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观察者

2023-06-08 03:01鲍磊
回族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相融记忆

鲍磊

面对着并不存在的海,前世今生,仿佛一一掠过。

——题记

烛火跳荡

你有认真观察过秋天11月午后两点半的太阳吗?譬如,它在什么方位,晴空万里时,会发出怎样的光芒来。

时间嘀嗒嘀嗒,一秒一秒,静静流逝。

两小时后,透过布满小孔的纱窗,望见小路口等绿灯亮起来的一个穿风衣的女人。她留五号头,低头俯身,似乎有意拾起一片落叶。视线再拉近一些,是一棵孤零零的大杨树。此时,树叶已悉数变黄,大都掉落在旁边伸出半截的一楼房顶上,堆满一片金黄。我作为一个观察者,只觉这棵大树很像一株巨型干花,因被半截楼遮挡,看不见树干,在小路口风衣女子的对照下,它像是插在人世间烟火气的熙来攘往里。

不一会儿工夫,深秋黄昏的残阳西斜的光线便轻轻打在行人、树与作为万物之一的建筑上。时间悄然来到四点四十分。极速变短的白昼,让静静出一会儿神,内心不自觉进入到一种空无一物的入定状态,都成为一件真切又宝贵的奢侈品。

这是时间的馈赠。人置身在自然,敏感的身体感应到季节与时令的馈赠。就像在丰收的季节,开了一夏天的大红色月季花,结满灯笼似的橘红色小红果,一簇一簇,低垂着,内敛却喜人。

深秋,天会黑得很快。白天即将结束。而我的白天,很可能在此时此刻的黄昏暖阳中就已落幕。不知从何时起,我惊讶地发现了时间对于我自己的奥秘。在一种清冷的细碎体察里,而非像往日蜗牛般,在傍晚极其缓慢的散步步伐中。

出神,想著想着,天,果然就渐渐黑了。

趋向变老的人,都应深有体会,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慢慢被阿尔茨海默般的失忆症蚕食掉。回头一望,活过的每一天,都已成为记忆,变为独一无二,属于每个人心灵史的一部分。心,会在时间的河流里,越用越旧。而记忆,更会像一个渐渐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垂垂老矣,黯然失色。

记忆的光亮就像是忽暗忽明的烛火,时强时弱。记忆,联结着心,像是心,又投射给双眸,倒映出污浊与澄澈,涣散与炯亮。

时常感觉到一种饥饿感,不知它缘于生理还是心理。饿的时候,快速吞下两口肉包子。但是,还饿,心里发慌,像是喝完一杯咖啡,张牙舞爪,恨不得去挠墙。于是,自然会脑补:指尖在墙上抓出一道道印子。可我终究不是猫,心里更不曾住着一只跳荡的小兽。那么,这股强烈的能量,滚滚喷涌而出的浓重心绪,来自何处呢?像是地心,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儿的炽热岩浆。

我把上述从心之“地心”,这股自下而上,由内而外,又辐射到记忆深处的这条河流,称为一种个体无意识的“心流”。它与摇曳的烛火一样,闪闪发着亮。

每当内心平和,生活仿佛不再有任何烦恼的时候,我却心生隐忧,担心如此美妙的心境,会因某个突如其来的意外降临,被瞬间打翻。于是,小心翼翼珍视着它,像对待捧在掌心里随时会飘散的蒲公英一般。

记得今年国庆长假尚未结束,气温陡然转低,低得有种瞬间入冬的错觉。我一个人,打着哈欠,穿着黑帽衫,将手揣在兜里,低着头,走在家附近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熙熙攘攘的广场外。

空气虽然冰凉,味道却很好闻。怎么说呢?——嗯,总之那天下午的味道真是好闻极了。它让我想起,也是某一年的长假前夕,忙活完手头工作,着急忙慌地去赶飞机回老家。古早的南苑机场位于城南市郊,出地铁,钻进一个“小蹦蹦”里,车主开得飞快,街巷两边风景,夹带着秋日午后金灿灿的树叶闪闪发亮。于是,就在那抄近道赶路的颠簸中,一股久违的熟悉的味道,提振了我疲惫多日的精神。在那股影影绰绰招魂般的氛围下,我好像瞬间回到了中考、高考前夕那段青春岁月。

