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短篇小说)

2023-05-30 10:48王小白
滇池 2023年1期
关键词:麦田

王小白

1

我要去找我爸,我是指我的生父,他在深圳。

我妈说我八个月就会说话,一岁半才会走路。从小,我的头就比别人大,到七八岁,抽条,身子拉长,头也变大,仍然头大四肢细小。那年,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带着我改嫁。我妈离开我爸后,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差,不到半年,酒店垮掉。他开了一家饭馆,一年后也关了门。我爸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去南方闯闯。走之前,他带我去市里新开的大酒店吃饭,就我父女俩,在一间叫兰亭的包间,点的点心比菜多。

小学毕业我考上市重点,入学成绩是班上第二。学校要求住校,我妈不乐意,我在学校占了一个铺位,仍然每天回家。我继父的司机每天开车送我上学放学。我不上晚自习,因为晚上要学钢琴。我觉得班主任讨厌我,其他同学也不大跟我讲话。司机送我到校,他走了我也走,去书店翻漫画, 放学前再回学校。我买下成套的《尼罗河的女儿》《婆娑罗》《双星奇缘》,但《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才是我的最爱。

老师几乎看不到我,也找不到家长。我妈在外地做生意,继父在外国考察,等他们回来,学校放假了,全家去海南岛玩。

我一个人住一间大床房,在浴室换上泳装,镜子里的我,胸、屁股变大了,腰是脆弱地连接着两岸的金门大桥。

我妈和继父要打麻将,让我一个人去海滩。那里搭起了布景,一个女明星在拍电影,引来好些人。他们大叫高静依,追着要签名。高静依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迎风招展,面带微笑,洋洋得意。她身材不错,我的也不错。我怀着长大成人的喜悦,一直看她,直到天色渐浓,夜风吹起,海水恋恋不舍地舔舐沙滩。

身后一个人吓了我一跳。她不像人,像个影子贴在地上。天麻麻黑,我却清楚地看到她凹陷的眼眶燃烧着磷光,整个夜晚的海反射在她眼里,像快死的人。她比那个女明星更吸引我。她回头看我,我对她笑了笑,喉咙紧缩。她恨我,我知道。因为她要死了,我还在生长。假如有死神,长得一定像她。我飞快地跑,她的目光盯着我,让我跑不动,脚直被沙子吞。我跑回酒店,整个人缩进宽大的被子当中,把白色厚实的被子裹成被圈,打着寒颤。我发烧了,做了很多梦,醒来后一个也不记得了。

2

从海南岛回来,班主任找我和另一个男生談话。她说什么我听不懂,可越听越紧张。那个男生脸色苍白,哭了起来。班主任开始安慰他。我觉得自己像多余。

出了办公室,门口没有司机。回到家,家里乱成一片。我妈在哭,钢琴老师没有来。第二天,钢琴不见了。我不去学校也没人管。我妈说,你爸出事了,这种时候,我不能丢下他不管,你先去学校住,说不定你爸会接你走。她说得语无伦次,但我听懂了。继父入狱,生父在南方做生意发财了。

到了学校,她们说李继舫找我。李继舫是谁?那天班主任找你们谈话的那个男生。我在男生宿舍找到他,他神情萎靡,缩在蚕丝被里,窝成一只虾,脸色也像盘中虾肉。怎么了你?我不耐烦。家里出事,他问我拿主意。他以为我和他同命相怜吗?

等了些日子,我爸没来。我去找李继舫,我们逃课去他宿舍。他还沉浸在难过中,我像我妈安慰继父,从下面撩开衣服,给他看。他的手也是龙虾色,比脸的颜色深一度,衬得我的皮肤像生了锈的削笔刀,泛着青黄。他兴奋过头,看着看着睡着了,还打起呼噜。这和我想的不一样,但我是赤名莉香,我要去找我的完治。我观察了一会他的两个鼻孔,有一颗鼻涕泡随着他的呼吸涨大缩小,就是不破。我百无聊赖,翻他的裤包,他用名牌钱夹,鼓鼓囊囊,里面好多钱。我掏出所有纸币,放进我口袋。想了想,又拿走他的钱夹。一大叠钱,不放钱夹里,容易弄丢。

