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恒流(短篇小说)

2023-07-06 11:46左雯姬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儿子

左雯姬

温梓熙还沿袭了他在北京话剧院那会儿“连轴转”的习惯。早起一杯“醒觉茶”,刚沏的,放在餐桌上。人站在桌前开始吸气,吐气,练喷口,慢慢吟唱。他对着一堵墙,清亮如罄的嗓音,在墙面上震出浑厚音响来。这是元杂曲的调,刘秉忠作的散曲:“乾荷叶,色苍苍,唉——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啊,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那)——秋——江——上。”声调悠悠低回,气息饱满而穿透,精气神儿渐渐上来,表情与声腔逐一到位。

温梓熙沉吟片刻,回念老一辈——对他教益最深的朱树杨老师。朱老前月以九十高龄辞世,虽为喜丧,但多少还是令温梓熙感伤。这几日,总想起朱老,他那嗓音沧桑,像磨砂纸,却直震温梓熙的耳膜,叫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前辈总是在敲打中给他加油鼓劲。

温梓熙四十多岁才成了大名,在影视界获奖无数,公认的戏骨一枚。如今五十了,向往的是平淡,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演话剧始终是他的最爱,他毕竟是北京话剧院在编的一级演员,这次演的角色,对他来说还是有不小的挑战,他不敢掉以轻心。朱树杨老师跟他有相似经历,同属一类演员,相貌都是小角色的料——“绿叶陪衬”。温梓熙在演艺生涯中摸爬滚打,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围着小人物甚至地痞流氓的角色打转转,配角、跑龙套、群演,不知多少,直到最近这十年,才大为转变,演起主角来。在电视剧里,他还有幸演了历史上的一位大人物,正面主角。或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才会跟现在的舞台角色结缘。虽然已经是影视界的大腕了,但在北京话剧院的舞台上,他还是第一次挑大梁,演的还是极不寻常的历史人物——刘秉忠,元大都的首位设计者。

近年,北京话剧院排演了不少新剧,《元大都》之《一个人的都城》,是三幕剧。这样的小剧目,倒适合他。下个月就要首演,他还在琢磨角色。他又想起朱树杨老师的话:“一个演员要‘住进角色里,这哪里只是信心哪,这是一种信念。你要为了角色,把自己砸得粉碎,然后再以坚强的毅力重塑一个自我。”

温梓熙感叹,北京话剧院的前辈真是宝藏,跟他们合作,获得了多少宝贵经验和难得的领悟啊,别的演员恐怕是无法想象的。他开始感到自己有些充盈了,活力及元气都在身体里激荡开来。他吸溜一口茶水,润润嗓儿,开始一道贯口式的台词:“二十念名一瞬顷。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豫。二十罗豫名一须臾。日极长时有十八须臾,夜极短时有十二须臾。夜极长时有十八须臾,日极短时有十二须臾……”温梓熙说台词说得正起劲呢,门铃响了。他也不理,跟台词的顺畅度与情感进入度较着劲,就在门厅来回踱步,步伐随语速也快了起来。

温梓熙的媳妇开了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探着身子看,并不紧着迈脚进来。温梓熙的媳妇忙轻声跟老爷子说:“爸,您进来。”“梓熙起了没?”“您没听见哪,正发神经呢。”这下,温老爷子赶紧进了屋,把门关好。

看着儿子在较劲地练习台词和表演,老爷子的目光不觉从温和里闪出神采来,这分明是欣赏到醉了的程度。儿媳妇招呼温老爷子,问: “您吃早饭了没?怎么这么早来,妈可好?”温老爷子只说:“你去忙你的,我吃过了。我等梓熙忙完,有话跟他说。”

温老爷子坐在沙发上,欣赏着这个北京话剧院的优秀演员,他优秀的儿子,现场表演一段,感觉儿子变成了像神仙一般的人物,妙不可言哪。温梓熙全然沉浸在角色里,他就如刘秉忠的晚年,对时间有着莫大地留恋与无奈。时间不断流逝,如何把握永恒?这人世间的终极,这宇宙的灵魂,刘秉忠穷尽一生,都在叩问这些问题。温梓熙的眼里泛起泪光,他稍停顿了会儿,为了控制,思绪就有些外溢而走神,他感到体力有点不支——饿了。媳妇把早饭端上桌,这时,温梓熙才看到父亲。

