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角落·向上

2023-05-30 16:51周荣池
湖南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杨树树木村庄

周荣池

村里的杂树才像地道的农人。然而树和农民又不一样。农民总是向下与泥土要生计,树木却一个劲地向上,要逃离那注定命运的土地。

树木变迁与人的来去相像。城里那些傲娇名贵的品种,户口的底册上不还是满着乡土的印记。又有哪个不是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只不过有些后来变了脸色而已。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一棵出走的树,心里总是惦记着并不遥远但又难以回去的大地。

树站在家前屋后,给村庄以安全感。乐观的人们总是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頂着。树木便是村庄里的高个子。他们见证或承担着村庄的苦难,有时也是苦难本身。

我在南角墩生活的时候最害怕风的到来。暴躁的东南暖风或者西伯利亚冷风很讲信用。我害怕风是因为苍老的屋舍。家里的房子像多病的母亲一样羸弱。如果风吹断树木,砸碎的不仅是瓦片屋脊,还有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

天一直阴着脸,没有半句多言。树木和人们都站着不寒而栗,看着云层密密地在头顶酝酿着情绪。树木如大地的手指戳向天空,但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等到人们怀疑是不是虚惊一场的时候,骤然而至的狂风在村庄大发雷霆,似乎要把一切都重新摆布。风夹着雨水和尘土撞进屋子里来。门缝以及窗上塑料皮漏洞中透进来的风,就像是嘲讽和戏弄,似乎顷刻间要将屋舍全部掀翻。我和母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这时候父亲还在三荡河边的渔棚里躲着。他每在风雨来之前都要赶去放下大罾等待。沉闷的天气里常有鱼阵如暴躁的脾气一样出没。他也是三荡河的护林员。我们害怕风,说到底是害怕表达出风形状的树,害怕大树折了砸漏脑袋。

那些年,不知道从哪里引进了一种外来的杨树,一种下去就像在土地上插了嘬取养料的吸管,“穷吼”一样往天空蹿去。“穷吼”这个词是父亲骂我的。那时总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放学归来先在水缸里舀一瓢水灌下去,转头吆走跳在桌上立着的鸡。它们惊恐地奔走逃散,留下满屋子慌张的鸡屎味。中午剩的汤饭,在桌上冚篮里早就冷却。忙不迭挖了饭,泡上发黄的韭菜汤,容不得细嚼慢咽,就几乎直灌下口腹而去。父亲每每见此便骂我“穷吼”。他是看我像他养的小鸭子一样追食猛长而喜悦。他也怕我吃多了,晚上的下饭菜捉襟见肘。这就是愁养不愁长的日子。

杨树也是饥不择食的孩子,立到泥土里就往上疯长。冬日里人们切下来枝条,一排排秧在河边,开春就能长成健壮的苗子。其时家前屋后,甚至村庄里每一处角落都栽满杨树,这种树有个听起来很科学的名字——“214杨”。又据说故乡在意大利,所以人们又叫它意杨。但这些名字对于农民来说,并没有什么严肃或神秘可言。

杨树长得欢快而外强中干。那粗壮的枝干被风折断,砸在地面令人心惊胆战。其时杨树能卖好价钱,人们便广泛认可了它在村庄的生长。有风的日子毕竟又是少数,贫穷的危险更让人心焦。许多苏北宿迁人入冬来收树。他们的面色和口音就像外地的树,一眼就看得出不同。有个沭阳人见到村庄里成片的杨树,看出了满眼的生计,竟然举家在村头扎下来开了一家木器厂。他像一棵流浪的树,人们也默许了他生根下来。南角墩内里还是封闭,对落脚的外地人有些警惕,他又不是什么周正的商人。但因为他的到来解决了树木的销售问题,男人们又常被叫去喝酒,吃煎饼裹小鱼的外乡菜,所以并没有人细致追究他的来龙去脉。

他总是喝得脸通红地走在村子里,好像一个地道的本乡人。村里人却又似乎没有他那么神气——本地的树木也是这个样子,会被外来张扬的生长所欺负。

人们知道桑树条子要趁早育,但仍像对待孩子一样,大多时候任由树木们野蛮生长。成材与否大多数时候是天意和树木自己默默的努力。这样也好,村庄里树木长成了参差不齐、错落有致或顾盼生姿。它们并不想着成材,就像人们并不在意深刻。桑、柳、槐、榆、楝、构等一众树木有不同的面目。它们懒散地静立在自己的角落,深情凝望着土地上的一切。孩提的我们最厌弃杉树。它们有些自说自话地往上疯长,长到令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就令人感觉到陌生。孩子们愿意爬那些虬枝横呈的树木,这样既可以遥望天空又不至于离土地太远——人和树一样,是不愿意离开脚踏实地的。

