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蚂蚁

2023-05-30 01:03丁威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日头瓶口众人

丁威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西山洼里的草丛中,夜露已消散,但空中仍弥漫着一丝潮气,像一道阴凉的帘子垂挂在这一片埋人的坟茔地。一个人悄没声息地路过,时常把心思从此地引开去,似乎那道阴凉的帘子冰一样触碰,给人的目光也淋漓上一些凉意。

余庄子的人,从那条几扭拐弯的羊肠路上,往大街上去。赶集的多半是妇女,挎着筐三三两两同走去,尖细的嗓音撒在辽远空阔的土地上,间或有人扯起嗓子大笑起来,惊起荆丛中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慌了神地朝着高处的枝头弹上去,小小的心脏里是一阵沸腾的翻花;扛着锄头铁锹的,是去往山坎下的庄稼地,那里的大豆正铺展开浓密的枝叶,挤压着脚下企图攀缘的草葛、藤蔓,玉米挥动着箭矢一般的叶子,招摇着远处蹒跚而来的风,那些锄头和铁锹,要么锄去杂草,要么引来一条浑浊的细流,好让庄稼做每一块田地真正的主人,叫它们如同自个一样,在村子里活出不一般的志气;也有女人牵着孩子,那孩子就时常被路边引逗得想要挣脱开母亲的手,去察寻草丛里蹦跳的虫物,又时常被悠远的地方一声唤不出名字的叫声,把耳朵支棱起老长老远,目光里还有一点新奇的眼神,可手被母亲抓得是这样紧,只好让脖子像风中的狗尾草一样随着各色声响飘摇……

我们几个往西山洼走,孩子就瞅着我们一个劲地瞧,走出老远了,还把头扭回来瞧我们。身边来来往往,人的脚步声,偶尔的自行车颠动在波浪一样起伏的土路上,简直要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摇撼得散架,也有清脆的铃铛弥散在开阔的四野,这样旺盛的人气,似在给我们壮胆鼓劲,把我们之前的担忧和恐慌都赶得远远的了。

先前,我就已经在心里把一切盘算好了。我选了离我家亲人的坟最近的一块空地,也在心里默念着,自报了家门,把我爸我爷我太奶都报上名去,告知坟里的亲人在天上保佑,这套程序做完,我的心就完全踏实了。他们一下地,就猫着腰,忙活开了,一个个地“咋呼”着:“我靠,这么大的蚂蚁”“我×,跑这么快”“我日,逮不到啊,跑太快了”……正强子叫起来,“我逮着了我逮着了”,其他人就奔去看,我没走到跟前去。正强子把大蚂蚁捏到瓶子里,其他几个人头碰着头,往瓶子里瞧,正强子晃了晃瓶子,才发现大蚂蚁已经被捏得断胳膊断腿,奄奄一息了。其他人说,嘁,都死了还咋玩?正强子就红着脸把大蚂蚁从瓶子里倒出来,又拿脚在蚂蚁身上使劲碾了几碾,直到化成一摊泥。就又各自散去,猫腰在地上爬,蚂蚱似的一蹦一跳地捂,只瞧见他们蹦跳,只瞧见捏伤了蚂蚁丧气地甩手,就没见谁揣着蚂蚁往瓶子里放。

我立在那里,瞧着他们忙碌,并不急着捉蚂蚁。旺子在地上蹦了半天,总算捉到一只,看样子捏得恰到好处,捏准了,也没伤着,他就挺起腰杆,得意地往瓶子里放,摇了摇瓶子验证。“这回真逮着一个,这个可以,活蹦乱跳的。”其他人围拢过来瞧,脸上显出羡慕的神色来。旺子就把眼睛四面睃巡着,仿佛是一位王在巡视着自己的疆域。但我还立着,优哉游哉地瞧着他们忙,也瞧着旺子得意。众人又四散开去继续捉,旺子却瞧着我走过来,把瓶子举到我面前,示意给我瞧,说:“你咋不逮,不是你要来逮蚂蚁吗,这会咋站着不动?”我已经憋闷着好久了,专门立着不动,就单等着一个人来问,一群人围拢着听,我才好把琢磨的招数教给他们,等他们满头大汗地,用上我教的招数,三五下,不费神不费力地捉到了蚂蚁,他们才能觉出我的招数的好来,才能在心里把我瞧出不一般来。

我清清嗓子,莊重地咳嗽了一声,高声说:“你们这样逮,是逮不住的!”

