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怀想

2023-07-12 14:43修瑞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爱人孩子

破晓

我的睡眠质量向来是不错的,但是,那天夜里,我失眠了。

确切地说,是原本已经睡下了,只是后半夜被突然叫醒,之后才失眠的。叫醒我的人是臭宝,臭宝是我对爱人的昵称。结婚七年多的时间里,爱人只有两次在半夜将我叫醒。一次是因为她的胃病犯了,想是已经疼了很久,等我醒来时,她的脸色一片惨白。我送她去医院,那时她疼得几乎无法直立行走,衣服还是我帮她穿的,然后背着她下楼打车。

另外一次即在这夜。

我问她是不是胃病又犯了。没等她回答,我便起身准备去抽屉里给她找胃药。刚坐起身,爱人递到我面前一样东西。夜色太暗,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能借助透过窗纱的几点星光大约判断出那是一件半尺长的条状物。正想问她那是什么,她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是验孕棒。突然亮起的手机灯光下,验孕棒显示窗里的两道红杠格外鲜艳,那鲜艳的反光刺得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我回身从枕边摸起眼镜戴好,重新确认了一遍,的确是两道红杠。还是不敢相信,起身去了卫生间,借着卫生间里的白炽灯光反复确认,两道红杠像是两颗烧红了的钉子,牢牢地钉在那里。

错不了,爱人怀孕了!

大约十分钟以后,我重新回到屋里,回到床上。爱人依旧躺在床的右半边,向右侧着身子。我想从身后轻轻或者紧紧抱住她,这个念头在某一瞬间非常强烈,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正值北方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我们住的是向阳的房间,屋里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即便是躺着一动不动,周身也始终是汗。

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一把扇子。我看不清楚扇面上的文字和图案,但其实也不必看清,它们早已潜入了我的脑海:一面是专治男性生理疾病的广告,另一面是治疗女性不孕不育的宣传语。这把扇子还是三年前我在吉林市工作,某天下班在公交站点等车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塞给我的。她卖烤红薯,也兼职发小广告。没想到,我竟用这把扇子清凉了两个夏天。而这一刻,我又摇起了它,朝着爱人的后背,轻轻地上下摇动。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借着微弱星光,可以看清爱人偏瘦的左肩在颤抖,很轻微。我知道,她是在哭泣。这哭泣里,有太多心酸、无助和难以言表的情愫。

爱人是希望有一个孩子的,一直都是。这种希望不是某一刻的突发奇想,也不是在某一段时间内突然的强烈渴望,而是渗透在千百个日夜的每一处生活细节里。比如,她特别喜欢朋友家的一个小名叫“年年”的孩子,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的每一条关于孩子的信息,她都会反复翻看,有时也拉着我一起看。后来,光是看已经不能满足,她把每一次抱那孩子的感受和细节都仔仔细细讲给我听,或者给我买一只烤鸡腿,或者半开玩笑地以绝食相要挟,让我务必用文学的方式替她记录下来。其实,也不单单是喜欢“年年”。

我們那时还住在吉林市,我家住三楼,一楼东门也住着一个小姑娘。爱人常把她领回家,和她在卫生间里一起玩水,或者蜷在沙发上相互搂靠着看动画片《小猪佩奇》。不仅如此,某日,我发现她在偷偷浏览儿童用品网店,发现她收藏了一百多个儿童用品的链接。还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发现爱人竟在正对门口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测量儿童身高的长颈鹿图案贴纸,阳台上还多了海蓝色儿童伸缩衣架。更多的时候,希望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甚至是一退再退,退到自认为已经无路可退,却仍然不知道底线在哪里。

刚结婚那年,爱人怀着对爱情美好的向往,辞掉了在日报社的工作,不顾一切只身来到吉林投奔我。她那时没了工作,我也只是机关里一名最底层的小科员,拿着两千左右的工资。因为是与一个男性朋友合租的房子,房租相对能便宜一点,但也还是要月付四百五十元。水、电、网费要交,燃气费要交,还有两个人的手机话费要充值。除此,开销的大头是一日三餐。考虑到与朋友合租的房子过于局促,生活多有不便,于是重新租了一套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过起二人生活。为此的代价是,房租开销比之前多了几乎一倍。那段时间,但凡提到生孩子,爱人总是不免长叹一口气。她常说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总不能在一个连转身都紧张的老旧出租屋里生吧?孩子的童年不该被这样黑黢黢散发着霉味的牢笼所囿。的确,有一套相对宽敞干净的自己的房子,这是底线,另外,孩子生出来了,吃喝拉撒都需要花钱。我承认她比我精细,每天和我计算着。即使衣服可以拣别人剩下的,婴儿车、婴儿床、儿童餐桌、爬爬垫、各种玩具等等这些都可以拣,尿不湿总得自己来买吧?而且如果没有母乳或者母乳少,每个月的奶粉钱要比房子的租金还高。孩子稍大一些,多少得学几项特长技能。爱人喜欢钢琴,我喜欢小提琴,但逛了两家培训班,培养孩子学琴的念头便果断打消了。不打消又能怎样?一个小时的学费赶得上我三四天的工资。有十万元存款,这是爱人敢生孩子的另外一条底线。

