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短篇小说)

2023-05-30 10:48小昌
滇池 2023年1期
关键词:堂妹鹌鹑鹏飞

小昌

有很多事他都想不起来了。他宁愿相信是偷偷溜走的,葬礼没结束就溜走了。印象中,他曾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回望过远处的堤坝。目力所及,还看见了那座孤坟,一只白幡,很像一面摇摇摆摆认输的旗。摩托车飞快,是他表弟开着。一个陌生的表弟,没见过几面,憨头憨脑,胳膊上纹着一只骷髅头,喜欢撩起上衣摸自己滚圆的白肚皮。到了镇上的车站,他坐小巴,小巴再转高铁。事情应该是这样,只能是这样。这是他回去的路。他还记得坐在高铁上听到一首古怪的歌。歌极短,一分多钟。循环了很多遍。没有旋律,只有悠远的鼓声,像是从旷野中来:用兽皮做的手鼓,好像有个目光空空的男人在拍打。后来就是人的笑声,男人的笑,好几个男人的笑,笑声也许在街上,在风中,持续地笑,像是一群男人围绕着一个女人,最后戛然而止。他一遍遍听那持续了几十秒的笑声,感觉悚然又熟悉。那一场葬礼上就有这样的笑声。一直有,这是他后来想到的。

这很可能又是他的托词。他习惯于此,为那些过去的事推脱。他知道,并不是那些笑声让他去找她的。在葬礼上他就想到过她:在他奶奶的遗像前,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在此起彼伏的哭声里。甚至更早,在他回老家奔丧的飞机上。这么说,他像是一直在想,想她这么个人,可他却始终想不起她确切的模样。记得是齐耳短发,个不高,腿稍微有些罗圈。还记得她蜷缩在她家的沙发前,和他的大女儿做手工剪画。她总是低着头。给他的印象就是那样,头发遮住了一切。自始至终,他并没想起她那张脸,这让他一度担心见面时认不出来。

到了荆州站,一个湖北的小站,大意失荆州,一个在历史长河中有些吊诡的地方。他回家的路才走一半,就走出了高铁。那扇门为他洞开,像是为他一个人。他走出去了,在站台上驻足,深呼吸,感受荆州的冷风。他点了一支烟,高铁门很快关上了。他被关在了外面。这多像是一场游戏,为了捉弄另一个自己。他目送白色的列车缓缓向前,越来越快,倏忽消失。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出火车之大,这么大却又无声无息。一种惊恐的感觉再次袭击了他。他背着双肩包,走向人群。出了车站,他给妻子打电话,说他没赶上那趟车。妻子和女儿们都不曾随他回去,北方太冷,孩子太小,怕再冻出病来。他们在南方小城一直在等他。他妻子一个人带俩孩子,听得出她嗓音里的疲惫和不安。他撒了谎,他几乎不撒谎。那趟列车已经远去了,在荆州城只停了两分钟。小女儿在尖声叫爸爸,有那么一刹那,他是想掉头回去的。

她曾是他的学生,学工商管理。他教过她们一门课,统计学。上课期间,他对她没什么印象,确切地说,几无印象。记得后来她和他说过,上课时她都坐第一排,十分醒目。他回复说想起来了,有四个女生总坐第一排。她是其中之一。其实他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再后来他去了大学实训中心,事情过于繁杂,招聘了一个勤工助学的学生帮忙。那个学生就是她。记得有两个女学生来应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选了她。那时他并不知道她曾上过他的课。他选了她,是因为另外一个女学生过于殷勤,他有些受不了。

她是个让他放心的人,又不引人注意。忙不过来时他才会想起有她这么个人。有次他在电话里骂了她,骂过后转眼就忘了。听其他同学说,她哭了好一阵子,几天没缓过来。小女孩小题大做,他根本没在意,即使在意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更何况也懒得安慰。后来不知是什么缘由,她和他家大女儿皮皮认识了。相见恨晚,好得不得了,这也让他感到意外。从此,她每周末都会来他家里,和皮皮相处一阵子。皮皮那时不到七岁,还没上小学。她们在一起,画画,做手工,下五子棋。进家门时,她仍习惯性低着头,喊他一声鹏飞老师,就从他身旁一掠而过,像一条鱼。她这么叫他,后来一直这么叫。不过她宁愿什么都不喊,况且也没有太多机会和他说话。那时,他感觉自己又多了个女儿。