当然是旺子先立起身,带着得意和不服气,其他人瞧旺子走过来了,也各自提着空空的酒瓶子过来了。旺子把瓶子举到跟眼睛平齐,说,这是啥,不逮着了吗?蚂蚁听着话了似的,在瓶子里滴溜溜地打着转,显着生气来。其他人瞧着我,跟旺子不同,他们有些期待的样子,希望我真能说出来一个好法子,免得旺子的得意叫他们难堪,落得个竹篮打水。小庆子脸色不同,瞧我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神气,就说:“威威,你说说,你有啥好办法,是你让来捉大蚂蚁的,你肯定有法子。”他又示意其他人别嘀咕了,听我说。旺子把瓶子托在手里,得意的脸色不减,瓶子里的大蚂蚁也在同他一道炫耀似的,爬动得更迅疾了。

众人都在听,旺子虽带着不服气,也一样在听。我再次清清嗓子,眼睛四周瞄了一圈,底气更足了。先把我跟我爸上坟的事说了,我爸跪伏在地上,蚂蚁怎样地由脚跟爬到腿上,爬到后背,爬到脖颈,也一并详细地说了。到此,我就停下不吭声了,再次把眼睛四周瞄着瞧,他们等着我,等着一个从天而降的妙招。连旺子也问:“你咋不说了,接着咋了?”小庆子虽然没吭声,但仿佛是他已知晓答案,相信我准没错的。像是拦河的大坝,水流和情绪汇集到此境地,连同先前的憋闷,我终于可以一气说出来了。

连着三声清嗓子,我把谜底如陈酿的酒坛一样,敲泥揭开了。

我说:“大蚂蚁跟小蚂蚁不一样,大蚂蚁多大个儿,身长腿长,有劲得很,几条腿前后‘刷刷刷,像是蹬上了自行车,你能撵上自行车吗?”

众人都摇着头。

“你撵它是撵不上的,要让它撵你。”

众人都睁大眼,不解。

“你们想想我刚才说的,大蚂蚁往我爸身上爬,我爸逮它了吗?”

众人摇头。

旺子说:“那又咋了?”

“咋了,动动脑子想想。”

众人不语,瞧着我。

我四面睃巡,旺子皱眉。

突然,旺子一拍脑门,说:“我知道咋回事了。”

众人又齐瞧旺子。

旺子说:“威威的意思是,不能咱们去逮大蚂蚁,等大蚂蚁来找咱们。”

“对,”我说,“等大蚂蚁来找咱们,你们想,把手搁地上,等着大蚂蚁往手上爬,爬好了,一收,就装进了瓶,不费力气,又伤不着蚂蚁。”

旺子说:“威威,你脑袋瓜真是可以。”但他又说:“可万一蚂蚁不往手上爬咋办?”

众人也都望着我。

我不说话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是平时我们斗老瓦时用来输赢的纸,老瓦就是长方形的一块薄钢板,大小正合适一只手拿着,玩时,画一个圈在地上,各人往里面投纸,投得多赢得多,而后互相瞄着砸老瓦,砸中了就赢),我专门选了一些稍硬的旧课本纸,说,你们看着吧。

