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的故事

牛升海

我们家人口较多，吃饭就是最大的事儿，好在我家开了许多荒地，从没有为填不饱肚子而犯愁。每一年的春天我们家都要摊一批煎餅，这项又苦又累的工作通常由母亲来完成，我们几个孩子只能帮着推推磨，劈劈柴火。摊煎饼时烧的柴火是最好的，烧得快、火也旺。摊好的煎饼，摞起来有一两米高，足够吃上一个春天。食用的时候只需用刷帚弹上热水，或放在锅盖上用蒸气熏一下，变软后叠起来就能吃了。煎饼的绝配是大葱，春天是一年中地里最忙碌的季节，大人们没有时间做饭，煎饼就大葱也能对付一顿，省时又省力。

那年春天，大妹才几个月大，傍晚时分她在炕头睡着了，全家人都到狭小昏暗的厨房里看母亲摊煎饼，边看边讲一天之中的见闻。那时林场是定时发电，每晚只供电两三个小时，有时连电也没有，只能点蜡烛、煤油灯照明。

不知不觉中，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电没有来，黑暗如空气般塞满了所有空间。正当我们专注于母亲娴熟的摊煎饼技艺之时，里屋的大妹突然痛哭起来。我们急忙奔向里屋，只见黑暗中有一只大老鼠从炕上跳了下来，很快就蹿到门后的鼠洞里不见了。我们点亮蜡烛，借助昏暗摇曳的光一看，大妹的左脸上一片鲜血，还印有细小的牙印，不用说，肯定是那只大老鼠咬伤了大妹。母亲生气极了，在咒骂可恨的老鼠的同时，责怪我们不该让大妹一个人待在里屋，给了老鼠可乘之机。我们哥几个感到十分内疚，没想到老鼠是如此的凶恶，啃食地窖里的土豆也就算了，还胆敢来咬伤大妹。母亲发狠说，一定要弄死咬伤妹妹的大老鼠。于是买来大量鼠药，撒遍了家里的各个角落。几天之后，我们便在土豆窖里发现了一只硕大的老鼠，用炉钩子把它钩了上来。这只老鼠头尾相连足有四五十厘米长，是难得一见的大家伙。

经母亲确认，它就是咬伤大妹的凶手。

老鼠最喜欢的地方，除了我们住的房子，还有仓房、粮囤、苞米楼子、菜窖和食堂这些地方，不乏可食之物。在我们林场，菜窖都挖在朝阳干燥的山坡上，大约四米多深，几乎家家都有。冬天，菜窖里温暖如春，白菜、萝卜、大头菜、土豆、倭瓜等各种蔬菜密密堆放，老鼠们却如贼般钻洞潜入，来偷食我们精心准备的过冬食物。它之所以会准确地找到这些蔬菜，大概是凭借极其灵敏的嗅觉吧。不过，这时老鼠已减少了室外活动时间，躲进深洞，也正是我们捕捉老鼠的最佳时期。说起自己的捕鼠技术，不敢说有多厉害，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自信的，这自信来自实战经验，也来自曾经的捕鼠成果。我们最常用的捕鼠方式便是用夹子夹，这种方式简单灵活，成本低廉，还能避免家猫误食毒鼠药中毒。我们用的都是铁夹子，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很难买到，大都是那些心灵手巧的人手工制作的，我家仅有三个。夹子前部呈半圆形，分为上下两部分，上下可以张合，像一张大嘴，主要动力依靠两侧的弹簧，一边一个，这就赋予了夹子爆发力和杀伤力。后半部分像是一个长条形的小尾巴，主要用以保持夹子的稳定性。除了这些部分，还有一套触发系统，这也是核心部分。在前半部分中间位置有一段串诱饵的铁丝，铁丝前部串饵料，后部为一截木棍，上面刻有浅槽。这一小截木棍和拴在夹子后部的长木棍（削成楔状）组成了一个反应灵敏的触发机关。夹子张开后，后部带绳子的长木棍从后面越过张开夹子的上部，插入串诱饵的短木棍的浅槽中，这样夹子就撑好了，放上香喷喷的饵料，便是一个大大的陷阱。待老鼠偷吃诱饵之时触发机关，长木棍从浅槽中跳出，撑开的铁夹在弹簧的助力下猛然合上，老鼠身体细长，又拖了一条长尾巴，多半会被夹住。在夹子合上的一瞬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夹子还会在惯性的作用下凌空跳起，然后跌落地面。在夜深人静之时，这短促而有力的声音会划破黑暗，游走四方，让人心生恐惧。诱饵务必是老鼠喜欢吃的食物，可以是一小块肉、两三粒倭瓜子、一小块馒头片，为了让倭瓜子和馒头片更香，还需把它们放在火上烧烤，直到烤出香味为止。放夹子的地方也极有讲究，必须放在老鼠常去之地、必经之地，放在洞口之处应该是最佳选择，无论老鼠进出都绕不过去。一旦触发机关，老鼠非伤即亡。小老鼠当场毙命，大老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如不是致命之伤，有的还可能挣扎逃脱。有一次我用夹子打了一只大老鼠，第二天早上查看时，老鼠不见了，现场只留下一条老鼠尾巴，还带着一截白色的细筋。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没有尾巴的老鼠，还不得被鼠辈们嘲笑一辈子？

