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7 16:30程鹏
散文 2023年6期
关键词:甲方小林电工

程鹏

大雪下了半个月,把北京城严严地捂在雪被里。西罗园小区的工地,钢筋被雪水泡得发黑。大雪稍停,风夹着雪粒刮着,肆意地在建筑工人脸上划出血道子,钢管冰冻得死去,抓在手上,手指粘在钢管上了。

“妈的,连手套都舍不得买,老板越有钱越小气! ”“妈的,明年5 月1 号交工! ”“妈的,鬼天气。”不知谁喊了一声:“妈的,混凝土堵塞钢管了!”“打! ”一声大吼。水电班的抄起铁管,向灌砂浆的挥去,一场械斗爆发了。水电班用钢管袭击着泥水班,泥水班就用沙铲回击,后来钢筋班也混了进来,他们舞着螺纹钢,打得都不知道谁是谁。血,雪。血在雪上燃烧。

我在五栋十三层夹层装开关面板,正在带电操作,目不转睛地盯着线与线之间产生的火苗……在此之前,我在工厂流水线上了半个月的夜班,每天十二个小时,重复同一个动作。产品不断涌现在我面前时,我挣扎着满是血丝的眼瞳,刚睁开上眼皮,下眼皮又合上了。我绝望了,从来没有过的绝望,最初对打工生活的兴奋渐渐烟消云散。翻出北京亲戚的地址,我想辞工,去北京学电工。站在流水线旁,看到车间的电工晃来晃去时,那种有别于操作工的优越感很明显。北京, 一个我不敢想象的地方,我就要贴近它了。黄昏时我到达北京西站,一出站台,太阳就落了下去。透过公共汽车的玻璃窗,我看到那让人窒息的辉煌。

有一天,大老板到工地开会训话,我被大老板从人群中拎了出来,他大叫:童工,啊,童工,工地上不准用童工,他是谁带来的? 我站在工友间,样子瘦黑,宽宽的安全帽罩了下来,那一年我刚满十五岁……往事被楼层间刮来的风雪吹走了。

我用螺丝刀拧火线时,被电跟上了。电用几十只豹子的力量跟上了我,我怎么也甩不掉线,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我要死掉了。我被电打倒在地,人安全了,左手食指被电烧煳了。

我躺在大铺上,望着工棚的漆黑,我跷着被电烧伤的食指,在黑暗中写诗。那时尽管受了委屈,我也不会写愤怒的诗,但写诗这件事是治愈手痛的良药。当有工友看到我在写字时,我就谎称在给家里写信。我在黑暗中写下诗句,等着黎明快来,再重新把它整理到本子上。

我的手指冻僵了,被电烧伤的食指灼痛难忍。我赶紧把手指藏进棉被里,由于冷,睡在我左右的张小林和张停安把我挤成了牙膏。我推了推张小林,挤进了被窝。张小林有个坏习惯,睡梦中说梦话。有次我被张小林的梦话吵醒了,看见张小林一手抓住下半身,一手在空中乱抓,嘴巴里喊着:“拉,拉,拉线呀——”

我们都是处在青春期的男孩,脸上偶尔蹦出几颗青春痘。有一次,透过模糊的月光,我看见张停安在用纸擦内裤。被我发觉,张停安有些窘,用棉被蒙住我。张停安喜欢追女孩是出名的,有两次出名的记录。一次,我、张小林和张停安三个人逃避加班,去逛公园。在公园蹦迪的地方,隔着铁丝网,张停安眼巴巴地跟着别人屁股扭动。他硬要我请客买票,直到我把口袋全翻出来。他又去缠张小林,张小林说没钱,他去翻张小林的口袋,张小林不让。工地一年才结算工资,每月发放五十元的零用钱。如果老板心情不好或在甲方没拿到工程款,就只有三十元,甚至一分钱也没有。铁打的打工生活,流水样的工人。从公园回来的路上,张停安看见两个穿得时尚的女孩,大概十六七岁,戴着天蓝色墨镜。他追了上去,不知说了什么,两个靓丽的女孩笑了。张停安有一张漂亮的脸,白里透红的脸,脸颊旁有一圈黑色,那是太阳晒黑的。其中一个女孩咯咯笑个不停,说干吗你。她指着张停安脚下的拖鞋和裤管上的灰尘,尖叫起来。张停安追女孩子,层出不穷,让我们同龄人嫉妒,但我们也真没有他追女孩子的能力。最有名的一次,天空忽然下起了雨,他一个人在白桦林里避雨,老远看见一个女孩被雨淋透了,像一只落汤鸡。他顿生爱怜,就脱了衣服盖住女孩,自己淋着雨把她送回了家。后来,女孩来还他的衣服,他们就开始了来往。事情被女孩的父亲知道了,到工地来训责了张停安。张停安才知道这个女孩还在念书。那次,他与爱情擦肩而过。

