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牡丹阵

2023-05-30 11:25李知展
清明 2023年2期
关键词:李甲龙龙绣花

李知展

1

说美人和牡丹之前,先说西瓜。就如两军对垒之前,得先排好阵法。

到了热天,谁不爱吃个西瓜。城里人吹着空调追着综艺用小勺挖着,吃得悠闲优雅;在我们乡下,吃法粗糙得多,但是,痛快。碧绿瓜地里选出一个,抱到地头树荫下,一拳下去,分为两半。西瓜的水分呈密集的颗粒状,大口啖下,清热消暑。

豫东那个地方,土是沙壤,地力贫瘠,种别的作物不见得茁壮,种西瓜却个大汁甜。就算你已经吃得肚子滚圆,见了这样的西瓜,仍忍不住分泌馋涎。

可即便放开肚皮,又能吃几个呢?我们种西瓜是往外卖的。那些年,正是靠着母亲在地里摸爬滚打,一个瓜季脱一层皮的辛苦,才使得这个家在不顶用的父亲之外,还能维持得住。

抛下西瓜,再来说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叫陈蕊,另一个女人叫宋春暖。从名字就能看出,陈蕊是个“多心的人”。这话是春暖说的,我觉得挺可信。不单是因为春暖是我母亲,更因为她们俩曾是朋友。陈蕊也说过我母亲“一根筋,要强”,当然,我会把它翻译为说我母亲骄傲、坚韧、有主心骨。

顺带还要说下我的父亲。这个倒霉而软弱的家伙,当年考中了师范学校,却被县里一个局长的弟弟给硬生生地冒名顶替。父亲回到家里大睡一场,醒来倒是没有气疯,成了一个大家眼中混日子的民办教师。我实在想不通,当年利索俏丽的母亲怎么会看上他这个肩膀薄弱还清傲的穷教师。要说他工资高还可以,就那点儿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无论割麦炸豆的紧要关头,只要有课,父亲都要去学校,把家里地里一大摊子事都撂给母亲。现在想想,我还是觉得父亲有点“罪不可赦”。

在父亲转正之前漫长而贫困的日子里,母亲种了十一年西瓜。以至于出门在外,每每看到西瓜,我就切身感觉到一种鲜红而漫长的疼。替母亲疼。一株瓜苗只能结一个瓜啊,从育苗、栽种、拱棚,到压蔓、对花、翻点、收获,每一步都渗透着母亲的心血。我们家的西瓜争气,个个滚圆碧绿,汁液丰满,风一吹,那一地饱满的椭圆,是对母亲辛苦最好的报偿。这样的西瓜,不消说,瓜贩们当然愿意争抢。

可是,这一年的三亩瓜,母亲小半年的辛苦,我们家全年的指望,在瓜熟蒂落之际,眼看着要生生烂在地里。

这件事极大部分的原因,源于我那莽撞的一巴掌。

2

为防情感上有所偏向,以下且以置身事外的第三人称来讲述吧。

不知是不是有了点年纪,偶尔在岭南一隅的高楼里回想豫东乡村的童年趣事,李甲——生他时父亲正教桂林山水甲天下那篇课文——望着和他当初惹事时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做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兴趣班,在楼下狭小的空地踢个足球家人还得捧着水杯跟着……忍不住略显矫情地感慨,虽然现在的孩子物质条件优越,可总觉得他们那时在漫天野地里狼奔豕突,一身泥污地奔跑胡闹更肆意快乐。

在村里,陈蕊的儿子龙龙有一帮跟屁虫。李甲也颇有几个拥趸,虽寡不敌众,他们也不愿加入龙龙粗鄙的阵营。

夏日雨后,傍晚,金蝉开始上树蜕变。李甲他們用铲子挖,在草棵里捉,擦黑时,每人逮了一大玻璃瓶。金蝉油炸后,略撒一点细盐,是无上美味。

龙龙率领跟屁虫们从河堤过来,见了李甲便下令:“都交上来!”他转身对跟屁虫们说:“待会咱找个地方烤了吃。”