彼时,我只感觉身体松松的,抬头,一群鸽子正齐刷刷地掠过头顶,耳畔响起一首英文歌,长相帅气的女歌手LP唱得很温柔,然而唱到后面,她却突然来了一个瞬间爆发,到末了,竟吹起了口哨。有人评论道:人中龙凤,果然都是雌雄同体。我看到这则留言后,想:果不其然。

生活中,我常常独处,但并不觉得孤单,反而很享受这份宁静。家庭琐事的烦扰,带娃的百般折磨,大家族里的是是非非,离我都很遥远。生活留给我,准确讲,我主动选择了一种“无菌式”的生活,它让我的心始终敏感且洁净。这很像是一张在世俗中铺开的宣纸,上面几乎没有字画,而是许许多多的留白,但纸,依然在尘世中飘摇、浸染着……

独善其身,其实更难。

就在家的附近,还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杨树,远远看过去,更像是一处盆景景观。它被抹好的一堵水泥矮墙围圈着,宛若一个大花盆。8月,旁边的桂花开满一树,又细细碎碎落满一地。每每回到家周围,心便自然而然被安全地包裹着,像是妈妈用臂膀托着怀里的婴儿,婴儿身上紧裹着小被子,觉得异常有安全感。

秋天的天,黑得很快。不一会儿,日落西山,天空被拉上一层黑色幕布。窗前住宅楼窗子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属于万家灯火的小日子,或苦或甜,不疾不徐,继续过着。

青春的张扬与年少的激情渐渐退去,像海边汹涌澎湃的海浪一样,声声减弱。一轮圆月升起,此时,只觉内心微微一颤。

四十岁,面对着时间的轮转,心里面不曾存在的海洋,前世今生,仿佛一一掠过。

捕风捉影

突然终止的梦,像无序排列组合的质数,夹带着一连串神秘信息,飞逸到另外一层宇宙去了。我独自一人,平躺在一张双人床上,被子盖住整个下巴,及至鼻头,没来暖气的房间,真是凉。我闭着眼,眼珠骨碌碌乱转。我尚不确定,中午喝下的一大杯扎啤的酒劲是否已经退去。那是一只瘦长的带把儿玻璃杯所打的黑啤,上面杯口两厘米的啤酒沫兀自欢愉般地跳着舞。

人生四十,是要写下点什么,你看,窗外的秋色还那么美。是要准备开始咀嚼梦境了吗?携带着业已消散的乙醇,在时间的密码中,试图捕风捉影。在梦里,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幕会发生什么。那些离奇的,没有任何因果关系与逻辑的画面,像涌动的潮水,扑面而来。

梦,在不确定的情节里逐一显影:一支仪仗队,身强力壮裸着上半身的男士兵,出列,没有声音的对话,汗流浃背地行进。抬头瞥见一幢二层小阁楼上被关在笼子里的猫咪,正安静地望向我,感受到的气氛与嗅到的气味,有一种东南亚的既视感;然后是碧眼金色长发,穿洋装的一对双胞胎姐妹,我用仰视视角,看见她们正手拉手,面带开怀的笑容,呼啦啦地转圈圈。旁边有两个大人,应该是这对女童的父母。

梦境被梦境打翻。回到现实里,一处封闭小院的停车坪,一动不动的车子与它的挡风玻璃落满了灰尘。

有时,身体渴望出门走走,去往哪里是个问题。有时,去哪儿,显得一点也不重要。天气晴朗时,在家的附近,就可能是一片畅然的小世界。心跟正确的,正念的信号对上,就怎么都对了。

一棵银杏树赫然出现在眼前,真是好大,好黄,好齐整啊!

叶子已经变得很黄了。如果没有注意街边树的颜色,已经意识不到日子一天天在往深秋里去了。

植物有一种疗愈的功能,如同大自然,以及大自然中的万物一样。否则,便不会有插花、花艺这种看似在生活里非刚性的需求,实则在巧妙的动手过程中将压力与烦恼排遣掉的技艺吧。人的心,需要时时刻刻疏导,就像要愉悦地呼吸大自然的气息一样。

敏感的人,身体的脉动与大自然当然是同步的。

春日早已过去两季,像林黛玉那般珍重地葬花自不必提,莫非,也像她一样正在悲春伤秋吗?

