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对康德形而上学的拯救与改造

2023-06-07 07:44王晓升
关键词:形而上学阿多诺康德

作者简介:王晓升,男,江苏盐城人,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要:康德既否定了形而上学又建构了形而上学。我们从康德解决形而上学矛盾中发现,康德思想中包含了走向绝对观念论和实证主义的两种可能性。阿多诺从这里发掘出康德批判地吸收这两个思路的要素,说明了康德走向理性的辩证法的可能性。阿多诺从理性的辩证法的角度来理解上帝,把这个上帝理解为既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东西,理解为幸福的保证。这是一种从形而上学经验的角度来加以领会的幸福。当阿多诺按照这样的思路来理解康德的“理知的世界”的时候,这个理知的世界所说到的“上帝”就是经过“死亡之门”被复活起来的上帝。它可以在内在领域中实现超越。阿多诺就是从这个内在的超越的角度重构形而上学。

关键词:康德;形而上学;上帝;理知;阿多诺

中图分类号:B516.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099(2023)03-0011-11

近年来,一些学者开始关注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吸收康德的形而上学思想并构建一种科学的哲学体系?而建构这样一种体系是为了解决当代人类所面临的现实问题①。这个思路从一开始就包含了形而上学转向的意蕴。这表明,今天的哲学发展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如果我们不再满足于传统的形而上学,那么今天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形而上学。而康德既否定形而上学,又建构形而上学。阿多诺从康德的矛盾中发现了我们所不曾发现的东西,并开辟了一条全新的形而上学思路。这对于我们今天的形而上学研究具有极其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知识领域和形而上学领域区分的难题

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反对第一哲学,强调形而上学和知识领域的结合。当形而上学领域和经验知识领域结合起来的时候,形而上学就不像传统形而上学那样,局限于认知领域,而是走向了实践的领域,走向社会领域。而这个新的形而上学虽然也接受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思路,用概念来把握绝对,但是这个绝对却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绝对。在阿多诺看来,他的这个做法不是毫无根据的。他的形而上学是在分析和吸收康德哲学的基础上确立起来的。

阿多诺认为,奥斯维辛之后的形而上学必须与社会现实结合在一起。康德哲学已经显示出了这个苗头。这表现在他关于形而上学的思考必然陷入二律背反这个基本思想之中。按照康德(Immanuel Kant)的理论,人的理性有一个倾向,即思考绝对,思考最终的原因,但是对于绝对、最终原因的思考必然陷入二律背反之中。这其实就意味着用工具理性思维框架来认识绝对或最终原因必然导致矛盾。它表明,这些东西超出了认识论的范围,超出了知识的范围。按照康德的哲学体系,认识领域中的矛盾可以在实践的领域中得到解决。比如,自由和必然在理论理性的领域是二律背反的,而在实践哲学的领域是一致的。如果说形而上学在理论理性的领域中是不可能的,那么在实践领域中是可能的。

阿多诺从这里看到了康德哲学中的一个问题:他对于知识和形而上学领域的区分采取了一种矛盾的态度。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的形而上学是建立在现象领域和超越的領域、知识领域和形而上学领域的区分的基础之上。如果康德尊重他所确立起来的现象领域和超越领域的界限,那么他就不应该建立道德形而上学。当他建立道德形而上学的时候,他既尊重了这个界限,又破坏了这个界限。这既显示出康德哲学的伟大之处,也显示出他的局限性。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在承认界限和破坏界限的做法中体现了一种辩证法思想。但是,康德对于辩证法持一种否定的态度。他用实证原则破坏了这个界限。因此,他打破界限的做法显得极端随意。这表明,假如康德采取了一种辩证法的视角来看待这些的区分,那么他就能够在辩证法的基础上得到一个他所没有预见到的形而上学,即把形而上学和知识领域结合起来的形而上学,一种能够具有内在超越性的形而上学。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打破界限的行动就不会那么随意。但是,康德思想中缺乏这种辩证法一些学者强调,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更多地吸收了康德的辩证法思想,而不是黑格尔的辩证法。这是有根据的。如果说康德要消除二律背反,而阿多诺恰恰就是要凸显这种二律背反。这就是阿多诺常常说的拯救“幻相”。参见艾伦·麦克弗森(Alan McPherson)的《美学的回忆与期望——阿多诺美学思想研究》(The Memory and the Expectation of Easthetics——A Study of Adornos Aesthetic Theory)[3]。。

哲学史的编撰者认为,《纯粹理性批判》的主要功绩在于,它把有效的认识和形而上学明晰地区分开来。但是,康德究竟是如何区分开来的呢?他所依靠的是科学判断理论:有效知识必须是先天综合判断。而关于形而上学的命题,我们无法得到先天综合判断。康德对于认识论的研究不仅仅是把认识论领域和形而上学领域区分开来,而且要给形而上学问题提供一个答案。当康德试图提供答案的时候,这个答案可能有两个不同的思路:一个是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思辨哲学的思路,一个是实证主义思路。其实这两个思路都包含了某种形而上学的倾向。