龙龙的兄弟们仗势呼喝:“拿来,都拿来!”纷纷伸手去夺,有的还朝小孩屁股上踢一脚。

哭声一片。被夺了瓶子的哭;不愿意上交的两手死抠着瓶子,也哭。

“凭什么,我好不容易逮的……”李甲的妹妹梦妍攥着小小的右拳,还在仰头争辩。她左手抱紧瓶子,小小的身子被龙龙这大坏蛋吓得止不住颤抖。

龙龙趋前一步,一把夺来:“去去,一边儿哭去。”他将梦妍的金蝉倒在铁皮桶里,把瓶子扔给她。“不服的话,让你哥来打我啊。”龙龙摇头晃脑地哈哈笑。

此时李甲正伏在池塘边等鱼咬钩,龙龙没看见,以为他不在梦妍旁边。如仅仅夺了梦妍的瓶子倒还情有可原,可他又上手在梦妍的花裙子上拽了一把。梦妍赶忙挣脱,母亲新做的裙子就在这争执中破裂了,梦妍乍露的皮肤闪出的光泽如同箭镞,一下子刺痛了李甲。他奔过去,像块石头一样撞在龙龙身上,同时奋力张开手掌,猛掴龙龙的脸。龙龙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边破口大骂:“我的乖乖哦,狗日的,你有种!哎哟,哎哟。”他怒起一脚踢过来:“我弄不死你,敢打我,翻了天了!”

李甲躲过这一脚,彼时他还太瘦小,知道打不过,便把背心脱下来往梦妍腰上一系,拉起妹妹就往家里飞跑。

春暖正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弓着身子擀面条,见到他俩,叱一句:“跑哪里疯去了?慌里慌张的。”

兄妹俩心虚,吐吐舌头,对视一眼。李甲坐到灶前烧火,梦妍在旁边递柴火,都很乖觉。随之,黄狗就咬了起来。李甲耳听得一叠脚步声朝着贫困的家门逼近,柴火在灶底炸开一朵火花。门被吱哇一下踹开,一个声音如惊雷爆炸:“你家儿子干的好事,看把俺儿打成啥样了!”

春暖正在案板上收杖、叠面、切刀,冷不防大队书记的老婆陈蕊一声嚎叫,惊得她差点切到指头。春暖回转过身,盯着灶火前的一对儿女,李甲和梦妍此时仿佛两簇怯怯的火苗,在母亲的审视下不敢燃烧。

春暖面容冰冷,命令李甲和梦妍:“站起来!”目光自带一种威严。春暖问:“是你打的?”李甲刚一点头,眼前就溅起一脑门金星。紧接着,春暖一擀面杖抽在他后背。

李甲登时背过气去。因为痛苦,他拧着身子使劲往后撑着,呈现出虾子被烫后的弧度,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梦妍哇的一声哭了,蹲下来,不断摇晃哥哥的肩膀,好像他死了一样。

陈蕊见状,脸上讪讪的,可仍不罢休:“要说老李好赖也是个教师,好歹也教教自家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野,长大还不得杀人放火?”她拉过龙龙,展现他残血犹存的肿脸和鼻孔。“看把我儿打成什么样了,真没家教!”陈蕊阴阳怪气地说,“怪道是亲生的,有其母必有其子。”

陈蕊的话很恶毒。村里人谁都知道春暖要强,因她没法不这样,谁叫她摊上一个性情温暾每月就那几百块钱还经常拖欠的民办教师丈夫呢?

梦妍的哭声越来越浩大,随着眼泪落下的悲伤和委屈几乎要把李甲覆盖起来。陈蕊又追加几句:“管好了您儿子呐!俺可没你们厉害,我刚交代了,以后俺龙龙再见着你家崽子,绕着走。不敢惹哦!一下子就把俺娃鼻子打成这样,啧啧,真狠!”

陈蕊发泄完,就要领着龙龙班师回朝。

春暖就是这时显现出她的底色的。

李甲断了气一样趴在地上,背上疼,出不了声,他只能愤怒地盯着母亲。

春暖忽而将擀面杖狠狠砸在案板上:“龙龙他娘,你先别走!”

