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票旅行社

2023-05-30 22:17康夫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单程票老远阿强

康夫

重新回到公司上班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经历了一个难挨的冬天,一度陷入停业危机的公司恢复运营,大家多少有些喜气洋洋,即使是来上班也显得迫不及待。我在这家公司做了几年售后客服,工作上虽然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每天无非是洗耳恭听客户的抱怨,再给人赔礼道歉罢了。

吃过午饭,我去楼道角落里的小露台上抽烟,和我一個部门的路扬也在,茫然而惆怅地望着前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我和路扬曾经在公司附近合租过一段时间,一度关系还不错。不过后来我结婚搬走,他又找了新的室友,大家一起吃过几次饭,关系慢慢也就和普通同事一样淡了。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摇摇头说:“戒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楼下空地正中除了一个水泥花坛,什么也没有。花坛里东倒西歪地栽着一丛迎春花,枝干光秃秃的,乱七八糟的几朵小花被尘土覆盖,还不如一旁乱扔的烟头醒目。

“这么大的园区,就只有一个花坛。”路扬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一头雾水,他有些忧伤地转过头来说:“老远消失了。”

“老远”是他后来的室友,因为名字里有个远字,面相有点显老,就让我们叫他“老远”。

“你是说他搬走了吗?”我问。过去这半年,确实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离开这里。

“或许吧。”他说。但他的神情并不认同他的话。我默默抽了一会儿烟,他忽然问道:“你收到过单程票旅行社的小广告吗?”

“什么?”我吃了一惊。

“单程票旅行社。”他重复了一遍,摇摇头,“算了,没什么。”

午休时间到了,我们回到各自的工位上。一整个下午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总想着路扬说的这件事。行业不景气,公司能够死里逃生,大家都多了危机感,到了下班时间也没人离开,之后又开组会,折腾到九点才出了写字楼大门。天上下起雨来,我狼狈地往公交车站跑去,发现路扬也在那里。我们都没有带伞,只得挤在窄小的长凳上,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旅行社是怎么回事,讲来听听?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我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路扬叹了口气:“说来你也不会信的。”

雨哗哗地落在公交车站的塑料棚顶,车站人很少,路上车子也不多,两侧的商铺有的还没开门,有的早早打烊,还有的已经贴上了“转让”的纸条。其中一些店铺曾经相当火爆,就像我们这样沉闷的上班族也曾有过耀眼的青春。然而一到二十九岁,人仿佛就陷入某种可怕的魔咒,怎样都挣脱不了了。

宣称已经戒烟的路扬问我要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是立春那天的事。我和老远从超市回来,和平时一样清点塑料袋里的东西,发现除了一盒鸡蛋、几根黄瓜、两条猪肉和一瓶洗发水,还有一张小卡片。我以为是超市宣传卡,拿起来一看,是旅行社的广告。自从公司歇业,我和老远就过上了家和超市两点一线的生活,为了省钱,连出门都不愿意,更别提旅行了。不过,我随手拿起那张小纸片一看,却立刻产生了好奇。”

那张小广告印刷廉价,白底蓝字地写着两行直白的广告词:

一价全包无需购物路线自由

随时出发当夜往返有去无回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哪家旅行社会说自己“有去无回”呢?听起来就让人汗毛直竖。路扬将小广告翻到正面,上面同样白底蓝字地印着一行字“单程票旅行社”,下面是一行电话号码。在文字和电话号码之间有三条蓝色的波浪线,波浪线后面有一只简笔画风格的螃蟹。螃蟹举着一只钳子,让人想起旅行社导游举着小旗的模样。

说不定是什么绑架团伙,传销组织,要么就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路扬正要随手把它扔进垃圾桶,老远指着那行电话号码说:“这是小区楼下干洗店的电话。”

路扬吃惊地看着老远,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并不熟悉。他只知道老远寡言少语,谦虚和气,在一家书店工作。不过他的工作和书没什么关系,只是书店咖啡屋的店员罢了,就是卖那种特别难喝的咖啡并且语速飞快地报出一串优惠细则希望客人办卡的人。他怎么会知道干洗店的电话?

老远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指着窗外对面那栋楼的底商。那栋灰蒙蒙的房子一楼是一家倒闭很久的干洗店,窗玻璃上贴着大大的电话号码,果然就是小广告上的数字。

原来如此。干洗店改行做旅行社了吗?