常有亲友这样说,生孩子这件事,穷有穷的养法,富有富的养法,过去生活条件差,不是也照样养大了一茬又一茬人嘛。这话不假,有一段时间,我也这样宽慰自己和爱人。只是,过去的穷养,是大家在同样贫穷的背景下别无选择。但如今,身边所有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条件。而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将出生在如此狭小老旧的出租屋里,吃最便宜的杂牌奶粉,拣别人家孩子用过的东西,这我绝对不能接受,爱人也不可能接受。这不是矫情,在这件事情上,天下的父母大约都是同样的心情。

为了守住这两条底线,爱人卖过保险、去媒体当过临时工、做过社区公益岗位,甚至几次撺掇我,准备去珲春街夜市摆摊兼职卖烤苞米和烤地瓜。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我们住进了自己的房子,即便仅仅是付了首付。爱人将近三年的努力也有了回报,考取了事业编制。收入增加且稳定,省去了房租,加上两人继续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总算有了一点积蓄。尤其是距离十万元存款目标越来越近,爱人节俭度日的方式也越来越苛刻,甚至可以说是吝啬。化妆品一概不买,饭馆一次不下,每周或者每两周吃一次肉,水果拣最便宜的买,还是十天半个月才买一回。有时早起半个多小时,徒步三公里去单位,就为了省下一元乘车钱。

等到终于勉强满足了两条底线,我被单位抽调到了中央环保督查迎检组,在雾凇宾馆集中办公一个半月。工作刚结束,无缝衔接,又被调入专项行动组,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之后,又被安排去搞田野调查,做一个关于抗日义勇军的项目,一做就是两年多。等到项目即将结项,工作又发生了变动,我被调到省城,与爱人两地生活,长达一年。

这期间,岳母就生孩子这件事情,在电话里向爱人旁敲侧击了许多次。有时直言不讳,问我们夫妻关系如何,有没有经常发脾气,还说趁自己身体状况允许,可以帮我们带几年孩子。我们明白,这是在催生。每次挂断这种电话,但凡我在家里,爱人总要盯着我看上一会儿,然后把头转向窗外,大段的沉默。

结婚七年多,生孩子一直是爱人的一块心病。我们都清楚,不是生不了,而是没法生。七年时间,这心病压得爱人不少青丝变成了白发。所以,当那根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明晃晃摆在眼前时,我特别能理解爱人的泪水里有多少委屈。

怀孕,终究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了却了多少人多年的心愿。但他的到来好像不是时候,我与爱人都调到了长春工作,虽然在长春也买了房子,但还是期房,要一年半以后才能交房。所以,爱人的第一条底线没能守住。就因为买长春的这套房子,全部积蓄都用来付了房子的首付,别说十万元存款了,就是一万元都没有。如此,第二条底线也失守了。

比起七年前,一切好像都变了,但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孩子终究还是要生在出租屋里,还是要拣别的孩子用剩的一应物件。若是早知道注定会是这样的结果,真就不如早几年把孩子生下来,也免了爱人这许多年来的委屈和不甘心。

黎明破晓前,我收起了扇子。爱人依旧背对着我,将瘦小的身子轻轻偎进我怀里。

新的一天,来了。

种子,发芽

天亮以后,我又拿起那根验孕棒反复查验。我将窗帘完全拉开,进而把窗子也打开,让阳光不受任何阻碍而直接泻在验孕棒上。一厘米见方的显示窗里,昨夜的那两道红杠还在,那是一个生命明晃晃在向这个世界宣示着他的到来。