一声铿锵,震得陈蕊一个哆嗦:“你牲口啊,冷不丁发什么神经!”陈蕊按着心口,一惊一乍地说。

“刚才只顾打我儿子,现在该你问问你的种了。问问龙龙,我家梦妍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陈蕊看了一眼伏在她怀里的龙龙,龙龙不再是有人撑腰的骄横和神气表情,眼神有些躲闪。陈蕊想想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已心如明镜,却仍强硬。春暖再来一擀面杖,将案板旁的铝壶打得飞到天上,那爆炸一样的巨响,唬得陈蕊和她儿子以及一帮看热闹的纷纷啊的一声嘴巴大张。春暖气宇轩昂地骂了一声:“下贱东西,滚!看见都嫌脏,怎么好意思生出来?还娇来宝来地惯着!谁的种长大是杀人放火的主儿还不好说呢,惹急了老娘,一棍把你儿从男的变成女的!”

陈蕊脸上紫一块红一块的,拼不齐一张完整的骄傲。她朝龙龙头上凿了两个栗子,龙龙应声咧嘴哭号,厚厚的嘴唇翻扯,露出参差不齐的龅牙,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陈蕊丢下一句:“宋春暖,嫁到这个村子十多年了,你处处盖过我。咱再走着瞧,我就不信你犯不到我手里,哼!”

陈蕊拽着龙龙气冲冲地走了。

春暖喝住黄狗,站定了,吩咐梦妍:“孟妍,去,拿鸡蛋。三个,给你哥补补!”

李甲眼里忽然长出一串热烈的泪花,却抱怨母亲:“你不会砸其他东西吗?咱家就这一个铝壶,还被你一下子敲扁了,咋烧水呀?”

这时李宏声正下了课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妻子,轻声细语地说:“其实呢,可以忍一忍的,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再者说,小孩子之间,能有多大的事儿……”

春暖扬了扬擀面杖:“滚!”

李宏声笑笑,摇摇头,叹了口气。

3

西瓜表皮上向阳的几道从碧绿转为带着太阳光泽的淡黄时,春暖的后悔就日益茁壮了起来。当然,春暖不会说她后悔和陈蕊结了梁子,而是说:“唉,我真傻,何必跟那泼货置气,真是的。”

春暖这样说的时候,李宏声洞彻地笑。春暖转头把气都撒在他身上:“但凡你要有一点本事,老娘还要这么憋屈地看那小娘儿们的脸色吗?”李宏声唯唯诺诺,一旁翻他的书去了,把春暖气得牙齿咯咯响。

等妻子消停一些,李宏声从泛黄的书页下抬起一张讨好的脸,说:“要不,去她家坐坐,把话说开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春暖斩钉截铁:“不去!没脸没皮的事儿,我做不來。”

李宏声狡黠地笑笑:“那我去嘛。”

春暖理都不理:“就你?凉快会儿吧,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儿一根脚趾头管用。”

李甲立刻接话:“妈,你说的一点也不假。”

春暖把手里的物什掷来:“还说呢,小龟孙儿,要不是你带着妹妹去她家塘边玩儿,哪会遇见那小混球,接下来哪有这档子破事!这下好了,瓜都撂在地里,指着你爹那点工资,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说到底,只因为陈蕊的男人,龙龙他爹,我们村的大队书记赵金来,把持着进村收购西瓜的资源。每年,那些运往省城和南方的大小货车,都是老赵联系的,由他带领买主到瓜地里现场验货,相中了,卡车直接停在地头,将满地的西瓜一车拉走。当然,老赵要从中收取一定的费用。这样虽不如零售价钱高,但账目一把清算,村民不用操心西瓜的销路问题。

太阳炙烤着瓜田,西瓜们袒露肚皮,毫无心机,从容不迫地发酵着内心的甜。以往买主争着前来探看春暖家的瓜田,今年一个个西瓜依旧凝结着春暖的细致和耐心,依然从体积、口感上勇冠全村,但却一直无人问津。春暖满眼惨绿,脸上枝蔓丛生,气急攻心,满肚子都是暑气。

好几次,陈蕊领着车主从春暖家瓜田边路过时,瞧见了愁眉不展的春暖。她远远地乜一眼,嘴角浮起一丝悠然的笑意。

4

一夜暴雨。

张岱说夏雨如大赦天下,下得急,收得快。宋春暖到了瓜地,数天睡不好积下的偏头疼又犯了。头疼,心也疼,嘴里苦,春暖一低头,落了两注鼻血。一垄一垄的西瓜,一路看下来,春暖的血一颗颗滴落,挂在墨绿的瓜叶上……担忧应验了,即将成熟的西瓜畅吸了一夜雨水,被体内过分充盈的汁水给撑炸了。春暖站在中央,看见接二连三的西瓜如气球一样被雨水撑大,腾起来,“啪”的一声爆炸。随着爆炸,西瓜迫不及待地捧出自己的一腔鲜红……听着此起彼伏的啪啪声,春暖胆战心惊地揪着头发,心要碎了。