但凡唯美的事物,必有星星点点的伤痕。

小区制水机旁,老伯伯散养了两三只家猫,其中一只橘色猫名唤“瑶瑶”,正一动不动背对着我。它站在漆黑的楼道单元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站姿优雅。只是在秋日傍晚的昏黄里,这背影显得尤为孤单。我凑上前,蹲下,用手轻轻抚摸它。瑶瑶并未像往日亲昵地喵喵直叫,只是回头,傻愣愣地望着我。

草木本无情,是注意它们的人,赋予了一厢情愿的情思。闪闪发亮的树叶也好,瑶瑶也罢,无非景不醉人人自醉。

看来,秋天,不只是秋天,它更是一个让人的思绪无比翻飞的感怀时节。

流浪者旅店

他听见,傍晚孩子们放学回家路上追逐打闹的叫嚷声。可他并未出门,只是侧耳倾听。这种矗立在远处,静静观望的姿态,不禁让人想起村上春树小说中,一位主人公在通勤族下班高峰,站在熙來攘往的十字路口,暗暗观察人群。于是他想,他自己也很可能是一个怪叔叔吧。

据他观察,傍晚,先是幼儿园的孩子放学,然后是小学生,再是初、高中生。这些走路飞快,一边走一边突然跑起来追逐打闹的少男少女,是真正风一般的年华。怎么讲呢?——嗯,是风华正茂,恰同学少年。

他站在阳台上,面对遮挡住视线的两栋住宅楼,与它们持平的视角,让他的心感到正在盛装着它们。虽然那是两个由钢筋混凝土建起的庞然大物,但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与它们相融了。

一个人的心,可以与一棵树相融,与一片秋天的落叶相融,与吹来的一股晚风相融,但,与平凡无奇的人造建筑相融,这还是他自己第一次神奇的体验。

你当然可以反驳,人的心,怎么不可以与建筑相融呢?然而你要知道,它们并非是千百年来在历史长河中躲过种种浩劫留存下来的名胜古迹——不是万里长城,不是故宫,不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雕梁画栋的伟大建筑。

那么,联结着它们之间的纽带,那条肉眼看不见,只能通过心电发射与接收的纽带,究竟是什么呢?

作为一名从业十余年的昔日互联网旅游编辑,新冠疫情三年来的影响,让他离真正的旅行,离飞行,越来越遥远。他已经许久没有坐飞机。他太喜欢“锁”在封闭机舱的座椅上的感觉,冷气开得十足,盖着一条蓝色的小毯子,听见客舱服务的叮咚声,看见指示灯一会儿响起,一会儿又熄灭。小射灯聚焦的黄色光柱直直地打在书本上,不一定真的读进去多少,或许思绪一直神游到很远很远,但,那种流浪的感受,自我放逐的百般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明了,且十分享受吧。

可能此时,飞机正掠过喜马拉雅山上空,西藏,或是不丹。此时,也可能正在茫茫一片的沙漠上空一直向更西的方向飞去。或者,正在热带岛屿的上空,塔希提,或是瓦努阿图。

他,真是太想念旅行了……

对于旅行的迷恋,不亚于那个动人的真实故事:一位名叫麦坎德利斯的年轻人,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学习成绩优异,却义无反顾,游走于北美大陆,去追寻一种原始超然的生活体验,直至人们在阿拉斯加发现他冻死在一辆废弃的大巴车上。后来,这个故事搬上大银幕,名叫《荒野生存》。

你说,这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吗?是的,我想许多人都会为他惋惜。但,这似乎也注定了某种结局。作为生养他的父母,或许在他流浪之初就不甚理解并悲愤交加,但那又能怎样呢?

没有窗子的废弃大巴车,与一顶驻扎在茫茫荒野的单人帐篷,甚至有屋顶的旅店,我想,并无二异。它们都代表着一种流浪进行时的旅人姿态——行走的步伐,自我放逐,寻找自我时,探向灵魂深处。

……

于是,怪叔叔突然回过神,想:那你还难过个啥呢?

黄昏,学生们都在回家,乌鸦们也在归巢,你,也别在外面流连了,早早回家吧。

怪叔叔特别想对你说:记住,心里难过时,就吃一口冰淇淋。

每个人都应深有体会,记忆,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慢慢被蚕食。而记忆在走过时间之旅的罗盘后,也更趋向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似家有儿女初长成,一路辐射到老。就像古月照今尘,那光亮,始终如一。

或许,心在越用越旧之后,便又回到童真与赤诚。就像四季流转,转眼,又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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