揣着这些钱,我去了火车站,本地没有机场,我说我要去深圳,车站售票员说没有直达车,不过可以转。好吧,反正也无所谓。我买了一张卧铺,坐了一天。车上空间狭窄,气闷,我下车透气,看到铁轨两旁生着许多野生芭茅,它们从一片粗糙的黄沙间长出来,长得比最高的成年人还要高,尖端刺进蓝天。我看得入神,车开走了,我没有上车。

我出了站,想看看到了哪里。一个没听说过的地方。这地方和我刚离开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街道,一样无聊得像个梦。我在街上转了半个钟头,又买了一张票上车。

之后又下车,又上车。

再次买票时,售票员说我的钱只够买一张硬座。硬座就硬座。上车不久,就有乞丐来要钱,我没动。接着又来了一个,一个接一个,什么形状的都有。不少人掏钱,一角二角五角一元,扔进破搪瓷缸里,发出脆生生的叮咚声响,我一动不动。

一个跛脚男丐向我下跪,举起一个搪瓷杯,我不理他,他伸手抱住我的大腿,我用力推他,推不动,他贴近我,手摸向我的胸部,我感到他粗重巨大的手在捏我刚刚长成的乳房,用力挣也挣不开。看不出这个乞丐的年龄,也许三四十,也许五六十,他又抱了我几分钟才松手。

3

车上有人泡方便面,和厕所味一起袭击我。我身上一分钱也没了,又饿又恶心,就在下一站下了车,沿着铁轨走,铁轨臭哄哄的,枕木发黑,螺帽和枕木结合的地方变成尿色。

对面走来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她的脸,我几乎认不出那是个女人。她理着平头,穿着和乞丐差不多的衣服,没有颜色,没有样式。脸晒出了一大块斑,但那张脸,是继父出事前,在海南岛遇见的那个女明星。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高依静!”

她吃了一惊,说她不叫那个名字了,叫麦田,叫我不要忘了这个名字。

我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说她请我。

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家兰州牛肉拉面,她一屁股坐在那张辨不出本色的木凳上。我抽出桌上的劣质餐巾纸,把桌面板凳全擦了一遍,才想起我好多天没换衣服,没洗澡,身上的油垢说不定比桌子更厚。

我说你现在好丑,她笑了,说,丑吗?你没见过我更丑的样子。她给我看剧照。照片上,她脸色焦黄,印堂发暗,鼻子下巴生着几颗小疮,眼珠死不暝目,嘴角流口涎。这是她四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没合眼,或者更久,因为头晕脑胀,没有时间观念了。艺术电影,要很丑的演员,恶心发呕的场面,要挑战观众的胃。

这部电影怎么样了?我问。

麦田凝视照片,没有回答,好像凝视本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她进入了高级摆拍状态,重新回到那个片场,和那些布景融为一体。我担心她整个人就要被照片吸进去,她回过神来问我要不要跟她,要是不想,就给我买张火车票。

我上了火车,这次没敢中途下车。

在深圳找到我爸,他再婚了,老婆怀孕九个月,就快生产,他说很想我,就是没时间去接我,现在好了,一家人又团聚了。听说我到的前几天,这里来过台风,暴雨把整个城市都淹没了,医院也不例外,那几天他真是担心死了,万一老婆早产怎么办?有人死在台风夜,因为没人管,孤伶伶地死的,听说死之前爬出病房,爬了好一长段路才被发现。

4

我住客房,晚上做梦,梦见了那个死人。她躺在医院的地上朝我爬来,刺鼻的消毒水窒息鼻腔……

不知不觉间我变成了那个女人,躺在医院病床上。

有个男人在我旁边看一本关于风暴的书,封面印着一个白色芯子蓝色镶边的大漩涡,像要把人吸进去,吸进最深最高的太空。里面详细地介绍台风的形成和种类,有精致的插图、绘画、照片。

我认得他,他叫黄子明。他从镜片后瞥我一眼,问:喝水吗?