皮皮叫她鹌鹑,鹌鹑姐(冲她撒娇时,喊鹌鹑姐)。他始终不明白其中详委,也从没问过皮皮。鹌鹑大学毕业前夕,约过鹏飞老师。他没去,忘了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不过后来他们还是见了面,在操场上不期而遇。那晚皓月当空,操场上明亮如昼,就这么劈面相逢。随后他们不约而同走在了一起,肩并肩。记得鹌鹑刚刚洗过头,香波流转,让他直想打喷嚏。她离他那么近,近在咫尺,一把就能抱在怀里。那一刻,他承认动过歪心思。感觉有女初长成,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或者说,这个走在他身边莺声燕语的女孩不是她曾熟悉的那个学生娃娃。另外月光如水和风习习,他们越走越近。鹏飞老师的肩膀轻轻撞了鹌鹑一下。故意的。鹌鹑没躲,反而凑上来。他记得有这么一瞬间。在回老家奔丧的候机室里,他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他还想起,鹌鹑和他分别时一路疾走的背影。上飞机前,他给鹌鹑发了个微信,说,小鹌鹑,你还好吧。发这个微信前,他们很少联系,只是偶尔会在朋友圈点赞。究竟是什么让他又想起这只笨鸟的。难道是机场的led灯箱广告?或者只是莫名想起来,是惯性使然,一旦遇到棘手的事,就会想起鹌鹑来。鹌鹑在他眼里,就是只笨鸟。她胖乎乎的,腿短脖子短,娇小可爱。飞机上,他除了安慰一边流泪一边啃面包的父亲之外,就是想那只笨鸟。想她跑跑跳跳地向他走过来,一张模糊的圆脸,热烈地喊他,鹏飞老师。

我到荆州城了,鹏飞老师如是说。他给鹌鹑发了一条这样的微信。他在站前广场上四处转悠,像是在找人。鹌鹑很快回了,说,别骗人。后面紧跟着一连串惊诧的表情包。他把她吓坏了,有一瞬间,他想掉头就走。他还是拍了张荆州站的照片,发给她。荆州城一片灰霾,“荆州站”三个字模糊不清。他盯着手机屏幕,想象鹌鹑惊呼的样子。毕业后,鹌鹑回了老家这座小城,去了中铁某局。他们的办公室在工地上,在荒郊野岭。她有时会发朋友圈,拍成片的稻田,拍远处的森林,拍荒野里一株孤独的树,拍河边的顽石,拍一棵枯草。

鹌鹑回复说,你骗人。只三个字。鹏飞老师想,她也许不想让他来。他回了一句,那我走了。他反过来想,鹌鹑可能是在撒娇。荆州城冷得彻骨,冷得心慌。他上了天桥,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穿梭的车辆。他记得是这样。也许就是那时候开始下雪的。细小的雪,落在手上就化了。但还是能看到雪花在飘,细若游丝。鹌鹑发了一长段话,说她根本不在荆州城,去外地采购去了。不过并没走远,天黑前肯定會回来。她让他等,等到天黑。她还埋怨他,来之前不先打个招呼。他从没和鹌鹑在微信上说过这么多话。

鹌鹑毕业后,鹏飞老师曾找过一次鹌鹑。他在办公室看见一个文件袋,之前从没打开过。一打开,发现是一摞小纸袋,装垃圾用。都是鹌鹑叠的,她真是心灵手巧。每个纸袋上还有张笑脸,也是鹌鹑画的。用心良苦。那天,鹏飞老师望着一摞五颜六色的小纸袋,给鹌鹑发了条微信,说谢谢她。迟来的感谢。她在他身边时,让他省了很多心。好多事,她都能帮他想在前面。过了很久,鹌鹑才回一句,应该的。鹏飞老师紧接着发了个抱抱的表情,鹌鹑很快也发了个同样的表情。那天他们在分别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先躲开了。他们是想拥抱一下的。