“打个电话过去试试就知道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远说。路扬还没来得及制止,老远就拨通了广告上的电话。

路扬有些紧张,觉得那是个危险的尝试。他正想劝老远挂了电话,对面响起了答录机的声音。

“您好,欢迎致电单程票旅行社。请于今晚十二点十二分光临××路××小区××楼××号,精彩旅程,静待开启。”

说完这句话,电话就自动挂断了。

“我才不会大半夜跑去什么鬼地方!”路扬毫不迟疑地说,“晚上我要打游戏。”

“说得也是。”老远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什么。他们简单地做了晚餐,收拾完桌子,打了一会儿游戏,时间才到晚上九点。今晚显得特别难熬,好像每分每秒都被拉长了似的。

老远放下游戏机说:“我好像还有一些啤酒。”

他们立即找出了老远放在行李箱里的几罐啤酒。这原本是老远准备在回老家过年的火车上喝的,他收好了行李,但因为忽然失去工作,最终决定不回老家。路扬也一样。这一年本就没有攒下什么钱,这下年底奖金也泡汤,实在没有回家的必要。

他们一人喝了两罐啤酒,心情活跃了不少。老远又拿起那张小广告来。

“旅行社,啊……我都忘了上次旅行是什么时候了。”老远说。

“我连上次吃烤串涮火锅是什么时候都忘了。”路扬也说。

“看电影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时候我们还有兴致看演出呢!”老远说。年轻的时光真是一去不复返啊。

“这家旅行社一定有问题,你看,这儿写着当夜往返,后面又写着有去无回,这是自相矛盾。”路扬琢磨着。

“也许是给不同客户的,有的人只想速去速回,有的人却流连忘返。”老远说。

“这么说,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收到小广告了?”路扬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既然广告是随机塞在装食物的袋子里的,那么收到的应该不止他们。

“还是那句话,去看看就知道了。”老远说,“看一眼就回来。”

“如果是什么传销组织,电信詐骗,或者绑架人去海外打黑工的团伙怎么办?”路扬说。

“楼下有保安,小区有物业,还住着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如果那家店真有什么危险,我们大喊大叫就行了。”老远说。

路扬没有说话,他们又默默喝了一罐啤酒,不时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好像在等待12点12分快些过去似的。

当时钟显示零点的时候,他们都有些晕晕乎乎了。老远站起来说:“好吧,我一定要去看一眼。有去无回也没关系,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待了。”

路扬本想拉住老远,可一旦站起来,他也不想再坐下了。他在这个租来的老旧小区里度过了元旦,度过了新年,既不能回家,也不能上班,银行卡里的钱马上就要花光了,还有信用卡没有还,要发愁的事太多了。如果能离开这一切,也是一件好事啊!这么想着,他的心思忽然就冲出了这间屋子,一刻也不能再待了。

“走。”他说。

他们俩意志坚定地穿上鞋子、外套,系上围巾,戴上帽子,打开了房门。楼道里没有人,隔壁的电视还在响着。他们走进电梯,楼长正在电梯里的椅子上打盹,手里拿着值班登记表。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悄悄地按下了一楼的按键,又悄悄地出了楼门。

室外很冷,没有月亮。他们深深呼吸了一口冬夜的空气,和屋里的很不相同。这会儿小区里一个人也看不到,他们穿过停车场,往干洗店走去,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干洗店竟然真的亮着灯。准确地说,它不再是干洗店的样子,而是一家像模像样的旅行社门店。门口竖着一个人形广告立牌,墙上几个挂钟显示着全世界各大城市时间,一个身材矮小的业务员正在桌前忙碌。看到来了客人,业务员连忙热情相迎。

“单程票旅行社,为您提供一价全包旅游服务。只要参加我们旅行社,想去哪里都可以。”业务员笑眯眯地说。

哪有这样好的事,路扬心想。

“多少钱?”

“不要钱。”

“想去哪儿去哪儿?”

“当然。”

“做梦。”

“我们特种经营,畅通无阻,您大可以放心。”业务员仍然挂着营业式微笑。他个子很小但身子很宽,一张方脸,两只小而圆的眼睛长得很靠上,说话的时候总爱不自觉地挥着右手,好像一只招潮蟹。

“您带车票了吗?”业务员问。

老远把小广告递了过去,不确定对方指的是不是这个。业务员接过广告单,皱起眉头:“你们两位只有一张车票?”