看来,的确不是梦。

爱人问我该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当然是竭尽全力留住这个孩子。我明白爱人的意思,她也和我一样一夜未眠,想必也是思量再三。这个时候的确还没有具备爱人关于生孩子的两条底线条件,但不具备条件,难道就不生了吗?或者说,即使具备了条件,也不一定就能生育。在繁育后代这件事情上,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切物质条件都是非必要条件。我曾看过一些关于人类繁育后代的科普文章,我深知每一个孩子的到来都是从一开始就险象环生。据说只有千分之一的“小蝌蚪”可以幸运地进入子宫,而这只是这场求生闯关竞技的开始。宫颈内部会分泌出大量的黏液,它们像无数移动的粘鼠板一样,将拼命游动的“小蝌蚪”一颗一颗粘黏、包裹,任凭它们怎样挣扎或者哀求。而数以万计的白细胞更是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在冷兵器透着的森森寒光里,教条地对着一切“入侵者”赶尽杀绝。吉林市某医院一位姓刘的妇产科大夫告诉我说,如果女性子宫内有炎症,炎性分泌物会对“小蝌蚪”进行毒害,消耗其能量,缩短其寿命,而青面獠牙的炎症细胞也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小蝌蚪”一点一点吞噬掉。所以,能够最终通关进入输卵管的“小蝌蚪”少之又少,且个个需要经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而这些劫后余生的幸运儿,如果再幸运一点,它们之中会有一个获得生命权。但是,更多时候这场竞技是以悲剧收场的,无一生还。

每一个生命的到来原本就是一个奇迹。这奇迹,对于一个人,对于一个家庭,一生可能也只有这么一次。所以,既然发生了,我们没有理由不欣然且虔诚地接受。

留下,我对爱人这样说。毕竟,爱人确实怀孕了,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我已经确认了几十遍,错不了。但这一定代表怀孕了吗?医院里那些精密的医疗器械尚且有出现故障的时候,即便不出现故障,那些身经千战万战的大夫恐怕也没人敢拍着胸脯说从未有过误诊,或者保证将来不会有误诊,何况是这一根小小的简易的棒棒。

我问一位医生朋友关于验孕棒检验是否会有误差,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他说,验孕棒过期或者受潮,又或者使用人操作不当,都可能影响检验结果的准确性。当然,这些情况导致检验结果出现的误差往往是把已孕误测成未孕。但这至少说明,验孕棒的检验结果并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

而我和我爱人需要的,或者说希望的,是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从垃圾桶里翻捡出验孕棒的包装盒,怀着一颗无比忐忑的心在盒子上寻找有效日期。结果是,距离失效期还剩不到两天时间。

这是一个令人既尴尬又纠结的结果。按照包装上的说明,它的确还在有效使用期内,但也几乎进入了失效范围。谁敢肯定,这种临界的有效就一定真的有效?就好像一些超市里正在售卖的面包或者馒头,包装上写着的有效日期就一定可信吗?我就曾见过有黑心的店家暗戳戳把这有效的时限给延长了的,而且还不止三两次。

所以要想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还是得去医院做专业检查。

四天后的星期六上午,我陪爱人去了一趟妇产医院。在一楼挂号机的屏幕上,我们都注意到有两种挂号收费标准,一种是五元钱的,一种是九元钱的。爱人问我要挂哪一种,我丝毫没有犹豫,当然是后者。

“四块钱,能买一斤鸡蛋了。”爱人嘴上不情愿,但还是选择了九元钱的号。其实我们都很清楚,无论是五元钱的号还是九元钱的号,接诊的大夫在专业水平上不见得差距有多大。多花四元钱,不过是求一个心理安稳,自我暗示高收费必然能够获得高质量的服务,至少感觉主任医师在临床经验方面要比副主任医师丰富吧。

愛人挂了一位王姓主任医师的号,就诊区在二楼。因为就诊区不准家属入内,我不确定爱人什么时候能够出来,便留在二楼的走廊里等待。走廊东西走向,估计不到三十米长。我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来回踱了足有一百圈。也不只有我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四十岁模样梳着二八偏分发型的男子也在那里踱步,不时向就诊区里深深望几眼。大约一个小时以后,爱人终于从里面出来。大夫给开具了检查单子,需要检测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数值,另外还要做一项腹部彩超。

彩超很快即有了结果。因为不能进入就诊区,我不清楚王大夫是怎样和我爱人解释的彩超报告单。爱人出来以后,绷着脸,把报告单往我面前一摊,一句话也没说。我接过单子,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妊娠囊内可见一个卵黄囊。什么是卵黄囊?在我的认知里,似乎人体内突然冒出的一切“囊”,都不是好东西。它让我一瞬间想到了囊肿,想到了肿瘤。