不,我讨厌水,白而淡薄,像蠕动的肥胖的孕妇。

黄子明把书合上。好了,他要走了,快走吧,离我远点,离这儿远点,没人喜欢医院,一切都令人厌恶。

住院前,我去了海南岛。海水像一片丝绸,柔软,轻盈,随风起伏,阳光热烈地刺进皮肤。沙滩上,所有人都在涂防晒霜,把白色膏体、液体往脸手臂大腿一切裸露的肌肤上抹,我不需要,我要死了。一个穿泳装的女孩走过,回头冲我笑。她故意地,她在嘲笑我,因为她有健康的身体,而我要死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没对我笑,她只是随意地卖弄风骚,因为她年轻漂亮,而我要死了。我嫉妒她,我还没有爱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爱过我,可我就要死了。

黄子明是我同事,一起卖保险的搭档,他弱小苍白,我从未注意过他。他暗恋过我吗?在心里暧昧过我吗?

窗外,9615号台风莎莉来了。人们给台风起名字,命名表上有140个。黄子明镇定地看着窗外。在美国,他们叫它飓风,在菲律宾中国日本,他们叫它台风,如果在南半球,他们叫它旋风。电话铃响了,淹没在莎莉的怒号里,像悄悄话。黄子明出门了,是医院打来的。

地铁静静地张着嘴,像无人生还的隧道。

我干净了,没有发油析出,没有大蒜带来的口臭,没有胃气,没有汗臭,没有脚臭,也没有香水味,肥皂味,没有阳光味,海水味,也没有人味……我的身体蒙上一层白布。

医生和黄子明谈后事。她是在台风夜死的,死时没人在身边,农村出来的,有一个弟弟,父母偏心,对她不好,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做保险多年,联系人一栏留的是黄子明。

黄子明把尸体捐给了医院。

我见到黄子明了。我用新得到的女孩身体抱住了他,年轻健康的身体。他带我回租屋。是我找上他的。在地铁口,我拉住他,求他帮忙,说自己一个人到的深圳,钱包丢了。用十六岁女孩的娇俏与无助,学我妈跟我继父讲话。在家时,我对着镜子演练,微翘嘴唇,收下巴,头向一边倾斜,口气放软,从脖子软到金门大桥软到细长的大腿、脚趾,这样说出来有娃娃音。我第一次用。我和我妈真像,不愧是母女。

他家的床单不是棉的,是一种化纤材质,看着厚实漂亮,其实不好,在我们无数次摩擦后起火了,烟飘到顶棚,白茫茫一片,我以为是汗。报警器响起来,刺裂我的梦,把它们打散到犄角旮旯。

5

我吓醒了,一身潮湿,不知道自己在哪。

是老爸的电话,响了好几次,他在医院,他老婆生下一个男孩。

等他忙完了,说我身上一股福尔马林味,对婴儿不太好,要不先回老家,他给我钱,让我过段时间再来。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大吵大闹,我搬了出去。是黄子明找的地方,在一个新修的小区,一楼不住人,黄子明说深圳湿气太重,我住二楼,房间很小,大间放床,小间放书,客厅狭长,连着鸟蛋大的厨房和鸽子蛋大小的卫生间。黄子明说他老婆孩子就要来深圳了,不能和我同居,但是可以把他的宝贝书放我这边,那是他的宝贵财产,精神上形而上的东西高于一切。那还要书干吗?书不是物质的吗?

我是在深圳書店遇见黄子明的。来深圳后我没有上学,我爸也没提,我继续每日乱逛。当我捧着一本少女漫画时,他跟我搭讪,请我吃冰。喝完凉茶后我们互留电话,我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

我主动的,也可能是他。我知道他有老婆,我翻过他钱夹,里面有张女人相片,长发红衣,站在海滩上,脚下是海水,背后是冰凉滑腻的礁石。人拍得很小,看不清脸。我没问那是谁,是他老婆是他初恋情人、女友还是电影明星。我是赤名莉香,但我找不到我的完治。

我梦到她。在梦里,她死了,寄生到我身上,我和相片上的人越长越像,如聊斋志异里的狐精操纵容貌,每日细微变化,向另一人趋同,终于一模一样,在街上遇见我妈,她不认得我了。

6

我给麦田打了个电话,她居然接了,说正在筹拍一个电影,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演戏。

演什么?

