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花开

2023-07-06 02:12李宗刚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陈建华函授人生

李宗刚

1991年7月硕士毕业后,我留在山东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山师”)中文系担任了一名写作教师,直到2011年5月才正式离开写作教研室,屈指数来,恰好在这里度过了我人生中的两个十年。在担任大学教师的第一个十年里,我开始探索教学的内在规律,希冀自己的工作能够获得社会价值。正是基于这样的愿望,我把学生的来信都珍藏起来,盼望着学生们能够像幼苗一样不断成长,我则在赏识与期待中静待花开。1993年,我教过的一名函授学生陈建华,便对我的这一期待做出了很好的回应。

在担任教师之初,我主要给函授和夜大的成人学生讲授基础写作课。由于在社会基層经历了诸多磨砺,这批学生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这种情况在函授类的学生中表现得更为突出。20世纪90年代的函授教育并不是仅有“函授”没有“面授”,而是一种名为“函授”的“面授”类的成人教育,只不过其授课时间大都在寒假或者暑假罢了。不少学生获得了在山师面授的机会,陈建华便是其中一位。

每年的暑假都是天气极热的时节,老师在教室里讲课时汗流浃背,学生在教室里听课时同样是汗流浃背。尽管如此,那些从基层工作岗位进入大学的函授生听起课来仍旧非常认真。老师面对着这些学生,同样是怀揣着神圣的教育理念,想要给这些处于人生跋涉过程中的学生一点如同寒夜星光一样的光明,进而点燃他们追求人生价值的信念,让他们找到人生的意义。这样的教育理念恰好与我所讲授的基础写作课具有某种共通性,所以,我在讲解写作规律时便特别注重培养学生的主体意识,促成其确立起更有价值和意义的人生目标。我虽然不知道能否完成自己设定的这一教学目标,但我依然始终不渝地做着同样的努力——在经过了三十多年的耕耘之后,我开始有了回首过往岁月的念头:我所教过的学生,是否有人因为受到我的一点影响而长成了一棵大树?

正是在这一念头的驱动下,我翻到了陈建华曾经寄给我的明信片和两封书信。1994年3月24日,他在给我的第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李老师:

自去年一别至今,恍然间大半年已过去了,从那也未再见,心中十分想念,您过得还好吗?

我是山师函授生,没福分近于您的身边,常常聆听您的教诲。与您相处那一段时间虽不长,但于我却是如此珍贵和难忘。我从心里佩服您的学识和风度,融会贯通但不拘泥,处处展现出自己独到的思考,什么都是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尤其是您的“新三段论”,我觉得很新鲜,好像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地。随机应变,妙趣横生,谈吐举止得体而往往流露出极强的个性。这可说是文采风流吧!我想您是真正能成就学问的人,事事能有所见地,这是最难能可贵的。

那时我绞尽脑汁地要给自己找一条光明的人生之路,您的一句提示和鼓励,使我坚定了考研的决心。至今,我忙忙活活已大半年了,抬头看看路长而且不知是否平坦,但仍很自信地走下去。您的话成为我人生十字路口的路标。

后来我又参加了成人高考,脱产来泰教院进修,获得了一个更好的发展机会。但也从此使(失)去与您再见的机会。现在每天除上课外就是专攻英语。

我很想再见您一面,我是孤独的路客,希望得到高士指点迷津,而您是我心中最权威的高士。

我想最近如有机会,再去拜访您,不知可否?

学生 陈建华

1994.3.24

从这封信来看,陈建华在1993年暑假之后便回到了他工作的学校,尽管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但他在山师暑假面授时所学习到的知识以及得到的人生感悟,已经使他的人生从原始的自然状态向着自觉状态过渡。他所接触的大学学习似乎给了他新的启迪,以至于对过去那种“照本宣科”的教学方式产生了反抗心理,开始认同那些具有“独到的思考”的教师。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对我这个青年教师特别推崇,竟然断定我是“真正能成就学问的人”。我在教学过程中注重培养学生的自我主体意识,倡导学生确立远大的人生理想,实现自我价值。我的这一努力显然在学生陈建华那里得到了回应。这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成就感。