黑格尔按照康德用知识理论来解答形而上学问题的思路把逻辑和形而上学结合在一起,他推进了形而上学的研究。但是,黑格尔的思路走向了绝对的观念论。认识论的基本要求是达到总体,达到绝对的认识。德国观念论继承了这个传统。他要努力达到总体、达到绝对。而这种达到绝对的要求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要求。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康德并没有按照这种绝对观念论的思路把形而上学和逻辑(认识论)结合在一起。按照阿多诺的分析,观念论的这个要求必然会走向矛盾。这个矛盾表现为:理性的批判要思考最终东西,它否定了关于绝对之认识的客观有效性,但恰恰又因此判断它自身是绝对的。这就是说,理性要思考绝对的、最终的东西,但是关于绝对的知识是没有客观有效性的;或者说,关于绝对我们不能得到客观的知识,但是这个判断却又是绝对的。这就陷入矛盾之中。这个矛盾表现为,康德要坚持思想的一贯性,按照知识理论来研究绝对,而理论恰恰就是在按照这种一贯性要求中走向了反面,走向了矛盾。追求真理变成了非真理。由此,阿多诺得出结论,康德的科学理论是奠定在他有充分理由反对的一个命题的基础上[2]375。他应该反对的这个命题是:我们可以借助于实证科学知识的认识方式达到绝对。也许,康德不应该坚持科学认识中的那个理性原则。按照康德的科学理论,形而上学的思考必然导致矛盾,理性应该限制自身,放弃用这种科学的方法来认识绝对的东西,而是用辩证法来认识绝对。如果这种形而上学不是按照科学知识的理论,而是按照辩证法研究绝对,那么形而上学就能够和科学知识的理论结合起来了。当他用辩证法来思考绝对的时候,他就扩大了理性的概念。当然,这是阿多诺的思路。这个思路就是,阿多诺吸收了黑格尔的思想,把形而上学和逻辑(认识论)结合在一起。但是,阿多诺又不同于黑格尔。因为,对于阿多诺来说,康德思想中包含了反对观念论的要素。这个反观念论的要素体现在康德对于超越的东西(自在之物)的设想上。本来,康德按照科学理论的连贯一致性的要求建立体系,结果在这个连贯一致性中却包含了矛盾。按照科学理论,他要排斥形而上学,却又不得不保留形而上学。从康德既排斥形而上学,又保留形而上学的努力中,阿多诺看到了把形而上学和科学知识理论结合起来的可能性。在这里,发挥作用的是纯粹一致性的思维,纯粹一致性的思维本身势不可挡地变成了绝对。在阿多诺看来,康德如果不坚持纯粹一致性思维,而是承认辩证法的合理性,那么他就走向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第二种思路是实证主义思路。康德所坚持的纯粹一致性思维就是一种实证主义的思路。我们知道,康德是按照科学知识的理论来反对形而上学的。康德承认,理性必然要陷入那种二律背反之中,然后他又要通过理性来解决这种二律背反。这就是说,理性虽然会陷入二律背反,但是如果理性把现象和本质区分开来,那么这个二律背反就可以得到解决。这也是当代实证主义的基本思路。可是,康德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也不是完全实证主义的。当康德试图用理性来解决二律背反的时候,他其实就走向了反实证主义的道路。那么我们为什么说,康德在这里是反实证主义的呢?这表现在康德一方面强调理性必然会走向二律背反,另一方面它能够自身克服这个二律背反,这是理性自身的辩证法。这个辩证法的思路是与实证主义相反的。康德本人也说到过“纯粹理性的辩证定理”[4]286。如果康德走向理性自身的辩证法,实证主义的东西还是可以和形而上学的东西结合起来的。

从上述的矛盾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康德既没有走向绝对观念论的思路,也没有完全走向实证主义的思路。康德的思想中包含了一种理性辩证法。当然,这不是康德思想本身就有的,而是通过分析才被发现的。阿多诺试图通过对于康德哲学的内在批判来说明这种辩证法如何从康德哲学中产生出来。

康德认为,关于理性自我的知识,理性需要任命一个上诉法庭,该法庭不仅要保护理性的正当权利,而且要驳回所有毫无根据的主张。理性这种做法,不是不负责任的裁定,而是依据理性永恒的和无法改变的规律来进行的。黑格尔对于康德的这个法庭进行了分析。理性要自己设定一个法庭来判定自己是不是超出了经验的范围做出裁决。在这里,理性给自己划定了边界,并且要对于自己是否超出这个边界进行裁定。按照黑格尔的看法,当理性给自己设定界限的时候,它自己就超出了这个界限。如果是这样,那么康德就设定了这两个领域之外的第三个上诉法庭。这就是说,当康德给自己划定界限的时候,他就预设了这两个领域之外的第三个法庭。康德既然在知识和形而上学之间划定了范围,那么他必然就会设定这两者之外的第三者。他就能够从第三者的角度来判断,科学知识意义上的理性有没有超越自己的范围。如果从这个第三者的角度来看,理性就能够超出经验知识和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显然,如果理性要能够判断科学知识上的理性有没有超出自己的范围,那么这个理性不能是科学知识意义上的理性。如果它是科学知识意义上的理性,那么它就无法做出公正的判决。这个具有第三者角度的理性不是科学知识意义上的理性,即不是工具理性。在这里,这个上诉法庭被理解为绝对的主体,被理解为“精神”。这就是在科学知识和形而上学的领域之外的精神:绝对的主体。这个绝对主体把主客体再生产出来,也把无尽的认识边界再生产出来。这就是说,这个绝对主体既进行认识,确立了认识的主体和对象,而且还能够划定认识的范围。这是这个绝对精神的一种形而上学视角。这个视角中同时包含了经验知识的要素和形而上学的要素。如果坚持这样一种形而上学的视角,理性有走向辩证法的可能。康德在关于理性自我限制的思想中就包含了建立辩证法的可能性。

