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粮棉

2023-07-06 02:12魏华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棉花玉米土地

魏华北

上好的土地并不阔远。

村庄挨得紧。道路随了地势,弯弯绕绕的,从一个村头到另一个村头,从一个地头到另一个地头,很窄。庄稼人,要留下更多的泥土给庄稼。

黄河里的水,顺着沟渠流过鲁西平原上的村村落落。即使年年风调雨顺,土地也少不了春秋两季的浇灌;村里村外,还要留上一两个坑塘,蓄满了水备着,或者用来洗掉衣裳上的汗渍。

东风才过黄河岸,村里人已耐不住心里的悸动,荷锄走向田间。他们巴不得要唤醒冬眠的麦苗哩:长吧,看看这泥土多松软多肥厚!

孩子们欢腾着,鸡犬牛羊也叫得勤快。鲜活的春水顺着垄沟灌入麦田,大人们挥锨指引着水的流向,远远近近大声拉着家常——乡间的喧嚣是另一种喧嚣,在朝雾和夕烟中充满诗意,是错落的音阶和跳动的音符,在青草香中仿佛浸染了新绿,充满了希望。

庄稼人最知“春脖子短”,可不敢耽误农时呢,施肥、除草,所有的劳动都要上赶着麦苗生长的节奏。风愈加暖起来,吹过田间地头,吹动肩头汗巾,吹起层层绿浪。麦梢沉甸甸的,谁都想掐一穗捧在手心,小心搓过,望着油亮的麦仁嘿嘿偷笑。

白居易诗云: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漫野麦黄,大地烁金,乡间迎来大事件。学校要放两个星期的麦假,就近的县城也变得空荡荡的,我们和长年耕种土地的父老乡亲一样,从未远离土地,从未舍弃土地。

村头轧出场院,村里村外一派繁忙。割麦,银镰唰唰;捆麦,匀称齐整;拾麦,田无遗穗。麦浪里,人影出没,挥汗如雨;硬实的小径上,车载肩扛,抢步如追。太阳热辣辣地晒吧,日头越大越欢喜;汗水滴滴答地流呗,没有任何一种熨帖赶得上在劳动中收获。鸡未鸣,炊烟起;日已暮,人未歇。馒头咸菜绿豆汤,老牛拉着压场的石磙转着圈圈,麦收时节,村里无夜。

除了抡起镰刀,少年的我加入了所有的劳动。“四儿,树荫凉里歇会儿,不差你这两下子!”母亲一边弯腰忙碌,一边连声催促。可是,谁又能收手闲得下来呢?就算拾得一穗麦子,也能汇入粮袋磨出好面呢。直到夜深时,场院里小麦成丘,麦秸成垛,我吸吮着新麦的香,依偎着秸草遥望星空,渐渐听不清大人聊天的话语,在悄然而至的凉意中酣然入梦。

县里几个高中的学生自发组织起来助农割麦,生龙活虎的队队人马走遍远近村庄。总是有劳力不济的人家,相互帮衬是乡间的传统,地是各家的地,粮却是天下苍生的粮。

一行行麦茬的中间,点种上了玉米,大地在热浪里休憩与萌发,新的播种带来新的希望,大人回城,我们返校。身体的疲乏多日不能消退,坐在教室里的我们像是受了某种启示和鼓舞,学习竟更加努力。

玉米养我,我育禾苗,手里边侍弄,心里边牵挂,庄稼人与庄稼惺惺相惜、彼此成就。路边零星的牛粪,猪圈里的烂泥浆,甚至久经柴火熏烤的旧灶坯,所有能够带给庄稼营养的东西都被搜集起来,精心晾晒、拍打、调和,作为肥料送到禾苗的根旁。生赖的弱苗往往得到格外的照顾,干旱时多浇上半碗水,或者摘半片荷叶遮阴,可不敢怠慢哩,缺一棵苗就是撂荒了一拃地啊。

“二爷,累不累啊?”

“嘿嘿,相三儿回来了,”哼着《朝阳沟》栓宝唱腔的二爷爷给一棵玉米苗壅了壅土,直起身子看看挽着飞鸽自行车站在路边儿的相三儿,“你咋不问问这地累不累呢?”

“唉,汗滴禾下土啊!”

“可不,这是咱庄稼人的光荣,”二爷爷满脸骄傲地高声说着,接着唱,“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相三儿比我长几岁,初中毕业顶了父亲的班,进厂当了工人,胸前的兜里一年四季挂个笔帽。要是我赶上他俩对话,一准儿会说:“三哥借我钢笔用下呗,我想记下二爷的话呢。”

我最愿意听二爷爷拉呱。星期天,我们在地里小心地给玉米剔苗,或者拿铁锨翻起尖利的麦茬。二爷爷想抽旱烟时,便就着田埂坐下,喊我们围过来。一口浓烟从他嘴里喷出,我们被呛出老远,他更是笑着咳得上不来气。故事总是那些故事,又是老班长又是鬼子的,我们知道答案,却抢着问:“那咋不留在长春哩?”二爷爷说:“咱当兵前就是个农民哩,谁还不恋着乡土?”

