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枪》与《棋王》比较谈

2023-05-30 14:50李晓静
今古文创 2023年2期
关键词:棋王文化

【摘要】 20世纪80年代阿城在小说《棋王》中借主人公王一生的形象塑造展开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追寻,《棋王》也成为“文化—寻根小说”的扛鼎之作。其实早在20世纪30年代老舍已开“文化—寻根”风气之先,小说《断魂枪》就体现了老舍对中国传统文化何去何从的思索与叩问。本文拟对这两篇小说从时代背景、人物设置以及主人公沙子龙和王一生两个人物形象展开对比分析,感受不同年代的知识分子对文化传承相同的使命感以及由于时代差异造成不同的文化心理。

【关键词】 《断魂枪》;《棋王》;文化—寻根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2-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2.010

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催生了“文化—寻根小说”的诞生,阿城所著《棋王》就是“文化—寻根小说”中的佼佼者。作者通过主人公王一生的形象塑造,展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追寻。王一生作为传统道家文化的载体,不负众望,最终在“九轮连环大战”中力挫群雄,终成棋王,作者以及读者也在王一生身上看到了传统文化复兴的希望。

无独有偶,早在20世纪30年代,著名小说家老舍已经开始了这类小说的创作,虽然老舍的小说没有冠以“文化—寻根小说”之名,却已开“文化—寻根”风气之先。老舍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短篇小说《断魂枪》就体现了老舍对传统文化何去何从的思索与叩问。遗憾的是,老舍没有像阿城一样在王一生身上看到希望,对于“传统文化何去何从”的问题没有找到答案。

《断魂枪》中的主人公沙子龙本是名震西北的一代枪王,以“五虎断魂枪”扬名天下,本应承担起文化传承的重大使命,但最终却在急剧变革的时代中日渐沉沦,整篇小说弥漫着传统文化日益没落的悲凉。

本文拟从时代背景、人物设置以及主人公沙子龙和王一生两个人物形象展开对比分析,感受不同年代的知识分子对文化传承相同的使命感以及由于时代差异造成不同的文化心理。

一、时代背景

《断魂枪》讲述的故事发生在晚清时期,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封闭的大门,“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这个时候走镖已没有饭吃,“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这是一个剧烈变迁的时代,中国在列强的践踏凌辱下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古老的传统文明正走向式微。

《棋王》中的故事则发生在30年后的中国大地,30年的时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各国列强被赶出中国,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饱受西方列强百年凌辱的祖国母亲重新走向独立统一。

老舍和阿城生活的时代虽然相差三十年,但作为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使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却同样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何去何从展开了思考。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使得人们开始重新重视、学习传统文化。阿城在新时代看到了传统文化重振雄风的希望,因此他创作的《棋王》故事主要通过王一生、捡烂纸的老头、王一生的母亲、画家等等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展现民间文化强大的生命力。揭示出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已深深扎入民族的血液,深入民族的骨髓,变成民族的文化基因。

老舍的《断魂枪》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断魂枪》的故事则发生于晚清时期,晚清时期随着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轰开中国的大门,西方文化随之涌入,传统文明面临日渐没落、消亡的处境,崇洋媚外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这一点在老舍《茶馆》中有着生动的体现,常四爷面对刘麻子推销洋表时感慨说:“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老刘,就着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刘麻子:“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像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之后虽然清政府被推翻,但中国传统文化的处境似乎并未好转。所以,老舍虽说对传统文化的没落痛心疾首,但是身处20世纪30年代的他却看不到传统文化复兴的希望,更找不到传统文化重振雄风的出路。故事中的沙子龙也只能在夜静人稀的时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二、人物设置

小说《断魂枪》以中国武术——“五虎断换枪”作为传统文化的象征物,文中习枪的人物有三个:名镇西北的枪王沙子龙、争强好胜的徒弟王三胜以及风尘仆仆四处学艺的孙老者。《棋王》则是以中国象棋作为传统文化的载体,文中下棋的人物也主要是三个:出生苦寒的棋王王一生、文质彬彬的脚卵和沦落民间的世外高人捡烂纸的老头。

