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处，归途

杨兰芳

我连母亲的生卒时间都不清楚，仅凭这一点，我就应该被打入不孝之子的行列。

对于母亲，我有太多遗憾。在母亲最无助的时候，我没有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承担起作为儿子该承担的责任；在母亲临终前，在她最想见儿子一面的时候，我却没有及时出现在她面前。每当想起母亲瘦骨嶙峋的样子，想起她的抱憾而终，我就觉得自己不可饶恕。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母亲生于邵东县槎江乡桥头冲村。这个村子紧邻邵东县最大的水库——黄家坝水库，距离名山九龙岭不过三公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们家和母亲的娘家同乡不同村，虽然只相隔七八公里，但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山回水转的路程总觉得好遥远。

那时候，一般的农村家庭都生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小孩，奇怪的是外婆生了母亲之后，竟相隔二十年才生下第二胎——我的舅舅，舅舅因此只比我才大几岁，小时候我俩不论辈分地在一起玩。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母亲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她的童年却相对幸福，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和她争父母的爱，也没有人和她抢吃的穿的，她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家里有好吃的好穿的，外公外婆总是先让给母亲。

母亲瓜子脸，大眼睛，又高又瘦，而且能唱会跳，学校的文艺节目总是少不了她。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母亲，她的表演总能赢来热烈的掌声。因为升学指标太少，母亲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帮着外公外婆做些农活。我父亲有兄弟姊妹五人，父亲长得高大魁梧，脾气随和，年轻时在部队当了几年兵。那个年代当兵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当时女青年当中流行一句口号：“要嫁就嫁当兵的人。”我曾祖父一九二七年参加革命，后来为革命而牺牲，我爷爷继承曾祖父的遗志，继续参加革命，后来在公社工作，所以我们家既是革命家庭又是干部家庭。母亲和父亲结婚以后，跟着父亲作田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普普通通的农家生活，日子虽然不是很富裕，但吃饱穿暖还是没问题。

我是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妹妹出生后，母亲还怀过一个孩子，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这个孩子最终被引产了。这件事情让母亲伤心了很久。听长辈们说，我们三姊妹当中，妹妹的长相最像母亲，现在我身边没有一张母亲的照片，脑子里也没有对母亲的印象，想母亲的时候，就只能多看妹妹两眼，因为从她身上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

我四岁那年，父亲病了，刚开始以为是感冒之类的小病，没有重视，只是到乡村医生那里拿点药吃，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只好去县里、市里的大医院看病，做各种检查，但还是没检查出个所以然。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挂在枯树枝上一样，感觉里面空荡荡的。父亲终于撑不下去了，在医院里住下来，后来连医生都摇头了，爷爷只好把他从医院接回来，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从生病到去世，才一年多时间，父亲走的时候，眼睛都没能闭上，我记得是奶奶拉着我的手去抚摸，父亲才闭上眼睛，父亲走那年，他才三十四岁。母亲痛哭流涕，呼天抢地，也没办法唤回她亲爱的丈夫。

父亲的去世对母亲来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情感上失去了一个好伴侣，生活上失去了一个好帮手，一个好好的家庭从此失去了顶梁柱。三个年幼的孩子需要抚养，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全落在母亲柔弱的肩上，母亲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她的日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农村的一些重活，比如挑谷子、扛打谷桶之类的事情母亲根本干不了，只好求人帮忙，但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靠母亲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何况在那个年代，农村里哪家哪户都有做不完的事，哪有那么多工夫去帮助别人？

父亲去世后的一个农忙时节，金灿灿的稻谷在田里等待收割，母亲因找不到帮手而一筹莫展，母亲娘家的几个堂兄弟看母亲可怜，赶十几里路来帮我家收谷子，母亲感激涕零。后来几年，虽然那些堂舅们没再来帮忙，但我们一家人还是非常感谢他们的善举。七月的一天，我们把谷子搬到禾场坪里晒，上午还是烈日炎炎，中饭过后天上起了乌云，一场阵雨就要来临，我们急忙去收晒在竹垫子上的谷子，我用撮箕把谷子撮到箩筐里，母亲负责挑回家，我知道母亲挑不起重担，谷子刚到箩筐的一半，我就不再装了。姐姐一撮箕一撮箕地端着谷子往家里送，谷子还没搬运完，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但我们还是坚持把余下的谷子收完。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的雨线几乎将天和地缝在一起，母亲倚靠在廊檐下的柱子上，她喘著粗气，苍白的脸上全是水珠子，我分不清那些水珠子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那一刻，我只盼望自己瞬间长大，盼望自己能为母亲分担一些忧愁。

母亲本来体弱，还要为一家人的生计终日操劳，很快，她也病了，她患上了肺结核，俗称痨病，是一种传染病，母亲为了不传染给我们，把她用的碗筷、毛巾和我们的隔开，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拿着她那套碗筷盛些饭菜走到一边吃，不和我们靠得太近。有一次，大约在秋冬之季，不知母亲从哪里得来一个方子，她杀了两只鸡，配以中药材，用一个铁鼎罐一起炖了。但她连续好几天不在家，出门前，她把那只铁鼎罐用绳子挂在屋子一角，高出我几个头，她以为我够不到，但我还是想办法偷吃了，每次吃一点，几天后母亲回来时，那一锅鸡已所剩无几了。经过审问，母亲知道是我干的，先是把我骂了一顿，然后抱着我的头一阵痛哭。

