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

2023-05-30 23:31羊玉姣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乒乓球姐姐爸爸

羊玉姣

年年是一只猫,一只英短银渐层宠物猫。

几天前送年年在宠物医院做了一个绝育手术,目前正在恢复阶段。

晚上妈妈回家,得知年年的身体状况不是很理想,因为手术过程中的疏忽,诱发了心脏病和肺水肿,这是刚刚从另外一个宠物医院做完检查的确诊结果。姐姐转达了宠物医院的医生对这类病情的介绍:年年现在非常痛苦,心脏病无法痊愈,肺水肿可以通过治疗获得短暂性的恢复,但后期复发的几率特别大,发病频率也会越来越高,最终结果可能因肺水肿诱发喷血而死亡。

这个消息太突然。妈妈回家之前还在期待,年年像以前一样,站在门口迎接妈妈回家。

气温低至零下。为了更好地照顾年年,姐姐把猫舍搬到了自己的卧房,将空调温度调至二十二摄氏度。

推开姐姐的卧室门,妈妈看见年年趴在猫舍的最底层,身子贴在猫舍地板上,脑袋耷拉著,双眼微微睁开,眼睛里是空的。妈妈将手伸进猫舍,像平时一样抚摸着年年的额头,轻轻地唤:“年年,年年。”年年没有表情,呆呆地趴着不动。

“它还是不愿意站起来吗?宠物医院的护士不是拍视频说它可以走路了?”妈妈问。

“没,手术之后的这几天,年年一直不吃不喝也不想动。”姐姐红着眼睛回答。

不吃怎么能行?妈妈用勺子挖了小半勺子猫食罐头,送到年年嘴边,年年没有反应,仍然呆呆地趴着。妈妈把年年的头轻轻扭过来,将勺子对准它的嘴,想强迫它吃点,哪怕是用舌头舔一点也好。年年打开眼皮看了一眼,把头别开。妈妈再次把勺子送到年年嘴边,年年又一次把头别过去。完全不是三天前“喵呜喵呜”摇着尾巴跟在身后讨食猫条的年年!妈妈把年年从猫舍里抱出来,托在怀里,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捏年年的下巴,这是年年平时最享受的按摩手法,妈妈只希望能帮年年减轻一点点痛苦。

“医生检查完后,给它开药了吗?”

“开了利尿的药,隔四个小时喂一次,希望肺部的积水能以尿液的方式排出来。”

“它不张嘴怎么喂药?”

“把嘴掰开,把药直接送进它的喉咙里。”

看着瘫软在臂弯里的年年,妈妈不敢想象,要强行掰开年年的嘴送药时,它是怎样的一种不情愿和无可奈何。

“几点钟喂的第一次药?”

“八点。下一次是夜里十二点和凌晨四点,都调好闹钟了,明天一早再送它去宠物医院输氧。”姐姐的眼圈又一次红了。

“年年,年年。”妈妈再一次轻轻唤着,摇动臂弯里的年年。年年没有竖起脖子,只是把眼睛移过来,看了妈妈一眼,又把眼睑垂了下去。这算是年年尽了最大的努力,对妈妈的呼唤做出的回应。

一直以来,对于养猫啊狗啊之类的小动物,妈妈不敢触及,那是因为一只叫岁岁的猫。

和岁岁相遇的那一年,妈妈六岁。

岁岁是自己投奔过来的一只流浪猫,是那种最常见的土得掉渣的猫。初次见面时,它精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身上的毛一小撮一小撮粘在一起,蔫巴巴脏兮兮的。

妈妈的妈妈不打算收留它,是因为农村里有句老古话——猫狸冇义,说猫是不讲义气的动物,养不熟。她说的这些,其实是担心妈妈的爸爸。

妈妈的爸爸一贯以来体弱多病,面色萎黄,枯瘦如柴,是一个不可以下地做农活的农家男人。他天天犯咳嗽,隔三岔五不是头疼脑热就是全身酸痛。“咳咳咳,咳咳咳。”每天这样咳着,他就用手压着胸脯,把身子弯成一道竖起来的弓。明晓得要解决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却干着急使不上劲。平日里一家人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妈妈的爸爸只能满怀愧疚地在家里静养。没人有闲工夫陪他多讲一句话。他每天就这么一个人待着,冬天冷不得夏天热不得,要么窝在地灶边取暖,要么躺在竹椅上纳凉。