我蹲蹴在地上,把那张纸摊开了,众人围成一圈,我扭头望望,都在伸着脖子瞧。我说,散开点,留点光。众人又都随我蹲蹴在地上,头顶的天空显露出来了,此时我们都已全然忘记自己是身处在西山洼的坟地里了。纸摊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大蚂蚁爬上来了,我先不着急,单等着它爬到纸的中间,确保它如入囊中了,我才赶紧把纸卷成喇叭状的纸筒,一头大一头小,小的那头对准白酒瓶口,那指头在纸筒的外沿轻轻弹几下,顺着纸筒,一只大蚂蚁顺顺溜溜地滑到了瓶子底。没磕没碰,不伤半根汗毛。众人都来了精神,伸着手跟我要纸,自己要亲自来试试。既然我把大家召集来了,我自然就成竹在胸,也都提前做好了准备,就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一沓子纸来,一边发纸一边告诉众人,说大家先别急,把纸卷几卷,等纸面平展了,再捉,不然挡着了,蚂蚁滑不下来。众人已拿了纸,四散开去,边走边卷着纸,再不去听我的话了。只有旺子和小庆子回头说了一句,威威你可真行!

嘿,我逮着一只;嘿,我也逮着一只;嘿,我又逮着一只;嘿,我一下逮了两只……众人的声音各自起伏,嘴上随口道着,却也只是专注于自己的手头,别人喊了什么,也并不往耳朵里钻。我手头也没闲着,一只又一只,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瓶子里已经是黑压压一堆蚂蚁了,个顶个的身大腰圆,健硕有力,疯了一样在瓶子里横冲直撞。

差不多了吧,我喊了一声,众人都还在地上蹲蹴着,捉蚂蚁捉上了瘾,虽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捉一只咋呼一声,但我的喊声他们也似全没听见,无人应我。有人也不瞧着路,竟然一路跟着蚂蚁上了坟包,在坟包半蹲半跪地埋头捉着蚂蚁呢;还有人再朝前走一步,就滚落到沟坡里去了,也全然不觉的。如果此刻有谁拍一张照,或者有哪个大人拐上小路到我们跟前瞧瞧,准会满脑子糊涂,这帮孩子一人揣个酒瓶,闷头在地上找什么呢?一人手里还端一张纸,这是哪门子的架势啊,况且这可是坟茔地啊,一个两个的,都不怕吗?

我喊了一声旺子哥,旺子哥听见了,丢下手头的活,站起来朝我瞧。我没说什么,只拿指头朝着日头指指,日头快要到晌午了,再过过就是晌午顶了,坟里的“事物”都要出来了。旺子哥当然懂我的意思,他比我大两岁,好多吓人的东西还是他讲给我的。

旺子就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他也才注意到日头,恐怕也是心惊了,大家别逮了,快晌午顶了!

他这“晌午顶”三个字一喊,众人像挨了一鞭子,齐刷刷地,全都愣住了神。想要起身,却是蹲久了腿麻,踉跄了好久,才将就站起来,却还是腿弯屁股撅,腰杆直硬不起来,还有人刚站起,又一个屁股蹲,跌坐在了地上。要搁往常,看到这么结实的一个屁股蹲,众人还不笑得仰翻过脑袋去啊。此刻却没有人敢大声说笑了,跌坐在地的,也默不吭声手撑着地,自个儿站起来了,那个方才捉蚂蚁上了坟包的,此刻正离着一个坟包最近,他抖抖地,也不知道是该动还是不该动(我也一直没告诉他,刚才他捉蚂蚁上了坟包),只拎着瓶子缩在那里……

“晌午顶”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这帮小孩子来说,是比什么都深刻清楚的——不消细说,把地点放到坟茔遍地的西山洼,把时间放到“晌午顶”,别说是我们这一帮毛头孩子,就连全村的大人,也管叫他浑身的汗毛倒竖起来。

清晨的雾气早已在我们闷头于草木、坟包间搜寻蚂蚁的时候,被一层层爬高的日头晒干净了。空气由原先的湿润、清冽,一变而为灼热、焦躁,草木一夜攒积的雨水和夜露,一径被日头游魂一样抽离走了,个个都耷拉起了脑袋,地下的根茎又蛮力而苦涩地朝着更远更深处爬动,企图在烈日炎炎里把腰杆稍稍挺直一些。