有了这些树站在村子里,人们就多了一些依靠,村庄也不至于满眼空洞。由于水土的分隔以及耕地的割据,零星的土地无以成片,人们就纵容着杂树生长。家前屋后树木的品类虽然有所禁忌,但到底也没有什么认真的心思。这样一来,平原上的树木倒也恣意汪洋,参差错落。到了杨树作为“经济”树林出现之后,现实的“价格”这个词战胜了原来杂树生花的美学价值。

村子东头有一座桥,桥边有两棵榆树和一棵蓬径张扬的楝树。这大概是很多村庄的实景和意境。人们都有意无意地听任它们随心所欲地生长。时间长了,就像对待生活里性格古怪而百无一用的人,虽有厌烦但到底还是舍不得他的离开。榆树或者楝树细碎的叶子下无有多少阴凉,冬天落尽绿色更是留下一片萧索。它们就是村里那些被人们看成无用的人,在人们的目光里周旋,其实又不能轻易离开。

晚饭后漫长黑夜开始的时候,只要风雨不来,人们都聚在树边,讲那些听了很多遍的故事。树默默地听着人们苦中作乐的讲述和争辩,这样能纾解白日里人们许多的困惑。好像天黑了那些苦难就消失了。树木的内心清楚这些苦难的存在。人们彼时是依靠这些树木艰难度日的。它们几乎都在生活各个角落自有一用。构树的叶子喂猪。似乎只有这种叶子让它满意;楝树的叶子拌在谷子里防虫,尽管并没有多少经年的陈粮;桑树的叶子养蚕——那是肥大的湖桑,野生的叶子瘦弱无人问津,但藏在其间的桑葚味道极好;槐花可食,但多数是北方嫁来的婆娘的吃法,村里人平素对面食都无太多兴趣;榆树性格慢吞吞的,但长成后木质坚实,可以打家具;只有水边的杨柳毫无实用,且生那种面目可憎而恼人的虫子。可柳树实在又是村庄的一种隐喻或者符号,它参与着人间疾苦的赓续传递。人殁了下葬时,要在坟边立哭丧棒,按照代际一字排开,晚辈要稍高于前人,是所谓“一代胜似一代”。这些柳树枝干日后长成了树木,寓意着一个人家的兴衰——村子里的柳树大多是这样长成的。

彼时村子里有太多的疾苦。树木们站在高处看在眼里却又无计可施。家里口粮还成问题的时日,树木一度是我们的来源和依靠。母亲每天提着空荡荡的篮子去野地里薅构树叶子回来喂猪。每年夏初每家都去集市买回来苗猪,这几乎成为一种风俗。构树叶子粗糙扎手,叶片上对称的形状像一种诡异的表情。这和那时候的日子一样,有着无可名状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猪喜食这种粗糙的叶子。薅下的叶子上滴出来乳白色的浆汁,就像苦难的血液在流淌,粘在手上又像洗不清爽的苦难。好在树木还算慷慨,一茬茬地疯长着那些表情古怪的叶子。土地上当然还有很多草木可以作牲畜的口粮。可笨拙的母亲只能在角落里寻找到一点生机。那些唾手可得的收获早就被眼明手快的尖聪人下了手。

就是去拾柴火,母亲都寻找更远一点的树木。三荡河的水杉树上有许多枯枝,那是最熬火的柴草。母亲不敢爬树,便用芦苇秆绑了树杈作钩子,艰难地拽那些枯朽的树枝。叶片和树枝掉在她的头上,凌乱的发间能看到辛勤的汗水。她很少允许我一起去找柴火,命我在家念那些她看不懂的书本。她说我即便念了骂她的话她也不懂,但认定读书是更有用的事情。她背着一捆树枝拖在地上回到村子里,身后泥土上尽是辛勤的划痕,就像她皮肤皴裂的口子。

我有时去村口接她。她又满意地看着别人夸我孝顺。我很少这样做,因为对她狼狈的生计感到尴尬。我说不出自己爱她。其时,她的称谓对我就像甩不掉的贫困一样。我从小就觉得她像一棵长相古怪的构树。这不仅因为她身躯残疾像弯曲的树干,更因为她的脸色和那叶片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她因为吃力而流的血汗,和构树白色的浆汁一样都是古怪的。