春暖一路奔跑,瘦长的身体涨满了干燥的热风。到了家,见了李宏声,春暖嘴一撇,眼泪兵分两路滚滚而下。她哑着上火的喉咙喊一句:“老李,你狗日的快去那女人家里!她要打要骂我都随她,不能由着西瓜在地里连环爆炸啊……”

晚上,从陈蕊家里议和回来,很少抽烟的李宏声将一盒烟释放出半屋子乌云,逼得春暖要动手时,他才将陈蕊的条件说出来:

“她说,她什么也不要,什么都有,你也没什么好给她的。”听了这话,春暖骂了一句,示意李宏声继续说。“就那天,她见了你屋里挂的这个——”李宏声指着堂屋中间做隔断用的屏风,屏风上有绣花,绣的是牡丹盛放,春风浩荡,国色天香。

“她说她打小就喜欢牡丹,小时春上常去洛阳看花。牡丹国色,这村里,只有她才配挂牡丹屏风。”

春暖撇嘴翻白眼,发出不屑的啧声。“她以为她是谁呀,正宫娘娘,千金公主?还只有她配挂牡丹,嗨哟,口气真大!依我看,她也就配个狗尾巴花儿。”嘲讽完,春暖才解气,“算啦,不和她计较,屏风取下来给她就是。”

“她不要旧的。”李宏声说,“她要你一夜之内,新绣一幅。”

“一夜之内?新绣?她娘的大脚丫子!”

“还有……”李宏声吞吞吐吐,不敢抬头。

“还有什么,你倒是说啊!”

“还有,绣出来,可她心意,讨得她喜欢,收瓜的事不成问题;绣不好,她不喜欢,你就等着瓜烂吧……”

“她这么说的?”

“她这么说的。”

“真是没心没肺的祸害,这样消遣人玩儿!”

“蛇蝎美人。”

李宏声同仇敌忾地转了句文词,却换来妻子一个瞪视:“她算哪门子美人,尖嘴猴腮的!”

人为刀俎,宋春暖知道陈蕊的脾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几亩西瓜在陈蕊那里不当回事,玩儿似的,在她这里,却是全家人的生计。春暖叹口气,罢了,罢了,只好临危受命:“老李,你還抽个屁的烟,赶快给我把绣花架子撑上;儿子,去,买三根粗蜡烛;孟妍,你热下剩饭。”

春暖脸上闪烁着金属质地的光芒,眼里交织着焦急和亢奋,像临阵的将军指挥战士一样驱遣他们。春暖说:“去她的,开干!绣好绣赖都得赌一把。地里的西瓜现在是定时炸弹,再拖上两天,太阳一出,全炸啦!”

5

绣花架子支在了屋子正中的八仙桌旁。夏日乡村经常停电,再说那昏黄的小灯泡确实也光亮有限。蜡烛插在佛龛一角,三根白烛接力,势必要拱卫一室明亮。春暖草草地吃了点剩饭,洗洗手,扎起头发就开工了。

因长久搁置,绣花架子落了一层尘。春暖掸开浮尘,坐在跟前,看着摊开的彩线,捏着一根针,手悬着,如履薄冰,久久落不下第一针。

也难怪她,这些年,生活的操劳、日常的艰辛早已让她疏远了绣花架。这些做姑娘时的女红闲情,抵不住柴米油盐的耗损。春暖深深吐一口气,似乎绣花架子是一片摊开的水面,她该在这水上绣出怎样的涟漪,才能让刁钻的陈蕊心喜呢?

琢磨了半天,春暖怆然一叹:“这女人,太刁难人了。”

春暖兀自嘀咕:“绣什么,怎么才能可她的心呢?老李,你过来!你不是书看得多吗,过来说道说道。”

看着摊在那里的一条条彩线,李宏声挠着头,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说了,绣出的牡丹要会说话,会喊她。”

春暖彻底被激怒了,她一下子推开绣花架,彩线撒了一地。她愤愤然说:“她怎么不死,就算找碴,有这么报复的吗?还要会说话!你说,绣个花,怎么要它‘说话?”

