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即逝

2023-05-30 14:57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放映员字条瓶盖

韩浩月

遇到四五歲左右的孩子,会用一个游戏逗他们:找一个啤酒瓶盖,套在大拇指上,口中配合着动作念念有词,“一个小老头呀,在你面前出现了,在我身后不见了;一个小老头呀,在我身后不见了,在你面前出现了……”

那个瓶盖出现在小孩面前的时候,是套在竖起的大拇指上的,当大拇指向身后移动时,通过屈藏的手法,迅速把瓶盖窝在了掌心里,这样手再拿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大拇指,整个过程费时不过零点几秒的时间,可谓电光石火。

小小孩童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瞪大着好奇的眼睛愣神思考。长大一些且颇为聪明的娃,会绕到你屁股后面去找,但多数都是百寻不见,啃着手指盯看眼前的这个会变魔术的叔叔,百思不得其解,怀疑人生。

女儿六岁之前,我用这个游戏,陪她打发了不少无聊的时间。在她七岁的一天,当又一次在客厅给她表演这个魔术的时候,她绕到背后,抓住我的手掌掰开,一个巴掌把我手心里的瓶盖打到了电视机下面的地板上,看着那个叮当响几声、旋转几圈、最终倒地的瓶盖,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仿佛不是她的童年而是自己的童年,被这一巴掌结束了。

类似的惆怅,在去年初秋也发生过。当时处在疫情中,没法出小区,但是社区绿化带旁边,有一条细窄的台阶,可以通往近在咫尺的高速公路,那是留给维修工人使用的。我顺着台阶爬上了高速公路,在粗重的铁铸隔离栏杆上坐了一会儿。

当时大约为酉时,夕阳不再刺眼,鸡蛋黄的颜色刚刚上身。风微微凉,吹到脸上的风与高速公路上的风有点不一样:脸上感受的风,带着点暖,那是风的凉意与人皮肤的温度瞬间融合之后产生的,如同抚摸;高速公路上的风,带着点慵懒缱绻,像是没人搭理、也不爱搭理别人的孩子。风在高速公路最中间的位置散着步,当它偶尔卷起路中间一枚落叶时,我差点喊出声来,快离开那里啊,危险。

哪里有什么危险?半个多小时了,一辆车都没有,车都被封禁在十几公里外的检查站,所以那刻听不到鸣笛,听不到胎噪,没有透过车窗隐约传递出来的音乐声,自然更闻不到丝毫的汽油味……那一刻的高速公路,就像是一个世界的缩影,是的,世界在那刻就是细长条形的,虽然物理空间都在可视范围之内,但时光空间却仿佛被彻底打开,无限延伸向天际,在这样的情形下,人容易把自己的胡思乱想当成切身感受,比如向西看去,仿佛能看到神殿降临……

当回过神来,身心会不由得轻微地激灵、颤抖,这已经超越了惆怅情绪的单薄与轻,味蕾上,有了伴随心灵震撼感同时而来的一股独有的铁锈味。

我把自己的身体,斜放在隔离围栏上,坐在那里,一条腿保持着支撑,另一条腿有节奏地晃荡着,如果这个时候还没法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抓紧时间释放自己内心的羊,让它们跑出去,跑到道路中间,继而再跑远,跑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回来。

在我沉浸于这样的情绪中的时候,视线尽头,忽然看到一个转速起先很慢,但却越来越快的“瓶盖”,就像当年从我手掌心飞出去的瓶盖一样,远远地向我跑来。我大吃一惊,觉得自己幻听幻视了,凝神回到现实的时候,感觉坐着的围栏开始有些震动,围栏的立桩处,有细微的沙尘在列队整齐地震颤,马路中间的风仿佛被惊吓到一样尖叫着跑开,整条公路由刚才的悠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像士兵见到了将军,僵直了身体。