演你自己,就像麦田守望者,不过是女孩版的愤世嫉俗。

什么是愤世嫉俗?我没看过麦田守望者,就找来读了一下,故事很无聊,里面的人也很无聊,他想守望儿童,有什么意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看孩子的。那些粘乎乎的鼻涕虫,我永远没法喜欢。只要对他们笑一下,他们就会缠住你不放,以为你喜欢他们呢,不小心碰一下呢,又会大哭大叫,讲恐怖故事给他们听,他们连厕所都没法上了。

我笑了起来,其实我没带过孩子,都是听我妈说的。

没关系,麦田说,我可以删掉那部分。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向黄子明道别。

黄子明很愤怒,说我玩弄他的感情,不放我出门,苦苦哀求我,说他会跟老婆离婚,跟我结婚。

啥?我差点笑了。

于是黄子明骂我,说我不要脸,勾引有妇之夫,又始乱终弃。他不放我走,要把我关起来。他拿走了我的手机,先是哭个没完,后来开始讲上一段恋情。

后来呢?我集中起注意力。

后来她死了,台风天死的。

我们不就是在台风天遇到的吗?我说,那天你刚去过医院?

对,我觉得你可能是她派来安慰我的。黄子明抹了把眼泪,问我上一段恋情,我想了半天不确定地说,是高中同学吧。他是第一个看我胸的人。

你们怎么分手的?

我拿了他钱包就走了。

拿了多少钱?

几千吧?我突然觉得李继舫有点奇怪,揣那么多钱在身上干吗?我从来没想过他没了钱之后怎么办。

几千不多啊!黄子明似乎替我不值。我很好奇他觉得我值多少。

手机响了,黄子明掐断,手机又响,黄子明看了眼手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终于忍不住接起电话:“喂!好的,我马上回来。很快就到!”他声线绷紧,捏着手机的指头发白。

我暴跳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他从裤兜里掏出我的手机,往床上一扔,说:“你走吧!”摩托罗拉在蓝条纹的棉布床单上滑翔了一下,没能飞起来,就陷在了那里。

我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消毒水味,熏得人咳嗽,胸闷,想吐。我眼前闪过死神,她长着我的脸。耳朵里满是海滩的声音,耀眼阳光下儿童的嬉闹声,成人的玩笑声,还有裹紧这一切的细细絮絮的海浪,这些声音通过神秘的渠道进入这间卧室,却看不到一个人。地面冒出细沙,沙子张开嘴巴吮吸,我们陷了下去,四周空空,无物可依托,我们不断下坠。墙壁也开始掉沙子,像水一样倾泻,埋住我的脚,我的腿,直达我的腹部,我的胸部,我无法呼吸。

这时床上的手机响了,一阵干咸的海风刮走沙子,救了我们。

他又不走了,盯着我接电话。

麦田叫回高依静,问我出发没有,需要接机还是自己去片场。

黄子明偷听完,默然垂头,故作大度,说让我去发展,爱就是放手。又问:“你爱过我吗?”

我也不确定,但还是昧着良心点点头。

7

片场没见到高依静,导演是个看似年轻的中年人,英明神武,拥有杀生大权,动不动就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但对我特别温柔,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戏,问我是怎么想的,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他就点点头,然后继续讲。

片场给我安排了一个哥哥。哥哥听说我喜欢吃橙子,就买了一大堆,一有时间就给我切。要真是我哥就好了。我小时候非常孤独,常常幻想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

导演说,青春期,是追逐,但不是有目的地去追,要心里很慌地追,因为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这个追里面是带着寻的,寻找线索,真相,要像侦探一样去抽丝剥茧,但每一层到达的都不是真相,而是更多的荒诞。

不对,不能真的像侦探,看着我,看懂了吗?对了,就是这样。

我的眼睛一会追逐导演,一会追逐哥哥。

导演笑了,说,你是夸父追日,我是精卫填海。

戏里的哥哥完美而早夭,真实的哥哥家客厅里有颗佛手,冲我挥舞五爪。哥哥叫我自己开冰箱,冰箱里堆满了剥好皮的橙子。我拿起一个橙子,恍惚间闻到哥哥手指上的爱马仕大地香水味。我不用香水,但我妈喜欢,我爸不涂,我继父涂,可能这就是他们离婚的原因吧。味道很重要。毕竟天天闻,享福受罪的都是对方呀。

哥哥说,现在知道了,橙子不能切,要剥皮才好吃,不然汁水溢出来,把味道都放走了。他用刀细细地削去橙皮,一长圈不断,再小心剥去中间那层白皮,露出完整的球体,黄色,像一个乳房。他一次剥很多,放进冰箱,给我慢慢吃。房间充满了清新的橙味。

喜欢哥哥,嗯?导演问。

哥哥是橙黄色的,像世界上面那一半。

导演头顶上来,嘴唇抵住我,那我呢?是下面那一半?