在她面前,所有的树木又都是古怪的,包括她种下的几棵后来老去的桃树。

村里本是没有什么果树的。日子里没有那么多的闲情。我家屋后面原有一棵梨树,长的是酥脆的果子,但并不每年都挂满果子。它好像也需要休息,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这棵树往上长得有点不讨喜,把最鲜嫩的果子挂在无法企及的天空,大多被飞过的鸦雀啄了。即便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够下来,掉在黝黑的泥土上瞬间负气一样碎了。这简直就是一棵树对不堪生活的嘲弄。后来这树竟然又酝酿出一些不正经的情绪,长满了辣人的虫子,大家就都对它怨恨起来。那种“洋辣子”掉在皮肤上带来的疼痛,让大人也会呼天抢地。直到今天我都不愿提到那种不洋不土的名字。后来,一个外地来卖树苗的人带来几棵桃树,在屋后的厕所旁种着,改变了屋后的面貌——那种热烈的粉红色花朵以后似乎再也没有离开。本也是没有太多盼望的,哪知道却意外蓬勃地生长起来。这桃树品种好,树干长得不高,且不惹那种恼人的虫子。第二年开花之后,在麦收的季节就长了一树喜人的桃子。懂得的人说这是时桃,是梅雨季节熟的鲜桃。

这些桃被父亲摘了去乡里卖,得了一笔不错的收入,买了两张唐高墩产的镰刀。这是他一直想买的“名牌”——那个村庄产锋利的镰刀,那里也是父亲的老家。刀买回来之后,就开始割麦子。母亲一早就跟着父亲下地。到了晌午的时候,父亲吃力地背着她回来。那刀太锋利,割断了母亲小腿上的动脉,到合作医疗封了十针才止血。她在屋前的躺椅上躺了一个月才恢复气色,而农事也早就结束了。

这几棵桃树一直长得很欢快。当然它们给日子带来的甜美到底还是有限的。后来有一年,村里的一个孕妇在桃花开放时来看了一眼,伸手摸了摸那些灿烂的枝头,那一年起桃树就不挂果子了。村里早就有孕妇不能摸果树的传说,但也许只是那些树苍老疲惫了。后来母亲也疲惫了。她像一棵树一样也离开了村庄。离开的那年,她手栽的那棵橘子树突然开花。居丧期间,父亲忘记用红布给那树枝盖一下,不久那棵树也伤心地死了。再后来,我就没有见过村里有过什么像样的果树,我也再没有吃过那么鲜美的时桃。

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和树木相依为伴的。

因为他的暴躁和贫穷,村里安排一点事情给他做,借以安慰他急躁的情绪,也缓解他贫困的窘迫。他由此成了三荡河的护林员,和一众草木生活了很长时间。这是杨树进入村庄以后的事情。

三荡河原本长着遮天蔽日的野树。出村子之前的十多年,我没有见到过森林。我以为三荡河就像地理书上说的亚马孙丛林一样壮阔。广阔的水面东流而去,两岸的草木就像是严守秘密的双唇——它们本身也是巨大的秘密。从水面往上依次是芦苇、芦竹和根本难以插足的野草,再往上便是遮蔽了道路的各样杂树。这些树木并没有什么高远的志向,它们只是横生枝节地往两侧生长,把河岸两侧的空间几乎覆盖。南岸有行人的道路上,草木还收敛一点,北岸人迹罕至的地方简直就像原始林地,即使有坟冢和鸟兽也无人问津。

父亲要守护的便是北岸,那时已经种下了一批杨树。但经年累月的野意还是没有缓解,杨树苗在这里也不像在村庄里那样放肆生长。大队会计领着父亲清点了树木,把这条堤岸交给了一个目不识丁的汉子。其时我是非常骄傲的,并不是因为他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而是因为我以后可以一个人去这个外人不得入内的地方。