“不能做事,没有人讲话,嘴巴成天这样闭着,好人都会憋坏,何况病人?”心里烦躁时,妈妈的爸爸就发牢骚,他很想为这个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偶尔有几天身体舒服一点,妈妈的爸爸帮忙做一些煮茶弄饭之类的家务活,但这样的时候不多,一个月顶多也就两三天。家里没有更多的经济来源支付医药费,病痛就这么粘在他身上。那一年,妈妈的爸爸身上各种病痛越来越严重,经常难受得胡子和眉毛拧巴在一起,双手不停地捶胸敲腿。妈妈的妈妈经常在背地里悄悄落泪,担惊受怕的,生怕家里的这根顶梁柱突然倒下。她认为一只流浪猫的突然闯入,是不吉祥的预兆。六岁的妈妈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晓得跟着紧张,担心突然没有了爸爸。早起睁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寻咳嗽的声音,那种拉风箱似的咳嗽的声音,能够让妈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全感。

妈妈的爸爸不信这个邪,说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不奔别家去,偏上我们家,说明我们全家人面相生得善,也说明我们这个家很安全很温暖,值得它相信。

就这样,妈妈的爸爸收留了这只流浪猫。

“欢迎我们家的新成员。”妈妈的爸爸第一次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小猫没有表现出抗拒和害怕。它睁大圆眼睛看着妈妈的爸爸,尾巴高高地耸立着,一颠一颠,走向妈妈的爸爸,随后停住脚,咻咻地闻着他的裤脚。这家伙看起来浑身是嘴,眼睛鼻子耳朵尾巴都在说话,都在诉说着渴望,而真正的嘴,却沉默不语。妈妈的爸爸屈膝坐到门槛上,拍了拍膝盖,小猫的圆眼睛里闪过亮光,犹豫片刻,一个蹦子就跳了上去。它很放心地,把身子首尾相连蜷成一团,窝在妈妈的爸爸膝盖上。短暂的静默之后,它的声带竟然扯动起来,扯出了均匀的鼾声。

“趴在你的膝盖上,这猫就像找到了亲娘一样安心,你怕上辈子就是它的亲娘。”妈妈的妈妈这样笑话妈妈的爸爸。

聋子街家家户户的猫都共用一个名字——喵呜喵呜。只要“喵呜喵呜”地唤一句,各家各户大的小的黑的花的猫接到信号,就各自一边“喵呜喵呜”地叫着一边扭着小屁股跑回各家。妈妈的爸爸是个睿智而有个性的男人。他认为猫和人一样,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喵呜喵呜”,一呼百应,这样没有个性的称呼,太过敷衍,对猫也不够尊重。他给小猫取了一个名字,叫岁岁,说是“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妈妈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晓得这是一句好话。

岁岁蜷着身子伏在脚下,六岁的妈妈搬一条小板凳坐在一旁,妈妈的爸爸就开始聊起有关猫的传说,说给六岁的妈妈听,也说给岁岁听。

猫是有九条命的,妈妈的爸爸说。

有这样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只贪睡的会数数的老猫在庙宇门口打盹,被掌管动物寿命的特派使者希瓦之神遇见。希瓦之神问它:“你在干什么?你会做什么?”老猫说:“我是一位数学家,我会数数,但我正在犯困。”希瓦之神说:“那好吧,你是数学家,就数数给我听,你能数到几,我就赐你几条命。”老猫想不到竟然遇见这种好事。于是,它很配合地慢悠悠地数起数来,“一——二——三——”“四——五——六……”刚数到九,瞌睡虫就爬到它身上来了,老猫开始犯迷糊,忘记了希瓦之神承诺它数到几就赐它几条命的承诺,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看着呼噜打得雷一样响的老猫,希瓦之神摇摇头,就此赐给它九条命。

“有九條命够了!这样,就可以看着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玄孙子玄孙女好几代后人,看着它们长大。”妈妈的爸爸说着,把妈妈揽在他的膝上,用枯瘦的长手指抚着妈妈的头。