“看这儿。”爱人指着单子左上方写着的“早孕”两个字,终于绷不住笑了。我这时也才注意到,“卵黄囊”字样的后边还写着六个字:似见胚芽回声。单子左下方标注着超声提示:宫内孕,胚胎发育相当于孕六周一天,建议复查。已经怀孕六周了,我和爱人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大夫说,还没发现胎心,建议一周后再来拍一次片子。”爱人说。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几乎在龟爬。每一秒都好像小时候吃的那种可以无限拉伸的老式灶糖一样,被拉长了十倍、一百倍。除了焦急与忐忑,一切都像是被置于慢镜头下。爱人怀孕了,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问题是,尚未发现胎心。这很严重吗?我到互联网上寻求解答,又给认识的妇产科大夫打电话求教,得出的答案大致是相同的,即如果一周或者最长两周以后还是检测不出胎心,那就意味着胚胎停止了发育。换句话说,就是妊娠失败,胎儿死在了腹中。

一周后,第二次检查结果出来了。万幸,有了胎心搏动,还清晰地拍到了大约十一毫米长的胚芽。

胚芽。多么形象生动的描述!此刻的他可不就是一颗种子嘛,与一颗东北油豆角种子的大小差不了许多。油豆角的种子种在黝黑的土地上,人类的种子孕育在母亲的子宫里。而无论是黑色的土地,还是人类的子宫,无疑都是孕育生命孕育希望最好的温床。

小的时候,祖母曾在西山的向阳坡上辟了一块荒地,每年种几十棵香瓜。瓜熟的时候,她喜欢坐在瓜地边的树桩上,一边摇着一把破了洞的蒲扇,一边看我蹲在瓜田里囫囵啃瓜,不时总要提醒几句,千万要把瓜籽吐掉,否则它会在肚子里生根发芽,长出一棵新的瓜秧来。我那时深信祖母的话,进而怯生生地问祖母,如果不小心吃掉了一颗瓜籽,它在肚子里结出新的瓜,我要怎么样才能吃到它?后来自己想明白了,它就在我的肚子里,相当于我已经把它吃了。当然,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了所谓的瓜籽在肚子里能长出新瓜秧,完全是大人对小孩子的哄骗,目的无非是希望孩子在吃瓜时细嚼慢咽,免得噎着。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越发觉得祖母的那句话里是有更多深意的。那些被我吃进肚子里的瓜籽确实没有长出可见可触的瓜秧,但在思想在精神世界里,难道不是早已衍生出一片触不到边际的瓜田了吗?

暂且不说那一颗香瓜籽,也不说是否看见了一片瓜田。毫无疑问,此刻爱人肚子里的这颗种子已经发芽,一个新的生命开始倔强生长。

我的确没有料想到,爱人的妊娠反应会如此强烈。不仅是我,就连爱人也着实被她自己的严重孕吐给吓坏了。

确定怀孕那天,从出了产院的大门直至回到住处,一路上爱人几乎都在说着与吃有关的事情。她向来不喜欢茼蒿的味道,也很少吃菠菜。过去几年里,但凡我以这两种食材做菜,无论是爆炒、水煮、凉拌还是煲汤,她都没什么食欲,鸡啄米般胡乱扒拉两口饭便不吃了。但是那天,她确实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以后要多吃茼蒿和菠菜。我问她为什么突然对这两种蔬菜有了兴趣,她说茼蒿富含粗纤维、钙元素、铁元素以及维生素A、维生素B族和维生素C等,尤其是维生素C的含量甚至比苹果、桃子都要高。而菠菜中的叶酸、胡萝卜素、维生素B6等含量都非常丰富。我问她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她说是等待第二次检查期间上网查的。说完茼蒿和菠菜,又说还要多吃核桃、花生、蛋黄和深海鱼。这都什么跟什么?这些食物之间有什么必然关联吗?还真有,它们都富含一种叫二十二碳六烯酸的物质。当这个名词从爱人口中说出来时,我“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很显然,我没有听懂爱人说的是什么,但是我得假装听懂了。因为在爱人眼里,我似乎是一个博学的人,好像無论什么事情,或多或少我都应该知道一些。既是如此,我便不好让她失望。趁她不注意,我转过身,用手机上网搜索“二十二碳六某酸”。我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不清楚是哪个“xi”字,这无可厚非,所以用了一个“某”字临时代替。“360百科”给出的解释是:简称DHA,俗称脑黄金,是一种对人体非常重要的不饱和脂肪酸。原来如此。DHA我是听说过的,最近几年里,不少婴幼儿奶粉广告都在以它为噱头宣传炒作,说是可以完善大脑神经发育,增强记忆力,甚至能改善老年痴呆症状等等。这些所谓的功效宣传是否有科学依据,我不得而知,但无论是自愿记忆还是被迫接受,我确实对DHA这个名词有所耳闻。这样看来,我好像确实还是“博学”的。我问她这些知识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回答还是互联网。