可是,当康德试图按照科学知识的理性原则来建立形而上学的时候,这个形而上学的领域就被弱化了。当这个形而上学的领域被弱化了的时候,康德用来给理性划定范围的这个第三个法庭、这个绝对主体就不再发挥划界的作用,而是限制自己。于是,阿多諾认为,主体的批判在这里变成了主体的否定。主体不再相信那使它生气勃勃的无尽本质,而是对抗自己的本质,并在自己的有限性之中、在有限的东西之中肯定自身[2]375。主体希望不受打扰地在形而上学中得到升华,在这种升华中主体变成了绝对主体。然而,这个被形而上学升华了的绝对主体只是在抽象地关注自身,而与现实无关。这个绝对只是悠闲地关注他自身。这就把形而上学变成了一个纯粹超越的形而上学。理性被束缚在纯粹的自我批判之中。虽然理性自我批判包含了辩证法,但是形而上学维度被弱化了。这个被升华起来的绝对主体是纯粹理性意义上的主体。本来康德建立第三个法庭的时候,是可以突破科学知识意义上的理性概念,把理性变成一种能够划界的理性,变成科学知识和超越领域结合在一起的理性,但当他坚持科学理性的原则,而否定了理性自身划界的能力的时候,这个理性又限制了自身。

由于康德缺乏阿多诺所说的那种实质理性,把理性限制在科学认识意义上,他的思想也就缺乏辩证法,不能从辩证法的角度来处理科学知识和形而上学的界限。于是,康德在确立这个界限的时候,又任意地破坏这个界限。阿多诺认为,康德是按照“实证性”的原则破坏这个界限,即他是用知识理论的原则来否定这个界限。他要把知识理论中的理性推广到形而上学的领域中。他坚持了科学理性的原则。这种“实证性”其实就是一种主观任性实证性之所以是主观任意的,是因为它不受到绝对、真理的束缚。实证主义最终是与怀疑主义一致的。。这种任性表现在,人们没有充分地意识到,究竟如何正确地对待形而上学和知识领域之间的关系。于是,人们就可以把它们或者简单地对立起来,或者简单地结合起来。对于尊重还是不尊重这里的界限变得极其主观和随意。所以,阿多诺在这里用巴比特《巴比特》(Babbitt)是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在1922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描述了巴比特幻想改变现实,提出了许多奇思妙想,但最后仍然回到日常生活。的例子来讽刺这种做法。在阿多诺看来,人们对于形而上学的这种随意态度,如同巴比特的幻相一样随意而任性。对于形而上学的那种理解不过是胡思乱想。这种主观随意的形而上学对于现实不会发生任何作用。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康德在一定程度上接触到了阿多诺所期待的那种形而上学,但是由于他缺乏辩证法,限制对于绝对的追问,所以尽管康德也有类似的设想,但是这种设想还是显得主观、随意。

二、从康德的矛盾中拯救形而上学

康德按照数学和物理学知识的模型来讨论形而上学的可能性。按照这个模型,形而上学是不可能的。康德在否定了形而上学的同时,又努力拯救形而上学。而他拯救形而上学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拯救了“理知的领域”。这是康德在实践哲学的领域中把上帝存在、灵魂不朽等作为道德行为的外在保证而确立起来。在理论理性中所无法证明的东西,在实践理性中被接受了。在阿多诺看来,康德拯救理知的领域从一定的意义上说是为新教提供辩护。但是,康德不仅是为了给新教提供辩护,而且是为了拯救理性。在理论理性中,理性变成了一种启蒙意义上的理性,这种启蒙理性是否定神学的,是否定信仰的,而当这个理性走向极端的时候,这个理性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理性就走向了废除理性。这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理性不能被局限在纯粹认识意义上的理性,理性应该包含敬重这样一种情感。

按照阿多诺的分析,康德认识到理性无法公正地对待死亡现象。按照纯粹理性的原则,所有的人都一样会死亡。在这里,好人有好报是无法得到保证。上帝存在、灵魂不死就是要用来对付死亡中的这种不公正现象。这是理性认识所无法解决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康德在这里要回答一个认识意义上的理性所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拯救形而上学就是要在一定程度上拯救理性。这就是说,理性不能局限在认识的领域,而需要有对于超越东西的信念。所以,正是这种认识促使康德的理性转而希望反对理性。他所反对的是工具理性,反对的是认知意义上的理性。这是阿多诺想要的东西。拯救形而上学其实也意味着,我们必须重新理解理性。理论理性中的那种认知意義上的理性显然已经不够了。我们需要对抗这个理性。在这里,康德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他要坚持理论理性的基本原则,另一方面他又不满足于这个理性。所以,阿多诺认为,康德哲学的秘密是不可思议的绝望[2]378。从理论上来说,这是他既要达到绝对又无法达到绝对的绝望。