“还有一种说法。”妈妈的爸爸开始了关于猫的另外一个传说。

古时候,有一个八岁孩童李坤,在自家菜园子里救了一只受伤的黑猫,给它吃的,给它疗伤,算是和这只黑猫结了缘。十年时间过去,黑猫早就离家出走,李坤也长成了俊俏青年,可是因为父母做买卖家境殷实,常有心术不正的人算计他。一天,几个恶人将李坤灌醉后,把他抬到一个凶案的现场,想要嫁祸于他,冤枉李坤是杀人犯。人证物证都在,李坤自然是被捉拿归案。在县衙,亏得他八岁那年相救的黑猫及时现身,化作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赶来,招供认罪,说自己是凶手。杀人偿命是天理,少女难逃法网。行刑时,衙役抄起水火棍恶狠狠地砸向少女,这一砸,是要命的。只听见“咔嚓”一声响,水火棍断了,少女身上一道寒光飞出,人并没受伤,只是脸色没有之前红润。衙役换根水火棍,再次一击,棍子再断,少女身上再次一道寒光飞出,人还是没有受伤,脸色开始苍白。这样,一连八次,断八根水火棍,少女身上飞出八道寒光,人却没事,只是脸色越来越惨白。衙役觉得这事太邪乎了,不敢继续行刑。这样,有九条命的黑猫挨过八次水火棍,舍弃了自己的八条命,救下李坤,自己最后剩下一条命。

“我们莫非像李坤和那只黑猫一样,上辈子有缘吧?既然这样,咱俩就好好相伴。”妈妈的爸爸点了一下岁岁的小鼻子,开始履行彼此的约定。

妈妈的爸爸为岁岁准备好专门的猫食盆和饮水盆,用木条给它钉制了一个精致的大箱子做猫舍。猫舍虽小,设备齐全:一道可以自由开关的门,方便岁岁出出进进;两个方形的小窗,使猫舍里面空气对流通畅;铺一层厚厚的棉垫子,保护岁岁温暖过冬。妈妈的爸爸带着岁岁,熟悉屋前房后的每一个角落,告诉岁岁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吃的喝的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屙屎撒尿应该在什么地方。

养一只畜生像养一个小孩一样金贵?聋子街的庄稼人不理解这些,他们当然不晓得,妈妈的爸爸和岁岁之间的约定。

岁岁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家。

跑跳、捕鼠、辨味这些猫族的生活技能训练,是妈妈的爸爸给岁岁安排的必修课程,每天三次,一次都不能少。有时丢一只活鼠抛到岁岁跟前,训练它的应变能力;有时将一条小鱼仔用一根长细线吊到木楼枕下,训练它的跳跃能力;有时故意找一只毒死的老鼠或者拌有异物的食物丢到岁岁面前,训练它的嗅闻能力。如此,岁岁的日常吃食严谨到除了自己捕食,就只认妈妈的爸爸喂养。妈妈的爸爸想尽办法,网住在家门口水沟里路过的小鱼小鳅,犒劳岁岁。

“岁岁,岁岁。”妈妈的爸爸这样唤着。它就迈着猫步欢快地奔向妈妈的爸爸,摇着小尾巴,仰着头,“喵呜喵呜”地围着妈妈的爸爸转圈,几圈之后,就可以得到一条小鱼或一小坨米饭这样的零食。就像上学的孩子,岁岁熟悉自己的学名,熟悉自己的老师,熟悉自己家长的套路。

妈妈的爸爸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他有岁岁。岁岁负责陪着他,他负责照顾岁岁。他和岁岁有说不完的话。妈妈的爸爸说一句,岁岁就“喵呜喵呜”地回应一句,妈妈的爸爸再说一句,岁岁再“喵呜喵呜”地回应一句;妈妈的爸爸做家务活,岁岁的任务就是围在身边闲逛;妈妈的爸爸坐着,岁岁的任务就是伏在他脚下打盹;妈妈的爸爸躺在懒椅上晒太阳或纳凉,岁岁只需蹲在旁边闭目养神。妈妈的爸爸闭目养神时,岁岁便负责瞪大猫眼看家护院,发现家里情况不对劲时,吼得比邻居的看家狗还凶。一次,妈妈的爸爸在地灶边烤火时睡着了,盖在身上的破棉絮掉进地灶着火了,岁岁惊得“喵呜喵呜”大叫,用爪子拼命挠妈妈的爸爸,家里才躲过了一场大灾。

“是哪个讲的猫不讲义气?我现在要给它们平反。你看咱们家的岁岁,就是专门来拯救我的。”妈妈的爸爸说着,脸上开始有了笑。

“应该是你们相互拯救。”妈妈的妈妈这样说。

也是,这只曾经瘦瘦弱弱的流浪猫小岁岁,经妈妈的爸爸一出手,变得越来越壮实越来越勇敢了,怎么看着就怎么可爱。它全身毛发顺亮,浅灰色的肚皮,背部和四肢深灰色的皮毛上,很随意地涂抹着一些黑色的褐色的粗线条或斑纹,像一只小老虎。走到哪里,岁岁都能把一大群多嘴多舌的鸡鸭鹅,驯得服服帖帖。一次,另外的一只流浪猫到家里蹭温暖,妈妈的爸爸看着它可怜,想一并留下来。岁岁这家伙就吃醋了,两只猫为了争宠互相撕咬得嗷嗷大叫,最后以岁岁取胜告终。

