得冒汁水的嫩尖尖就着鸡窝里刚下的新鲜蛋子炒了,喷香的。橱柜里还有半瓶蜂蜜,一盒麦片。等下冲碗麦片粥喝。她用布将双脚擦干,然后把一只脚搁在桶沿上,另一只脚跷上来,拿起剪刀,眯着眼睛凑近前去。脚趾头上的皮在水里泡发了,又白又松,好像额外穿了一层白纱线袜子。一剪子下去,一股血水猛地冒出来,流到桶里。她看了看桶里红色的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身上也不痛,就是左边的大脚趾麻麻的,阵阵发热。用手去摸,一手黏糊的血沫子,才发现半截脚趾头没了。

脚趾头被剪掉后,陈水香就不再外出卖碎布子了。后来各种成衣店多起来,也没有人再买她的碎布。她不用再半夜清点布料和票子,也不用再防着女儿和儿媳们。她的脾气渐渐软下来,骂人的时候越来越少。每天吃饭的时候,她就问我爷爷:“老倌子,今天煮了什么菜?”爷爷报一遍菜名,她就说给我夹点什么菜什么菜。她的女儿和儿媳们常常在背后笑她,“有人在跟前的时候,老讲眼睛看不清,菜都要别人夹到碗里。等没人时,她自己一个人专门挑肉吃,眼力好著呢。”

后来她死了。那天下午,她听说金家边有一个疯子杀人了,村里好多人都去看。她也拄着拐杖,跟着别人去看。走到半路,可能是累了,她就在路边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礅上坐了下来。这一坐下,就再也没有起来。直到那户人家出来,想叫她,才发现她已经过去了。

我赶到家里时,她的女儿和儿媳们已经给她洗净了身体,让她躺在床上。那张床她睡了几十年。我也在那上面陪她睡过。床下摆着一双布满灰尘的黑色塑料套鞋。她曾在套鞋里藏过钱,也藏过松花皮蛋。

现在她躺在那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藏什么东西。她的女儿和儿媳们在讨论她身上携带的钱该怎么分配。钱不多,只有两三百块,但按农村的说法,这种人死的时候带在身上的钱是最发财的。所以每家都要分一点。

我被挤在外面跪着,只能看到她的脚和一点点白色的寿衣。有人拿来几块银元,说要放在鞋底。我想起她和我讲过的话,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对我妈说:“奶奶说她要穿三层衣裳。”

妈妈没有应我。不知道她是走神了还是没有听到。我又看了看姑姑,姑姑扑倒在地上边哭边历数她母亲的人生故事。她也没空理我。

后来我被迷迷糊糊地赶了出去。他们要给陈水香入殓了。

鞭炮声零零碎碎地响起。一阵穿堂风吹来,红色的细屑在空中打着旋儿,缥缥缈缈地过去了。亲房邻舍们陆续来了。女眷们挨挨挤挤地围成一团,热热闹闹地商量着什么。男人们忙着抬门板,搬桌椅,有人架起了广播。

我找到爷爷,他躺在床上,盖了厚厚的棉被,好像生病了。我在床头站了一会儿,说:“奶奶说她要穿三层衣裳。”

他没有理我,好像已经睡着了。

再后来,是丧礼。做三天佛事,然后抬棺出门,上山。

山上早就挖好了墓穴。里里外外都撒着石灰,像盖着一层劣质的白纱。周围的杂草被砍掉一片,有些灌木露出了新鲜的伤口。

他们用绳子吊着棺材,准备放下去。我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于是颤抖着大声对跪在我前面的父亲说:“奶奶说她要穿三层衣裳。”

父亲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看我。他的胡子夹杂了几根白色的,脸上是数日未眠的疲倦。他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我这样想着,把头深深地低向了地面。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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