与父亲两眼泪汪汪地对视了一瞬,温梓熙惊愣了。温梓熙问:“我妈没出事吧?”父亲揩拭了泪,说:“没,没有呀。是你的表演,把我带进去了。”温梓熙这才喷口一笑,又贼又得意的样子,还不忘调侃老父亲,说:“您不至于,我只是在晨练呢,甭给我这么大面儿啊。”老父亲也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一起吃早点吧。”“我吃过了。”温梓熙不再说话,自顾自坐下来吃饭。温梓熙见父亲今天说话不大痛快,便问:“您有事儿?妈有事?”只听父亲一声叹息,温梓熙不乐意了,说:“别叹气呀,这一叹,整个人都泄气了。咱得聚气不是,哪能散气。”“你妈呀……”

温梓熙吃着油饼,喝着豆浆,摇头晃脑地抢白道:“噢,咱乔塞叶女士什么时候不找个别扭,她能活吗?我就佩服您啊,跟她能在一起过六十年。”“你都五十了,还没个正形儿。人家当儿女的都愿自己父母在一起和和美美,恩恩爱爱。你倒好,打小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老劝我跟你妈离,到现在你还说这话……”“可我就这么劝,您离了吗?您听我劝吗?啊,您还不是飞蛾扑火嘛。我是觉得您太亏了,就我妈……好了,这话也甭再提了。我妈,她怎么了?”“她抑郁了。”

温梓熙哈哈大笑起来,说:“爸哎,您知道抑郁是什么吗?”“她不吃不喝也不睡。”“那她整天干吗呢?”“唉声叹气……一种不自觉的,郁闷和悲伤。”“您知道什么原因吗?”“她不说呀,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事儿,她心里头不痛快的就一件。”“搬迁的事儿?”温老爷子使劲点了几下头。

温梓熙不觉倒吸口凉气。只听老爷子说:“前年,学校搬迁了,她那会儿就很失落。那座古香古色、历史悠久的小学,她一直引以为豪的‘阵地没了。”“她都退休多少年了。”“你可别忘了,你妈是个要强的人,是党员,是优秀教师,那里是她一辈子工作的地方,有她的足迹……”温梓熙低声似自言自语地回道:“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名人哪,难不成还给她盖间陈列室?”老爷子似乎没听见,继续说他的:“学校还原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了,学校不复存,她的心里就空了。你不知道老人的心情!如今我们这栋教师宿舍楼也要搬迁,将来这里全得拆掉,好留出一条笔直的中轴线。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妈为了工作方便,离学校近,放弃了原来我单位分的房。我分的那房子可是又大又新哪。你妈根本想都没想,咱一家四口,就在那小破房里擠了多少年啊,她都心甘情愿。她以为她这辈子就待在这儿了,跟这儿的感情深哪。没承想,这一辈子快过完了,临了临了倒要搬走了。她不能给国家添乱,但她心里添堵了,有话说不出来,也没地儿说去,她能不郁闷吗?”“您倒挺了解我妈啊。”“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了,哪能不了解。”

过了一阵,温老爷子对儿子说:“你从小鬼点子多,这事你可得帮我,开解下你妈。”温梓熙冷笑一声,说:“您还是找我姐吧,我妈一见我就烦,哪能听我劝,还不够再给她添堵的?”温老爷子说:“能指望你姐就好了,她在美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妈啊,对你姐是百般纠结。以前最宠她,结果现在最让她失望。”“得了,不就嫁到美国去了吗?妈这人哪,就是太古板,太爱数老皇历,这种人,能说得通吗?”