近处能感觉到土地的热辣,远远地看过去,西山洼的坟茔间,一片蒸腾的暑气,幽幽地荡漾在空中,让人觉得正是此刻坟里的事物,以某种幽魂游荡的念头一般,出现在人世了。仔细嗅闻,草木间,似有一丝苦涩的毛皮味儿,我的脑袋顶上,倏忽一个闷雷响起,浑身的汗水扯着嗓子逃窜出来,先前沉浸在捉蚂蚁的乐趣和指挥捉蚂蚁的得意中,全然忘了地点和时间。此刻,像是一根鞭炮的捻子,由远处而来,径自燃到眼皮子底下了,只消睁眼闭眼的工夫,就要燃爆了,就要叫我魂不附体。

我成了西山洼的一只慌乱逃生的蚂蚁,那只被正强子用脚掌撵碎与泥土作一处的蚂蚁,浑身伶仃的骨骼揉捻到一处,正如我意念中,那燃着追赶我的鞭炮的引信,不多会儿,我也就会如那只蚂蚁一般,变作支离破碎的零件。我额头的汗水潮湿一片了,先前引领众人的骄傲像蜗牛的触角,因为畏惧而全然缩进去了,但这样一场游戏,开了个好头,叫我如何以一个畏惧者的形象撤离呢?

旺子一喊,晴天里一个炸雷,“哐当”一声就砸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众人拎着瓶子的手都耷拉着,也没人敢四面再瞧,也不用瞧,只余光里,就都填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包,哪怕你不瞧,如此之多的坟包也都会朝你围拢过来,越瞧越觉得,它们似在走着动着,挪了位置般,离你越来越近了。日头早已显出热力,方才众人闷头捉蚂蚁,不觉得,其实浑身的汗已经是湿漉漉一片了,这会子,脑门上的汗瞧得越发清晰,发光发亮着。

我把目光和心思像收一把烈日下的遮阳伞那样,收回到自己站立的巴掌大的土地上了。也不消说,也不消看,众人一样被晌午顶的西山洼吓得鼻腔里热辣难耐,嗓子眼里的火,把唾沫也烤干了,舌尖上的词语像潮水退去千百年之后的荒涼河滩,那一粒粒生硬卵石似的话,正蔫蔫地躺在荒无人烟的河滩上,任谁也不能把一句话像湿润悠哉的金鱼吐泡那样说出来了。烈日持续烧灼的西山洼,寂静成了唯一的词,瓶中的蚂蚁也察觉到此刻的氛围了,在瓶子的牢笼里,奔突得更加慌不择路,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圆。

众人是我怂恿来的,我挑起了头,我也要像刚才成竹在胸那样,竹子一样把腰杆和胆气撑起来,给众人硬撑起一份底气来。

我指着头顶上的日头,说:“你们瞧,离晌午顶还差好大一截子呢,你们再听东边,好多人赶集回来,自行车声、说话声、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人气多旺啊,我姥姥说了,再厉害的也怕人(我没敢说出“鬼”这个字),大家都捉得差不多了吧?”

众人没出声,只把手里的瓶子往上提了提,点着头。

“蚂蚁捉够了,肚子也叫唤半天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

我的声音如空中颤抖着的暑气,众人的声音也如乱马奔腾的蹄音一样,直直地追撵过来,几乎没给我留下因为颤抖而显出羞愧的空隙来,我的羞愧还没来得及冒出芽头,就被众声淹没了。

这给了我底气和勇气,我像伟人那样,朝着空气中家的方向挥了挥手,众人便不由分说,一步越过了坟地,一步越过了田埂,一步跃上了小道,顺着羊肠一样惨白的路,朝家赶去。

我转了身,拎着满瓶沉默喧哗着的大蚂蚁,上了一个缓坡,一眼就看见从大街到余庄子来来往往的行人,罢集了,挎着菜篮的人,骑着自行车的人,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小堆,走得人声鼎沸。后面的人也跟着我,上了一个缓坡,瞥见了如此之多的人,胸口压抑着的恐惧和憋闷消散了,心气也一瞬间捋顺了。但众人还是不吭声,走得轻手轻脚,仿佛害怕惊动了行将出门的坟里的“事物”。我眼睛直视着前方的行人,余光也不敢斜视,走到去往余庄子的小路之前,要穿过的是一条散布在满片坟地上的小路。终于,我的双脚踏上了余庄子的小路,踏上了人间的小路,一条干燥的,灰白的,满路匀铺着一层细面似的尘埃,脚踏上去便有烟云似的灰尘飘升起来的人间小路。