这个绝望就表现了康德哲学的矛盾,尤其是在形而上学问题上的矛盾。一方面,他强调绝对,另一方面,他又否定绝对的存在。在阿多诺看来,形而上学就应该是这样一种矛盾的东西。这个矛盾的东西在阿多诺那里被理解为非同一的东西。对于这种东西,我们既可以说,上帝是存在的,也可以说它是不存在的。它在“有”“无”之间。而康德对于绝对的思考就陷入了这种有无之间。上帝、灵魂都是在有无之间被理解的。当然,按照康德本人的思路,他是不接受这个有无之间的东西。他的实证哲学的思路否定了这种有无之间,但是他对于形而上学的拯救又让他陷入这种有无之间。于是,阿多诺指出,康德把一切思想都汇聚到绝对之中。既然这个东西是绝对的,那么这个绝对的东西就是超越的,它是不能被放在绝对和现存之间的边界上,不能放在这超越和非超越的东西之间,不能把它理解为非同一的东西。这是他的理论所要求的。于是,他既坚持形而上学的观念,需要绝对,但是又阻止关于绝对的思想。他只能在绝对和非绝对、超越和非超越之间徘徊。他相信绝对,但是它绝不是现成的,绝对好像永久和平那样,终究会有一天得到实现。在康德那里,上帝不是现成存在的,但是我们却不能放弃对于上帝的信仰。这就是他对于绝对的态度。上帝在理论理性中是不能被证明的,但是在实践哲学中还是被悬设了。所以,阿多诺说:“由于这种巨大的歧义,他也使自己的立场变得非常不确定。”[2]378那么,为什么康德会对上帝持有这样一种不确定的立场呢?在阿多诺看来,这个设定表示,绝望的康德所抱有的期望。在阿多诺看来,这就如同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在《欢乐颂》中所表达的那样:“永恒的天父必有所居。”有了天父,幸福就有了希望。应该说,康德的这些形而上学的悬设确实是为了拯救幸福。那么,为什么要拯救幸福呢?这是因为康德的形而上学中包含了绝望,而叔本华发展了康德思想中的这个绝望的部分。他从这个绝望的角度去拯救形而上学,而康德是要在绝望中给人们提供希望。阿多诺的形而上学构想继承了康德哲学的这个思路。

我们知道,在阿多诺的形而上学构想中,形而上学的经验就表示了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如果我们把康德的关于上帝的悬设进行一种更加世俗化的解释,那么这就意味着,虽然我们在现存世界中都会死;或者说,现存世界中,人的生活都是悲剧性的,但是我们相信有“上帝”,这个上帝存在是要保证我们“来世”的幸福。日常生活虽然是痛苦的,但是我们都有幸福的期待。形而上学经验就是在这种幸福的期待中表现出来[2]366。阿多诺要致力于挖掘康德哲学中类似于形而上学经验的东西。

在这里,阿多诺还通过康德关于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思想来说明从康德思想中引申出形而上学经验的可能性。我们知道,康德把形式和内容对立起来,并在形而上学和知识之间划定一个界限。按照这样一个界限,一方面,人的意识好像就完全被限制在它自身被给予的纯粹形式之中。当然,康德也承认,形式在和内容相互作用的时候,形式也会从它自身的那个方面发展起来。但是,阿多诺认为,强调形式的独立趋势是无法与康德所提出的那个不可消除的限制观念相一致起来的[2]379。这就是说,如果形式可以通过与内容的作用而自身发展起来,那么这就和他把形式和内容对立起来、完全二分的做法不一致了。在这里,康德既要把内容和形式对立起来,又承认它们在一定程度上的相互作用。按照康德的思路,形式是独立的,它在与内容的相互作用中独立发展。如果这样,形式和内容之间就处于一种动态的关系。这种动态关系只能在认识主体中发生,认识主体在它的思考过程中把形式和内容结合在一起。如果这两者在思维过程中是结合在一起的,那么把这两者割裂开来并对立起来的这种做法是主体自身进行的。而这个主体自身就是一个被限制的主体,是纯粹抽象的主体。这个抽象的主体,这个逻辑的主体在自己的内部划出一条界限,即形式和内容之间的界限。当主体内部能够划出这样的界线的时候,这个主体既被拔高了,也被贬低了[2]379。这是因为,当主体在其内部区分形式和内容的时候,认识就发生在主体的内部,主体本身变成了绝对的主体,这个主体不仅能够认识一切,而且能够在主体内部进行形式和内容的区分。另一方面,这个划界的做法是为了限制主体,告诫主体,它只能在知识的范围内活动。当康德限制了主体的这种认识能力的时候,康德走向了不可知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矛盾的做法,康德既要拔高主体,使主体能够在内部把形式和内容区分开来,又限制主体,把主体限制在形式的思维框架中,从而无法认识物自身。如果主体有能力在内部把形而上学和知识区分开来,那么主体就触及了物自体,触及知识之外的东西。如果主体在内部限制了主体,那么它又无法触及物自身。而这个主体既能触及又不能触及的物自体与形而上学经验要领会的东西是一致的。我们可以说,康德在拔高主体而又限制主体的做法中包含了形而上学经验的要素。按照阿多诺的理解,形而上学经验表示这样一种东西:主体立足于客观的基础而又否定这个客观基础从而期待一个既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东西。康德的哲学就包含了这个要素,康德立足于知识理论,而又超出这种知识理论,并企图把握上帝。但是,这个上帝既存在又不存在。我们不能得到关于上帝的知识,而是期待可能的幸福。形而上学经验就不是把上帝作为知识的对象来把握,而是作为幸福的保证来期待。这个幸福也不是可以被理性地把握的现成的东西,而是我们在形而上学经验中所期待的。