温梓熙又看了看时间,老爷子问:“是不是要去上班了?最近又忙起来了?五十的人了,还给自己找压力?”“有什么办法呢,爸,现如今……嗨,我要排话剧了,十点得去单位排戏,下个月就演出了。”老爷子急了,说:“无论你多忙,你也得想想辙呀!你妈可不能再等一个月了,下星期都不行,这好几天不吃不喝的,人要送医院了,到时候你就……”“哎呀,我没说不管,但我得想想辙。你们搬到哪儿去?还有多久时间?”老爷子说的地儿在郊区,但是无论环境好还是房子大,这些对于老太太而言,都没什么吸引力。温梓熙沉吟片刻,说:“我那套北京话剧院宿舍还留着,房子不大,楼也旧,您知道的,好歹在二环里,离咱家先农坛那块儿也不算太远,骑车能去。要不然,我退了租,装修好,您二老住我那儿得了。不过,还是您跟我妈说吧,我说估计没用。”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跟儿子急了,说:“不成不成,这事就得由你来说,要请我们去住,你得有诚意啊对不对?这是个好主意,我赞同,关键你去得说服你妈。”温梓熙摇头叹气,心想,老太太就是太能作,也太能磨人,还要看我有什么诚意啊。她这颗心哪,被岁月磨成了一根针,越老越成精。

老父亲临走时拉住儿子的手,依依不舍,语重心长地说:“早点过来,要让你妈喝下一碗粥。”

温梓熙在排练时总走神,他干脆提出先歇会儿。导演过来,跟他说戏:“《一个人的都城》三幕剧,分别是‘在桥上‘钟、鼓一座楼‘驾鹤之梦。‘在桥上,这桥就是海子桥,海子桥是刘秉忠设计元大都时所定的基点。在桥上曾经有过爱情的瞬间。那是在刘秉忠二十几岁时,站在海子桥上,观桥下大象成群,十分壮观。这时,忽必烈和他的妹妹鲁国公主苏儿哈罕也都骑着大象经过这里。刘秉忠在桥上,苏儿哈罕公主在桥下,惊鸿一瞥,美妙的爱情在俩人心里萌芽,但这是无法成全的爱情,大家心里都清楚。历经了很多年之后,俩人又在桥上相遇。然而这次偶遇,俩人开始都没认出对方来,苏儿哈罕还将刘秉忠看成一个老僧,施舍了他一些吃的。这件事被刘秉忠的贴身侍卫巴立托调侃了一番,说时间是把杀猪刀,把蒙古的格桑花、最美丽的公主苏儿哈罕变成了老大妈。刘秉忠却感悟到美好印象的永恒,那一瞬间在人心中存在的永恒。他更致力于对时间的探索,在设计都城时,提出报时的重要。刘秉忠有了独立建造钟鼓楼的创举,这座都城在时间的旋涡中,在他的理念里铺展开来。”

导演对温梓熙说:“温老师,您得把您的长项发挥到极致呀。您看,刘秉忠这个人物是很丰富的,有贵族气质,又才学出众。他少年得志又很自负,中年呢,他跟随忽必烈征战多年,看到无数杀戮,个人的功名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为苍生后世谋福祉渐渐成为他心中大业。老年呢,他的老年不长,很快亡逝。他当然知道人生短暂,可能也预知自己时日不多。但他比任何一个长寿的人,都更能参透人生,参透时间。”

“您说我的长项?”温梓熙回味地问道。导演顿了一下,才说:“温老师,您是塑造人物的高手,这个人物不同于您以往演的角色,层次感可要拉开。”“这我知道。”导演又启发说:“这个人物一定是独特而有趣的,不同于以往的封建士大夫文人,您知道他的历史背景吧,他的出生,以及他的才华。我们在戏剧舞台上虽然呈现的人物气质应该是立体的,啊,我不知道怎么说合适……”温梓熙尽力去理解导演的意思,可是他還是有困惑,他感到疲惫,对台词也有些麻木。于是,他向导演告了假,排练三个多月了,这是他头回提前离开。