夜幕低垂,岁岁就开始另外一份工作。在房前屋后,它瞪大一双圆眼睛,发出绿莹莹的光,或巡夜或蹲守,保持专业狩猎者的职业操守。曾经因为坚持自己的发现,它连续几个晚上隐蔽在老鼠的家门口,直到叼着一只足有半斤重的大老鼠到妈妈的爸爸面前邀功,得到几条小泥鳅的奖励才肯罢休。妈妈家门口十几米之内的鼠辈们,几乎都不敢有大动静,有的甚至纷纷搬家,逃离了岁岁的涉猎圈。家里的这些稻谷、小麦、大豆,衣服、棉被,都安全起来。

妈妈的爸爸就吹牛,说岁岁是一只虎猫,是一代名捕。

可惜,“名捕”有时也不够自律。它摧毁过家门口桃树上的一窝小雀;还一直对着檐下的一窝小燕子虎视眈眈;它吵得邻居家的鸡妈妈提心吊胆的,看见它就张开双翅,把小鸡们护在腋窝下面,时刻处于备战状态。最不能容忍岁岁闯的一次大祸,是因为想偷吃小鱼仔,攀倒了餐柜台面上的一瓶菜籽油,那瓶菜籽油,是一家人几个月的备用。妈妈的妈妈一棒子落下来的时候,岁岁“喵呜”一声,就从棒子底下滑溜过去,化作一道闪电钻进妈妈的爸爸怀里。妈妈的爸爸轻轻点了一下岁岁的小鼻头,就算是给了它一次惩罚。

岁岁在妈妈家里生活了两年。两年之后,岁岁就离开了。那一年的端午过后,岁岁突然不见了妈妈的爸爸,它天天“喵呜喵呜”地无头苍蝇一样叫唤。它在妈妈的爸爸平时睡觉的床边蹲守,在妈妈的爸爸午休的躺椅旁边等待,在地灶边、猪栏旁,在每一个它熟悉的地方不停地转不停地找。它不吃也不喝,找累了,叫疲了,就趴在木门槛上,看着家门口几里开外的磐石岭发呆。

就在妈妈的爸爸离开的头七那天,它躺进猫舍里,再也没有起来。

也许是年纪大了,岁岁到了该走的年龄,找了一个这样的理由,一家人相互宽慰。其实哪个都晓得,岁岁的离开是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妈妈的爸爸终究还是没能看着年幼的妈妈长大。幸运的是,有了岁岁,妈妈的爸爸把最后的日子过得更充实更温暖。大家都在猜测,岁岁如此决绝地坚持自己的坚守,是否真的有如传说中的黑猫,它是来和妈妈的爸爸续缘的?

最终,岁岁和妈妈的爸爸一起,躺进黄牯山,继续开始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陪伴。

没有了妈妈的爸爸,没有了岁岁,一家人好几年才走出黯然和落寞。从此,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把岁岁的名字藏起来,也没人敢再提养猫的事。

至于年年,是去年农历八月和姐姐结的缘,是姐姐执意要养的猫。妈妈之所以建议给它取名年年,还是因为曾经的岁岁。现在的妈妈懂了,“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前面还有两句,“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这些,曾经是妈妈的爸爸内心的渴望。

年年渾身圆滚滚胖乎乎的,仿佛丰衣足食的贵妇,一副富态相。小家伙的眼睛又圆又亮,就像镶嵌着两颗铜黄色的宝石,宝石里面藏着一个你永远也读不懂的世界。它皮毛厚实,毛发根部雪白,末端稀稀疏疏浮出一点点淡墨色,通身泛起一层银灰,从头部开始,经脖子到背部,银灰越来越深,推至尾部,长尾巴就浓郁成一圈一圈黑白相间的涟漪。它在客厅里来来回回,骄傲地摇着丰满的翘臀,一扭,再扭,脖子至背部和腿部的褶皱处,几圈灰色的白色的波纹便荡漾开来。