在我还没来得及从瞬间包围过来的各种信息中理出一个简单的头绪时,一辆车疾驰而过,对,一辆车,而不是一个瓶盖。我松了口气,我还在现实当中,但魂魄里有些部分,却像被带走一样,有些空落落的。两个成语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乌飞兔走,跳丸日月。我觉得人生如此空无,一辆与我无关的汽车,不知道从哪驶来,又开往哪去,它与我的接触,不过几秒时间,但却带给我如此巨大的启示或者说暗喻,记忆与时间,就这样混淆成河,而我是河中孤舟。

一部电影,有这样一个情节:男主角在一辆旧式汽车的司机位上,打开了一张字条,迅速地扫了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不必担心,作为观众的经验会告诉我们,字条上的内容,他一定在那个瞬间,烙印般地刻在脑海里,敌人的严刑拷打,不会使他吐出半个字,但对于自己人,他却能一个标点符号都不错地复述出来。在这之后,字条里的内容会至死陪伴,在带进坟墓的最后一秒,也不会遗忘。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毁掉那张字条,那不仅仅是条毫不起眼的纸张,那上面拴系着一场胜利或失败,与众多人的生死有关,他不能让那张字条“活着”,每多存活一秒钟,就意味着风险会以倍数甚至几何倍数增加。因此,他看都没看带来字条的同伴一眼,几乎以肌肉本能般的反应,从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字条,看着字条烧起来的时候,能明显发现,他绷紧的身体,有点松弛了下来。

“阅后即焚”,是的,他使用的办法,王诩在《鬼谷子》之“摩篇”中谈过,“微摩之以其所欲,测而探之,内符必应。其应也,必有为之。故微而去之,是谓塞窌、匿端、隐貌、逃情,而人不知,故能成其事而无患”,这句话前半段,简而言之说的是要善于揣摩别人,后半段说的是,要擅长保密、掩盖、藏匿、逃避,如此才能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做成大事的同时不留隐患。

男主角就要有男主角的样子与力度,在字条燃烧至末端,将要炙烤到指尖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揉搓的动作,把尚且带有余火的灰烬,卷进了自己的手掌心,紧紧地攥了一下,用汗水的潮湿,将灰烬最后的热量吸收。

后来饰演这名男主角的演员说,那场戏,他拍了三次,用了三种不同的处理办法,最后觉得,“阅后即焚”后的最好处理方式,是不让任何灰落在地上,这样才更符合人物性格。这个角色的一生或长或短,都不影响“阅后即焚”成为他一辈子的高光时刻——有人为他而活,有人为他而死,而他则把“生死”揉搓于股掌之间,那个瞬间的使命感,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拥有神性。

另一部电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犯人,紧紧追随着一个电影放映员,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保护,他驱赶着同样跟随在后的一个女孩,因为她试图偷走放映员的胶片,把胶片做成一盏胶片灯,他要保证电影如期放映,因为电影故事正片开始前,有一小段新闻简报,他的女儿在这段新闻简报中,出现了一秒钟。

被劳改犯“软绑架”于放映室的放映员,一个随时准时逃跑的狡黠胖子,他用他的一双胖手熟练地把胶片夹进放映机里,一边放映,一边怀疑劳改犯女儿出现在画面中的真实性。劳改犯死死地盯住银幕,他找到了!一秒钟,的确是一秒钟,她的女儿作为先进典型上了电影。放映员在确认这个事实之后,半是讨好半是使坏地说,他可以把一秒钟变长,接下来,他通过一种特殊的放映技巧,使得那段胶片可以重复放映,于是劳改犯多了一个又一个一秒钟,当他入神地观看女儿的画面时,放映员溜了出去,报了案。

一秒钟在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中所占比例不值一提,但有时候一秒钟就是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劳改犯知道自己逃跑出来被抓后,有可能再也无法见到女儿,所以他把那一秒钟当成他向女儿告别的最后机会,他女儿的画面出现一次,他就告别了一次,有句电影台词说,“人生最遗憾的,就是没来得及好好告别”,而拥有这一秒钟的劳改犯父亲,或许不再有遗憾,因为他与银幕上的女儿,好好地告了别。