后来鹌鹑也找过他。也是刚毕业没多久,她还没去中铁局,似乎是在做销售,卖一款老年保健药。她说她做了个梦,梦里有警察来抓她,后来坐了牢,蹲在牢房里,看见了鹏飞老师。他在铁窗外,双手抓着窗棱子,一直在冷冷地看她。她被他冷漠地眼神吓醒了。一个可爱的梦,一个惹人发笑的梦,鹏飞老师当时想。不过鹌鹑一直在发哭脸。她可能真的哭了。接下来,她就辞职不干了,觉得自己在骗人,骗像她爷爷奶奶那样的老人。可怜的是,她还骗不到手。事后鹏飞老师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在偌小的出租屋里,望着一小块窗户,正在想他。

鹏飞老师打车去了动物园。这一天实在不好打发。在动物园里,他发现了一只奇怪的鸟,巨嘴鸟。嘴巨大,大得惊人,眼神空洞茫然。他一直在端详,心想这世界真是可怕。毫无道理可言。想到他奶奶,奶奶过去的话,奶奶的横死,越想越惶惑。他在想棺材里的奶奶到底什么样,他不敢想下去。他们都不让见,赶回家时,棺材早已合上了。被一团火烧得面目全非,还有什么好看的。鹏飞老师想到,也许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一截久远的弃用的墙根下的木头。可他最不敢想的,是奶奶的眼睛。一团大火里,睁开的眼睛。想到这里,他就会发抖。像是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巨嘴鸟张开了嘴巴,或许是打了个哈欠。它像是厌倦了眼前这个人。

记得就是这时候,他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这电话让他心慌。来电话的是他一个堂妹,平常爱和他闲聊。在村里开直播,刷抖音,粉丝不少。这妹妹说到他的某个表弟酒醉后动手打了鹏飞老师的父亲。打了一拳,打在了胸口上,差点跌倒。她言辞兴奋,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拳。动手的就是送他去车站的家伙。这家伙是他姑姑家的大儿子,叫有才,曾拿刀子抢劫过一辆摩托车,后来被抓,判了两年。有才结婚早,育有一子一女,入狱没多久,老婆就跟人跑了,带走一个女儿。儿子没跟着走,和他奶奶过。鹏飞老师是不太相信的,有才能出手打他舅。虽说他抢过摩托车,坐过牢,其实人挺老实和善,在家里也算尊老爱幼。走到这一步,只是命运不济。有才比鹏飞老师小八岁,从小就很仰慕他。

他给有才打电话,没接,也许是没脸接。不过他看到了有才发的朋友圈。是一则视频,一个人站在水库边,大声呼喊。听不出喊什么,此时视频中飘出一行字,人生要远离三种人,第一种是看不起你的亲戚。看完第一种,鹏飞老师就没再看下去。他想起葬礼上的有才,人站在前厅窗外,探着头向内看。他在看他,看他在棺材前哭成泪人的样子。那样子很像鹏飞老师看那只巨嘴鸟。油黑的棺材横在堂屋,鹏飞瘫在棺材侧面,余光中看见了有才。和他对视。对视一眼后,有才慌忙躲闪,马上跑开了。他想起了那一幕,是在后半夜。有才像只猫一样,在窗外一闪而过。一只黑猫。后来想,他在葬礼上的样子始终像只猫。