刚进家门的那一两天,年年胆小怕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呆傻模样。脚步声,开门声,哪怕是偶尔的一声咳嗽,都可以让这个小家伙一惊一乍地乱窜。它自作聪明地找到一个自己认为安全的墙角,半蹲着,睁大一双怯生生的圆眼睛,打量着这个新家。

一组大木质沙发在客厅中间团团围成一个“凹”字,座上铺着红色绸布软垫,这是年年感兴趣的大家伙。它趁人不注意,从墙角蹿出来,一跃,身子就落在了沙发上,还没站稳,呵斥声就传过来,“下去,不准到沙发上来。”年年睁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摇着探照灯一样的小脑袋,往左边秒转半个圈,再往右边秒转半个圈,看见了,是爸爸!眼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一边大叫一边朝自己走过来,年年吓得“喵呜”一声,倏地钻回墙角,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出来。

餐厅里,碗呀,杯呀,瓶呀,高的高,矮的矮,很随意地围坐在餐桌上。年年很好奇,这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里面装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呢?一段时间的蓄意谋划过后,它趁人不注意,悄悄靠近餐桌,轻轻地跳到餐桌上,小嘴凑近碗呀杯呀瓶呀,挨个儿嗅嗅,最后决定停留在弟弟喝水的杯子面前,鬼鬼祟祟地把脑袋探进杯子里,将舌头伸进去。天哪,它想和弟弟共用一个水杯!猫盆里的水就不能喝?是担心放了毒药吗?“啪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年年吓得掉头就跑,餐桌上的碗呀杯呀瓶呀,叮叮当当跟着碎了一地。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爸爸最忌讳家里摔破杯碗之类的餐具,他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姐姐一眼,意思很明确:你就看看吧,这些都是年年惹的麻烦事。

年年正闭目养神。两个弟弟开始练琴,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几个音符冷不丁地飘出来,年年吓得突然把身子弹起来,掀了好一个大蹦子。它惊得四处张望,终于发现是钢琴这个大怪物在作祟。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叮叮咚咚的声音一直在响,年年觉得这怪怪的声音好像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就坐在原地,盯着这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发愣。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年年从墙角走出来,纵身一跃,落到在琴键上“多——米——索——拉——西多”,一串音符飘出来,年年惊得掉头就撤,慌慌张张一脚踩空,爪子挂住了琴盖上的白色蕾丝盖布。于是,蕾丝盖布和年年一起,华丽丽地往下掉。琴台上的花瓶呀,琴谱呀,噼里啪啦掉落一地,年年也跟着滚落在地,白色蕾丝盖布落在年年头上,年年像个待嫁的新娘头顶“婚纱”。它很不情愿接受这样太过突然的仪式,两只前爪挠了好半天,终于把盖在头上的“婚纱”摘掉,一溜烟跑了。

年年喜欢钻进衣橱,把衣服拖出来,很随意地丢在地上;它不够讲究,不洗澡就上床,常常独自坐到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某一处,全然不管不顾那些又细又软的猫毛粘到被子上;它没有规则意识,两个弟弟在写作业,它偏偏要到客厅里一圈一圈地走秀,“喵呜喵呜”地哼哼,优雅地扭着肥臀,牵着两个弟弟的眼睛,在客厅走过来走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了,弟弟的作业本上还是一片空白。

爸爸从菜场买回来几条小鲫鱼,放到猫盆里。年年把鼻子凑过去闻一闻,就走了。

不能捕鼠,又不吃鱼,这还是一只猫吗?爸爸瞧不起年年,可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新的家庭成员。

年年可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养在闺阁中。

晚上九点左右,年年的休息时间到了。姐姐站在猫舍前轻轻唤一句“年年”,它就飞奔过来钻进猫舍,躺下,再抬头看看姐姐,“喵呜喵呜”,和姐姐道过几声晚安就睡觉了。

早上七点,厨房里有了乒乒乓乓的响动。年年就开始“喵呜喵呜”地在猫舍里发出信号,它强烈要求,立刻!马上!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早起的第一件事,是吃早餐。猫粮,纯净水。吃饱喝足之后,年年就伸出舌头舔一舔背部和四肢的毛发,算是给自己梳洗过了。