温梓熙没去地下车库,而是在附近找了共享单车,骑行在二环里。前几年,还不适合骑车呢,现在自行车道越来越多了,很方便。温梓熙一路感受和煦的阳光,不觉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每天骑车去排练。那时候,时间是慢的,显得青春也长了。他的自行车的车把上,总挂着一只用毛线编的装水杯的袋子,一天喝这一大杯浓茶,他的表演就在这一口口浓茶与一次次反复排练中浸泡着,得到几乎是脱胎换骨的长进。漫长而安静的岁月,没承想,一回头,变化真大。看看这几条道,还是原来的道,又不是原来的道了。想想自己,又有多久没骑过自行车了。

一进父母的家,装修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温梓熙先是被老父亲拉住,耳语交代:“可千万别跟你妈提搬迁的事。”温梓熙不乐意了,说:“爸,不是您说要我开解老妈的吗?您不让提这,那我说什么呀?还怎么开解?”温老爷子急了,手使劲拽了下儿子的胳膊,说:“哎呀,就是不能提,你妈那个性你不是不知道,这是她的伤疤和痛处。你要是提,她非跟你急不可。”爷儿俩正说着话,里屋传来母亲乔塞叶虚弱的声音,她颇费劲地喊:“梓熙回来了?”温梓熙忙应了一声,来不及跟老父亲商量,便走进里屋。

只见母亲乔塞叶和衣躺在床上,温梓熙硬是把母亲拉起来,说:“妈,您看看今天多好的天气,哪能浪费呢。您常教导我们,一寸光阴一寸金,咱们把金子随便扔啊,多可惜。您起来,吃点儿东西,我带您出去走走。”乔塞叶没个好脸子,“哼”了一声,说:“这才几点?你是不是耍大牌提前溜号了?你打小就这副德行。”温梓熙一乐,却斜睨着老父亲,心想,爸哎,您又把我的事事无巨细地汇报给老妈了吧。温梓熙却不恼,只赔笑,顺着说:“妈,我就这么个人,跑您这儿躲清闲呢。”

乔塞叶女士终于在床上坐直了,瞅温梓熙的眼睛亮起来。但转而,眼神里透着失落,还有点伤感。她说:“我躺在这儿好几天了。你说我到底前世干什么了,我想死,阎王爷怎么还不来收我?那些无常鬼呀,怎么能这么消极怠工呢?跟我儿子是一副德行。”温梓熙摇头说:“您管我就可以了,还管天管地管那么多呀,太受累。妈,您喝点水,爸熬了小米粥,您也喝点儿。我还有事跟您说呢,对,工作上要向您汇报。好玩儿的事,您一定感兴趣。”乔塞叶愣了下神,才说:“唉,好吧,我吃点东西。你一到我跟前儿,我怎么就生气呢,这一生气就感到气力不足,头晕目眩,虚脱冒汗,不吃点东西还真顶不住。”“对对对,吃饱了饭,您才有力气生气,好好教训我。”

温梓熙就这么哄着老太太起床、喝粥。老人家一碗粥下肚,立马感觉浑身发热,出了一身汗,松快多了。温梓熙扶着老太太出门,正好还有阳光,可以晒晒。这一路走着,温梓熙的心情有些微妙。以前那个健步如飞,总是风风火火的母亲不见了,她步履蹒跚,人也缩了水似的,比从前矮了,也瘦小了不少。母亲的生命,也许真的进入倒计时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从未想过,母亲会死。可人都会死啊,想来也平常,可毕竟是母亲。尽管他打小儿就不受母亲待见,他也打小就跟这位高傲而霸道的母亲作对,并且他自认为,他是从未喜欢过这位严厉的母亲的。但是她要是真的不在了,他真的也会伤心的。这是一种天然的反应吧。

去往街区花园的路上,温梓熙再次感到诧异。他是见证了这里的变化的,但是,他有小半年没回父母家了,这条路又发生了巨变,几乎让他不认得了。这几条路,他小时候不知走了多少回,不知经了多少年,就这两年的变化最大,这半年的变化竟是颠覆性的。那些楼呢?那些街呢?那些胡同呢?现在是那么平坦、规整、开阔!有花坛了,路灯也漂亮了,还有雕塑、池水喷泉……他成了“乡下人”。到底是失落还是新奇?互相参半吧,各种滋味都在翻涌。他成家之前,都住在这里。他曾非常自信而狂傲地认定,他对这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像老朋友一样熟悉。现在呢,它们都去哪儿了?