打桩声响起来了,搅拌机响起来了,榔头响起来了,我甚至听到电在吱吱地响。我听到小老板在大呼小叫地骂人:“妈的,叫你们出来好好学技术,却被电打了;妈的,傻乎乎的,干了几年还被电打了;妈的,什么电工,气死了。妈的……”我的手指疼痛起来,听着外面的训骂声不敢出声。工棚的门开了,小老板走了进来。“你好点了吗?”我不点头,只是瞪视着他。“你吃药了吗? ”小老板继续问,甚至去看我的药。我冲出一句:“你刚才在外面骂人呀?!”“你要是懂得骂人,就是老板了!”“你是老板吗?”小老板被我的话激怒了。“你懂个屁,这是做给甲方看的。”小老板看了看我的手指,临出门时说:“记住,电工最高的技术是安全。”

小老板叫全毅,小名叫反修,读书时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小老板其实是我的表哥,我从深圳来北京,就是投靠他,他其实也只是从大老板手上分包小工程。小老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遇上打工浪潮,他没去深圳,而是来到北京投靠他的叔叔,也就是我们的大老板。刚开始他在北京推斗车,后来在大老板那里分包水电工程,是个典型的小包工头。他常常拿着大哥大在工人间挥来挥去,因为这一帮人都是他从老家的穷山沟带出来的农民工。他常常扯起他带天线杆的大哥大,声音洪亮地说:“我姓全,全国的全,全世界的全。”那时是用传呼机,对方没听懂,他再说:“小姐,全,就是‘人王’两个字。”从此工人们就叫他人王了。

因为手指受伤,我常常一个人在工地上转悠。我从大楼的三十层一直转悠到底楼,急着找出口时,迎面撞到了一个人。这人瘦瘦的体形,样子十分恐怖,我以为遇到了鬼。

“你没事吧? ”他说话了。

我见他跟我说话,才确信他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话的意思,其实他是在关心我的手指。

我们临时成了好朋友,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脸部被电烧毁了,十八岁的年纪,就毁了。他白天都不敢外出露面,怕吓着别人,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他在地下室找了一处地方,搭了一个床铺。他带我去他居住的地方,拿出他曾经没有被毁容的相片给我看。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被电烧毁脸的事。他的不幸让我痛入心肺,一时不敢说话,只是隔天就去找他玩。

他说:“我的叔叔来了,正在和老板谈赔偿一事。不久,我就要离开北京,回老家过日子了。”

他走的那天,我并不知道,直到我再去看他时,床铺不见了,他也不见了。因为痛惜,连他的名字我也没有敢问。

两个月下来,被电烧伤的手指有了好转,我又被人王安排干活了。因为工期紧张,天天加班都运行不过来。人王天天亲自上阵,带着工人们冒着风雪干到午夜十二点。我一转眼,看到张小林和张停安的头发像田里生长的乱草,忍不住笑。张停安说:“你还笑,幸好你受伤了。工期紧,上茅坑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洗头?”张小林身上总是能闻到铁锈味和油漆味,还有一股汗臭味。张小林不讲卫生出了名。我指着张小林的内裤嘲讽地问:“你的内裤有三个月没换了吧? ”张小林一本正经地回答:“才一个多月。”工期紧,往往饭还在喉咙,就被人王赶到楼顶去了。每天都是打一个盹,天就亮了。

我最讨厌人王到现场来瞎嚷嚷。“还愣着?混凝土都上来了。啊,你的手指又没烧断。”

手指好了后,我就反感别人说我的手指。我霍地站起来,扔掉弯管器。却被张小林拉住了:“快干,别理他。他就那样。干活才暖和,不干就没钱了。”张小林的脸膛黑黑的,手一抹,更黑了。