早起的第二件事,是撒娇卖萌。年年梳洗完毕,就径直奔向妈妈的卧房。它先是站在卧房门口,仰着头,看一眼妈妈的睡床,确认妈妈是否躺在床上,然后就扭着翘臀“喵呜喵呜”地叫唤着靠近妈妈,开始撒娇。妈妈把手伸出来,掌心朝下五指叉开,年年就在掌下穿过来穿过去,来来回回地画着“8”字,喉咙里发出欢乐的咕噜声,还不时用头蹭一蹭妈妈的掌心,或者用粗舌头轻轻舔一舔妈妈的手指头。这样,算是向女主人请过早安了。好几个早上妈妈想睡懒觉,故意用被子蒙着头,把自己藏起来。年年那是精明得!它跳到床头柜上,用前爪扒开被子找妈妈,非得探个究竟。

早起的第三件事,就是瞎操心。两个弟弟房间“丁零零”的闹铃声响起来。年年瞬间放弃撒娇,火速奔向两个弟弟的卧房。看到桌面上闹钟头顶的小铃铛疯了一样左右摇摆,它觉得自己有义务要阻止小铃铛如此放肆,便毫不犹豫跳到闹钟旁边,伸出一个爪子去抓小铃铛。左一下,右一下,几次尝试,都没能制止小铃铛的撒野。年年当机立断,选择放弃,转身开始撩拨睡在床上的两个弟弟。它跳下学习桌,踱着小方步走到床边,纵身上床,在棉被上来来回回走上几轮,然后蹲下来,静坐在两个弟弟的枕头边上,等着两个弟弟被爸爸呵斥着乖溜溜地起床,它便幸灾乐祸似的摇着尾巴款款而去,开始一天中的第二次补充能量,进食饮水。

接下来年年的工作就是蹲在家门口,目送两个弟弟上学,目送爸爸妈妈上班。当然,它的友好礼仪只是停留在目送,倘若哪个出门的时候伸出手做抱抱的姿势要带年年出门,它便紧张得“喵呜”尖叫一声,掉头就跑回客厅,再懒得回头和你讲礼貌说再见。曾经有一次妈妈恶作剧,强行抱着年年到对面邻居家串门,这厮就像要被抓去行刑一般,又惊又恐地在妈妈怀里乱撞,一落地就逃也似的窜回家。

依次目送全家出门之后,年年就习惯了独自待在家里,悠悠闲闲地吃吃喝喝玩玩。一个上午,猫食低下去两指,猫砂涨上来两指。

一段时间过后,年年开始嫌弃这单调的闺阁生活太过无聊,开始没事找事。

乒乓球是它最先感兴趣的玩具。“乒乒乓乓”,只要把乒乓球往地板上一丢,无论待在哪个角落,这厮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蹿出来,和乒乓球玩游戏。它先是两只前爪抓住乒乓球,捧在面前仔细端详,稍做研究之后,仿佛是嫌弃这个圆圆的小东西太过木讷呆板,一爪子就将乒乓球扫出去。乒乓球很是无辜,“乒乒乓乓”向前弹跳几米之后,停下来,不动了。这次,盯着躺在地上的乒乓球,年年如临大敌一样匍匐着前进,一边仔细观察“敌方”动静。几分钟后,确认没有危险,它再次猛地跳起来,用两只前爪去罩乒乓球,无奈用力过猛,乒乓球再次乒乒乓乓弹起来。它伸出右爪,顺势一扫,乒乓球向左边弹过去,它用左爪挡住,乒乓球又可怜巴巴地弹回右边,它再一挡,乒乓球再次弹回左边。如此,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自娱自乐。最终结果,要么是乒乓球弹向墙角,它无法左右开弓,要么是玩累了,它主动放弃。一段时间里,墙角落,沙发下,到处滚着年年玩过的乒乓球。

逗猫棒是姐姐给年年在网上淘回来的小玩具,一根有弹性的塑料棒,一头是吸盘,一头是系着几片粉色羽毛的几个小铃铛。逗猫棒吸在墙壁上,轻轻一摇,“丁零丁零”,小铃铛就响起来,几片粉色的羽毛也花朵一样开始摇曳。逗猫棒给这厮带来很长时间的新鲜感。逗猫棒挂高一点,它就像投掷手一样跳起来,用一只爪子捞出一串清脆响亮的“丁零零”的声音;逗猫棒挂低一点,它就双脚站立,用两只前爪抱着铃铛,抓起羽毛就往嘴里送;逗猫棒躺在地面上,它就像一个篮球中锋,运球一样把逗猫棒向前推几米远,跑上去,抓住,再推几米远;或者用嘴叼着逗猫棒,到各个房间藏猫猫。