乔塞叶开始问温梓熙:“你不是說有事儿要说吗?”“噢,”温梓熙回过神来,说,“对,我现在回剧院排话剧了。”“演什么?”“刘秉忠。”他们还未进花园大门,乔塞叶停下脚步,盯着儿子,过了一阵,实在是没忍住,笑喷了。她说:“是哪个导演瞎了眼呀,让你来演刘秉忠?你知道刘秉忠是何等人物?他该是怎样的气质和样貌?虽说历史人物没照片可看,但传奇人物更要命,人们会把他想象得更完美的。你会让观众大跌眼镜的。”

温梓熙不愿回家见老母亲,就是因为跟母亲聊不了三句,一聊就败兴,就受打击。老人家可真会猛击你的软肋呀,丝毫不给面儿。温梓熙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专家认可,观众认可,唯独得不到老太太的认可。自己的亲妈呀,温梓熙曾一度怀疑,这位乔塞叶女士,她到底是我亲妈吗?在他富有想象力的少年时期,曾一度猜想过,或许是父亲跟某个地下情人生下了他,没办法只好塞给这位有名份的大夫人。于是,大夫人始终是嫌弃这个儿子的,这个逻辑推理……这回,他不想跟乔塞叶女士置气,低下身姿,谦虚地问这位已退休多年还以优秀人民教师自居的小学语文老师:“妈,那您心目中的刘秉忠是个什么样子呢?”

“刘秉忠,家三代为官,小时候在金朝王族当质子,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国家大事、军政要务,他儒释道全都精通,二十几岁就开始辅佐当时的王子忽必烈,最终成就了忽必烈的霸业。他是在北京一带长大的汉族大家,相貌堂堂,气质儒雅中还透着阳刚之气、英武之姿,所谓文武双全……”“哎,妈,我演的是五十岁以后的刘秉忠,那时候开始设计元大都了。”“噢,”乔塞叶认真地上下打量儿子一番,气息稳稳地托出话来,“再老,人家也底子好,你这一看就是……自然灾害啊!”“妈,我是您儿子呀。”“正是因为我是你妈,我最了解你,你也得有自知之明,千万别因名而累,把自己活成一个傻子。”“哎呀,我有自知之明,不过话剧嘛,跟影视剧不一样,我的长项是语言。我可以用我的语言节奏、韵律、气势,还有不同的音色来丰富这个人物。语言能助长人物的魅力,这也是话剧的主心骨……”温梓熙说着说着,好像在演绎角色上有了些灵感,也有了信心。他沉浸其中,忽然看到母亲盯着他的目光是从未见过的柔和,仿佛是错觉。

他们走进花园,乔塞叶坐在木椅上,看儿子念完一段台词。她郑重地说:“我真为你担心,你能演好这个角色吗?大家的期望一定很高吧,你的压力不会小的。”这说中了温梓熙的心事,他点点头,说:“妈,下个月就演出了,您过来看看呗。”乔塞叶没搭话,只是费劲地起身。他们回去的路上,话已少多了。

温梓熙对老母亲说:“我建议您看看这部戏,您还从未进剧院看过我的演出呢。”温梓熙小心翼翼地说着,紧张地看着母亲。乔塞叶好像在思考,一直沉默不语。“妈,您想想看,这部戏还是挺有意思的。它的主要思想就是瞬间与永恒的关系。人生呢,是短暂的,但内心的精神意象可以是永恒的。您看,有没有道理呢?刘秉忠在设计元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城的时候,他的心境怎样?他有什么愿景、蓝图?会将这些都体现在他的设计中吗?这部戏其实就是我们今人对他、对先人的一种揣测,不是寻找真相,而是对我们今天的人有启示作用。我们通过这部戏,对刘秉忠设计都城的理念,做一番‘哥德巴赫猜想。”