不知是谁“啊”地叫唤了一声,开始扎猛子似的狂奔起来,众人也都像鞭炮被点了捻子,一同“呼哧呼哧”猛跑起来,一溜烟,都窜到了大路上,我落到了最后,也喘着粗气上了大路。到了大路就完全踏实了,双脚稳稳当当地踩在了人间,踩在了朱皋村的大路上。大路上人来车往,铃声一片清脆,我拎着底部爬满大蚂蚁的白酒瓶子,从悬浮着的空中缓缓落地了。

电视里、课外书上,瞧见过斗鸡、斗蛐蛐、斗蝈蝈,乃至更加狂暴的斗牛,小到一个盈盈可握的瓦罐,大到一座人山人海的兽场,都如井中之物,以强者的坚韧,展示着技巧、力量、勇猛——“流血的快感”,给观赏者以惊心和动魄,如同这世上的任何,都要较之一个高下,分得出一个输赢,辨得清一个强弱,这世间才好拟一个层级,将有些事物升腾上去,也将有些事物沉降下去,可这升腾与沉降,归终,还是要到土地中去,高贵的,卑琐的,都统统入土、入水,作植物与新生的养料,作随风而逝的烟云。

可是,活着,便要一日一日咽下生活的食粮,咽下逐日累加的财富,咽下骄奢与淫逸。食饱与穿暖,就如植物的枝叶蔓生,把欲念也一并索求到高处,索求到巅峰处,索求到奇诡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足给人生以旖旎,非如此不能“无限风光在险峰”。

斗鸡如是,斗牛如是,斗蝈蝈也如是。

于我,童年里的斗蚂蚁也如是,这仿佛是人的根子,天生好玩逸,平常日子如白开水,要加一点刺激的佐料,日子才有一瞬间火药般的闪花,才有明亮与飘升。

适合捉对厮杀的蚂蚁,在西山洼的坟地里,此刻,这些蚂蚁正在我的手心里。我来捉蚂蚁的前一晚,不但把怎么捉蚂蚁的办法想好了,也还把捉到蚂蚁后怎么玩的点子也想到了。

踏上了朱皋村的大路,众人也同我一样,喘匀了气,拎着战利品,好玩的前景在眼前铺开了,如同打理好战场,硝烟散尽,只管品尝胜利的果实,痛饮庆功酒吧。

最兴奋的当然是我,想着即将有一天两天快乐的时光,而且这快乐时光的播种者是我,我的快乐就越发加倍,像啤酒泡沫那样满溢出来了。

我想到的第一个法子是捉对厮杀,点了点我们几个捉蚂蚁的人头数,正好是个双数,我们就手心手背分了组,两组各三人,等于是三局两胜。这会儿还没到晌午顶,离吃饭时间还有个把小时呢,旺子回家拿了一个白瓷碗,就当作蚂蚁们厮杀的战场了。我们没有回家,而是把大战场搬到南稻场,那里开阔多了,更像一场真正的战役的场所。

我和立子、小庆子一组,旺子和正强、小辉子一组,确定好了每组三人,就开始各自计划出场顺序,我作为发起者安排我们这组,旺子年纪最大,作为队长安排他们那组。我们最先出场的是小庆子,对上对方的小辉子。白瓷碗摆好,比赛开始前,是各自最紧张的时候,我们给小庆子打气,都盯着瓶子瞧,想要挑一只最大最强壮的蚂蚁,可是这想法竟如此难实现。蚂蚁在瓶子里东奔西跑,速度是那样快,你刚瞧着了一个强壮的,还没来得及眨眼,它就窜入了蚁群中,辨别不清了。再说了,蚂蚁们看起来都是如此强壮,肉眼几乎分辨不出差别,我们就放弃了挑选的主意,逮着谁就是谁吧。