“袋子里就只有这一张单子。”老远回答。

“一张车票换一辆车,你们两个人的话……”业务员看了他们一眼,勉强点点头,“挤一挤也坐得下。”

“需要自己开车?”路扬问,他印象中的旅行社都有大巴的,上车只要睡觉就行了。

“当然了,我们这是自由行,全程自驾。”业务员指了指店门口马路牙子上停着的一排共享单车说,“您选一辆吧。”想了想又说:“两个人骑自行车不方便——你们还是骑电动车吧!”

业务员往旁边一指,一排自行车的尽头还停着几辆电动车。因为很久没人光顾,电动车和自行车都积了一层灰。

这也太荒唐了!

他们肯定被恶作剧给耍了,说不定全小区的人都收到了小广告,但上当的只有他和老远。路扬想要拉走老远,可一转头,老远已经走到了那排电动车旁,煞有介事地挑选起来。

“这辆看着不错。”老远说。

“您好眼光,”业务员露出营业性夸奖的笑容,将一个透明小袋递给老远,“道路安全要谨记,千万记得戴头盔。”

小袋里是一顶浴帽,洗澡或者染发的时候戴的那种。老远二话不说就把浴帽套在了头上。

路扬呆呆地看着他的室友,一个在空荡荡的午夜街边扶着一辆电动车,戴着一顶滑稽浴帽的男人。几个物业值班员向他们走来,路扬不想出这个洋相,连忙躲在树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到老远身边,又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好像老远根本不存在似的。

老远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没看见我!”

业务员还是那副笑容:“我们这是特许经营,跟您说过的。”他拿出另一顶浴帽,递给路扬:“后座也要戴头盔。”

“真的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路扬看着手里的浴帽,又看看业务员,大惑不解。

“我们这是一夜游服务,天亮之前,您想去哪里都可以。”业务员说,“祝您玩得愉快!”

路扬讲到这里,我等的公交车已经来了,但我不想上车,一心只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所以真有这样一家莫名其妙的旅行社,你们也真的戴上浴帽,骑上电动车出了门?”我问。

路扬望着远处的雨幕,沉默片刻,转过头来看着我:“你知道吗,老远并不会骑电动车。”

“啊?”

“所以是我带着他,他在后座,我在前面。”路扬说,“我们一开始不敢骑太快,也不敢在明亮的大路上骑,只挨着墙根走。可没过多久我们就把那些顾虑全忘到了脑后,因为我们太久没有这么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乱窜了。”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车辆停在路旁,写字楼、商场、地铁站都关着。他们很快从五环附近的小巷骑上了大路,从大路又骑上了四环。最初他们不敢出声,怕被注意到,但很快发现根本没有人会听到他们的声音。于是他们开始迎着风大声聊天,甚至唱起没调的歌来。电动车骑起来非常轻松,一点也不费力,有史以来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也没有它这么贴心。

“这车真他妈的好极了!”老远高兴地喊道。路扬从没听过他说粗口,也跟着喊道:“天下第一牛×!”

“我们得给它取个名字!”老远喊道。

“对!叫什么?”路扬大声问。

“它是黑的,叫小黑!”老远说。

“好!我以前有条狗也叫小黑!”路扬说,“大四捡的,后来公司宿舍不让养,楼管给扔了!我没揍他!”

“你是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

“老远,你有没有在四环主路上走过!”路扬大声说。

“没有!我不会开车!”老远更大声地回答。

路扬车头一转,他们就上了四环。

“我们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路扬说着松开双手,“还能大撒把!”

“大撒把!”老远也松开双手,小黑自顾自地向前跑去,如果它能说话,也得说一声痛快。

他们这样疯了一阵,路扬问:“你想去哪儿?”

老远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我饿了,我想吃烤串、涮肉、麻辣烫!”