“还得多吃黑提子、黑枸杞、蓝莓、车厘子……”爱人掰着手指,微勾着头,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牙疼,怕吃甜的东西吗?”我打断爱人的话说。

“抖音上说,孕妇常吃这些东西,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没办法,只要对他好,我牙疼就牙疼吧。”爱人叹口气,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小腹。

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后,爱人推了推我的左手臂,叮嘱我帮她记下一串食谱:白萝卜清炖羊肉、百合炒荷兰豆、芹菜拌花生、牛腩炖柿子、清蒸鲈鱼、紫菜蛋花汤……一口气竟然报出五十多道菜名。

为了这个孩子能够健康出生,爱人的确是做了不少功课。我问过大夫,这份食谱确实很适合孕妇。那么就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我们那时租住的房子仅仅是一间公寓里划分出来的一个插间,没有厨房。而且当初签订租房协议时,协议里明确规定不得在房间内炒菜。另一个是如果选择下馆子或者叫外卖,菜品卫生问题没法保证,并且消费一定比自家做要高很多。所以,这份孕妇食谱里的菜如果想被既健康又实惠地端上餐桌,解决办法大约只能是重新租一套有厨房的房子。

重新租房是必要的,不仅仅是为了能够起火做饭。随着爱人妊娠的月份越来越大,尤其是妊娠晚期,我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顾爱人,显然是分不开身的。这就需要请岳母从外地过来帮忙照顾。而我们租住的那个插间,大约只有七八平方米大,一张双人床以及一个推拉门衣柜占据了大半空间,余下的地方连转身都费劲,根本住不下三个人。另外,新买的房子要等到第二年的年底才能交付,到那时孩子已经出生大半年了,总不能让孩子也跟着挤在这样一个逼仄到令人窒息的房间里。所以,换租一个独立的宽敞的房子,这是迟早要办的事情。但在这一刻,最棘手的问题并不是换房,而是爱人的饮食。

我们都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只要食谱选对了,饮食就不会有问题。但现实是,爱人因为妊娠反应严重,根本就吃不下东西。

爱人的妊娠反应来得突然且猛烈。从医院回来后的第八天早晨,我提着从小区门口买的馅饼和皮蛋瘦肉粥回到住处时,爱人正在卫生间里干呕。她连续呕了十几下,声音不小,即使隔了两道门,我都听得很清楚。我以为是她刷牙时不小心把牙膏吸到了喉咙里,这种情况在我身上也曾发生过。但很快我就发觉,我的“以为”是错的。早饭刚吃到一半,爱人突然起身跑去卫生间,又是一连串的呕吐。我拿起一包纸也追去了卫生间。门是半开着的,我进去时,爱人还保持着两手撑在洗手盆两边的姿势。我给她递过两张纸,就势往洗手盆里望了一眼,混合着食物的呕吐物溅得到处都是。

重新回到房间,我和爱人仔细分析可能导致这次呕吐的原因。显然不是早饭的原因,因为在吃早饭之前,爱人已经有了呕吐症状。也不太可能是前一天晚饭的原因,因为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出现不适反应。若是中暑,这时候已经进入九月,北方的天气开始转凉,一早一晚甚至需要添置秋装,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中暑的可能。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就是怀孕导致的呕吐。

爱人的孕吐反应一发不可收拾。我买了新鲜牛肉和西红柿,花费好一番工夫,终于与一家看起来卫生条件还算不错的饭馆老板商定,我支付加工费,他负责加工。炖了一个多小时的牛肉柿子,爱人却只吃了小半碗。也罢,虽然吃得少,但总算比一点都吃不下要好。我去卫生间刷碗,转身的工夫,哇的一声,爱人把刚吃下的牛肉柿子吐了个干净。