蚂蚁们在瓶子里闷着,虽然我们也不时把塞着瓶口的破布给拽出来,让蚂蚁们喘口气,可还是有不少的蚂蚁,比之刚捉到瓶子里,瞧起来已经有些蔫蔫的了。它们不但在瓶子里来来回回兜转个不停,还企图爬上瓶壁,从瓶子里逃脱而出,但这个想法显然是妄想。玻璃如此光滑,像倒上了油,蚂蚁刚爬上两步,就陡然跌落,身手矫捷的立马翻身起来了,就又往上爬,几次三番毫无胜算,放弃心有不甘,但力气显然已经难以为继,就只得作罢,连在瓶子底兜转的念头也一并作罢了,只剩奄奄。更有甚者,几只蚂蚁在瓶子里已经撕咬起来,仿佛是已经晓得我们的打算,先就在瓶子里做起了“攘外必先安内”,奈何势均力敌,谁也战胜不了谁,最后只落得个两败俱伤,各自伤得不轻,蔫巴下来,再无回返之力。

这样,一瓶子蚂蚁,还未开战,就已折损掉小部分,有些看起来竟是整瓶子里个头最大最健壮的,让我好一番为之唏嘘,仿佛它们不死不伤,我们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似的。

当我们真正摆开架势,准备战斗时,才发觉战斗前,还有道道难关需要我们攀爬。挑选一只强壮的蚂蚁不易,想要把蚂蚁从瓶子里弄出来也是不易,先是瞧准了一只蚂蚁,顺着它的行动把瓶口倾斜,但是其他蚂蚁也闻声而动,朝着倾斜的瓶口爬过来,反倒是它竟往别处去了。我们只好又把瓶子立正,几只蚂蚁纷纷跌落回瓶底,我们瞧准的蚂蚁又混入蚁潮蚁海中,不辨身影了。我们就又找来一支野草茎秆,先是想用树枝,但树枝太硬,担心伤着蚂蚁,就换作了一头粗硬一头细软的野草茎秆,依舊是瞧准了一只蚂蚁,把草茎探入瓶底,伸到它的嘴边,但这只蚂蚁却是被吓了一跳,转身奔逃开去,仿佛是要拉它上断头台,草茎越是撵着它,它就奔逃得愈加迅疾,又一次混入蚁群中去了。旺子那边瞧我们挑选着蚂蚁,先锋军打头阵,他们自然也想寻出一只最强壮的蚂蚁来,虽然我没去瞧他们挑选,但经我们自己的一番折腾,想着他那边也肯定同我们如出一辙,几次三番,又是只得作罢,想着“他强任他强”吧,能挑选出来一只蚂蚁战斗,就已经要花光所有气力了。

化繁就简,我们把瓶子放平,瓶口对准着白瓷碗,哪只蚂蚁先行出来,就是哪只蚂蚁自告奋勇地作为先锋军应战了。果然,瓶一倾斜,如同方才一样,几只脑袋灵巧、嗅觉敏锐的蚂蚁,径直往瓶口的自由处来了,它们一定闻嗅到了瓶口透过来的一阵阵自由新鲜的空气。方才我们用草茎探它们,似要拉它们上断头台,这会子,它们自发地,又似逃离断头台,几乎是争先恐后地,一个劲地往瓶口窜,眨眼间,几只蚂蚁已经快到了瓶口,而我们是要一对一地单挑,这样涌潮似的,倒有了打群架的阵势。我们赶紧把瓶子又立正起来,几只快到瓶口的蚂蚁,轰隆隆地,如山石滚落回万丈沟壑里,几多个踉跄,筋骨也不晓得是否摔伤?我们把瓶口放得太平了,蚂蚁们奔逃往瓶口太过轻易,怎么能不拥挤呢?琢磨着,我知道了挑选蚂蚁的窍门,不一定非要挑选看起来最强壮的,蚂蚁不会由着你的心意,只消喊一声,就立马出列迎战,选择是太难了,真正要挑选的,应该是从这一群已经有些蔫巴和慌乱的蚂蚁里,选出一只依旧灵活、生命力最顽强的,所谓“物竞天择”,勇者攀登高峰,越是艰难越向前,正是这样的道理。