后来他在巨嘴鸟前面不停给有才打电话。有才关机了。他给姑姑打电话。姑姑接了,劈头盖脸说,他能不哭吗,铁石心肠也要哭呀。死的人可是疼他的姥姥,他当然哭了。说完姑姑也开始哭。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鹏飞的爸爸批评有才,姥姥死了,一声不哭,还算是个人么。咬死了说,他就是没哭,一滴泪都没掉。可有才执拗地反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哭。他们就是因为在葬礼上究竟有没有哭起了争执。当时不了了之,回了家的有才感觉受了莫大委屈,不知又和谁喝多了酒。一怒之下,骑着摩托车又来找他舅。一时气急推搡了他舅。姑姑就是这么说的。说他其实没动手,只是他舅打他的时候,挡了一下。让鹏飞别放在心上。

姑姑哭,他也哭。连那只巨嘴鸟也像是在哭。

鹌鹑说她到了,在酒店大堂。鹏飞老师站在窗前抽烟,又一次后悔来找她了。他突然想离开这个酒店,找个后门逃之夭夭。

他走出动物园时,妻子来过电话,问他在哪里。电话那头仍然有他小女儿的牙牙学语声。小女儿一岁多,天使般的声音让他心碎。他能想象她在妈妈怀里的可爱模样。这时,鹏飞老师撑不住了,开始哽咽。他妻子随之沉默,鹏飞老师说,让我缓缓。奶奶出了这样的意外,他是痛不欲生的。不过此时此刻他的哽咽与此无关。他哽咽的是,他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每个人都在逼他。

他想了想那通电话,还是决定下去见鹌鹑。他不就是来见她的吗?难道是为了看那只巨嘴鸟。一出电梯,他就看见了远远的她,小鹌鹑。她迎上来,笑意盈盈。好像没变,和原来一样。又好像变了,哪里变了,鹏飞老师也说不清。出了酒店,小鹌鹑就撑开了伞。天空还在飘雪,雨夹雪。落在地上就化了,地上湿漉漉的。鹏飞老师一把抢过来,高高举着。他们在一把伞下一路走下去。他们一直在说话,悄声地说。不过感觉更像是一路无话。

附近没什么好玩的地方,鹌鹑不停在说。她看上去也很紧张。声音颤抖,也许是被冷风吹的。他们去了一家小饭馆,面对面坐着。鹌鹑不喝酒。鹏飞老师点了两瓶啤酒。他翘着二郎腿,让自己更像鹏飞老师,过去的鹏飞老师。来找鹌鹑,也只不过是凑巧路过,不是特意的。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他自己直恶心。鹌鹑不喝酒,事出有因,她说最近一喝酒就腿疼,骨头缝儿疼。她有个表姐得了骨癌。她说她自己也有可能已经得上了,不敢去医院检查。鹏飞老师想摸摸她的头。她趴在桌子上,若有所思。

喝了一瓶啤酒后,鹏飞老师身子热了,脸色也开始潮红。他感觉鹌鹑越来越像一个人。他上大学时的一个朋友,也是湖北人,尾音喜欢用“撒”结尾。一直觉得鹌鹑似曾相识可能和那个人有关。鹌鹑让他想起很多过去的事。后来的后来,鹏飞老师再回忆她们时,有时会记忆错乱,不知道谁是谁,哪个是鹌鹑。那天的鹏飞老师酒越喝越多,渐渐放松下来,想忘了自己是谁。吃完饭,他们就去唱歌了。要了个小包厢,只他们两个人。包厢迷离的灯光,让他想跳舞。鹌鹑很会唱歌,喜欢唱英文歌,还参加过大学里的十佳歌手大赛。鹏飞老师歌唱得也不错,会弹吉他。鹌鹑喜欢鹏飞老师,可能与此不无关系。鹌鹑唱歌的时候,他就坐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随她摇摆。鹌鹑唱开心了,唱一首劲歌的时候,把外套脱了,回头扔给鹏飞老师,差点蒙住了他的头。鹏飞老师从没听过这首歌。鹌鹑会唱这样的歌,让他很诧异。她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安静的老实孩子。毛衣紧紧箍着鹌鹑的上半身。鹏飞老师发现她的腰真细呀。他偷偷比划了一下,两只手可以对掐。她突然回头看,像是猜出了他的鬼心思。可他真的有什么鬼心思么。她只是沖他眨了眨眼,又扭过头去了。难道她是在暗示他?不过他还是无动于衷,坐在卡座上,像个老渔翁。