然而,康德的科学观限制了康德,这使康德无法得出类似于阿多诺的形而上学经验的东西。在阿多诺看来,形而上学作为科学之所以是不可能的,是因为康德对于科学本身进行了一种狭隘的处理。这种科学观本身是建立在现代社会关系的基础上。阿多诺认为,科学由于它那令人敬佩的效果而不再受到任何进一步疑虑的束缚[2]379。可是,它却是资产阶级社会的产物。人们之所以对于科学的有效性从来都不怀疑,这是由社会条件所决定的。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人们所关注的是科学能不能有助于人普遍有效地控制对象。这与它是不是真正地掌握了真理无关。所以,康德对于科学的理解是建立在一种顽固的、二元的基本结构中的,即主体和客体的二元对立的结构中。这个二元对立的结构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的结构是一样的。在这里,阿多诺把康德对于认识过程的分析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生产过程的分析结合起来。机器系统中生产商品与认识系统中生产科学知识是类似的,都生产有用的东西。在商品生产的系统中,材料、它自身的确定性与商品利润无关且与普遍的交换原则无关。而在康德的认识体系中,情况也是如此,感性的材料与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无关。本来,商品最重要的是他的材料,但是人们在这个社会所注重的是交换价值。康德也是如此,经验材料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普遍必然性。具有交换价值的最终产品就像康德的认识客体,它是被主体生产出来的。这个被主体生产出来的东西被看作具有客观性。在这里,客观性主要是被理解为普遍必然性,就像商品具有交换价值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材料在商品生产中具有重要作用,但是交换价值与商品的材料无关。在认识中,认识对象的普遍必然性与感性材料无关。本来,科学认识是要把握客观的对象,但是在这里,科学的认识目的却不是要把握真理,而是要控制对象。这就如同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一样,生产的目的本来是要提供满足人需要的产品,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的目的是为了交换,是为了剩余价值。在康德所理解的科学的模式中,科学的目标不是把握对象的真理,而是如何控制对象。在康德那里,认识的对象是人自身生产出来的,这就是要把认识中的一切现象都还原为人。按照这样的模式来理解认识,认识的目的就不是把握对象的真理性,而是要进行内在和外在的控制。为了实现这种控制,它所遵循的是一种同一性原则。康德在认识论中所强调的就是这种统一,而在生产过程中,这种统一就是把各个生产部门结合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到,康德的知识理论所强调的是知识的有效性,而不是其真理性。

当康德这样来理解科学的时候,科学的命题就是要服从于内在控制和外在控制的需要。他的这种做法对于经验领域产生了巨大的副作用。这就是经验必须服从于科学命题所主宰的领域,服从于科学认识需要,服从于内在控制和外在控制的需要。在这里,虽然认识也需要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按照自然科学的方式组织起来的经验,是为了控制外在和内在而组织起来的经验。这个经验变成了贫乏的经验。如果用本雅明(Walter Bendix Schoenflies Benjamin)关于经验的区分来说明,那么这种科学认识的经验只是一种有意识的经验,而排斥了无意识的经验。因此,康德的思想体系中无法得到这样一种无意识的经验。而形而上学经验与这种无意识经验有关。

三、重新理解理知世界

康德拯救形而上学表现在他要拯救“理知的领域”。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理解这个理知的领域呢?

我们知道,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限制了认识的范围,强调认识不可能达到它所要达到的那种绝对的东西。但是在《实践理性批判》中,他又把上帝存在、灵魂不朽等作为悬设确立起来,并且是作为肯定的东西确立起来。那么,康德究竟有没有肯定这种东西的存在呢?康德自己对于这个问题感到绝望。在《纯粹理性批判》反题的说明中,他说:“即便是为了开始世界的变化,自由的一种先验能力得到承认,这样一种能力也毕竟至少将必须仅仅存在于世界的外面(尽管在所有可能直观的总和的外面再假定一个不能在任何可能的知觉中被给予的对象,始终还是一种大胆的僭妄)。”[4]304这段话也表明了康德的矛盾态度,一方面,如果为了开始世界的变化,那么必须有超出经验领域的东西,必须有超越的东西,如果没有这种超越的东西,那么世界不可能还是变化。从这个角度来说,上帝应该存在。但是,他在括号中又说,这是一种“大胆的僭妄”。他说了他不该说的东西。于是,阿多诺说括号中的“大胆的僭妄”这个说法表明,康德还是怀疑他自己所提出的理知的世界。在康德那里,上帝存在、灵魂不朽、意志自由属于超越的领域,是一个理知的世界。康德在肯定了这个理知的世界的时候,又承认这个说法是一种“大胆的僭妄”。另一方面,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强烈要求这种东西,要求这个理知的世界,要求有上帝存在。但是,他把上帝存在理解为“理论的悬设”。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极其担心人们会把这个悬设当作是实存判断。但是在这里却竭力回避这种担心。于是,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这个理知领域的东西至少可以被当作直观对象来思考,同时这个东西又被作为排除在直观之外的东西来思考。这就是说,这个东西在康德那里既是直观对象,又被排除在直观对象之外。康德处在一种矛盾之中。所以,阿多诺说,理性不得不向这个矛盾投降。他既要承认上帝存在,又要否定上帝存在。在阿多诺看来,康德的这种矛盾恰恰体现了形而上学的特点,形而上学就应该是这样一种矛盾的东西。他从康德的矛盾中看到建构新的形而上学的可能性。

在康德的三个悬设之中,自由涉及行动的纯粹可能性。而上帝或者不朽与这种行动的可能性无关,而与德福一致性有关。按照康德的思想,上帝或者不朽的灵魂是不存在的,而只是一种“存在”的懸设。无论人们在何种意义上理解这种存在。可是,按照阿多诺的理解,只要人们要对这个存在进行悬设,这个存在就一定需要有“质料”,哪怕是纯粹思想中的存在,它也需要某种“质料”。如果没有任何质料(感性的要素),那么这种纯粹形式的东西是不能存在的。既然它们有质料,那它们就可以被直观。这个质料就是思想中的非思想的东西(阿多诺强调的非同一东西)。可是,康德又排除了这种直观的可能性。在他的先验观念论中,这种超出现象范围之外的东西是无法被直观的。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矛盾,这个上帝具有“质料”,但是这个有质料的东西却不能被直观。这个东西既存在,又不存在。康德在这里陷入一种矛盾之中。那么为什么康德会陷入这种矛盾之中呢?在阿多诺看来,这是与康德对于理知的理解有关。这就是说,康德在面对理知的时候陷入一种困难之中。这个困难就表现在:一方面,理知这个词语总要指称某种东西,即使这个东西处于思维之中,是自足的思维的一种媒介;另一方面,这个东西却又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这个词语不能命名任何现实的东西。