当然,真正让学生陈建华在函授中得到启迪的是我对他的一句提示和鼓励。这一句提示和鼓励不是什么经典名言,但是对学生未来的人生之路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那就是我建议他考研究生进而走上学术研究之路。今天看来,这对一名正在攻读专科成人教育的学生来讲,的确是一个“脑洞大开”的规划——其实,哪个超越现实局限的规划不是起源于“脑洞大开”呢?从这样的意义上说,教师应该给予学生的除了知识,还有一种更为宏大的人生视野。

1994年12月29日,陈建华在元旦到来之际给我寄来了明信片。在明信片中,他这样写道:

您肯定忘了我,一个函授生。但是我忘不了您,您就如一盏明灯在夜里永远闪动。

那几句话或许您早忘了,可它为我打开另一扇门。我站在那里犹豫,您说可以,我就进去了。尽管里面挺黑,但我还是走下去了。

那几天很短,但您给我的印象挺深。

我自认命太苦,无缘聆听教诲,但自诩执拗,有机会还要去拜访。

您还记得那个叫陈波的学生吗?他其实叫陈建华,在泰安教育学院,永远是您忠实的学生。

在明信片中,陈建华直白地表达了他在山师面授时所确立的人生理想对于自己的重要性,以至于他把我视为“一盏明灯”,甚至还在“在夜里永远浮动”。其实,这一时期也正是我上下求索的人生彷徨期:一方面,我做着成为杂文家的美梦,希冀自己将来能用文字承载自己的思考,进而集腋成裘,连缀成人生的华丽篇章;另一方面,现实又总是给一个探索者无尽的失落。从某种意义上说,陈建华把我视为“一盏明灯”,这对我来讲又何尝不是一种鼓励呢?

1995年4月,陈建华又给我写来了一封信,他在这封信中写下了如下文字:

李老师:

您好。许久不见,我很希望能再见您一面。

3月28日,我去山师特意去找您。第二次走进山师,我感慨万千。它不是闻名世界的学校,却是一所相当好的大学。久处于其中您也许感觉不出来,可对我这样一个为求学颠沛流离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天堂了。这里有高水平的老师,有雄伟的图书馆,有浓厚的学习气氛,我还有何求呢?我愿意按您指明的道路去做,尽一切努力去改变自己,同时也为了我自己的学问之梦。

一年以来,我尽力去做了,努力争取到了到泰安教育学院进修的机会,努力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对这条路,我越走越有信心,相信照这样走下去,我离目标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时间而已。

可事实上,困难也越来越大,我有许多问题想向您请教,于是给您发了两封信去联系。在28号我去了山师,我两次扣(叩)响“218”的门,久久不见回响。直至下午,才有人告知我您大约不住这儿了。我离开那杂乱的楼到中央办公室,却发现门都挂着锁。时间已晚,人人都回家去了。夜色渐浓,而我又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只好匆匆跑向火车站,在深深的遗憾中返回。望着车窗外浓浓的夜色,我心里充满迷惘。多想得到您的帮助啊!

我曾千方百计去寻找一些专业书籍作为参考书,因为我明白,没有好老师和参考资料,光有教材是很难弄出名堂的。对于前者,我不敢奢求,所求唯后者而已。在百般无奈之下,我想得到您的帮助,您富有学识和智慧,且任教于高校,一定能帮我一把的。

我想致力于文学的研究,指定教材都已买全,希望能买一些有关古文学作品指导、评论及文艺理论方面的书。今附钱与您,请您根据自己的判断替我买上一部分。

我知道这样做,对于您而言太过唐突,希望您能原谅我这个彷徨的行路客。暑假前,我一定去您那兒赔罪,但千万恳求您(帮)一下您无知的学生吧!我愿为买书而用上自己每一分钱。