我贴上导演,说,我是下面那一半。

小笨蛋,上面加下面,不是正好吗?

可你是一整个的呀!我心想。完整得不需要任何人,像天上神明,我想献祭给你。

導演没有拒绝我,你真可爱,像候麦女孩!导演说候麦是法国导演,擅长刻画女孩,给了普通女孩一个恰到好处的定义,普通女孩就是那样。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一样。

既是普通的,也是不一样的,导演解释,身体力行,现在你不是候麦女孩了,你是我的女孩。

我参演的电影得了一个国际奖,我成了明星。导演给了我一个新名字,我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了。

8

导演写了个新本子,请哥哥来演。我演一个饥饿的女人,连日捱饿,神智不清。

他们喝冰可乐,热咖啡。我只能喝白水。

演一个灾荒年代,因饥饿出卖肉体的女人。一个女孩演我女儿。一个更小的男孩演我儿子。我没有母亲经验,没带过小孩,这两个倒大不小的孩子让我讨厌,可是,我得出卖肉体养活他们,这真可笑!

那个女孩娇滴滴地,不停地跟保姆要这要那,弄得大人团团转,幸好不是我的,不然一耳光,叫她老实点。

那个男孩,小大人般,这么小,就什么都会,尤其会拍导演马屁,他母亲领着他,跟在导演身后,端茶送水,附合意见,恨不得替导演揩汗,也不顾助理杀人的目光。

我够丑了吧?我问助理。助理摇摇头,等下化妆师会来,要更丑。

化妆师让我身上长出一些凄凄惨惨的脓疮,男人一碰,我一挣扎,脓疮挤破,就流出黄水,半浓半稀,还有些香,我趁大家不注意,用手指蘸了点,放进口中。

还是被发现了。

哇,你恶心!摄影师叫。有点黄油味,好像还有芒果,我的舌头空前灵敏。

不行不行,重来!导演在喊,他总是声嘶力竭,末了,喘着粗气,只剩余音重重鞭打。

我早就遍体鳞伤,麻木地,任化妆师补妆,导演和其他人趁机休息,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他们的声音忽近忽远,像一片晃动的光。

开拍!

灯光一亮,我突然清楚地看到面前的男人,几粒麻子,粗糙的皮肤,向我扑来,粗野地扑,淡淡的爱马仕大地香水味,橙子味,佛手味。

卡!重来!

有人给我一杯水,我喝了。有人给我一根点着的烟,我吸了。我没有香水味,橙味,佛手味,最多烟草味。香烟让我清醒,我粗暴地吮吸,更饿了。这就是我和我妈合不来的原因吧,我不喜欢香水。黄子明曾经想买香水给我,可能他老婆要,顺便买给我。我拒绝了,他说你过敏吗?我说过敏,闻着头晕,他说是会打喷嚏?对,我想了一下,打。我对我妈的拥抱也过敏,可能就是香味吧。她现在倒替那个男人守寡,每月去探他一次。

9

一间肮脏的小屋,散发酒精味下水味,我衣不蔽体,躺在里面,委屈、惊恐、妥协、臣服、顺从,我闭上双眼,闭上呼吸,一点泪挂在眼角,像羚羊挂角,身体微微抽动,又停滞,手脚木僵,死去。我曾经历过这一切,是在哪里呢?我停下来,搜肠刮肚,这场景好熟,可我明明没有来过。

过!今天收工!一片欢呼。

助理端上热可可给我,化妆师帮我卸妆。我只想睡觉。导演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他厚实的唇和冰凉的眼镜框。助理回答着什么。我不管,睡了再说。

有人抱起我,我撑不开眼皮,身子却告诉我,他们在走,上车,车子一直开,有海风的咸气。一时闹哄哄,一时安静。

我睡不着,只是睁不开眼,脑中乱纷纷一片。

梦到吃东西,我张开嘴,有人拦着我不要我吃。我急得满头大汗,跟他解释,这次和以往不同,是真的饿。胃成精了,从里面向外扑,如果不听它的,它会吃掉我,再吃你!