心怀内疚的放映员,在劳改犯被抓走之前,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用旧报纸折叠的小方块,里面包着一格胶片,那是放映员从电影胶片上剪下来的二十四格中的其中一格,举起它对着太阳查看,父亲会见到她女儿永恒地停留在胶片中。可惜,他没有机会再看到了,在押送人员的推搡下,小纸包掉在了沙漠里,一阵风吹来,胶片被深埋于沙子之下,世界收回了那一秒钟,那一秒钟,从此不复存在。

点燃一张字条需要一秒钟,永生铭记或刹那遗忘也只需要一秒钟。时间越短,越尖锐,幸福感或者伤害性越强。如果不能理解瞬间的意义,也就无法体会永恒的滋味。

我在一个傍晚的时候下楼,从家里出发,顺着黄昏的风向走出小区,手里拎着一捆旧信,去给它们寻找“坟场”。经过小区门口物业公司门前的时候,看见一朵月季正在盛开,月季花旁边的雨水坑里,躺着一张旧报纸,变得软塌塌的旧报纸,仿佛往事的“尸骸”。

穿过马路,蹲在垃圾回收站那里,解开那捆旧信的塑料绳,它们无声地散落在了地上,只要眼神稍微聚焦,是可以清楚看到信封上的字迹的,但我并没有那么做,而是从口袋里摸出那盒火柴,已经拆过的信,没有必要再拆一次了,如果再拆,那些填写在横格或者方格里的字,就会再活过来,会让人不忍心,继而把它们收起,再次带回家中。

为什么要烧掉那些信?当时的心境与动机是模糊的,现在自然也无法追忆原因,或是只是心里一动,就付诸了行动。也许只有最美的句子才配得上火柴,只有最纯洁的躯体,才配拥有无瑕的划伤吧,那些信意味着过去,焚信,不意味着告别,这个动作,甚至带有永恒的味道。

在那一小段时间里,没有想起任何人,其实那刻我连自己具体是谁都不知道,可能只是内心的一种动力,驱使着我这么做。天还没黑,我脑海里,有一位牧羊人翻过了山坡,有一枚风筝坠落在树梢。不远处的黑夜,则像一枚黑色信封,里面装满了七级风……我想,那些信消失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地址可以找寻了。

一个朋友去世的消息,或让我动了烧掉那些信的第一个念头。我的家乡自古就有这样的传统,一个人走了,他生前用过的物品,包括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等等,越是贴身的东西,越是要烧掉。这可以视为一场残忍的清除行动,也可以视为一种永恒的纪念,古人洒脱,对自身,对身外物,都有“随风而去”的态度,余词尽废,不应有爱恨,若有一天相聚,就当初相识也好。

一个二三十年前的笔友,把过去我写给她的一封信,拍成照片发给我,我放大了手机屏幕,看着那上面的字迹,潦草,生硬,像一堆散乱的树杈,信里的文字,幼稚,莽撞,藏着无奈与愤怒。她说那些信,她还收藏着。我开玩笑说,烧了吧,我都已经烧了。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说,你变了,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变得太复杂,不像以前那样单纯了。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遺忘之前,先把遗忘给遗忘了。前些天和一个同龄朋友聊天,整个聊天过程里,发现忘记了许多东西,看过的某部电影的片名,共同认识的某一个人的姓名,某本优秀小说的作者和里面精彩的句子等等,需要表达出来的时候,名字和记忆在舌尖上打转,却无法脱口而出。朋友说,他的家族有阿尔兹海默症遗传史,所以他才会在四十多岁的时候辞职,到一些向往的地方走走,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他这么说的时候,十分平静。