乔塞叶却忽然说:“为了还原中轴线,把我们的过去都改变了。你瞧,这些道路笔直,为了天际线,拆了多少房,多少胡同。要还原历史,难道我们这几代人所经历的,那一步一个脚印的,就不是历史?为什么我们偏偏要还原一个我们根本看不见的历史,而抹去我们所经历的和现在正在进行的历史?你说,那看不见的老远的历史,它有灵魂吗?”温梓熙愣怔地看着母亲,稍后才说:“妈,您这有点较真啊。咱们一步一个脚印的是脏乱差,现在还原历史,其实也并不是回到过去,而是要比历史更好。我们是在原来的历史图纸上,建造我们新的历史。”“唉,你说得是。”乔塞叶的语气明显是应付,也是断然结束话题的意思。温梓熙只好不再说话,也一时没话可说。老人的情感或许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明白的。他该怎么彻底解开老人的心结呢?这比他演一出话剧又容易多少啊?

温梓熙骑着共享单车回剧院排练。离父母家不远的立交桥下,看见白色粉笔在地上划的圈,这些圈里写着人名,还有烧纸钱的痕迹。圈及圈里的字都因擦拭而模糊不清了。每到清明前后,还有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附近一些居民总趁着夜色,在家附近的路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一般圈里都是一两个人名,他忽见有一个圈里写了三个人的名字,字迹同样模糊不清。温梓熙骑车一晃而过,但内心一震,荡漾开去,泛起不少悲凉的涟漪:一家有三个都没了……写死者名字的人,该有多孤单啊。

温梓熙刚回到剧院,就给老父亲打电话。父亲讨好地说:“你妈好多了,回来又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大馒头呢。以后你要是回不来,就打电话给她吧。”温梓熙说:“我会的。”

又过了些日子,老父亲打来电话,不好意思地说:“儿呀,今天能不能抽空来一趟?你妈心情又不好了,一早没吃东西。”“我马上过去。”“哎,别耽误你工作呀。不然你妈又要生气了。”“最近开始彩排了,都是晚上上班,白天我有空。”

温梓熙赶到父母家,乔塞叶一见儿子就能吃饭,嘴里还是没好话,但明显有了活力,说:“得,叫我生气的人来了。我可怎么办呢,只好勉强吃点东西,长点力气,才好教训这不成器的儿子。梓熙啊,戏排得怎么样了?有谱没谱呀?真叫人担心哪,你就是心大,现在还吊儿郎当的。”温梓熙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兴致勃勃地跟老母亲谈起排演的戏来。

“妈,您不是问咱还原的中轴线到底有没有灵魂吗,我在排戏中悟到了一些。我说说,您看对不对吧。那刘秉忠设计的不仅仅是一座都城,这都城里承载着他的一个理念,那就是中轴线的魂呀。”“噢?”这个话题果然提起了老母亲的兴致。可是,狡猾的儿子却不肯再往下说了。温梓熙笑了笑,只说:“妈,您来看我的演出吧。看了,您就有真情实感了,而且我的感悟全在台词里。”乔塞叶噘嘴说:“我怕看不下去。”“妈,您来看吧,看了戏,您心中的疑问就都解开了,而且我相信,能治好您现在的心病。”乔塞叶嘀咕道:“嘿,我能有什么心病呀。”

此后每周一温梓熙的排练休息日,他都会去见老母亲,在家里将一些台词顺一遍,有时还加些动作,或是说一些他对这个角色的认识、理解。温梓熙越演对这个角色认识得越深。温梓熙说:“刘秉忠进言忽必烈,‘天地之好生,王者之神威不杀,他的观念是在不断变化的。当时乱世称雄,他又年少轻狂,瞧不上小官小吏,野心勃勃,一心想成为大豪杰,所以弃官隐居,退而待时机;当他跟随忽必烈征战后,看到杀戮无数,城池化为焦炭,对他内心冲击是很大的。战争的残酷激起了他的好生之德,于是求和平成为他后半生笃定的信仰。设计都城时,人生的终极问题摆在了面前,以一座都城来表达他的理念,他从岁月易逝中看到了永恒;一瞬间,生生不息,便是人间烟火的永恒。”