我刚想往嘴里塞,面前的食物活了,变成人,有导演,有助理,瞪我。导演说,不行!助理说,不行!

不行!不行!

我气疯了,神经快绷不住。

灯光微弱,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酒店,我在酒店的大床上。我们在海南岛,十年之后,我回到这里。我成了女明星,我有了新名字,导演给我起的。我用新名字给人们签名,请人设计过的,像画画儿,画在各种笔记本上纸上衣服上碟片上海报上,签到剧照上,剧照上的脸上,我的脸上,像继父给文件签已阅。这张脸已阅。

“在外面不止一个,小三小四打起来了。”

“他为何不离婚?又没小孩。”

“那么世故的一个人,人家的事他都懂,懂归懂,就是处理不来。”

有人在门口聊天,又像耳语,忽大忽小。

好半天,我动了动,不像是我的脖子。

助理呢?我要吃东西。

脑中神经错乱的一团麻线渐渐归位,把我扯到门口。

走廊上无人。

我倚着门迷糊了一回。

再次清醒,是爱马仕大地香水味,橙子加上佛手的味道。

你怎么不睡?我问。

失眠。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不睡也没什么,习惯了,要?对方递过来一只点着的烟。

不要,我想吃东西。

哦。窸窸窣窣半晌,嘴里塞进一块巧克力,香橙味。

看见我助理没?

看到了。他頭一偏,偏向导演房间。

不会吧?她不是导演蜀理!是我助黍!巧克力让我的舌头打滑,说胡话。

你爱导演吗?

为什么这么问?

片场定律,总有一个人爱导演。他避开了可能会使我尴尬的谈话。我疑心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他,趁我不清醒,故意说给我听,提醒我导演不爱我。这年头谁还关心爱情?我是没有完治的赤名莉香,我不爱任何人。

我回到大床上,把被子裹成一个饭团,我是饭团中央那条黄瓜,睡了过去。

10

导演让我失望。我想要一个意志坚定的男子,像父亲一样带领我。我以为导演是,他说他像歌尔德蒙,爱每一个女人,为她们冒险,为她们杀人,为她们付出生命,再离开她们。可他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纯粹。

我走出房间,走出酒店大堂,走出海南岛,沿着铁轨一直走,遇到了少年的我,她叫我的艺名“高依静”。

我告诉她,我不叫高依静,叫麦田,你忘记自己的名字了吗?我责备她,她仰起光洁的脸,懵懂犹如春雨下的茉莉花,幼嫩细小,就要沾上尘土,光与尘,同在,从来就没有一枝遗世独立的花。我知道,她要开始三千里寻父,她在铁轨前犹豫不决,上车又下车。我想告诉她,一切已注定,可铁轨只有一条,朝前或者往后。

我拿出剧照给麦田看,看,这是你,当然,也可能不是。

麦田说,我想去深圳找我爸。

我让她自己决定。

麦田上车了,我在铁轨前来回游弋,像一条住在人体内的鱼,想要出去,就要咬破血管,伤害赖以存在的这具身体。这时,我终于记起很久以前那个梦。

台风夜,空荡荡的医院,只有莎莉一个人说话,歇斯底里,喃喃自语,整个宇宙聆听着,不得不聆听。泡在液体里的器官,空了的躯壳,从福尔马林里爬了出来。走廊上静悄悄的,身后划出一条长长的药液,迅疾挥发到空中,气味甘美,飘浮到黑夜之上。女死神爬行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爬进了在无人生还的地铁,很久之后进入沉默空洞的酒店,服务员趴在前台睡着了,她爬进电梯,在印着复杂花纹的地毯上蠕动,进入女孩房间,上床,贴到女孩身上,占据了那年轻美妙的躯壳,健康年轻的新的身体。

熟睡中的女孩散发出福尔马林味。我只用这个牌子的香水,女孩梦呓,只用福尔马林。女孩翻身睡去……

我糊涂了,我到底是谁?女死神?麦田?还是高依静?

巨大的慌恐笼罩了我,我想追上麦田,杀了她,寄生者就会死掉,鱼就能从封闭的体内离开,游回大海,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我向火车跑去。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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