我试图劝慰他,于是引用了一个挺励志的观点:据说可以把一件事专心致志做到很漂亮的人,记忆都不好,因为要集中注意力,无暇他顾。他说,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年龄,貌似到了一个需要刻意迟滞才能稳住的生命阶段,但实质上,却进入一个很多事物都加速消逝的时期,比如对时间的感受力,就完全和以前不再一样,年轻时的一天,可以谈一场恋爱,中年时的一天,翻一百页书都吃力,到老年时,我们会为自己短暂的一生,而感到唏嘘。

一些短暂的事物,都是命中注定吧。但是短命的事物,也曾被我们尝试紧紧地抓在手里,不舍得放开,错觉那是长久。人很多时候把短暂与长久混淆在一起,分不清,甚至搞反了,烦恼的产生,大抵都由此冒出来。在某天清晨,在亮光中醒来,用手机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用手捧起水龙头中

哗哗流下的水

捧不起的

是冬天的大河

十字路口红绿灯的背后

一辆公交不停眨着眼睛

你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看见流动的云

火车在加速

爱一个人和爱一棵树

是一样的

都是转瞬即逝

以为故乡会长久

可故乡

也只是你想当然的故乡

大街上空无一人

年轻时一开口说话

就是天长地久

短命的事物要不要?

风穿过铁丝网

答案在河面上飘

二十年期的房贷还完了,我拿着那本半新不旧的房产证,去银行办理解除抵押手续,办事大厅里人很多,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一大片的“嗡嗡”声中,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捏着手中的排号条,站在通道边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并不想找个座位坐下来等,那会儿我的心里在想:我是谁,我来这里做什么?

人这辈子要面对的诸多漫长事物当中,“还完房贷”该是其中最需要面对与坚持的事情吧,每个月的固定日子,把一笔钱存在一个存折中,等待它被划走,在被划走的那一刻,你所栖居的地方,便又多了一些砖块、水泥属于你了。一年又一年,打印满了存款与划款记录的存折本,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你仿佛觉得,离这件事情的结束还很遥远,沮喪的时候,甚至会认为活不到还完的那天,在闲聊时,偶尔也会脱口而出,等到房贷还完了,我们也该老了吧。

你为每个月提醒还款短信的到来而感到压力,你为不小心有一两次忘记还款而有了征信瑕疵而不安,你觉得这就是一道无形的紧箍咒,虽然平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总是如肋骨神经末梢疼痛那样,定时地提醒你它的存在……我能理解过去那些第一批进入城市生活的乡村人,他们对于贷款二三十年买一套小房子感到困惑,然而当接受了这一消费方式并且习惯了之后,它其实就已经长在了你的生活当中,成为不可磨灭的存在,并且对你整个人进行更大范围的改造。

大厅里的叫号器传出我排队的号码,办事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她大概也就二十多岁吧,我把所有的资料递给她,她头也没抬一下,埋头操作电脑,我们几乎没有一句话交流。在等待的过程里,我在看她背后窗户外的风景,正是夏天,一棵长到两层楼高的树绿荫如盖,屋里嘈杂,因而显得屋外反而非常安静,树叶的绿色非常养眼,但凝视久了一样会让人失神,那一瞬间忽然想到四个字:窗间过马。这四个字出自元代吴弘道的《醉高歌·叹世》,“风尘天外飞沙,日月窗间过马”,形容的是时间飞逝。这四个字意境真好,无论多大的窗子,有马在窗外跑过,你顶多只能看见它一两秒钟而已,它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也不知道它的去处……世间人与世间事,大抵也多是这样的关系。只是,你并不会为这四个字感到拘束、紧迫,也不会多伤感、失落,因为有窗,有马,有流动,有景色,这就足够了。

大约十来分钟后,柜台里的姑娘,把那个红色的本子递给了我,本子还是原来的本子,只不过上面多了几个红色印章盖上去的小字,看了一眼,不禁莞尔,努力半生,几个小字就足以总结,好玩。出得门去,夏风浩荡,道路开阔,人们匆匆而行,一切转瞬即逝。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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