这次我们没把瓶口放那么平,有了倾斜度,蚂蚁们朝前爬,就艰难多了,但正是这种艰难,才能让我们挑选出最有劲气的蚂蚁。瓶子一倾斜,蚂蚁们发现了可能,只稍顿了一顿,就又往自由新鲜处的瓶口攀爬而来。不同于前一次,有几只蚂蚁爬着爬着,浑身的力气就用尽了似的,滚落回了瓶底,或者就原地趴着不动弹,似在攒着前进的力气,缓过劲,就又朝前爬。为了择优录取,我把瓶子又加大了一点倾斜度,又有几只蚂蚁承受不住,滚落回去了。真像是万米长跑,到了冲刺的时候,那几只依旧爬附在瓶身上的蚂蚁,是最后的决胜者,它们真正以实力和毅力,证明了自己是瓶中最强韧的战士。为了给胜者保存体力,我把倾斜的瓶口放平了些,最后的胜者会更轻易地见识到瓶口的自由活命的空气。那几只蚂蚁似乎也觉出了我的意思,冲刺起来,第一只靠近瓶口的蚂蚁——最后的胜利者已经出现了,瓶口依旧对准着白瓷碗,我拿方才诱探蚂蚁的草茎轻轻一拨,胜利者就轻轻地滚落到了白瓷碗里。

瞧瞧頭顶上的日头,已经比方才爬上去一大截子了,远近的家户,有些炊烟已经升起了。已临近晌午顶,过后便是吃饭的时间,看着被挑选出来的蚂蚁在碗底游走着,我们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一片潮淋淋的汗水,我们似乎忘记了战斗才是最终目的,把一只蚂蚁从瓶子里挑选出来,这样的艰难,让我们觉得,好像战斗已经落下帷幕,硝烟已经散尽,我们已经赢得了胜利。

我们的蚂蚁进了白瓷碗,旺子也就学着我们的方法,同样很快地,把一只蚂蚁挑选出来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在白瓷碗上方是黑溜溜一圈脑袋挤挤挨挨,把一个白瓷碗围得霎时间夜幕降临,简直都要瞧不见了。旺子急了,围得这么紧,瞧个毛啊,他蹲下来,往后退了一小步,离白瓷碗有了距离,一片天光就腾出了空。其他人就学着他,白瓷碗就亮堂堂地摆在中间了,两粒大蚂蚁,像两粒黑豆一样,在碗底滚动着,滚动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往碗沿跑,想要逃离出去,但它不知晓的是,即使逃跑了,也早已是两重世界,无论逃到哪里去,此地离着埋人的西山洼,对于它们来说,已经隔着千里万里的遥远了,是它们此生即使跋山涉水,也再不能回去的路,一切都将茫然不可知。

瞧瞧天上的日头,离着回家吃午饭的时间已经不多,磨蹭了这么久,两粒蚂蚁才落到碗中,且只顾着闷头往碗沿爬,一点战意都没有,这样下去,没有战死这一说,累死了两粒蚂蚁倒是有可能。我们辛辛苦苦捉到的,又满面汗水地挑选出来,就给我们看这个吗?真是不能忍受啊!

旺子把刚才的草茎捡回来,把两粒攀爬到碗边的蚂蚁往一块撩拨,“咚”的一声,它们从碗沿边跌落,脑袋磕碰到了一起。撞到了对方,却似乎一点没有生气,只把脑袋上的两根天线似的触角碰了碰,就又各自分散开去,径直又往碗沿爬了。刚开始爬,旺子就又拿草茎拨了回去,这会蚂蚁连触角都不碰了,只立马掉转回身,锲而不舍地往碗沿爬去,旺子又拨,又爬回,又拨,又爬回。旺子扔了手里的草,把白瓷碗晃了几晃,蚂蚁滚回了碗底,他用右手食指在碗底狠狠一摁,以碗底的两粒蚂蚁为着力点,咬牙切齿地左右转动着食指,而后抬起食指,和大拇指捻在一处,就看到,蚂蚁浑身的零件,“叮零咣啷”地落到了碗底。一小摊黑豆似的,挂着残肢,那黑豆,分明是蚂蚁的脑壳,只拿眼睛看,就能感觉到那脑壳的坚硬,但与细长的腿和硕大的腹部混杂,就如同任何一颗从身上搓出来的泥灰粒儿没有两样了,白瓷碗底静默如谜。