当然,那些野蛮的树木并不会引起其他人的兴趣。

我撑着父亲的船过河,到达了离村庄不远但若无人之境的草木之中,像一棵骄傲的树木看着那些与自己一样没有言语的同类。巨大的柳树下一定是苍老的坟墓,坟头早就坍塌,与堤岸融为一体。坟上的青草下是枯朽的荒草,那是季节往复多年留下来的情绪。坟上的柳树远看起来健壮,但走近了才知道已经朽坏不堪。树洞中藏着令人恐惧的陌生。虽然依旧枝繁叶茂,但那些败坏的肉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轰然倒地,就像那些过去曾被认为无比重要的日子最终被抛弃。各样的树目不暇接,这让新栽的杨树显得有些胆怯,就像那个沭阳人刚来村里的时候,凡事都要唯唯诺诺去看本地人的脸色,但好景不长,新的生长把三荡河边的树木间原有的秩序打破了,最終那些看起来蛮横的草树因为内心的良善败下阵来,任那外来的杨树疯长起来。

不知道南角墩用多少年时间涵养了这些树木的摇曳多姿。但我清楚地看到三五年时间内一切都被那些疯长的杨树所覆盖,从此这条巨大的河流边上再也没有任何闲言碎语,只有一种侵略者的表情傲慢地生长在河岸边上。这时候父亲也苍老了,辞去了这份已经不需要他的工作,回到了自己的村庄,而此时与河岸一样,村庄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因为各种线路的进入,庄台上的树木一夜间被砍去,就像某个人一夜秃头般悲凉。原先以为凌乱的头发并不体面,但每一种形式都有自己的尊严。

整洁的村庄比以前显得荒凉,像一个人失去了完整的表情。

我家屋后本来有十来棵杨树的。它们自在肆意地生长着。我本来以为这些树以后可以作为某种纪念,一直生长在记忆里,这样屋舍和生活就会增加一些有力的依靠。大风来时,一些粗壮的枝干会折断落在屋面打碎瓦片。可大多数时候它们像是一个巨大的拥抱,守护着平凡的日常。那时候杨树的价格已经不再那么可喜。因为村庄里变化的形势,父亲还是请了生意困顿的沭阳人来估算了价格。几袋烟的工夫,油锯的轰鸣声中,树木们被全部放倒在地。村里说伐木用“放”,就像把困顿已久的牲畜解了绳索听任他们奔跑去。

我没有看到那些树木倒下的样子,彼时我在学校里过着紧巴巴的日子。直到父亲赶到学校将一个存折交给我,并告诉我这是卖树得的一笔钱。于是,十来棵树木就成了一串数字,被压扁在安静的存折里。就像那些枝干被压成了三合板,再也看不到它们真切的面目。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学校过上了相对富足的日子。每每想到家前屋后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土地,却又总是怀念那些也曾面目可憎的树木。

等我读完书回到村庄,所有的树木都被伐了。日子好像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人们也没有任何的怨言,就像是一个人老了掉光了头发,当然无从埋怨任何人,只有默默地看着大地白茫茫一片的干干净净。我知道那些乡村治理者的道理。他们的说辞没有人愿意听。可人们又始终和树木一样沉默。三荡河也像一个哑口无言的老人,任由子孙们翻天覆地地折腾。就像是作为交换或者补偿,村庄里后来进来很多的树木:樟树、紫薇、榉树……听名字都很傲娇的品类,多少是让人有些陌生感的。可农人们心里连“名贵”这个词都没有出现过,哪里管它什么价格与价值。它们被整齐地安排在道路的两侧,乔木下还有一些红叶石兰之类的灌木,再低一点是花期很长的秋英。这样似乎让村庄在空间上多了层次和色彩,但到底一直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兴致。

这些树木到达村庄之后被当成陌生人。没有祝福甚至无人搭理的日子,它们也很孤独,在坦荡直白的土地上憋屈地生长。就如被流放到乡间的城里孩子,衣食无忧但始终郁郁寡欢。它们的生长也充满着古怪的情绪,所以没有任何的喜悦可言。经年累月变得神情萎靡,成了村庄里的负面情绪。有些顽固的杂树依旧见缝插针地生长,它们倒是占地为王精神抖擞。比如河边有一些苍老的榆树或者泡桐,因为并不碍事而被遗忘。它们哑口无言地长成了一个村庄最后的倔强。

那个沭阳人的木器厂因为效益低下而关了门,后来又因为在路边有碍观瞻而被拆迁了。他也没有什么怨言,据说还得了一笔满意的赔偿,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本不属于他的这个角落。有人偶尔还会提起这个酒量大的外地人,但最终没有人關心他的去向。他也像是一棵流浪的树木,也许未必再能回到家乡。或许是找到另外一个可以扎根的地方,继续他充斥着酒味的辛勤生长。但愿他老迈的时候能够回到自己的村庄,就像一棵树木只有回到自己的角落,才能不负一生向上的生长。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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