他这么一说,路扬也饿得厉害。他们其实吃过晚餐,平时这个时候也该睡了,但那种饿不是没有吃够米饭的饿,而是寡淡的饿。总有一种好像吃过了,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吃的错觉。这种饿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他们立刻就想敞开大吃一餐,麻辣鲜香,荤素不忌。

附近的餐厅早就打烊了,他们往城内骑去。路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早餐和夜宵店都关着,他们执着地又往前骑了一阵,发现街边转角处开着一家大排档。“狼大爷烧烤”的横幅系在两棵树之间,红蓝相间的防雨布搭了个简单天棚,天棚下热热闹闹地坐着好多食客,靠街的一侧一字排开几架炭火,几位袒胸露背的大哥正在翻动火上的烤串。红柳大羊肉、炭烤小肥牛、烈焰鸡翅、葱香鲫鱼、蹄筋生蚝……一样样在火上吱吱冒油。上菜小妹忙得脚不沾地,鲜酿扎啤酸梅汤、土豆茄子烤韭菜、蛋炒饭疙瘩汤、花生毛豆拍黄瓜……一盘盘不间断地送到客人桌上。檐下支着一块简易幕布,正在播放足球比赛,客人们开怀畅饮,高声谈笑,时不时发出喝彩或者叹惋之声。

“这儿什么时候开了家大排档!”路扬迫不及待地把小黑开了过去,差点直接冲进棚子。他一想,露天烧烤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他还刚进大学呢,一到有球赛的时候,大家就成群结队地在烧烤摊度过夏天的夜晚,真是久远的回忆啊。

他们很快把菜单上想吃的都点了一遍,两只手抓着烤串左右开弓,不时端起扎啤仰头痛饮,梅西又进球了,漂亮!

“你也看球?”路扬高兴地问老远。

“那必须!”老远高兴地回答。

他们吃饱喝足,喜歡的球队赢了球,心旷神怡。路扬看到店门玻璃上映出来的自己,忽然非常嫌弃:头发又长又乱,早就没了发型,胡子也很潦倒。再看看老远,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远,咱们得去理个发,难得出门一趟。”路扬说。

“你说得对!”老远回答。

他们问上菜小妹附近有没有还开着的理发店,小妹说这一片没有,再往前,幸福村那边有一家。老远跨上小黑,信心十足地说:“走,我带你!”

可能是啤酒的缘故,路扬完全忘了老远不会骑电动车这件事,老远自己也忘了。他的手刚搭上车把,就用力一拧把加速拧到了头,小黑嗷的一声冲了出去,路扬从后座上掉了下来,“老远!回来!”

老远竟然没有摔倒,也没有撞在什么东西上。他冲出去一大截,危险地刹了几次车,用脚扒拉着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掉了个头,又回到路扬跟前。路扬只是骂了一句,竟然又坐到了后座上。他们歪歪扭扭地往前骑,好像在路上画龙似的。

幸福村的名字听起来很土,实际上是三环内的热闹地方,以往有很多乱糟糟的小店。美发、美甲、文身、酒吧、买手店……此刻也都静悄悄的。老远按照小妹说的门牌号往前骑,看到一栋红砖老房子的外墙上开了一扇窗,窗边转着一个红蓝白三色灯柱,灯柱旁的墙上用粉笔写着三个大字:理发店。

他们四下看了看,没有找到门在哪儿,只得敲了敲玻璃。窗户打开,伸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

“干吗?”

“我们想理发。”老远说,“现在开着吗?”

“现在不开难道白天开?”光头没好气地说,“把脑袋伸进来。”

路扬和老远吓了一跳。

“从窗户伸进去?你这没有店门吗?”路扬问。

“没有!而且也不能自己选发型,我想剪什么样就什么样。”光头说。

他们有点拿不定主意。

“多少钱?”老远问。

“五块,第二颗半价。”光头说。

“我们剪了!”老远二话不说,抓下头上的浴帽,英勇地把脑袋伸进了窗户。

“你呢?”光头看着路扬。

“不是一个个来吗?”路扬问。

“谁说的,一起来!”光头抓起他的领子,把他的脑袋也拽进了窗口。

于是他们只好双手扒着窗台,低头弯腰,两颗脑袋并排伸进窗户里。光头拿起软皮水管对着他们冲了一气,然后两手各拿一把剪子挥舞,一阵刀光剑影之后,他们感到脑袋一热,一盆泡沫扣了下来,紧接着光头又用水管把他们冲了一次,最后鼓风机一吹,大功告成。整整三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洗剪吹烫染,七块五。”光头说。

路扬和老远看了看对方,什么也没说,默默戴上了各自的浴帽。老远付了钱,安慰路扬说:“我看挺好。”路扬也说:“你也是。”