捕鼠的夹子重量轻，大老鼠会把它拖走。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夹子后端有时还要拴上一节绳子，将其固定在某一物体上。这样任其怎么挣扎也在劫难逃。

夹死老鼠的夹子，通常会沾染血腥气，老鼠对气味又极其敏感，所以用过后我们都要用火燎一燎，凡是沾上了老鼠血的地方都要重点燎一下，这样老鼠就闻不到同伴的气味，不知不觉中它们往往会再一次自投罗网。

除了用夹子灭鼠，我们常用老鼠药来毒杀老鼠。其实下老鼠药，还是有一定门道的，必须要保证老鼠看得见，吃得到。要把药放在洞口和鼠道上，还要做一些伪装或手脚。老鼠警惕性很高，不会轻易上我们的当。下老鼠药还要看好家里的鸡鸭，防止它们误食中毒，这通常是很让人头疼的事情。白天最好不要下药，一来老鼠很少白天出来活动，二来家里养了一大群鸡，怕它们贪嘴误食。我药杀老鼠最辉煌的战绩是十二只，这个纪录再也没被打破过。那次父亲带回了一种新的老鼠药，形状、颜色、大小都像兔子粪，以前从没用过。老鼠洞多在墙角、门后等处，傍晚我将老鼠药用大头菜叶包了，放到每一个洞口处。没想到这药出奇的好使，半夜就有了动静，家人起夜时发现厨房里有老鼠在爬，它们走路时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了酒一般。不用说，这些老鼠吃了鼠药中毒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早清点战果，把药死的老鼠收集到一堆，一共十二只！有一只老鼠居然死到了灶坑里。我用铁锹端了，把它们带到离家较远的山坡上深埋了，防止猫狗吃了中毒。

老鼠是很聪明狡猾的动物，一种新药，老鼠第一次吃了中毒，它们决不会再吃第二次，而且还会用自己特有的语言告诉其他同伴。果然，后来又下了几次那种鼠药，再也没药到几只老鼠。

上高中时，离家太远，周日休息回去时间不赶趟，四舅家离学校近一些，用不了两小时就能到，所以我时常去四舅家度周日，每次都是周六下午去，周日下午回。

四舅家有大小两个房间，在我们当地叫“老少屋”，我去四舅家时都是和小表弟住在小房间。

有一天半夜，我倆躺在炕上睡得正香，耳边却传来一阵阵老鼠“咔哧咔哧”嗑木头的声音，扰得我们心烦意乱，想睡觉也睡不着。表弟拿起地上的鞋子，往地板上重重一摔，那声音马上就消失了。然而只是过了一小会儿，黑暗中就又传来老鼠嗑木头的声音。我们气呼呼地打开灯四下查看，发现房门下角有老鼠新啃过的痕迹，不用说，刚才老鼠嗑的就是这儿。屋里的地板上连一个老鼠洞都没有，肯定不是老鼠洞里跑出来的老鼠，应该是从别处跑进屋的一只老鼠。我们睡觉前关上了房门，它就被困在了屋里，它嗑门是要打开逃跑通道。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它，屋内地面只有三平方米的地方，除了一个八九十厘米高的小柜子，再无其他物品。该看的地方都查看了，还是没有发现老鼠。我们以为老鼠已经趁我们不注意跑掉了，于是重新躺下睡觉，可不一会儿嗑门声又在耳边响起。我们确认老鼠还在屋内，不把它消灭，当晚我们便别想睡安稳觉。于是我们重新起床，发起围剿战斗，在狭小的屋地里一寸一寸地搜寻，整个屋地搜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不应该啊，明明就在屋里啊。最后，我和表弟抬起屋里唯一的柜子，仔仔细细地查看，最终还真发现了那只讨厌的老鼠。一只灰褐色老鼠正用四只爪子紧紧扒住柜子的背面，真没想到它竟能在垂直壁立的柜面上藏身！这时它再也无处可藏了，下面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歼灭战了。如果它去攀岩的话，一定是个顶尖高手。我们都知道老鼠藏身有术，却不知道它能挂在墙壁一样的柜子上，所以我们在地上多次搜寻都没有发现它。