在康德的理知世界的概念中所包含的矛盾其实也是应然和实然之间的矛盾。对于康德来说,这个理知的世界是应该存在的,但是实际上却不存在。在这里,康德把应然和实然割裂开来。可是,阿多诺认为,一旦应然与实然完全分离开来,应然作为其自我本质的领域被确立起来,并且被赋予绝对的权威,它就会通过这个过程而取得第二实存的性质,无论它多么不情愿[2]384。当然,康德本人是否定这一点的。对他来说,这只是理论上的悬设。因为,只要这个悬设作为应然的东西被确立起来,这个东西就变成了一种实存的东西。这个东西是思想中的质料,是思想的内容。不思考任何东西的思想根本就不是思想。如果思想中思考了理知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就是思想的内容,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内容。尽管这个观念即形而上学的内容与思想中的幻影(Luftspiegelung)一样没有多少可以被直观的东西,但是,这个内容还是有客观性的。如果没有任何客观的内容,那么思考就根本不可能。形而上学的内容就是这样一种似有似无的东西。如果完全没有任何东西,那么思想就不可能,思想中的观念也就被剥夺了一切客观性。如果这些观念被剥夺了一切客观性,那么形而上学的内容就不可能了。对于阿多诺来说,康德的理知世界的构想是形而上学的残余,是他力图挽救的形而上学残余。而这个残余在康德之后被人们清除了。

在阿多诺看来,康德本人也在试图拯救这个形而上学残余。康德的形而上学就是一种经过了死亡之门的形而上学。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否定了形而上学,他划定了认识的界限,排除了形而上学的可能性。但是,康德又通过理知的领域来拯救这个形而上学。阿多诺说,理知的概念既不是关于现实东西的概念,也不是关于想象东西的概念。毋宁说,它是一个疑难概念[2]384。阿多诺所说的疑难概念是指,它不是表达某种肯定存在的东西,而是表达非同一的东西,类似于他所说的形而上学经验。对于这个既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东西,我们用日常生活的语言无法表达。如果人们固执于拜物教的思维方式,或者说,如果人们一定被束缚在概念拜物教的框架中,那么这个不能被肯定的表达的东西就是“无”。如果我们扬弃了概念拜物教,那么它就不是“无”。但是,它也不是肯定意义上的“有”。在阿多诺看来,这样一种具有肯定意义的东西是无法与拯救的观念相协调。而拯救的观念就是要把人从被延长了的自我持存的钳制中解放出来。这个地方的拯救观念表达了两个意思:其一,人被自我持存观念所束缚,束缚在自我持存观念中的人有一种拜物教倾向。这是因为,人们要生存就要对于存在者进行控制。其二,人从自我持存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就好像让人放弃生存,好像让人经过一次死亡之门。而拯救就是把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这里拯救的核心是把人从自我持存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这就类似于人经过了死亡之门的拯救。我们知道,拯救的观念是与基督教传统联系在一起的。按照基督教的观念,上帝为了拯救人的灵魂,用耶稣的血与撒旦交换,从而拯救人类。被拯救的人都是经过了死亡之门。所以阿多诺说,任何一种未被改变的东西,任何一种未经过死亡之门的东西,都无法得到拯救[2]384。理知的世界就是在被康德否定了之后而被拯救起来的。这样一种经过死亡之门而被拯救出来的东西,就与原来的样子不同了。如果上帝是不存在的,而康德又悬设了这个上帝,那么这个上帝显然与人们通常所理解的上帝不同。它不过是用来保证人们的德福一致。从这个角度来说,上帝的悬设就是一种幸福的期待。原来的上帝是超脱于世界之外存在的东西,当这个超脱于世界之外的上帝被复活起来的时候,它不再超脱于世界之外了,而是在世界之中了。它是世界之中给人们提供幸福的期望的东西。这个超越的东西变成了精神的内在冲动。我们也可以说,这个超越的东西被内在化了。但是,这个内在化的东西还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超越性。所以,阿多诺说:“如果拯救是每一种精神的最内在的冲动,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毫无保留地放弃:既希望那应被拯救的东西,又希望那满怀希望的精神。”[2]384人需要从生存斗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这种幸福才有可能。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是,它把人束缚在生存斗争的框架之中。如果人能够从这种被延长了的生存斗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那么这就类似于经过了“死亡之门”。于是,在这里,人就得到了拯救。这样的人就有了幸福的希望。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在这个社会里幸福已经不再可能,幸福也不是一点踪迹也没有。人们需要把这个幸福的踪迹(残余)拯救出来。