路扬想起光头理发师有点眼熟,好像曾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主持人,后来因为违反不准染发的规定丢了工作,去向不明。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气之下给自己剃了光头,却把别人都染成五颜六色。

“明天怎么办,染回来吗?”路扬问老远。

“明天?等天一亮,我们还不是回屋里待着,根本没有人会发现我们的头发换了颜色。”老远说。

一想到这个事实,他们都有些惆怅,头发的事也算不上什么了。夜晚太短,不能虚度。

“现在去哪儿?”路扬问。

老远想了想:“我们可以去买些影碟,这样就算在家里也不会无聊。”

路扬眼前一亮,他怎么没想到呢!每天打游戏打得都反胃了,如果能大把地看电影,说不定还能撑一段时间。

他们立刻跨上小黑,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和一头翠绿的头发重新上路。老远知道老街口那边以前有几家很大的音像店,专门卖盗版碟片,货很全。他想好了,如果音像店关着,他就爬进库房翻个遍,拿走喜欢的,然后留下钱。

“你知道库房在哪间屋子吗?”路扬问。

“当然,我以前每周都去!”老远说。

“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看电影!我只知道你在书店卖咖啡!”路扬说。

“那不是书店,是摆着书的咖啡店!”老远大声说。他十分雀跃,小黑的速度又快了起来。现在他们俩——老远和小黑——已经对彼此非常熟悉了,不再歪歪扭扭地画龙,而是一往无前地飞驰。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把老远浴帽下面露出来的红色头发吹得乱舞,头发们啪啪地拍在路扬脸上,他感到自己在被北风抽嘴巴。

“一会儿我们要按照标价买,如果钱不够,宁愿少拿一两张。”老远说。

“我同意,我们不是真正的小偷。”路扬吐出嘴里的头发,“真正的小偷不会染这么鲜艳的颜色。”

他们一路向前,过了二环,到了老街口。这一片是老城区,沿街都是灰砖的两层矮房子。虽然做好了从屋后爬进库房的准备,但路扬感觉音像店应该开着。今晚的一切都出奇地顺利,在这件事上也不应该例外。

果然,音像店不但灯火通明地开着,和以前比好像还翻新过似的,门口画了一只蓝色的羊。老远一个冲刺加急刹在路边停下,车都没扶就冲了进去,路扬差点又摔了一跤。他本来想追进去给老远一拳,但刚一扒开厚厚的夹棉门帘就愣住了。店里满墙都是影碟、唱片、电影海报和书,客人大部分很年轻,看起来都没什么钱。他很久没看到过这么多人在一间店里安静地待着了,没人拍照,没人拿手机,大家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老远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手里抓着两本德语书。

“你是学德语的?”路扬问。他觉得自己对老远了解得太少了。

“不,我是学哲学的。但我的英语比德语好,我早晚会翻译凯鲁亚克!”老远拿起旁边一本影印版的凯鲁亚克,“就它,这一本还没有简体字版本。”

“既然你懂德语、哲学和凯鲁亚克,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去卖书,而让你卖咖啡呢?”路扬既吃惊又不解。

“因为他们需要看起来懂书的人去卖咖啡,需要懂得推销咖啡的人去卖书。店长说,客人到書店喝的不是咖啡,而是书店的氛围,所以店员也要能显出书店的气质。总之,德语、哲学和我都不重要,都是氛围的一部分,都是为了把咖啡卖出去造势而已。”老远回答。

“那为什么需要懂得推销咖啡的人去卖书?”

“因为书比咖啡还难卖。连咖啡都卖不掉的人,就更卖不掉书了。”老远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也有道理,路扬心想。他们选了几本书,又从几个满满当当的鞋盒子里挑了好些影碟,捧到收银台。老板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深蓝色棉衣,瘦长的面颊上有些皱纹,下巴留着一点胡子,看上去和门口的蓝羊有几分相像。

他们没有带书包,店里也不提供袋子,如果用手捧着这堆东西,就没法骑车了。

“我们提供无痕胶带。”老板早有准备地说。

“那是干什么的?”路扬问。

老板指了指他们的外套:“脱下来。”

他们感到莫名其妙,但既然不久前才把脑袋伸进墙洞,那么在音像店交出外套也不算离奇。老板将他们的外套打开摊在收银台上,把碟片和书整齐地摆在上面,然后用一卷很宽的胶带将它们牢牢贴在了外套内侧。