手指烧伤后第二个月,大老板把我搞到仓库去管理材料,算是照顾。有一次,我正在清理材料,把几个破零件扔到废机器旁,刚好被大老板看到,大老板捡了起来,对我说:“小程,你看看你们,一年的工资还不值这几个零件。”我霍地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老板,难道一个人的价值只是一台机器和几个零件吗? ”大老板没想到我会顶撞他,推了推眼镜说:“有个性不是不好,但这是现实。”

大老板也来自农村,是人王的叔叔。据说,解放初期农民的孩子有机会读书,他努力读书,连跳几级,终于跳到北京大学,后来被分配在北京通县一个精密机械所工作。前半生努力工作仍然贫穷,到了四十岁他放弃研究工作,开始承包工程,就成了先富起来的人。还据说,在他出生时,胎盘裹着他的身体,乡人说这就是将来会穿金戴银的人。

人王除了在外面分包一些工程,还替他的叔叔打工。所有工地上的工人,都有这种亲戚关系。

每天超强度的劳作,生活完全没有得到改善。碗里除了白菜炒肥肉,就是土豆,豆荚出来时吃豆荚。菜汤里漂着最廉价的菜叶,很多时候汤里漂着的是芹菜叶子,好像别人扔掉的垃圾,那味道很多人都喝不惯。早餐是馒头和稀饭,有时是大头菜切成的咸菜。幸好,我不挑食。有好几次,张小林和张停安看到送土豆的小贩来了,在半路把小贩赶走。还有一次,张小林把一个菜贩子的三轮车藏起来,吓得他不敢再来了。每天五元的生活费,还得从三十元的工资里扣出来。我的工资三十元一天算高的了,因为我很快学会了看图纸。

终于,“厨房事件”爆发了。煮饭的一个女工,不知怎么,把江苏队的一个工人的饭盆从窗子扔出来。幸好是吃饭时间,人多拦住了。然而,江苏队趁机闹事,他们的目标是找人王的麻烦。我闻讯赶到,刚好看到人王被江苏队的人围着,有个人正要举起一根钢管对付人王。我用钳子敲在那人的手上,钢管掉下来砸在他自己的脚上。

一天中午,我正在吃饭。张小林跑过来慌张地说:“张停安捡电线头卖钱被甲方抓住了。”我立马放下筷子冲到甲方办公室。只见张停安像一犯了错误的人一样任人拳打脚踢。刚开始我们惧怕甲方,觉得理亏,也只是站着。甲方还不解气,一个五大三粗的要去抄家伙,我和张小林见势不对,拦住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没想到对方没站稳,摔了一跤。这一摔,他的火气就上来了,我见他扑过来,顺手一推,他又摔倒了。甲方的人毕竟是坐办公室的人员,就这个五大三粗的人蛮横。甲方见自己的人吃了亏,一起拥了过来,我们三个人边打边退,退到办公室外,没想到,人王刚好送材料到现场,见势不好,就从车上拖出扳手一路打了过来。甲方通知的110 来了,警察看了一眼电线头,对甲方说不够成案子。张停安借机说他们打了人,张小林拉开张停安的衣服,张停安的背部有着明显的伤痕。一个警察对着甲方那个五大三粗的人骂:“他妈的,你真够狠的。”

终于,西罗园封顶仪式举行了。被劳累拖垮的工人们精神大振,兴致勃勃来看封顶仪式演出。突然,张停安跑到楼顶上,挥着安全帽,高喊着:“劳动者最光荣!劳动者最光荣!”

春寒还没有走,夏天仿佛来了。在封顶仪式的锣鼓声中,主持人高喊着请电工班的全毅上台讲话。喊了半天台下没有反应。半个时辰后,有人从电井里抬出了一个人,我一看是人王,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人王安排几个电工技术强的守着配电室和电井,保证供电正常。由于劳累,那几个人睡着了,人王去检查工作时,发觉一个断路器跳闸,他重新合闸,眼前一黑,就被电倒了。

从一开始接触这个行业,我的表哥就告诉我,电工最高的技术是安全,然而,他自己却被电击倒了。从北京到深圳,我从事过码头搬运工、装修工、礼仪公司安装工、流水线上打螺丝……原本想摆脱电的纠缠,然而兜兜转转,又做回了电工的位置上,不过,我再也没有被电打倒过,也没有看到被电打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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