《断魂枪》中,在文化传承中承担“传”这一使命的是沙子龙,承担“承”这一使命的是王三胜和孙老者。王三胜年纪轻,身体好,本身是“承”的最佳人选。但王三胜心浮气躁,只是把学武当作街头争强斗勇的工具或是街头卖艺混口饭吃的家伙事儿,他对武术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爱。面对“朽木不可雕也”的王三胜,勿论传授独家绝学“五虎断魂枪”,就连王三胜这个徒弟沙子龙也是不愿承认的。所以当徒弟们“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開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当孙老者说“教徒弟不易”时,沙子龙更是直接否认“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故事中的孙老者倒是像沙子龙一样真心热爱武术,为了学习武术更是不畏艰辛,可惜的是这个孙老者年纪比沙子龙还大,当沙子龙看到这个“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的老人时,纵然佩服这位老人风尘仆仆四处学艺的精神,也不免想到武艺即使传给孙老者,也不过是像自己一样跟着孙老者一起进棺材。最终沙子龙面对孙老者学艺的决心还是下了逐客令:“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断魂枪》中设置的两个传承人要么是年轻却没有对武术的真心热爱,要么虽真心热爱武术却已垂垂老矣,这两人都不具备将武术传承下去的条件与能力,也难怪沙子龙要带着“五虎断换枪”和那套枪法一起进棺材了。

《棋王》中的三个下棋高手中,在文化传承中承担“传”这一使命的是捡烂纸的老头,承擔“承”这一使命的是王一生和脚卵。脚卵虽未得捡烂纸老头的亲传,但脚卵出生于象棋世家,从小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本身具有传承文化传统的最大可能性。但是脚卵下棋有似于王三胜学艺,王三胜学艺为了争强斗狠,为了摆摊卖艺混口饭出。脚卵下棋也不过是为在众人面前争个面子或是换个好工作。当王一生答应和脚卵下棋时,“脚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问:‘嗯?大家笑而不答。一会儿,脚卵又来了,穿得笔挺,身后随来许多人,进屋都看看王一生。脚卵慢慢摆好棋,问:‘你先走?王一生说:‘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在王一生看来下棋就是下棋,不掺杂任何外物。而在脚卵这里下棋本身是次要的,更看重的是下棋的仪式感和轰动效应,所以脚卵下棋要换上新衣服,甚至要带上“亲友团”来观战。

在人生选择的十字路口,脚卵更不可能像王一生一样淡定从容、随遇而安,他像一叶小舟一样摇摆不定,最终选择了对现实的妥协,以祖传的乌木象棋换取一份轻松的工作,顺带为王一生换取参赛的资格。就如王一生所说,脚卵是一个好人,但也仅仅是一个好人,他只是现代人生的守望者,而非传统文化的捍卫者。王一生则具备了文化传承的所有要素,他像王三胜、脚卵一样年轻,因为年轻所以具备无限的可能性。捡烂纸的老头愿意将自己的祖传棋艺倾囊相授,一个象棋名家也想收王一生为徒。同时王一生也具备孙老者那样学艺的执着精神,最终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和捡烂纸老头的点拨在“九轮连环大赛”中力挫群雄终成王者。“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木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王一生的成功帮助文中的“我”摆脱了精神的苦闷,也让读者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希望。