那么在康德那里,这种幸福的残余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在《实践理性批判》中,道德行动必须是自律的,它不能受到肉体要素的干扰。如果这样,那么道德实践与人的肉体上的快乐毫无关系,与幸福毫无关系。在这里,精神彻底排斥了肉体的要素。康德显然意识到这里的问题。于是,它借助于上帝来保证德福一致,上帝就变成了这样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承认那个被精神所排斥了的东西,即肉体要素。如果上帝可以被理解为精神的存在,那么这個精神又接受了肉体的要素(经过了死亡之门)。阿多诺把精神的这样一种状况理解为“形而上学的经验”。这就是精神领会到它自身之中有某种和它不一样的东西。这个东西不能被概括在概念中,而是一种体会。精神领会到某种肉体体验到的东西。当康德试图按照科学理性把握绝对的思路来把握这个东西的时候,这个东西当然是无法把握的。所以,当康德抛弃这种实证方法的时候,他从道德形而上学的角度又承认了这个理知的领域。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说,形而上学经验是从实证科学的铠甲中解放出来的。阿多诺认为,这种形而上学经验会给康德哲学提供灵感[2]385。

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来理解形而上学,那么形而上学究竟是不是可能的问题就成了如何把握理知领域的问题。这个理知的领域不能直观地被把握,不能按照科学的方式来把握,而只能是通过辩证法。当精神包含肉体要素的时候,这个精神也就不同于纯粹理性。如果按照这样的意思来理解精神,并重新理解理性概念,那么康德在实践理性中所说的理性就在一定程度上不同于理论理性中所说的理性了。这个理性中包含了冲动;或者说,这个理性的精神中包含了非精神的东西。

既然形而上学要拯救的这个东西既存在也不存在,那我们就不能按照实证的方法来研究。按照康德的思路,这个东西具有超越的特性,如果把超越的东西当作某种实证的东西来认识,那么这种做法必然会使自身卷入矛盾之中,必然走向幻相。可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使用的概念是在生存斗争中形成的,这些概念必然包含了“概念拜物教”的要素。当我们用这些具有拜物教特征的概念来说明这个要拯救的东西的时候,我们只能说它既存在又不存在。这是必然矛盾的。只要我们致力于研究这个超越的东西,我们就必然陷入这种幻相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拯救形而上学也就是拯救幻相。幻相就是形而上学的特点。这个幻相就表达了形而上学的真理[2]381。因此,康德所说的那种幻相不是废话,而是非常重要的思想。康德的思想就表达了形而上学的本质特点。与阿多诺不同的是,康德要消除这种幻相,而阿多诺要肯定这种幻相,把这种幻相拯救出来,并从积极意义上理解这种幻相。如果从形而上学经验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幻相,那么我们可以说,人们可以期待幸福,我们所期待的幸福是有客观基础的,但是这个被期待的幸福又是不存在的。用上帝来保证的这个幸福既存在又不存在。

四、启示

当然,阿多诺在分析康德形而上学的时候,总是从他自己需要的角度来解释康德。他试图借助于黑格尔来完成重构形而上学的任务。但是,他又不是完全按照黑格尔的思路。对于他来说,黑格尔的重构工作失败了。这是因为,当黑格尔的形而上学构想把逻辑学与形而上学结合起来的时候,他把非同一的东西,把精神不得不承认的那个精神的他者彻底精神化。而阿多诺拯救幻相,拯救形而上学就是要拯救被黑格尔精神化了的他者。因此,他重构形而上学的工作走向了唯物论。这又是康德的思路。

从阿多诺对于形而上学的重构中,我们看到,康德在形而上学问题上的不确定性。在阿多诺看来,康德的不确定性,在形而上学和知识之间的区分的不确定性表明了一种新的形而上学的可能性:形而上学经验是不是可能的问题。但是,康德本人却误解了这种不确定性,他要消除这种不确定性。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错误地利用了康德的不确定性;或者说,海德格尔错误地利用了康德既排除形而上学又要拯救形而上学的矛盾态度。我们可以从康德的形而上学建构中看到,由于精神在排除了经验内容的时候,又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涉及经验内容,于是它陷入了二律背反。海德格尔改变了形而上学。他是用不包含形而上学观念的那种名称来命名形而上学观念[2]365。他把直接排斥了形而上学的东西作为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学没有肯定意义上的绝对。这就如同宗教之中没有神、没有上帝,但是仍然是一种宗教信仰。他也有绝对,但这是没有内容的绝对,纯粹的存在意义上的绝对,不能表达出来的绝对。正因为如此,晚期海德格尔有时也在“存在”上面打个“×”。从这个意义上,阿多诺认为,这种形而上学其实是既要否定传统的形而上学,又想保留传统的形而上学。他否定了传统的绝对,却把没有作为绝对的绝对、把空洞的存在作为绝对。由于海德格尔把没有作为绝对的绝对、把空洞的存在作为绝对,于是死亡在他的形而上学的建构中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我们可以说,他的形而上学是建立在死亡的绝对性上。这个建立在死亡绝对性上的形而上学是从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的角度来继承康德的哲学。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形而上学不给人们提供希望。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阿多诺的形而上学经验非常类似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但是其核心中还是有差别的。虽然海德格尔也继承了康德哲学传统,但是,海德格尔并没有真正走出传统的形而上学框架。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在如何继承康德传统重建形而上学的问题上,有许多不同的思路。康德之后的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谢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和黑格尔都是在观念论基础上重构形而上学。精神的他者并没有真正得到关注。海德格尔沿着康德的思路超越笛卡尔(René Descartes)以来的主客体二元对立。他的思想中包含了唯物论的要素,但是最终仍然走向观念论[5]。并且,这种形而上学最终还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而阿多诺走向了一条独特的形而上学重构的道路。他试图沿着康德挽救感性要素的思路来重构形而上学,使形而上学走向了唯物论,并且这种唯物论包含了幸福的期待。在这种形而上学思想之中,他吸收了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的思想。阿多诺本人也毫不讳言这一点。他说:“作为形而上学家的普鲁斯特散发出无可比拟的力量,因为他义无反顾地接受这种诱惑,以独一无二的方式放任自己追求幸福,而不是希望束缚他的自我。”[2]371普鲁斯特是艺术家,但是他以艺术的形式来探索非同一的东西,探索绝望背景下的希望。他任由自己的追忆之引导来追求幸福和希望。然而,他在小说中所追求的幸福和希望不是生活。他在小说中希望拯救幸福的瞬间,这个幸福的瞬间是通过回忆和沉思来实现的,而不是在生活中实现的。在阿多诺看来,形而上学要拯救幻相,而这种拯救幻相的企图与艺术是一致的。因此,对于阿多诺来说,形而上学必须包含审美的维度。