就是这一次的发现，我们才知道老鼠竟还有如此功夫。

有一年春天，母亲让我在放学后去离家不远的一块地里刨苞米碓子。

那块地离家不到二里地，俗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那块地算得上我们家的家中宝了，每年都为我们家贡献许多粮食。多数年份我们家都种苞米，对于使用简单的近乎原始农具的我们来说，主要依靠人力种植还是比较麻烦的。头一年秋天收获玉米后，我们会把苞米秆放倒，苞米碓子就留在地里，因为根系发达没有死透，刨起来特别费劲，过了一个冬天，苞米碓子死透了，也干透了，这样就好刨多了。刨的技术好的话，一镐头或一二齿钩子下去就能刨下一个。用二齿钩子和镐头砸掉上面的土，然后再把它们捡起来运出地里，这样地里也就收拾干净了，可以开始春耕了。那块地很大，我一个人刨了好几天也没刨完。刨得慢的原因主要有一点，就是我常在休息时看《红旗飘飘》，也因此耽误了干活。有一天正看得起劲儿，被来地里看我干活的母亲发现了，母亲笑着责怪我说，这下可知道你为什么刨了这么多天还没刨完了。我感到很羞愧，这要换了别人，这点活早干完了。母亲后来把它当故事讲，看得出她多半是在表扬我。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照例到地里刨苞米碓子。正在挥镐用力刨的时候，突然发现斜前方不到十米的地里，多了一个新鲜的土堆。再仔细一看，那土堆还在动，有什么东西在地下不停地往上拱土。不用说，这是一个瞎地杵子干的。瞎地杵子是老鼠的一种，它们和家鼠是近亲，对庄稼的破坏力极强，它们不仅咬断庄稼的根部，还会把整棵庄稼拖进洞里去。我知道它是在打洞，怕用镐刨反而会惊动它，让它有足够的时间从洞中逃走。我从地边搬来一块大石片，轻手轻脚地走到土堆前，照着还在拱动的土堆用力砸了几下，然后把土堆用镐头扒开，这时里面的瞎地杵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它这么不经砸。它比家鼠大得多，颜色也黑一些，龇着白白的牙齿。这是我消灭的唯一一只瞎地杵子。

这下，我可除了一害，要不地里的庄稼说不准会被它祸害多少呢！

秋天不单是人类的收获季节，也是老鼠的收获季节。

就在人们收获一年劳动成果之时，老鼠这伙坏家伙也开始忙碌起来，人类的劳动是光荣的，而老鼠的行为却是可耻的，它们偷盗的是人类的劳动成果。它们享受别人的劳动成果，却是那么的心安理得。它们的偷盗是蓄谋已久的，早已预先挖好了藏粮洞，待粮豆成熟便开始行动。它们用嘴叼来一粒粒粮豆，整齐地堆放好，作为过冬的储备。人们种什么它的洞里就有什么，而且都是最饱满的籽粒。品种也极其丰富，有小麦、玉米、大豆、红小豆，绿豆……它的洞里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粮仓，不管你丰收歉收，它都挑最好的、最饱满的，你说可恨不可恨？不过，也有它们欲哭无泪的时候。秋收以后，一年的活计终于忙完，闲不住的人便找事做，于是有人打起了老鼠洞中藏粮的主意。实际上不是为那点粮食，只为给自己找个乐儿。于是人们选好鼠洞，便不惜力气挥起镐头刨挖，顺着鼠洞一段段向前刨挖，有些鼠洞的藏粮便会被找到，然后被毫不客气地没收。三弟有一年在自家地里刨了一个藏粮鼠洞，找到了十来斤黄澄澄的大豆。有人说，每逢这时，老鼠失去过冬的粮，就会挂在树枝上上吊自杀。我总觉得这个故事不可信，一个枝杈要不了老鼠的命，不过，失去粮食它肯定会陷入困境，乃至绝境。它还可以趁真正的冬天来临之前再搜罗一点粮食，或迁移到别处解决吃饭问题，但不管怎么样，它肯定要过一段苦日子，甚至会冻饿而死。这一过程，对于它来说是生死的考验。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