三、王者的对比

《断魂枪》和《棋王》两篇小说都塑造了王者的形象,一个是以“五虎断魂枪”威震西北的枪王沙子龙,一个是在“九轮连环大战”中力挫群雄的棋王王一生。沙子龙和王一生在各自的领域都有高超的造诣,堪称王者。沙子龙对枪、王一生对棋都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他们不把枪(棋)当成谋生的手段,枪(棋)早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因为对枪的热爱,沙子龙才会“夜静人稀,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因为爱枪,当面对西方文化的侵入时,沙子龙才会“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王一生对象棋的热爱也不亚于沙子龙,他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王一生下棋不像脚卵需要仪式感、需要轰动效应,他随时随地可以下棋,没有棋子、棋盘在心里也可以下棋,可谓是达到了“棋人合一”的境界。但这两个王者又有不同,沙子龙是由名震西北的枪王到名气渐渐消亡,透露出的是英雄末路的悲凉。而王一生是由一个出生社会底层的穷小子经过自己不懈的努力渐渐成长为棋王,在王一生身上看到的是经久不散的生命之光。同样是王者,在文化传承上却显现出完全不同的结果,追究这其中的原因恐怕与主人公的身份、性格以及文化积淀都有一定的关系。

从身份来看,沙子龙是名震西北的一代枪王,早年开有镖局,后来改为客栈,经济条件优渥,徒弟们“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虽说不传授孙老者武艺,却答应:“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可见,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条件沙子龙都属于中上层人士,从身份来看沙子龙有似脚卵,都是精英文化的代表。而王一生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孩子,从小能吃顿饱饭就是他最大的奢望,热爱下棋,家里却买不起,母亲只能捡别人扔掉的牙刷把给他磨一副无字棋,是最朴素的民间文化的代表。但是在人生选择的十字路口,沙子龙和脚卵无一例外都选择了对现实的妥协,一个“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 一个用祖传乌木象棋换一份轻松的工作。由此可见,无论是20世纪30年代的老舍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阿城都看到了精英文化的软弱性,不能承担起文化传承的重大使命。而王一生代表的民间文化却像野草一样,拥有顽强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从性格来看,沙子龙性格圆滑世故,当走镖没有饭吃的时候,就改了客栈,虽然名气消亡了,但是现实生活优越,属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一类人。但是这类“识时务者”恰恰因为他们过于现实、过于聪明、目光过于敏锐,反而少了一份对责任的担当、对理想的执着,不能承担起文化传承的重任。反观王一生,外号棋呆子,他整天沉浸在象棋的世界里以至于屡屡干出一些呆事,因为下棋好被小偷利用,因为老是请假出去下棋被取消象棋参赛资格,当脚卵用祖传乌木象棋为他换来一个参赛资格时他却拒绝了,以至于“不知是谁也没睡着,大约都听见了,咕噜一声:‘呆子。”但恰恰是王一生的呆、王一生的不通俗务使他保持了人格的独立,保持了对象棋的执着追求,终成王者。如果王一生也像沙子龙一样面对现实妥协退让、随波逐流,想必也只是俗人一个。

从文化积淀来看,沙子龙虽说是名震西北的一代枪王,但他的“五虎断魂枪”依然停留在“术”的层面。而王一生的棋已经超越“术”,达到“道”的境界,就如庄子《养生主》中庖丁所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王一生虽说出生寒苦,读书不多,甚至不知道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却本能地吟诵出“何以解忧,唯有下棋”。他压根不清楚自己所身体力行的是饱含中国传统智慧的道家精神,但积淀在他身上的民族文化之“根”,使他本能地超越了只求一口饱饭的程度。可以说,沙子龙是一个技艺超群的武术家,而王一生却是一个处于混沌状态的大哲,积淀在他身上的民族文化之“根”,使他超然物外、淡泊旷达,在困境中依然保持独立的人格意志。

在急剧变迁的时代,中国传统文化何去何从,20世纪30年代老舍没有找到答案,在《断魂枪》中弥漫着文化没落的悲凉之感。五十年后阿城也在思索,并且在《棋王》中给出了答案——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方式就是向民间汲取营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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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晓静,女,汉族,河北张家口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贵州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副教授,从事民族预科教育、汉语言文学教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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