年年的没事找事,还包括对抽屉,对衣柜,对窗外的无限好奇,和对家里的一个摄像头不厌其烦地探索。

“哧哧哧哧”,这是拉抽屉的声音。年年跑过来,跳上抽屉边沿,身子一扭,蛇一样扭进抽屉,不肯再出来。你非得丢一个乒乓球在地上,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它才肯爬出来。“吱呀吱呀”,这是开衣柜门的声音。年年一阵狂奔闯入卧室,径直往衣柜里面钻,在衣服堆上打滾撒野,非得让柜里的衣服沾满猫毛才肯罢休。“哐当哐当”,这是南面阳台上开窗户的声音,年年又惊又喜,跃上窗台,把头往窗外挤,无论怎么用力拉它,这厮都不肯放弃,逃命似的用前爪抱住窗框,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努力和家长抗争。一家人外出度假了,担心年年寂寞,每天通过摄像头和年年对话。“年年,年年。”摄像头里有声音在唤它。年年找到声音的源头,在摄像头下面走过来仰起头看看,走过去仰起头看看。对它来说,这一直是个谜,一个黑乎乎的小圆头怎么会认识它,还能叫它的名字?

冬奥会的赛事,年年比谁都要关心。只要电视机一打开,它就蹲到电视屏幕前。高山滑雪,短道速滑,冰球冰壶,花样滑冰,它对每一项冰雪运动都保持着浓厚的兴趣。眼看着运动员的身影在屏幕上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地旋转飞落,这家伙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玩具,踮起脚尖用两个前爪子去抓眼前飘来飘去的影子。两个弟弟欢喜得一打开电视机就要把年年唤过来。

一家人就这样慢慢习惯了有年年的日子。

“年年,年年,过来抱抱。”两个弟弟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年年。他们不嫌脏不怕臭,心甘情愿接受姐姐布置的作业,快快乐乐做称职的铲屎官。

“年年,年年,来,奖励一根猫条。”姐姐一有空就和年年套近乎,一边抱着年年喂猫条一边提醒年年,“要记得哦,是漂亮的小姐姐我,每天喂你吃的猫条哦。”

“年年,年年,我们的小年年开始一天新的生活喽。”负责把年年从猫舍里放出来,给它准备猫粮、准备饮水这些生活日常,是爸爸的工作。

年年最粘的人还是妈妈。求抱抱啦,求按摩啦,撒娇卖萌啦,讨零食吃啦,要求换猫舍垫啦,这些事情,年年只找妈妈,也只有妈妈最懂年年。因为曾经目睹过妈妈的爸爸照顾岁岁,妈妈有记忆。

有年年在的这个春节,家里的欢乐更多。

大年初一,是年年姑娘最漂亮的时候。洗澡喷香水梳理毛发,妈妈和姐姐忙了一上午。姐姐给它两腮刷几刷子腮红,妈妈在它脖子上系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可这厮似乎不了解中国传统习俗的这种仪式感,不晓得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迎新年。洗澡喷香水梳理毛发时,它乱扑乱腾紧张得像上刑场一样。蝴蝶结套在脖子上,这厮的头扭过来扭过去用爪子抓呀抓,挠呀挠,直到蝴蝶结掉落下来,它才像一个胜仗归来的战士,放心地扬长而去。

年年曾经还上演过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场闹剧。

正月初五晚上,姐姐准备安顿年年睡觉,左呼右唤不见年年的影子,丢乒乓球,甩逗猫棒,都不见有年年的动静。想起曾经的岁岁,妈妈更是紧张,马上安排全家出动找年年。楼上楼下,窗外,衣柜里,楼道口,哪里都找过,就是不见年年的影子。姐姐责怪爸爸收衣服的时候忘记关窗户,说年年也许是跳窗了,网上就有过猫失足跳楼的案例。爸爸也是满心自责,换鞋下楼去找年年,就差没把一个小区翻过来。妈妈在心里无数次地默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想着既然没见到跳楼受伤的年年,那它至少应该还活着,也许明天一早就回来了。两个弟弟也一直担心着年年,直到深夜还在猜测,说也许年年误闯入别人家里了,并向姐姐建议,第二天到小区业主群里发一个寻猫启事。

哪料到次日一早洗漱时间,这厮竟然从洗漱柜下面钻了出来。亏它沉得住气,大冬天的,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在洗漱柜里安安靜静蹲了一宿。

这样搞恶作剧当然要给予惩罚。妈妈果断决定要断了它一天的零食;姐姐表示不管年年是否愿意,都要把它用猫项圈套起来,至少一天不给它自由;两个弟弟也提出辞职,拒绝再当铲屎官。只有爸爸宽宏大量,不和这厮计较。

当然,所有人说过要给年年的惩罚,最终都没有办法付诸行动。这小家伙“喵呜喵呜”,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哪个能狠得下心来?就像当年妈妈的爸爸舍不得惩罚岁岁一样。

曾经的岁岁,现在的年年!