期间,鹏飞老师出去接过一次电话。又是他那个堂妹打来的,也问他在哪里。他有些气恼,没好气地说,怎么了,有事吗?这堂妹是他叔叔家的孩子。他本来就不喜欢他们一家。奶奶出了这样的意外,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时,他甚至会恶意揣测,那把火就是他婶子放的。奶奶独居,房子很小像羊窝,不过离我叔叔婶婶家并不远,大火烧起时,他们一直在冬夜里酣睡。据说他家的狗一直在叫。狗都叫不醒他这一家人。

回家奔丧的路上,他曾气呼呼的想要大闹葬礼。不过当他叔叔从远方赶来,背着个化肥袋子,穿着破军装,头发灰白,佝偻着腰身从他身旁走过时,他仰天长啸。不过那长啸混在哭声里,根本不算什么。他瘫在地上,好好想了想叔叔这个人(那时应该是清晨,他们在门外守灵)。后来他就安静下来了。

堂妹在电话里说,哥,他真的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我还看到他在偷笑呢。鹏飞老师为了不让堂妹听到噪杂的KTV的音乐声,走了很远的路,一直走到了那栋商厦另一层楼的厕所里。堂妹和他都是奶奶带大的,这也是他们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的原因。当然他们也更为此难过。鹏飞老师说,我们管好自己就好了。堂妹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冷笑了一声。接着她说到头天晚上,她去过奶奶房里。鹏飞老师不想听,至少那时不想听,让她以后再说。堂妹急了,说,哥,他都动手打了你爹,你也不着急,你还是我哥吗?鹏飞老师也急了,挂了电话,喊了声滚。是先挂了电话,才喊出那声“滚”的。

回到包厢,他觉得一切都变了。鹌鹑坐在卡座上,托着腮听歌。外套也穿上了,像是准备要走。她果然想走,说有同事也刚好在这里吃饭,坐他们的顺风车赶回去。鹌鹑住在郊区,不想太晚回宿舍。鹏飞老师说好。他这人从来不强求别人。出包厢门,他揽了下她的腰,一个女学生的细腰。不过很快放手了,他憎恨自己。奶奶新逝,尸骨未寒,一个人跑这么远,只是为了摸一下女学生的细腰。

在下楼梯的时候,鹌鹑碰到了她的同事们,两男一女。鹏飞老师想站得离他们远一点。那些人咄咄逼人地看他。他远远摆了摆手。鹌鹑说,这是我大学老师。有个人喊了句,教什么的呀。鹌鹑有些尴尬,说,教统计学的。他们在偷偷笑。像是统计学真的很可笑。统计学有什么好笑的。鹌鹑也在笑,意思像是没办法,很无奈。一个统计学的老师莫名造访,她能怎么办呢。鹏飞老师站得越来越远,在抽烟,看着窗外。她们在喊他。他才走过去。和鹌鹑对视了一眼。一瞬间,感觉鹌鹑是个陌生人,极其陌生。

鹌鹑想要跟他们走,和他告别的时候,有些依依不舍。他知道,越是这样,她会走得越坚决。此时,他鬼使神差地一把抓住了鹌鹑,死死抓住。目光潮红,像是分外恨她。他说,我还有话和你说。他在暗暗用力,肯定是弄疼了鹌鹑。他就是要弄疼他。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像是疯了,像他那个纹着骷髅头的表弟,发疯了。鹌鹑娇小,他拎住她,像是拎了只兔子。她回头和他们说,让他们先走,别等她。

后来,鹏飞想过很多次,在那个楼梯拐角处,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这才是一切的开始。不过从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夜色忽然变得分外温柔。一弯月,悄悄钻出云层。天不再下雪,有微风。他们朝微风里走,向酒店方向。一家便捷酒店,红灯招牌,远远亮着。她是被挟持来的。在他身边,走得像个可怜的孩子。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一直沉默着。无论如何,这都像一场表演。他突然开始哭诉。从他和他的父亲开始说起。语速极快,不容分说。