“好了,穿上吧。不会弄坏也不会掉下来,很牢靠。”老板说。

他们拿起各自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现在他们全身都被盗版碟片和影印书包围着,好像穿了一副盔甲。老远忽然往后跳了一步,摆开架势,喊道:“天马流星拳!”路扬也装模作样地喊了一声:“星云锁链!”他们本来还要再过几招,可路扬一回头,正看到旁边有几个顾客在等着结账。自己刚刚犯傻的样子肯定被他们看到了,路扬顿时十分尴尬,连忙收起招式,规规矩矩地站好。老远看到他们手里也拿着一本凯鲁亚克,高兴地打了个招呼,然而那几个人毫无反应,好像完全没看见老远似的。路扬伸出手掌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真的看不见。

“别紧张,这是因为你们戴着旅行社的帽子,”老板一边清点碟片一边说,“作为游客,你们可以看到别人,但其他人看不到你们。”

路扬想起他们在大排档的时候也没有和别人说过话,除了服务员小妹以外。

“那你怎么能看到我们呢?”路扬问。他几乎都忘了他们今晚的奇遇开始于那个干洗店,也忘了自己头上戴着滑稽的浴帽。

“我是老板啊,这种事情有什么为什么。”老板说。

“好不容易遇到兴趣相投的人,居然不能互相说话!”老远不满地说。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只有戴着浴帽的今晚,他们可以来到这里,天一亮这一切就会重新关上大门。

“谁让你们参加的是一夜游呢?只有参加‘有去无回的人才能互相看见,还能随时光顾你们今晚光顾的地方。”老板说。

雨还在下,路扬的公交车也来了,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公交车开走,思绪仍然停留在那个夜晚的音像店门口。

“那时候已经后半夜了,气温很低,我们已经吃了宵夜、理了发、买了影碟,还痛快地骑了车,应该回家了。如果我们回去,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可是因为店老板的话,我们原本满载而归的愉快忽然变成了心有不甘。”路扬缓缓地说。

“一夜游也很好啊!难道每天都要去大排档、洗剪吹和逛书店吗?”我说。再说,就这么有去无回的话,那些不希望他们离开的人怎么办呢?

路扬只是摇了摇头:“可是我想起自己还有想去的地方,趁着天还没亮,不去一趟怎么也不死心。”

于是,他们在音像店门口搓着手,路扬跨上了小黑。既然他们已经从东五环一路骑到了四环、三环、二环,从东到西横穿了半个城市,为什么不继续往西,干脆把整个城市横穿一遍呢?

路扬把这个念头说给老远,老远十分赞成。他来这座城市的时间不如路扬长,还从没有去过西边。

“我们可以去西山,爬到金山寺的观景台,从那儿可以看到城市的日出。”路扬说。他读书的时候是户外社团的活跃分子,周末经常和朋友们去露营,寒暑假都花在了旅行上。真是遥远的事啊!为什么人生中会有那么无忧无虑的几年呢?恐怕正是因为当时的肆意快乐,才有了后来的得过且过吧。

他们掉转车头,往西骑去,一路上没有再说话或者唱歌。高楼大厦渐渐稀疏,远山的轮廓逐渐显现,风冷露重,好在外套里有碟片可以挡风。他们一直骑到了西山脚下,摸黑爬上了金山寺。

真是疯了,我心想,少说也要骑一两个钟头。

“虽然有好些年没去,但路还是熟悉。我们很顺利就到了营地,营地不止我们,还有别的旅行者。”路扬说。

“别的旅行者?”

“对。他们生了一堆篝火,在火上烤肉和烧水。肉烤好以后就分在各自的碗里吃,水烧开以后就煮茶或者泡咖啡。咖啡很苦,没有糖也没有拉花,煮咖啡的是个年轻男人,他说这是从贝都因人那里换来的,代价是一只他从尼泊尔买来的毛毡杯垫。”路扬说。

这天晚上他们已经吃过一顿丰盛的烧烤,可经过大半个夜晚的骑行,此刻又冷又累,一闻到食物的香味,立即不由自主地凑到了篝火旁边。旅行者们把烤好的肉从火上取下,换上一块铁板,在上面涂油、摊蛋饼。不過他们用的不是鸡蛋,而是一只很大的鸵鸟蛋。一个女生将鸵鸟蛋竖起扶稳,另一个女生用小刀在蛋头上敲出一个洞,她们将筷子伸进去搅拌了一会儿,将搅碎的蛋液倒在铁板上。

“都谁想吃?”她们问。立刻有几个旅行者答应。她们按人数将蛋液倒成一小份一小份,那些蛋液一沾到涂了油和洋葱碎的铁板,立刻发出扑鼻的香味。路扬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么香的煎蛋。

“我也要吃煎蛋。”老远说,他忽然摘下了头上的浴帽,举起了手。

“老远!”

