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非:让石头说话

2023-06-30 02:56卢昱王臻儒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刻石拓片石刻

卢昱 王臻儒

墨绿色夹克配牛仔裤,面色红润,目光炯炯……很难猜出,眼前这位先生已年届古稀。这位风趣、敦厚的先生,就是著名考古学家、书法家、篆刻家、书法理论家赖非。

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2021年并入山东博物馆)旧址内赖非先生的办公室,依旧保持着40年前的简陋模样。书架上各种书籍码放整齐,东墙挂着四幅墨竹。办公室中间放着一张大桌,桌面、桌洞内摆满了他近期研究需要用的书。虽已退休10年,但赖非从未停止过对山东石刻的研究,每天都雷打不动地来“上班”。

1978年自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后,赖非先后供职于山东博物馆、山东省考古研究所和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从诸城呈子遗址、莒县陵阳河遗址,到曲阜九龙山汉墓群、林前村战国墓地的考古现场,都可以看到“小赖”的身影。

考古工作栉风沐雨、风餐露宿,考古人到了考古现场却“一下去就不愿意上来”。“一辈子干考古,我觉得非常幸运。能和古人对话,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尤其是在接近墓底、快要挖掘出‘东西的时候,遥远的故事即将拉开序幕,一位几千年前的古人,将用身边的所有,向你讲述一切。”赖非说。

1979年春,赖非和莒州博物馆的苏兆庆先生蹲在陵阳河边洗手时,发现了埋在泥沙中的陶尊残片,进而顺藤摸瓜,找到了被称为“陵阳古国首领墓葬”的M6号墓葬。陵阳河墓葬的发掘轰动世界,特别是其中的几座大墓每座都有随葬的一件陶尊,其腹部刻有图像和文字。这些陶尊上的图像和文字标志着文明时代的到来。根据地层遗物与墓葬随葬品C14测定结果,墓葬距今已有五千多年,这为“中国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一说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1983年,赖非调入刚设立不久的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参与云峰刻石的科学考察工作。云峰刻石是一组关系极为密切的石刻群,分布在莱州云峰山、大基山,平度天柱山,青州玲珑山上,绝大多数为北朝时期光、青二州刺史郑道昭、郑述祖父子主持镌刻。

赖非打破传统金石学局限,运用现代考古学的方法进行全新的考察。除了对刻石及其周边的遗迹、遗物采用田野考古常用的方法获取资料,他还采用类型学的方法,根据作品不同的笔画形态特征,结合每一组石刻的刻写时间、内容、镌刻位置等相关信息综合分析,把47件云峰刻石分成了7组,分析指出:只有一组中的10件作品是刺史郑道昭所书,其他则出自其幕僚或道士等人之手。这纠正了历史上沿袭近千年的“云峰刻石出自郑道昭一人之手”的错误观点。

“只有深入田野,才能对文物进行综合性研究。许多做研究的人没有精力亲自到山上对着石刻临摹,因此我们为石刻做拓片是非常必要的。开创性的工作必须有人去做,只有这样,后续的展览、研究、临摹与欣赏才能够有序进行。”为了做出完整的高品质拓片,赖非反复磨炼自己的技艺。1986年在铁山做石刻拓片时,他和队友一行五人花了整整80天时间,将摩崖石刻反复拓了三四遍,最后才选出了一套墨色清晰、层次感强、还原度高、效果最好的拓片。

传神,是拓片者毕生追求的目标。捶拓工具、手法,天气状况,甚至拓工是否识字、会写书法等,都会影响甚至决定拓片的最终形态。“每个人在不同时间做出的拓片都不一样。一张好拓片一定是传神的,是一次完整的二次创作,是传拓者自我精神的表达,也是传拓者与书写者的巧妙融合、隔空对话。”赖非说。

赖非心中有一幅山东石刻的完整地图。他说,石刻艺术是山东古代文化遗存亮点中的亮点,是全国石刻艺术的典型。尤其是秦汉碑刻,其数量占全国总数的60%左右。山东石刻具有鲜明的特点:时代早,内容多;保存完好,相对集中;个性突出,气魄宏大。

齐鲁大地如此丰富且异常复杂的文化遗存,仅仅田野调查、制作拓片以及厘清部分作者的行迹与文本内容等基本信息,便耗费了学者数十年光阴,而接下来在文献学、铭刻学、历史学、艺术史、环境学等方面的深入探究,如今才刚刚起步。“希望大家有機会关注山东石刻,去亲近它、研究它。这是我们山东非常珍贵的遗产。只有大家都积极去做,我们的文化才会有更加美好的未来。”赖非说。

在赖非看来,考古学的研究本质上与侦探的工作相仿。当考古学家站在一块残缺不全的石碑面前时,就好像刑警到了一个“作案现场”,要进行全方位的调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眼前的残碑断石背后有什么故事?反映了什么意识?体现了怎样的文化?这些是40年来赖非一直在关注的问题。

“我们有大半时间待在山野,测量、绘图、传拓、记录……不断地分析、总结,修正思路。”赖非说。石刻作为人类活动的产物、见证者和承载者,记录了有关活动的重要信息。活动结束之后,石刻仍在环境中存在,保留、反映着活动的场景、过程和内容。

尽管岁月流转,千百年过去,石刻已面貌模糊、残缺不全,但只要它立在那里,当时人类活动的场景和内容就在那里,人们可以从不会讲话的石头上读到故事的来龙去脉,打开石刻背后的历史人文“黑箱”。

当下,各地的古代石刻亟须规范化保护,一旦被破坏,历史的一角就再也无法寻得。更多繁重的研究工作需要更多的新生力量来接力完成。赖非认为,中国的考古学非常需要培养一批耐力强、能吃苦的青年学者,蹲守田野,靠知识和修养把静止的石刻、凝固的文明融化开来,使其继续充满活力地向前流动。

在赖非办公室的案头,摆着一本《石刻田野调查课》初稿,是他40多年田野实践经验的结晶。赖非推崇“开门办学”,认为只有带学生实地去看,才能看到真切、鲜活的东西。“青年考古学者一定要去拓。在拓的时候会产生很多疑问,很多在现场就能解决。科学研究就是这样,要么提出问题,要么解决问题,有时候提出问题甚至比解决问题还重要。”赖非说。

(摘自《大众日报》2023年3月10日,启明星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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