李宏声吓得眼睛都睁不开,低声下气地说:“要不,你看,就不绣了吧!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话没说完,就被春暖暴躁地打断:“西瓜,三亩西瓜!都在放鞭炮啊,你听听,啪啪的,一直在炸呢……”春暖轰走他们,“都去睡觉,别在这儿碍事,去去去!”

李甲和父亲蜷缩在屏风这边的木床上,一点忙也帮不上,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夜深了。

蜡烛跳动的焰头在墙上孵出春暖明灭不定的影子。李甲趴在屏风后偷看母亲,母亲的神情弥漫着忧愁和庄严。月亮蹲坐窗户上,白白亮亮的,有穿堂风鼓动屏风,时针在啵啵走动,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鸡鸣……在这一切流逝中,春暖如老僧打坐,在时间里禅定。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根蜡烛摇摇欲坠支撑不住时,春暖似乎才来了灵感。宕开一笔,破了题,嵌入第一缕丝线,然后,顺水行舟,针脚浮浮沉沉,逐渐绵密了起来。

李甲过去偷看,被母亲斜刺一针,仓皇逃窜。牡丹是什么样子,母亲的谋略布局,李甲一点没看清。李宏声趿拉着鞋,朝外间努努嘴,说:“再去看看嘛,绣的什么?”李甲有切肤之痛,转而怂恿父亲去一探究竟。父亲对儿子的不怀好意心知肚明,狡猾地笑笑,说:“我也怕疼。”

于是,他们隔着帘子,远远地看着春暖一个人在那里为鲜花着锦。烛光下,一根花针在绣花架上腾挪起舞,勾勒出牡丹华丽的腰身。随着夜晚的深入,春暖也渐入佳境,原先的浮躁之色慢慢退却,烛光均匀地敷在脸上,给她镀了一层虚虚实实的红晕。春暖整个人因持续专注而散发出的沉静,让李甲想到莽山庙里莲花座上手持柳枝的塑像,那一种端然和妩媚,如牡丹开时。

李宏声犯痴,忍不住说:“你妈妈,真好看呵……”

宋春暖像是回到了未嫁时无忧无虑的日子,脸上操劳的印痕和岁月馈赠的鱼尾纹在绣花针的起落中被慢慢抚平。深入浅出一针,旁逸斜出一笔,一丝一线串起心思的起承转合,将胸中笔墨在绣花架子上落实,看似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实则战鼓声声。春暖挥毫泼墨,细笔勾勒,只为绣出牡丹的喊声,去讨好另一个已不年轻却仍然热爱牡丹的女人。

清凉的月光铺在地上,梦妍早已睡了。李甲父子俩也熬不过,睡了片刻,只留春暖一人在黑暗中为了这个家而辛苦支撑。蜡烛单脚立着,不胜憔悴的样子,仿佛绣花耗的是春暖的心血,她饱满的身影忽然瘦削了下来。春暖像一株长在花架前的植物,身体呈现静默的姿势,只有手里的花针小幅度地起落。夜风吹拂,烛火摇晃时,春暖的影子才有一帧浮动,让沉闷的夜晚小小地飘逸那么一下。

下半夜,李甲迷蒙醒来,看到父亲也睁着眼。他们伏在屏风后,不敢轻举妄动,怕惊扰春暖,乱了她阵脚。李宏声掩不住地疼惜,无奈地叹气,说:“爸爸没出息啊,一地的好西瓜,没本事卖出去……”

“没事啦,爸,娘都习惯啦。”李甲低声笑道,“我也是啊。”父亲假意在李甲头上掀起巴掌,说,“臭小子,去,给你娘添杯茶。”

“我哪敢去啊,不怕挨骂?”他有点后悔自己扇了龙龙那一巴掌,又想,自己应该快快长大,直接把龙龙揍得服服帖帖,省得龙龙去他娘那儿告状。

“也是,还是不惊动她好。”李宏声低声说,“我们使不上劲,接着睡吧,让她自个儿琢磨去。”

李甲不满父亲的态度,生硬地说:“老头儿,你先睡,你明儿还得上课。我看着俺娘,别让风把她吹着凉了。”