乔塞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儿子,感慨地说:“你的台词表演是真不错,语言节奏把握得当,语意、语气都很到位。”温梓熙得意地说:“嗨,我干什么的?我是话剧演员,话剧是语言的艺术。在这点上,我足以適演刘秉忠了吧。”乔塞叶又不以为然地说:“哼,人家台词写得好,你就是背得好而已。”“妈,我也是下过功夫的。我也是有真功夫的。”乔塞叶只抿嘴笑,微微点点头。温梓熙心里并不轻松,得到老太太夸奖真不容易。

温梓熙感觉,要得到老太太的认可,在此一举。他把两张首演的票子送到老父亲手里。他想得到老太太认可的心思变得更加急迫,仿佛触手可及了,但又仍旧感到飘忽不定,难以琢磨。一次彩排结束,深夜躺在床,他在漆黑里不觉扪心自问,我得到我自个儿的认可了吗?心里忽然“发声”,他一个惊愣,随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原来他也有心结!他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努力了这么多年,从不觉得自己多么伟大,但也付出了比一般人更多的心血。他是获得了外界的认可,然而,接到刘秉忠这个角色时,为什么心里老不踏实呢?他似乎还需要得到母亲的认可,一个外力的相助……自然,外界的各种因素也有,比如票房压力、舆论宣传攻势等,但说到根本上来,他最在乎什么呢?多少年来,他没这样怵过一个角色。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角色里,反复地感受刘秉忠的灵魂,他的所思所想,他的情感归宿……温梓熙仍旧感到不踏实,没有底气。

温梓熙越是深入刘秉忠这个人物里就越是敬畏,不敢怠慢——但用力过猛是不行的,以他的经验,他要找一个合适的方式。在方寸的舞台上,在聚光灯下,一个演员被无死角地观看;有限的场地,有限的时间,却要无限地延展观众的想象,拓宽观众的视野,深掘思想的深度以及更高频率地吸引观众。舞台是对演员最大的考验。“唯有真……”朱树扬老师的话忽然响起,温梓熙浑身一个激灵。

温梓煕内心反复琢磨,又重新回到这个问题上:我认可我自个儿吗?

一个优秀的演员,首先就要十分了解自己,在自己有限的条件里,用角色的演绎来拓展更多的可能性。

或许还是需要母亲的认可才能加持自己的信念吧——一种对戏剧的信念,他能在热爱的话剧中实实在在地扎下根吗?或许在认可自己这方面,他们母子是连心的。

那个时刻终于到了。乔塞叶和老伴坐在第一排的正中,舞台离得很近。开场,钟声响起,字幕条上显示第一幕:在桥上。

乔塞叶攥着老伴的一只手,攥得紧紧的。

灯光微明渐亮。从后台缓缓走来两个人,一个是刘秉忠,一个是他的随从侍卫巴立托。一声悠悠唱诵,韵味深长:“乾荷叶,色苍苍……啊,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台下有观众鼓起掌来,还有叫好的。完全是明星效应,对演员而言,其实有所干扰。温梓熙不动声色,继续演下去。台下的乔塞叶专注地看着儿子,不,那不是儿子,而是大智大勇、悟性超凡的刘秉忠。

巴立托插科打诨,说到岁月将鲜花枯萎,将女神变老,将一座城池凋敝,将智勇双全的英武帅哥刘秉忠大人,变成了这副模样。站在海子桥上的刘秉忠,看着流水淡然一笑,他笑巴立托不过是一般思维,他要说的是,人心永恒。不管岁月多么变迁,它将美的事物变化了,它也将丑的事物变化了,所谓轮回,生生不息。他跟鲁国公主苏儿哈罕,二十多年前那惊鸿一瞥,虽然早已流逝,但藏在心里的那份甜蜜永不会消退。这就是瞬间的永恒。