最后,祝您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此致

敬礼

学生 陈建华

1995.4.4

在这封信中,陈建华诉说了自己的苦闷,也流露出了对大学的无限向往,甚至把山师视为“天堂”了。他的这一比喻于我心有戚戚焉!我清楚地记得,我在当初考大学而未成之际,曾在笔记本上郑重其事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大学,人间的天堂!”当然,把大学当作天堂仅仅是我的一种想象,我把自己接触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搬到了大学中,至于真正的大学,我连影像都没有见过。正是基于这样共同的体验,我对那些依然处于跋涉中的学生便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和关心,因此,陈建华在信中提出“太过唐突”的要求,请我为他代购教材时,我才会毫不顾惜时间和精力。

陈建华在确立了自我的人生信念之后,便踏上了艰难的跋涉历程。

我再次翻阅过去保留的一些信函,并从中发现陈建华的名字,已经是2021年的事情了。我想要知道,在这过去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学生陈建华到底有没有走出人生的那片沼泽地?他是否如其所愿,最终梦想成真了?为此,我还专门找到了在泰山学院任教的友人,但遗憾的是,她并不知道陈建华这位当年的逐梦者的下落。

巧合的是,2021年1月31日22时许,我在微信上收到了一个新年祝福:“遥祝李老师及家人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祥和怡乐。”我突然想起了,这位早在一年前便加我为微信好友的学生曾经有过这样的自我介绍:“我是学生陈建华,考研究生时得老师帮助很多。现在青岛农大工作。读研期间上过不少您的课,鲜活生动,至今记忆犹新。好多年不见老师,一直想念。本周末学生去济南参加学术会议,想登门拜访老师,不知老师时间是否方便?”当时,我还未翻阅出相关信件,陈建华这一名字自然沉淀到我的记忆深处了。我仅仅是礼貌性地回复了他的消息,并没有把他与当年那位具有上进心的学生联系在一起。所以,当我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再次接到陈建华信息的时候,便马上回复道:“你是不是当年在泰安教育学院的那个学生?”他回复我道:“老师好记性,太令人惊讶了!老师新年快乐。”“初见老师时,老师刚刚工作,风华正茂,学生也不过二十出头。转瞬已近三十年,不想老师竟记得如此清楚,学生既感且佩。”我说:“我前段时间还打听过你。我觉得你应该有所作为!”经过交流,我了解到他此后考上了硕士研究生,后又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攻读了博士学位,还在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研究工作两年,出站后来到青岛农业大学任教。目前,他已经是较为年轻的文科教授了,并出版了《中国相声艺术论》《中国相声的源与流》《现代相声的兴起与相声文本研究》等学术专著。

跨越二十多年的时间河流,当我确认当年参加成人教育的学生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时,那种无法抑制的激动无以言表!这位让我珍藏来信二十多年的学生,并没有辜负我这位老师的期望!因此,我便把保存在手机中的信件图片发给他,信函像钥匙一样打开了学生尘封的记忆:“天哪!李老师您真是有心人,居然还保存着这古老的照片!难为您是怎么找出来的,学生都语无伦次了!老师当年和学生素不相识,但在学生最迷茫的时候竟能雪中送炭,帮学生买了不少书,当年学生跟着您取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没有老师关键时刻的指点,学生必迷茫至今。老师恩德,没齿难忘。”陈建华又不无激动地说道:“学生又如同回到当年的函授课堂上,老师上课的风采至今生动如初。没有老师当年的点拨,学生就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和更瑰丽的风景。没有老师的引导,学生哪里寻找指南针定位人生迷航?青葱的岁月和老师的风范,深深烙在学生骨髓中。”

当看到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陈建华学有所成时,我不禁对教师这个职业有了全新的理解:教育并不仅仅是传授知识,还要在传授知识的同时改变学生的文化心理结构,培养学生树立早期的人生目标,使他们理性地设计未来的人生之路,进而走出既有文化和现实的桎梏,实现自我价值,让个人在融入人类文化的创造河流中确认自我存在的意义。从这样的意义上说,我作为教师对学生精心培养,也隐含了对那些曾经教育和提携过自己的先生们的一种感恩,这恰是人类文化之所以在代际传承中得以增殖的内在奥秘。

作为园丁,我们应该精心呵护学生那片纯洁的心田,让他们理想的嫩苗茁壮成长,然后在赏识与期待中,静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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