李宏声隐隐叹息,和儿子头抵着头,一起守望。春暖已然全身心投入绣花中,没察觉屏风后两双眼睛焦灼地守护。

鸡叫了一遍又一遍。

夜好长。

李甲托着腮,百无聊赖,盯着窗台花盆的一丛凤仙花长久持续地出神。大约凌晨五点多,他听到“噗”的一声,很轻,又似雷霆,吓了他一跳。原来是枝头上最大的那朵凤仙花开了。他想,母亲曾经多爱美啊,现在日日操劳,早已没闲情染指甲,种下的这一蓬凤仙花,是给妹妹染着玩的。

终于,当最后一根蜡烛的火苗开始变白,在公鸡的啼鸣中,黎明缓慢降临。迷迷糊糊中,李甲看见母亲霍然站起,伸个懒腰,将绣花架子收好。那样子,如同经过一晚上战场厮杀的将军,胜利的宝剑收回剑鞘,满脸的疲惫和骄傲。春暖的眼睛在一圈隐隐的黑色包围中,水汪汪、亮闪闪的,掩饰不住激烈拼杀后得胜的笑意。她破天荒地大骂了一声:“日你妈哦陈蕊,完工!”

父子俩刚要探头去看绣了什么,花布被春暖一把从绣花架上卷起,袖在怀里。春暖走进卧室,对丈夫说:“去叫那个女人来吧。现在,我要睡啦。”刚一说完,春暖眼睛就迅速闭起,拖欠的睡眠呼啦一下子蜂拥而上,将她撂倒在旁边的床上。

6

黄昏时宋春暖才醒。

陈蕊守在堂屋。春暖起来,拢拢头发,走到外面,招呼也没打,将怀里抱着的牡丹图在陈蕊眼前打开。

被李宏声喊来,陈蕊一开始还是怀疑鄙薄的神色,她根本不信春暖一夜之间就能将她所要的牡丹绣好。然而,及至看时,陈蕊的脸色就慢慢变了,眼睛里的倨傲一点点变成灰白,然后,露出惊讶的颜色,以至于连嘴巴都错开了。

她年轻时也绣花,自然懂得。

春暖用浅色虚线绣了一个近乎透明的裸身女子,妩媚至极的身段,美好的曲线,腰部斜挑出牡丹几枝。往下呢,女子的线条在臀部那里富饶地云集,小腹处的牡丹开得更是一派天真烂漫。往上呢,女子脸颊上也是欲燃未燃的两瓣牡丹,一副不谙世事天真未凿的样子,在春风里挑着花枝,对谁都笑笑的,完全是小女儿的憨态可掬……而另一边,隔着一条河,绣的也是一个女人,却被岁月弄得臃肿沉重的样子,腰身已走形。旁边的牡丹开着,却败了,风一吹,花瓣纷纷飘落。女人扶住枝头,脸上浮现着凄清的笑色,想要挽留而不可得,衬着落日,一份忧伤在女人眉目间汩汩流淌……似乎这落英缤纷里,一个女人的如花岁月也飘零了。

迟暮的女人伸着苍老的手,对着隔河相望的少女颓然地挥着,不甘而眷恋。她的五根指头是五朵落花,挥手的姿势绝望又急切,恰如失事的水手在孤岛望着天际渐远的帆影……春暖给女人唇上绣的也是一朵牡丹,格外大,将开未开,像在对隔河相望的女子喊出藏在时光里的一句话。

陈蕊久久看着,叹了口气。绣布上,这老了的女人是她,那妙龄的女子也是她,可美好的那个“她”,去哪儿了呢?

她和春暖几乎是同时嫁到这个村子里的,难免,村人就要拿她俩作比。陈蕊当然是漂亮的,可怎么说呢?她的漂亮是让人看的,有一种气焰在里面,不容易让人心生亲昵。而春暖呢,宜家宜室的样子,随和,人缘比她好。或者说,春暖根本就没拿容貌当一回事儿。年轻时,让李宏声看过就行了。花开过,就要结果,不能老是开着。在春暖看来,果实才是收藏花朵最好的归宿。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让陈蕊对春暖暗含妒心。李宏声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到底是读过书的,干净得体。虽挣不来几个钱,但走到哪儿都不邋遢,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写个对子操持个场面事儿,气定神闲,落落大方。骨子里有个气象,人来人往有个模样。对春暖呢,更是人前人后都是一份珍惜和敬重。而赵金来对陈蕊,刚开始的时候还很黏腻,这些年,倒腾西瓜办养殖场发了财,对发妻已很不待见,传闻外面惹了不少风流债。