三天前,要不就是四天前。这几天多像一场梦,荆州城的街头让他突然醒了。那天清晨,天麻麻亮,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给别人听。天麻麻亮,为什么这么说,鹏飞老师听到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时,惊醒后望了一眼窗外。那是像战鼓一样的敲门声。他开门,他父亲冲进来,喘着粗气,像一只快要断气的羊。他说,你奶奶不行了,快给我订机票,快,快,快。他斜躺在沙发,叫嚷着。两只手在使劲捶打自己的胸脯,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鹏飞老师对鹌鹑说,那时我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稳住他,接着一把抱住了他,我竟然抱住了他,像抱皮皮那样。不过更像是滚进了他的怀里。这是第一次,人生第一次。他和他父亲抱在一起。过去他们在一起很少说话。一年到头他喊不了他几声爸爸。他们之间像是永远有难言之隐。父亲从北方老家赶过来,是为了帮他们照看小孩。随他母亲一起来的。要是让他自己来,他断不会来的。他们住在另一栋楼上,租了其他老师的房子。他们的房子很小,住不开。这样反而更好,彼此有了分割,若真住在一处房檐下,少不了鸡飞狗跳。他妻子是南方人,嘴硬,不服软,况且在生活习性上也千差万别,这也是鹏飞的父亲总是过于沉默的原因之一。鹏飞老师是这么想的,也许并不是。他弄不懂那个常常面对窗户默默抽烟的男人。在走向酒店的路上,他说过的这些,鹌鹑都懂。毕竟她常去他们家,有次她还亲历了一次他和他妻子激烈的争吵,互扔东西。也许她知道的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鹌鹑突然讲话了,她说她也是。她是什么。鹏飞老师感到惊愕。她说,我爸这辈子都没这样摸过我。她开始拨弄自己的刘海。他明白了,不过还是没像她想象中的爸爸那样抚摸她的额头,爱抚她。他有些后悔,那是他最好的机会。他甚至感觉到她的头正向他靠过来。她在期待。这样的期待也给了他更大的信心。

接下来,他在说一条回老家奔丧的路,他陪他爸爸妈妈,三个人在一起,感觉像是从来没有过。好像要去远方旅行。先是嘀嘀打车去机场,两个半小时,坐在飞机机舱里,两个半小时,又滴滴打车直奔他们村,还是两个半小时,回到家时天色将晚,月明星稀。家门口亮起了灯,远远能听见稀稀拉拉的哭声。父亲匆匆下了车,车门也没关,就哭著向家里狂奔。鹏飞老师想说这九个小时极富戏剧感,跌宕起伏。不过他没这么说,这么说让他像个局外人。他还一直处于悲伤难抑的状态之中。他是这么说的:早晨家里来电话时,爸爸还以为奶奶有口气在,急着往家赶,上了滴滴车,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家里又来电话了,是家族里的管事人打来的,说节哀顺变,那就是没救了,见不上最后一面,终生憾事,爸爸对着电话泣不成声,我坐在他旁边,紧紧搂着他,当然我也在哭。挂了电话,我们在中途高速路的服务站停车休息,爸爸在啃面包,似乎平静下来了,毕竟奶奶八十多岁了,她的突然离去,他是有准备的。南方的太阳大而耀眼,爸爸一直眯着眼向天上看,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我一直在想他直视太阳的身影,他像是真的看见了什么。到了机场,事情又急转直下,家里再次来了电话,是姑姑打来的。那个愚蠢又可爱的姑姑。姑姑说,哥,你知道吗,咱妈是烧死的。爸爸在机场里大喊,什么,你说什么。姑姑说,一场大火烧死了。当时,爸爸就瘫在了机场的地板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后来我搀着他上了飞机。将近三个小时,他一动不动。两只手绞在一起,像是被绑住了,在拼命挣脱。我想,他也许在想,那是一场什么样的大火,为什么会这样,人在火海里究竟承受了什么,在火里人能张开眼睛么。