一场透雨过后,玉米苗噌噌地长,很快从细麻条儿长成了棒子树,一左一右齐腰结穗,吐出嫩黄细密的花须,贴着泥土爬出一两圈儿壮根,牢牢地扎进地下,自信而又倔强的样子。像是对待要出门闯荡的半大小子,大人们并不放心,每逢大雨,总要操起铁锨,挽起裤腿,迎着瓢泼风卷的雨水,守护在地头。

这景象,比奔忙的麦收更让人动容。一有空,我们便爬进玉米地,成堆地拔起疯长的野草,不顾玉米花子蹭得满头刺痒,不顾叶子划破湿漉漉的肩背,只想让劳碌的父母得到些许慰藉。

苞谷秋成晒满场。未过中秋,天气已经十分干爽,大地变得宁静,像晨昏时的黄牛,心满意足地从劳作里歇下来,或者又在做着上工前的准备。淡云轻飘,自高远处照望着土地上的生灵;不只生灵,就连树木、屋舍甚至农具,都仿佛得到了抚慰。黄澄澄的棒子穗儿,金灿灿的玉米粒儿,摊满屋顶、场院。妇女们好事起来,三五个聚在一起,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嘁嘁喳喳了无顾忌地说笑;男人们在田间耕耙,看到不远处一个手势,便自语着“牛累咧”,忙不迭地扔下牛绳,掏出两只卷烟,走到树荫下。大地舒展,万物自由;秋收秋种,是田野里的长调,是人与自然的和歌。

麦子发芽,道道新绿拱卫着村落。北风紧着刮,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它们便静默起来,和村舍里的人与牲灵陶醉于年节的喜庆。

人勤地不懒。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才过,麦田里已经满是劳作的人们。棉种刚在炕头上捂出了嫩芽,要趁着土地苏醒,麦苗酣眠,赶着早春套种到麦田里呢。

那一年,种棉的技术和热情传遍了十里八乡。作为经济作物,侍候棉花遠比种小麦玉米精细得多,比如在麦垄间播种时,两拃远刨一个四指深的坑儿,浇上半瓢水,半干时松土,点上棉种,覆上浮土,用手掌轻轻压实;倘若遭了雨淋,还要小心地帮它们揭开嫩芽上的泥坯。终于出苗了,剔弱留壮,晨起松土,天夕压实,日复一日,棉苗起初长得可真是慢呢。待麦子收割时,恰好茁壮,油绿喜人,然后喷药、捉虫、去顶、打杈,缠磨得棉农不亦乐乎。直至秋来,满地郁郁葱葱,层层密密,次第开花结实,爆出松软洁白的棉花……

村东头有两亩盐碱地,家里孩子多,都上学,体弱多病的母亲咬咬牙承包了下来。棉花耐碱,幼苗出得整齐,每天抚弄着它们,母亲的眼神温暖而坚定。棉花早已高过脖颈,站着打杈,弯腰捉虫,或者腰系小包袱趴在地上拾棉花,棉田里常有我们的歌,也常见母亲的笑。

马苏臣诗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棉花的收成,变作学费,支撑起了孩子们的未来。几十年后,面对慈爱年迈的母亲,我仍然无法想象当年她那么孱弱的身体,怎样一次次在烈日下背起沉重的药桶,一次次把沉重的包袱背上房顶晾晒棉花,一次次拉着沉重的地排车将棉花送往遥远的棉场……那是作为母亲才能拥有的耐力和勇气,土地般包容、忍耐、温厚。

大地上的故事,这些年来日新月异。村头扣起了一个个塑料大棚,种蔬菜也种瓜果;数以万计的鸡鸭在鸡场鸭场快速生长;轿车与货车奔跑在繁忙的乡间公路上,缩短了去往城市的距离。耕种换了方式,机械过处,土地服帖,粮棉增产;只不过,少了无微不至的付出,便少了人与粮棉共生的依恋,少了人对粮棉和土地的情感。母亲种过棉花的那片地,如今是一个粮仓,万石粮食在这里加工存储,携手建这粮仓的,是相三儿的两个哥哥。好事的我每年夏秋,都要专程去看山丘般堆积的粮食,分别给腼腆的哥俩一个大大的拥抱。

流淌在麦茬间的汗水,咀嚼玉米秫秸的甘甜滋味,还有拾棉花时双手的充实与力量,是我永远不能忘却的记忆。生活在城市,我却常有寻找泥土种下粮棉的冲动,在就近的城郊认领了半分土地,依着农时种下麦子、玉米和棉花,和它们一起感悟四季交替,生生不息。

土地给予的最少,土地给予的最多。故乡并不阔远的土地,是我心中真正的大地,大如命,大如天。

猜你喜欢
棉花玉米土地
棉花是花吗?
收玉米啦!
我爱这土地
棉花
我的玉米送给你
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最饱满的玉米
心中的“棉花糖”
第三讲 棉花肥害诊断及其防治
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