巴立托欲争辩又止,一幕结束。紧着第二幕,钟声响起,字幕条上显示:钟、鼓一座楼。

刘秉忠一直挂念的苏儿哈罕快走完她的一生了。她与刘秉忠见了最后一面。苏儿哈罕一生坎坷,她说到自己的政治联姻,离开上都,辗转北京,远嫁他乡,掌管帝国的大半财路,经营矿产与西亚贸易,又被哥哥忽必烈猜忌,与丈夫的政治立场相左,导致家族覆灭。苏儿哈罕一生闯荡,最终一无所有。刘秉忠为她伤心,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把心血全部投注在新都城的设计中。

温梓熙有大段台词,时而如涓涓流水,轻柔细软;时而如瀑布击石,雄浑壮阔。台下鸦雀无声,人们完全被这位刘秉忠大人的才智与气势所吸引。刘秉忠接到设计元大都的旨意,便对时间有了无尽的畅想。他勘察地形时,欣喜地以海子桥为基点,这正是他与苏儿哈罕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的记忆又回到当初,想到他和她不同的人生经历,但同样充满艰辛、苦难。可是,换个角度想想,这样的人生无不是丰富而壮阔的。或许,这是幸福的另一种诠释,另一种版本。他想到设计城市的中轴线,要以轴线对称延展建筑和区域,创造性地在中轴线上,建立独立的钟楼和鼓楼。他要让暮鼓晨钟,在都城里每天回响。钟楼、鼓楼相对,如阴阳相对,如一对爱人,那是比翼之爱,是双飞双宿,以这样的声音对称流转在都城,流转在人间,流转在中华大地的岁岁年年里。

最后一幕:驾鹤之梦。刘秉忠最终也无法向苏儿哈罕表达爱意,但爱意始终在两人的时空之间回荡。苏儿哈罕阖然而逝,刘秉忠也在弥留之际。在刘秉忠的想象中,元大都渐渐形成规模,移民来到这里。人们一代又一代,随时间过往,岁月流转,享受生活的乐趣,烟火的气息。对应北斗七星的位置,一座鼓楼和一座鐘楼相对,鼓声和钟声交替回响,舞台背景用立体动画铺展开来。

刘秉忠站在舞台中央,背景是飞鹤冲天。中轴线像一条龙骨,展示对称之美。至今,这座城也依然表达着最初的设计者刘秉忠的爱与永恒的思想。

温老爷子发现,一直被老伴攥着的手松开了。他扭头一看,乔塞叶女士在抹泪。温老爷子也很感动,他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他轻声跟老伴说:“怎么样,儿子演得棒吧。”乔塞叶女士只顾抹泪,不说话。

剧场散尽,差不多一个钟头后,温梓熙才到大厅跟父母汇合。他们下到剧院的地下车库。温梓熙特意瞅着乔塞叶女士问:“您儿子表现怎么样?”乔塞叶还没说话,温老爷子就激动不已地说:“你妈都抹了好几回眼泪了。”乔塞叶却只说:“古人真有智慧。”“那是,妈,我演得到底怎么样?”“演得还可以吧。我又不是专家,不会评。不过,你在台上的样子,跟台下真不太一样。”“是吧。”“嗯,台上还是很有气质的。男人其实不在于外貌,而在于有气质和有智慧,才算得上美男子……嗯,还是角色好。”

温梓熙笑起来,从车的后视镜里美滋滋地瞅着老母亲,声音也变得更加欢快了,说:“妈,您想通了吧?”“想通什么?”母子俩会意相视而笑。温梓熙说:“妈,我那套单位宿舍留给您二老去住,怎么样?”乔塞叶女士一阵沉默,温梓熙又说:“我那宿舍也在二环里,跟您现在居住的环境差不多,离咱们先农坛也不远。您跟爸没事多进剧场看看戏,尤其您儿子演的戏。”

乔塞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笑着拍了下温老爷子的胳膊,又探着身子冲儿子说:“你们是不是预谋好了在这儿等着我呢?”车里的几个人都笑了。

温梓熙意犹未尽,高扬起调,说戏里的最后一句台词:“岁月恒流,却表我心。我的爱心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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