鹏飞老师边哭边说,想起奶奶的笑,奶奶说过的许多话,奶奶远远喊他的声音,还有奶奶敞着胸怀坐在大槐树下的样子。他有一张奶奶的照片:她在玉米地里侧身向后看,咧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眉头上皱纹很深。那张脸给他的感觉,像是一朵向日葵。说完这些话,他哭倒在鹌鹑的怀里。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是鹏飞老师。那时他们在酒店门口,还没有走进去。鹏飞老师像一头小兽扎进了鹌鹑的怀里。鹌鹑顺势抱住了他。他们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闯进了那家便捷酒店。

鹏飞老师一直在拨弄打火机,不小心被烫了一下。真疼呀,钻心地疼。他骂了一句,這狗日的风。海边的风包裹着他,在推搡他。他趴在阳台栏杆上,俯视一小片海。只能看见一小片,像块破抹布。这是他家,十三楼,在阳台上,探出头能看见海。他还能听见客厅里偶尔的笑声。是皮皮的,也有可能是鹌鹑的。

皮皮十一岁了,和鹌鹑一样高。她长得真快呀。听她说,她和鹌鹑一直在联系,鹏飞是不知道的。这么说时,她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她的爸爸。小鬼头,像是什么都知道,休想瞒住她。似乎连他在酒店里硬扯鹌鹑内裤的样子也知道。她搂着鹌鹑姐,像过往那样,让自己吊在她身上。整个客厅里,都是她格格的笑声。

鹌鹑是来看她的。几年过去了,鹌鹑还在中铁局,没结婚,胖了点,更像个鹌鹑了。她进门时,像几年前一样,叫他鹏飞老师,又像鱼一样掠过他身边,冲进来,和皮皮抱个满怀。奇怪的是,开门的那个人总是他。

自从那次荆州之约,他们没再见过面,也从没联系过。当她站在他家门口叫他鹏飞老师的时候,他差点没认出来。此时此刻,她就坐在皮皮身边,小声嘀咕。他很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真的想知道吗?也许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那一晚的。自他离开荆州,她竟没联系过他。一条信息也没发。他惊讶于她的镇定与决绝。他不是也没联系她吗,就像约好了似的。记得有人说过,有些恋人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谁也不联系谁了。他和小鹌鹑就是,可他们哪算得上是恋人。他没联系人家,是没脸。奶奶泉下有知不会放过他的。这让他心怀罪恶感,就像奶奶出事的那场火是他放的。他极其确信,若没那把火,没奶奶的死,他们不会有那一晚的。他是骗子,是刽子手。

他在阳台上抽烟,给人感觉像是躲了起来。看天,看街上的人,玩打火机。点火,熄灭,点火,熄灭。他开始回想过去那些往事,ktv里的歌声,洗澡间哗哗的流水声,鹌鹑在他身下时的惊恐表情,一一涌现。他还想到了堂妹发来的视频,视频里是憨憨的表弟跪在院子中央,啪啪抽自己的耳光。记得那时天空在飘雪。奶奶的葬礼一结束,天就开始下雪了。一直下。随后又想起黑夜里烧起来的那团火,奶奶在火里拼命向外爬。这样的情景常出现在他的梦里。这像是诅咒,是对他惩罚。

一声鹏飞老师扰乱了他的思绪。一回头,鹌鹑站在他身前。

后来他们胡乱聊了些什么,鹏飞都没在意。唯独她说了关于他奶奶的事,让他激灵了一下。是怎么提起来的,也许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说的是,那场大火也可能是奶奶自己放的。他从没这么想过,奶奶不像是会寻短见的人。但听她这么一说,他也觉得不是没有可能。她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难道这就是她对那一晚的全部看法。送她下电梯的时候,他们之间有过短暂的眼神交流。他恍然明白,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他不再有疑问了。她转身离去。皮皮在阳台上大叫,冲鹌鹑飞吻。鹏飞想,如果再一次发生那样的事,他还会在荆州站下车的。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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