“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再当透明人了,我要和他们一起。”老远一伸手,把路扬头上的浴帽也扯了下来。

于是他们就顶着一红一绿两团头发出现在了大家面前。旁边的旅行者看到他们,友好地让出两个位置,摊煎蛋的女生也自然而然地在铁板上多倒了两份蛋液,谁也没有大惊小怪。路扬只得点头道谢,挨着老远坐了下来。

他们吃了煎蛋,喝了一些茶,将刚刚买的一张碟片送给两个女生作为答谢。黎明尚未到来,营地更加热闹,到处是帐篷,到处是小摊,熙熙攘攘。一位留着半长头发的年轻人拿出一只小小的四弦琴,开始弹奏一支漂泊而快乐的曲子,很快又有人掏出一把口琴,应和着四弦琴的曲调。路扬想起他听过这首歌,那是许多年前他和他的朋友旅行时偶然听到的,那时他们也像现在这样在山间生火、烤肉、煮茶,那时他们还年轻,他们都是野孩子,眼望着北方。

“你们从哪儿过来的?”弹琴的年轻人向他们打了个招呼,“你可以叫我阿强,吹口琴的是我朋友小九。”

“我叫路扬,我朋友叫老远。”路扬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阿强的问题比较准确,只好说:“我们从家里……我的意思是,我们参加了一个叫单程票旅行社的夜游活动……”

“我们都是从单程票旅行社过来的。”年轻人愉快地说。

“你们都是?”路扬吃惊地看着周围,“这家旅行社有这么多分店吗?”

“到处都有,我遇到过许多地方的人。”阿强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大家骑车旅行,有时候聚在一块,有时候各走各的。我刚去了爪哇,明天打算去扬州,听说那里三月的春花很美。”

“你们……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需要护照,也不需要办手续?”路扬更吃惊了,可是想想今晚的经历,好像确实如此。

“只要你是单程票旅行社的一员,就不用为这些事操心。”阿强说,“你们打算去哪儿?”

路扬一阵窘迫,老远也深感沮丧。天一亮他们就得回家,哪儿也去不了。年轻人看出他们的神情,轻松地说:“你们参加的是一夜游对吧?没关系,只要在今晚结束之后、明早到来之前扔掉浴帽就行了。那样你们就能把‘当夜往返升级成‘有去无回,就能一直旅行下去了。”

“升级?”老远的眼睛忽然亮了。路扬也精神一振:“只是扔掉浴帽,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不过,一旦加入,就没法再回到过去的生活,工作也好,存款也好,统统不算数了。”阿强说。

老远想也没想就说:“完全没问题!我本来就没有存款。”路扬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在这个夜晚之前,他们没觉得生活多么无法忍受,但现在他们一点也不想再回到之前。路扬从口袋里掏出浴帽:“我现在就扔!”老远也说:“我也是!”

阿强连忙制止他们:“不行!要在正确的时候扔才可以。我说过的,是‘今晚结束之后,明早到来之前。”

“那是什么时候?”他俩很迷惑。

“就是第一缕晨光出现的时候,不能早,也不能晚,差一秒都不行。”阿强说。

老远皱起了眉头,路扬心里也有点打鼓。

“万一没掐准时间怎么办?”路扬问。

“那你只能等下次收到车票的时候再试了。不过不用担心,这儿的人都成功过——你只要盯紧天边的一颗星星就行,它会闪动三次,第三次闪完,夜晚就会结束,黎明就会开启。一会儿我们可以帮你盯着天空,你们只要专心不分神就行了。”阿强说。

他们松了一口气,这样把握就大多了。路扬由衷地感谢阿强,决定升级成功之后就加入他的小队,一起去扬州。听说老远会做咖啡、讲德语和英语,阿强十分高兴:“太好了,我们需要会语言的人,这样我们就可以认识更多朋友,并且和他们聊天了。”

离天亮还有一点儿时间,他们愉快地四处闲逛。许多从别的城市、别的国家来的旅行者在这里歇脚,寻找下一程的目的地和合得来的旅伴。有人出售旅途中的日用品,也有人卖旅行书——那种标志是蓝底白字的系列旅行书,一度风靡,如今也好久没见过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这些旅行者中的一员,路扬和老远觉得全身都轻快了起来。

夜色渐渐变浅,新的一天快要到了。阿强吹了一声口哨,向营地的人们说:“有两位朋友要加入,一会儿我们帮他们盯着点儿!”