父亲去世后，外公外婆看到母亲既要照顾三个小孩，又要做那么多农活，担心母亲身体吃不消，希望母亲再找个男人嫁了。爷爷奶奶却希望母亲留下来把三个孩子抚养大，为了这件事，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吵架吵得撕破了脸，基本不通来往了，母亲心里不好受，我们的日子因此更加艰难。

有一回，母亲好几天没回家了，叔叔婶婶要我们去外婆家找她。我们上午就出发了。那天的太阳早早爬上了天空，我们三个人空着肚子走啊走，走到快要崩溃的时候，终于到了外婆家。那时没有手表，也不知道几点了，只知道肚子已经很饿很饿，应该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外婆和母亲，只看见外公拄着一根拐杖从屋里出来，后来才知道他的腿被拖拉机压断了。外公的脸色很不好，对我们没有嘘寒问暖，也没有给我们东西吃。不记得他当时具体对我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没准我们进屋，要我们回去。隔壁的一个晚婆婆出来为我们说好话，但她也没劝住盛怒中的外公。外婆和母亲迟迟不见回来，我们只好饿着肚子往回走。每走几步我们就要回头看一看，那一刻，多么渴望母亲能及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当我们翻过一座山，外婆的院子在我们眼前消失了。回家路上，烈日当空，饥渴难耐，路边一片小橘林吸引了我的目光，时值中午，四下无人，青皮橘子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芒。我告诉姐姐我想去偷几个橘子，没想到姐姐同意了，我们商量好，她带着妹妹装着若无其事地慢慢往前走，我去偷橘子。我像猴子一样迅速蹿到橘子树下，慌慌张张地摘了几个就往回跑，幸亏没被人发现，否则轻则挨骂，重则挨打。我分了几个橘子给姐姐和妹妹，三个人一边赶路，一边狼吞虎咽地吃橘子。几个半生不熟的橘子，在那一刻竟是那么好吃。如果母亲知道我们去找她的经历，不知道会不会改变她的去留？

我们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后，母亲很少回来，即使回来，奶奶也不准我们见她，相当长一段时间，母亲住在外婆家。听说母亲给别人补过瓷器，抽过牌（一种类似占卜的迷信），没赚到什么钱，日子过得很艰难。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三个亲生骨肉，她不时偷偷回来看我们，给我们送点吃的穿的。记得有一年冬天，冷得特别早，特别漫长，那天，天空阴沉沉地下着小雨，道路泥泞，大家都在家里烤火，外面少有行人。母亲带着几双棉鞋，准备给我们过冬穿，她不敢直接进奶奶的家门，走到村东头一户人家里，然后托人喊我们过去。不知道奶奶怎么知道这件事了，她把我们三人叫到屋里，不准我们出去，我们只能透过一扇窄窄的窗户，望着几十米外母亲所在的那户人家，就是不敢出门。天色渐渐暗淡，母亲最终没有等到我们过去和她相会，她从那所房子里走出来，朝我们这边望了又望，然后转过身去，挪动步子慢慢地走了，我看见她消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

还有一次，那时我和姐姐在同一所村小读书，课间休息时，母亲突然来了，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显得很憔悴，她塞给我们几包东西，说是一些零食，要我们拿去吃，不能在学校吃完了，还要留一点带回去给妹妹吃。上课铃声很快响了，我飞跑进教室，上课了，我看见母亲站在窗外，她还在看我，过了十几分钟，当我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了。

后来听说母親改嫁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嫁在哪里，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年之后，传来母亲病危的消息。记得那是一九八八年春天，我在六贤小学读四年级，母亲托人来学校找我，要我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很愕然，但不知什么原因，我竟然没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姐姐妹妹也没有去。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不知道她去世时经历了怎样的悲苦，怎样的煎熬，怎样的绝望。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不知道自己从此再无机会弥补。那时的我，更不知道自己从此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了。

一晃又过了十来年，中专毕业的我踏上三尺讲台，当上了人民教师。一九九九年清明节，在一位知情人的陪同下，我找到了母亲的坟墓。在一处山坡上，母亲的坟墓孤零零地靠在坟场的一个角落，矮矮的长条形的坟堆，一如母亲瘦弱的身躯。坟前没有竖碑，坟堆上杂草丛生。我扑通一声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头。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母亲说：母亲，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您一辈子受了不少委屈，今天，您就说出来吧，儿子做您的听众，您在生的时候吃没吃好，穿没穿好，今天，我给您带来好吃的了，您好好吃一顿吧，我给您烧很多纸钱，在另一个世界里，您不用节省，需要什么就放心买吧。一缕缕青烟在母亲坟头上空打着圈儿，我似乎看到了母亲，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如今，姐姐已做了外婆，我是奔五的人了，妹妹也是两个儿子的妈妈了，如果母亲还健在，她应该七十多岁了。我们曾经住过的老屋，因年久失修，几年前已经倒塌，如今只剩一堆残垣断壁。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已过世，所有的恩怨都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都回不去了。娘在，人生尚有来处；娘去，人生只剩归途。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