从阿多诺对于康德拯救形而上学行动的分析中,笔者可以看到他改造形而上学的企图。在这个企图当中包含了许多值得我们关注的东西。

第一,形而上学的重构必须把经验的要素和超越的要素、把现象的领域和超越的领域结合起来。当康德既否定上帝存在又承认上帝存在的时候,他的思想中就包含了把超越的东西内在化的倾向,把经验领域和形而上学领域结合在一起的倾向。当形而上学领域和经验领域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他又不像海德格尔那样在现象领域和超越的领域之间摇摆,而是把这两者辩证地结合在一起。按照这样的思路,原来超越的领域被内在化了;或者说,超越的东西变成了精神可以把握的东西,但是精神认识到精神无法完全把握非精神的东西,精神中一定包含了精神的他者。

第二,当精神中包含精神的他者的时候,这个他者就要求超出精神之外,它否定了精神的绝对性。从认识的角度来说,这类似于概念要抽象地概括所涉及的對象,但是概念一定包含了超出概念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概念必定会超出概念。从生存的角度来说,当人为了保证生存的绝对性的时候,就力图用精神控制一切,把握最终的原因,但是精神一定会发现精神无法达到这样一点,必定走向二律背反。当精神走向二律背反的时候,精神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承认肉体要素的合理性,承认经验要素的合理性。道德的建构也要承认肉体上的幸福的可能性。这个在精神的控制下被自觉承认的经验就是一种形而上学经验。这是康德哲学中的形而上学残余。阿多诺的形而上学就是要拯救这种形而上学经验。经过了“死亡之门”而被重新复活起来的形而上学经验(类似于上帝)有一种幸福的期待。

第三,如果要从康德哲学中拯救幻相,那么我们就必须重新思考理性,即被工具化了的理性。当精神承认自身必须包含肉体的时候,精神就不是纯粹理性意义上的精神。那些与肉体要素有关的意志、感情等“非理性的”东西是理性的必然要素。当理性摆脱了工具理性的束缚的时候,理性就不再遵循同一性原则,而承认非同一的东西。理性承认非同一的东西就是承认幻相的必要性;或者说,工具理性是有局限性的,但是我们又必须借助于工具理性来把握非同一的东西,当工具理性把握非同一的东西的时候,必然陷入幻相之中。工具理性要解决幻相,而实质理性就是要拯救幻相,承认幻相的必要性。形而上学的重构必须把真善美三者结合在一起,它们都包含了拯救“幻相”的要素。在这三个领域中都存在着精神无法把握精神的他者而走向二律背反的要素。对于阿多诺来说,把握非同一的东西,说那种不可说的东西就是哲学的任务。把握非同一的东西就是获得了真理。但是,这个真理不是以肯定形式出现的,而是以幻相形式出现的。在道德领域,精神也要束缚肉体,而在精神束缚肉体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肉体要素的合理性。这就是说,肉体要素在被否定之后而又不得不被承认。这里同样存在着幻相。在审美的领域,阿多诺也强调,艺术永远都是幻相,但是艺术中的幻相却包含了真理的内容。承认幻相的必然就是坚持辩证法。形而上学必须与辩证法结合在一起。

第四,形而上学重构必须是唯物论的。但是,这种唯物论不是第一哲学意义上的唯物论,而是客体优先性上的唯物论,是精神的他者意义上的唯物论。阿多诺从唯物论的角度重构形而上学,是今天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理应关注的领域。他为我们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论路径。

参考文献:

[1]张志伟.一种作为科学的体系哲学如何可能?——以康德哲学为中心的思考[J].社会科学战线,2023(3):8.

[2]ADORNO T W.Theodor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6[M].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70.

[3]MCPHERSON A.The Memory and the Expectation of Easthetics——A Study of Adornos Aesthetic Theory[D].Doctorate these of Middlesex,2009:43.

[4]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三卷[M].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5]王晓升.反主體的“主体”哲学——阿多诺从辩证法角度对海德格尔观念论倾向的批判[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1(5):114.

(责任编辑:张娅)杨洋杨波,张娅,王勤美,蒲应秋

Abstract:Kant not only negated metaphysics but also constructs it.From Kants solution to metaphysical contradictions,we find that Kants thought contained two possibilities: moving towards absolute idealism and positivism.Adorno revealed the elements of Kants critical absorption of these two ideas,and illustrated the possibility of Kants move toward rational dialectics.Adorno understood Go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ational dialectics,that is,regarded this God as something that exists and does not exist,and as the guarantee of happiness.It is the happiness to be grasped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metaphysical experience.When Adorno understood Kants “intellectual world” in this way,the “God” mentioned by this intellectual world was the God who was resurrected through the “death gate”.It can achieve transcendence in the internal domain.Adorno reconstructs metaphysics from this inner transcendent perspective.

Key words:Kant; metaphysics; God; intellect; Ado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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