陈蕊看着花,眼神是凄清的,又是灼灼的。她盯着春暖,说:“刚嫁过来,就听人说你绣花最好,我还不信。凭什么?你哪能什么都比我好呢,男人疼你,老人喜欢,一对儿女懂事,家里家外都操持得风生水起,连种个西瓜都比别家的甜。我心想,你春暖凭什么处处高我一头?”陈蕊叹口气,接着说:“今儿见了,我算是服气了。就算我穿金戴银,比你有钱,到底还是不如你……”

浑圆的落日散发着温柔的光辉,陈蕊眯着的眼睛,迷离,似有泪。

佛龛上的蜡烛还有昨晚没燃尽的一小段,春暖点燃,凑着火头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春暖说:“我烧香,其实并不信,只喜欢这袅袅的烟火气。你不知道,他一个月才几百块钱工资,我得撑着这个家呢,不能倒了。陈蕊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我有这么多值得羡慕的,真的,我来不及想这些,地里的活儿家里的事儿,我忙得都焦心死啦!我就有一点好,不和人比。咱俩一前一后嫁来,我有时候也气你,要啥有啥,男人还是大队书记,谁见着不都得巴结着你,多好。可我呢,不往心里去,你有再多的也是你的,我就和自己比,孩子比以前听话了,西瓜比上年长得喜人了,‘不成器的今年又涨三十块钱工资了……人一点一点地好,花一瓣一瓣地开,活着有个盼头,就足够啦。”

春暖说:“昨晚上绣花的时候我都想好啦,要是绣得不行,不合你意,过了气头上那股劲儿,我哪怕上门去给你道歉呢。嘿嘿,怎么着我也得把你给哄转过来呀。”

春暖和陈蕊相视一望,都忍不住笑了。

这时外面传来“咚咚”的奔跑声,近了,是李宏声。他什么时候这样冒失毛躁过?他一路小跑,到院子里就迫不及待地咋呼,喊道:“春暖,春暖,老婆,哈哈,嘿嘿……”李宏声的样子很傻,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张脸高低错落都是溢出的笑。

当着陈蕊的面,被丈夫这样亲昵地喊着,春暖有些不好意思,斥责他:“怎么啦,失心疯啊,看你个张皇样子。”

被骂了几句,注意到陈蕊还没走,李宏声的脸立刻红到脖颈里,嗫嚅道:“今天县里的文件批下来了,我,转正啦!”李宏声小声说:“怕和前几次一样又是一场空,这回,之前没敢给你说……”

春暖也興奋,眼眶里有晶莹流动,却嗔怪着说:“还不说,怕我吃了你?”

“这回可是真的,转正啦!”李宏声站在那儿,眼神不会拐弯了,一直看着春暖,都要把春暖看羞了。连旁边的陈蕊都看不下李宏声那傻痴痴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李宏声却忽然流了泪,哽咽着说:“暖啊,以后不要你再种西瓜了,种了十来年,都苦死了,咱再也不种了哇……”

李宏声说着说着,竟蹲在地上抱着头哭起来了。

李甲觉得父亲真没出息啊,哭什么呢。不过,他也没出息地落了泪。

梦妍还小,在那儿笑着拍手跳,唱着:“哦,哦,爸爸转正啦,爸爸哭啦……”

春暖扭过头,拿袖子擦眼睛,忽然转身抱住了身边的陈蕊:“妹妹,你今儿一来,就给我带来这么件好事,可你说这会儿我咋就光想哭呢……”

陈蕊揽着春暖,说:“哪还有工夫哭啊,赶快走吧!天还没黑,我叫车去你地里,要不西瓜也要成落败的牡丹啦!”

春暖趁着刚才点着的蜡烛,拿起绣布,就想烧了它。陈蕊一把夺过来,说:“你干什么,你要烧了我再不理你了呢。”

春暖笑笑,说:“我不该在绣花里暗着损你啊,还是烧了吧,姐再给你绣个好的。”

陈蕊近乎霸道地说:“就这个,这个好。损我我也要,该损!我确实不年轻啦,是人都会老。先去卖瓜吧,到闲了时候,咱姊妹再一起绣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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