像天上跌落的雨水,我们聚到了一片湖泊里,又由一片湖泊里的蒸腾,我们如雨水星散到四方的家里。

一上午的捉蚂蚁、斗蚂蚁,让我们如此快活,像是新生伊始的野马,有了阔大到无边际的草原,最后,这样一群撒欢的野马,一径地飞奔起来,脚下生了风,像腾着云朵,眨眼间,四散到了无痕迹了。

我也到了家,饭桌已经摆好了,妈妈正准备站到屋山头,扯开嗓子朝着村子的四面八方叫喊我的名字了,我带着满身淋漓的汗水站到她跟前,又一转眼,闪身在了堂屋里。此刻,定下心思的我,才想起了手中的瓶子,一路的飞奔竟没丢弃掉,那慌乱作一团的蚂蚁们,在我飞奔的途中,更慌乱到何地步呢?又或者我是被一群飞奔着的蚂蚁驮伏着飞奔?

把它搁在堂屋的条几上,瓶身透明、清亮,屋外的日头映照到屋里,已经有了蜜色一样的澄明了。瓶子里是一只只漆黑奔逃的蚂蚁,比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黑上几分,但透过这蜜色的阳光,一切都轻柔起来了,像是琥珀中的静物,在时光的昏黄色调里,显出生命的永恒来,从几千几万年前的亘古时期,它们就已经在瓶中井中了。

我看着它们奔逃、往复,以谜一样的轨迹奔突着,好像真有一个缺口在前方等待着它们,去冲破,去拯救,去消遁……

想着碗底那两粒被捻碎成一团泥灰的蚂蚁,方才还闷着一身劲气逃窜的蚂蚁,追赶着生命的火焰攀爬的蚂蚁,它们如何晓得一上午时间,世界就整个翻了个个儿。晨起离家,它们寻找的是一只昆虫,一粒草籽,一滴露水,所有活命的物什,它们都埋头潜心收集,只为活下一天去,把一个家族绵延下去。遇到过挣扎的青虫,折损过腿脚,最终还是靠着众人的群力,征服了这样一条“大船”;遇到过斑蝥或者青蛙,化作了别家活命的食粮;越过多少草茎,攀过多少沟坎,被雨水浇灌漂泊在水坑的汪洋之中,活着就是风吹雨打,活着就是东奔西走,活着也就是耗尽一生,走遍万水千山寻找一粒米……它们何尝晓得这一日的清晨,它们成了瓶中井中之物,人——这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要它们六亲不认地厮杀,在日头从东边升起的那一刻,夜露颤抖着蒸发在空中,人生还未过完一个再不同往日的上午,已永恒不能归家,连平常的尸身也不能保全,连一个空荡荡的经时间风化的躯壳也没有,就和一奶同胞的兄弟身首异处,化作指尖的灰泥。亘古的日头照着亘古的田野,远处,一个叫作“家”的地方不曾知晓它的子民此刻的生死,静静的洞穴,经受着亘古的时间,风吹过时间的皱褶,并不能抚平任何伤口,一粒蚂蚁的心跳,是积攒到千万年,也引不起一声耳闻的细响。

没有人在心底为一只蚂蚁的死,起一丝微澜,连远方蚁穴中的蚂蚁也没有。

死,是人世间最微小的事。

我瞧着瓶中琥珀一样的蚂蚁,瞧着一张张奔逃在命运的路途上慌然无措的脸,好像瞧着我自己。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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