大家纷纷看向路扬和老远,热情地给他们打气。

“千万不要走神!”有人说。

“我们说扔你就扔!”另一个人说。

“什么也不要想,只要想着再也不会回去就行。”第三个人说。

路扬和老远一边道谢一边点头,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一会儿的注意事项,比考试还要紧张。

“快到时间了,注意!”阿强喊道。大家顿时不再说话,紧盯着天空。夜色已经尽了,霞光仍未来临,残余的篝火映照在他们脸上,天边微弱的星子轻轻一闪,阿强大喊道:“准备——!”

路扬和老远连忙掏出口袋里的浴帽,高高举起。星子闪了第二下。

“扔!”

就在这个时刻,路扬的手机忽然响了,是短信到达的提示音。从来没人大清早天不亮给他发信息,可那天偏偏是个例外。就在他一晃神的瞬間,天边的星子闪了第三下,黑夜终结,黎明降临,他慌忙将浴帽扔出去,可是已经晚了——他的胳膊甩在了沙发靠背上,他从沙发上掉了下来,摔在了出租屋的地板上。

他打量着四周熟悉的客厅,感到一阵晕头转向。桌上留有昨晚的空啤酒罐,脑袋因为宿醉而头疼。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镜子前,头发还是正常的颜色,仍然乱糟糟的。他打开老远的房门,关于他的一切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窗外单程票旅行社的门店也消失了,重新变回了干洗店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眼看到老远的样子:他掏出口袋里的浴帽,挥手一扬,一眨眼的工夫,那只无比重要的浴帽就像最微不足道的一小片纸一样,被风吹得看不见了,只有鲜艳的红色头发在晨光中飘扬。

路扬说完这些,我们都陷入了沉默。雨落在公交站的车棚上,他的脸上写满了失落:“我只差那么一点儿,就可以和他们一起了。”

“那个短信,到底是谁发的?如果是我,就要打电话回去骂他甚至揍他一顿。”我惋惜地说。如果不是那条要命的短信,他现在已经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哪里还用加班、等公交车。

“是公司人事发来的通知,公司恢复经营,下周起正常上班。”路扬说,“我们没法揍任何人。”

一阵沉默之后,我问:“你后来还有老远的消息吗?”

路扬摇了摇头:“我们本来就不怎么熟悉。他可能已经到了扬州,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路扬,只好说:“也许本来就只有一个人能走,因为你们一开始就只收到了一张车票。”我想起路扬说的那个长得像招潮蟹的旅行社业务员,向往海浪的人永远朝着潮水的方向,涨潮时尽兴,退潮时守望,只要海上传来风的消息,他们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雨小了,我们各自坐末班公交回了家。妻子睡着了,门厅的灯还为我留着。困扰我许久的单程票旅行社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感到既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

我在换鞋的凳子上坐下,良久之后,伸手打开了玄关柜的抽屉。那是一个放着钥匙、零钱、门禁卡、暖气单子、很久没用过的旧钱包的抽屉。我打开妻子的钱包,里面是一张白底蓝字的卡片,写着“单程票旅行社”几个字。三条蓝色波浪线的一旁,是一只挥舞蟹钳的招潮蟹。

我是在一次找零钱的时候偶尔翻到它的。它也是忽然出现在超市购物袋里的吗?妻子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我不知道她是否打过上面的电话,也不知道她是否有朝一日会拿着这张单程票,一去不复返。就像路扬并不了解老远一样,我对她又了解多少呢?

和路扬告别之前我问过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收到单程票旅行社的小广告呢?”

“那些一刻也忍受不了现在的生活,真心想要离开的人。”路扬说。

我换了鞋子,像往常一样走进卧室,躺在她的身边。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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