妈妈叹过一口气后,赶紧“呸呸呸”,连呸了三下。妈妈认为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起岁岁。爸爸安慰妈妈,他说猫是生命力很强的动物,经常听过猫有九条命的说法。

又是一个猫有九条命的说法!妈妈打开手机百度,确认这种说法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如若猫真的有九条命,莫非,当年的岁岁真的是留下最后一条命来守护妈妈的爸爸?那么,今天的年年呢?

要说这次的绝育手术,是经全家讨论权衡利弊之后作出的决定。年年八个月了,它已经发育完全,开始发情,整日整夜难受得摇着臀部“嗷呜嗷呜”“嗷呜——嗷呜”“嗷——呜——嗷——呜”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出自己的需求,让人揪心。

妈妈说,给年年找个对象吧,满足它正常的生理需求是对生命最起码的尊重。

姐姐不同意,说上网查了资料,生育过的猫体质会很差,寿命也会随之缩短。也就是说,这样会大大降低它的生活质量。有了这么一个说法,两个弟弟也不同意让年年怀孕生宝宝。全家人都没有恶意,只是希望年年能过得更健康,更轻松,和大家相伴更长久。

“我们家的年年做新时代女性,不婚不育。”姐姐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年年的额头,轻轻一碰,这样就算是和年年做过沟通了。

预约宠物医院的手术。送年年做手术。然后就是手术。年年在宠物医院住院的三天时间,家里经历了空荡荡的三天。

三天后年年回家了。年年是趴在墨绿色的猫笼里回家的。满以为年年会“喵呜喵呜”地撒着娇向大家说出自己的委屈,可是,猫笼里的年年睁着眼睛耷着脑袋,一声不吭,似乎这个家,以及围在它身边的人,和它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一条白色的弹力绷带裹在年年腹部的伤口上,绷带上渗出一长条暗红色的血痕。很显然,年年不舒服,它不时用前肢挠腹部的绷带。妈妈抱着年年,轻轻握它的后腿,向它表达问候。年年只是竖起脖子抬眼看了妈妈一眼,头又无力地垂到妈妈的臂弯里。妈妈喂它猫条,喂它水,它都不再回应。

没有在家里停留,妈妈让姐姐赶紧换个宠物医院检查,得出了年年患心脏病和肺水肿的结论。

一个晚上的时间,年年的情况没有好转,它依然不吃不动不吭声,期间还吐过三次。要想年年好起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宠物医院。

大清早,年年还是躺在那个墨绿色的塑料猫笼里,和姐姐一起出的家门。

上午十点,接到姐姐从宠物医院发过来的视频。姐姐说,年年现在很痛苦,它的心肺功能已经开始在慢慢衰竭。为了减少年年的痛苦,医生建议给年年安乐死。

视频那头,年年侧躺在宠物医院的工作台上,头歪向一边,眼睛微闭,前肢微曲着蜷在胸前,后腿和尾巴无力地呈自然屈伸。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姐姐发红的鼻尖和眼睛里滚落下来的泪珠,她抚着年年的背部,喊着年年的名字,告诉年年,爸爸妈妈和两个弟弟正看着它,希望年年能通过视频再看一看这个熟悉的家,看一看这几个熟悉的家人,听一听这些熟悉的声音。

“年年,年年。”两个弟弟轻轻地唤。

“年年,年年。”爸爸轻轻地唤。

“年年,年年。”妈妈轻轻地唤。

年年一定是听见了,它努力睁了一下眼睛。

视频那头,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手里举着大针筒向年年走过来……

也许,有的缘分,只属于生命中的某一段。

于岁岁,于年年,于妈妈和妈妈的爸爸,同理。

责任编辑:胡汀潞

猜你喜欢
乒乓球姐姐爸爸
乒乓球悬浮术
Cлово месяца
跳舞的乒乓球
乒乓球瘪了怎么办
靠拢的乒乓球
我和爸爸
爸爸
爸爸冷不冷
认识“黑”字
可怜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