很不凑巧,那段时间,省委组织部在全省厅局级单位选派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我被单位派去长白朝鲜族自治县南尖头村任驻村工作队员。那是一个怎样的村子?它处在中朝边境线上,村部与鸭绿江的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斜对岸就是朝鲜的雨坪里村。村子距离长春有五百多公里远,那里不通火车,也没有高速路,甚至村子与县城之间都不通客车,回一趟长春需要至少六个小时车程。如此长远的路程,我只能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回一趟长春。那天我回来,一进门,爱人正侧身伏在床头,一口接着一口干呕。床头边的地上放着一个一次性长方形塑料盒,盒子里浮着一层正在发酵的呕吐物,白菜的白与黑木耳的黑,格外分明。

那一刻,我眼底的潮水猛烈上涌。我倒掉那些泛着腥臭味道的呕吐物,从弯腰拾起塑料盒到进入卫生间,我是全程低着头的。我不想爱人看到我的难过,更怕看到爱人难受的样子。关上卫生间门的那一刻,没能忍住,十几颗泪水蹦了出来。我看着那些呕吐物,黑白之间隐隐泛着的绿色,怕是爱人把胆汁也给吐了出来。

我们都不清楚爱人的这种孕吐反应到底会在什么时间结束,我听说有人妊娠六个月时还会呕吐。也就是说,爱人的这种即吃即吐的“不过肠”式的进食模式可能还要持续四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这结果我们不能接受。不接受,是因为爱人的身体根本无法再这样消耗下去。在过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原本就偏瘦的她,体重下降了十多斤。她的颧骨正在隆起,两眼深陷,眼神弥散且迟滞,两腮向内已经凹出了明显的弧线。如果再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爱人的身体是要出大问题的,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也保不住。

“确实是这样。”大夫说,如果体重下降超过孕前的百分之五,就需要考虑就医了。严重的孕吐不仅导致身体缺水,更直接造成营养的严重供给不足。这样的后果,大人承受不了,还处于胚芽状态的孩子同样承受不了。所以,大夫的建议是,如果未来一段时间内仍然孕吐反应强烈,就需要进行医药干预,甚至强制终止妊娠。

我把爱人的情况说给了三位不同医院的大夫,他们给出的解答意见大致是相同的。我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做思想斗争,我想要一个孩子,但是我必须首先选择爱人。我说,即使这次不成,我们都还有时间,往后还有机会再要孩子。爱人两手叠抱在腹前,用力摇了两下头,说如果这次放弃了,先不说会不会有下一次,就算有,也还是要面对孕吐的问题。

所以呢?所以,这一次必须要保住孩子。说完话,爱人强忍着干呕,喝了几口瘦肉粥。我给煮了爱人最喜欢吃的青虾,她勉强吃了两只。我剥第三只时,爱人一边摆手,一边不停地吞咽口水,她在努力不让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少时,她说下楼走走吧,透透气,或许能加快食物消化。

九月下旬的长春,晚上九点,已经有了秋的寒意。爱人穿了加厚的秋衣,但她太虚弱了,她清瘦的身体在肥大的秋衣里不受控制地瑟瑟抖着。我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她把身子深深靠在我的右臂弯里,两手依然叠抱在小腹上。我知道,她在保护她的孩子,保护我们的孩子。

你好,小想想

孕吐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天还未亮,爱人轻挪起身子,侧斜着倚靠在床头,身子与床头的铁栏杆之间垫着一方荞麦皮枕头。她身子很轻,前一天夜里我陪着她在小区里消食的时候,一阵浅风吹了她一个趔趄。那风很轻,轻得像是一只最普通的蝴蝶,不经意扇动了一下翅膀。但是毫不夸張,她确实差一点就被这薄如蝶翼的风给吹倒了。就是这样轻的身子,她在靠向床头的铁栏杆时,即便有枕头缓冲,即便有夜色掩护,我还是感觉到了来自铁床杂着金属感的震颤。

是的,我比往常提前一个多小时醒来,因为爱人挪动身子发出的轻飘而沉重的声响。我以为她又要呕吐,于是起身准备去给她拿塑料盒。那个盒子通常都是放在爱人床头旁的地上,方便她随时使用。前一夜临睡前,我把盒子拿去卫生间清洗,先是用洗衣液浸泡,后又用香皂里外擦磨,沥干水,隐隐约约还是能闻出消化物持续发酵的气味。我把卫生间的窗开了一道两寸宽的缝,盒子正对着窗缝,里面压了一块香皂。

黑暗中,爱人用她的左手轻握着我的右手。她大约猜到了我起身要去做什么,她就那样攥着我的手足有五分钟。静静地,静静地。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爱人的声音很低,些微沙哑里透着浓郁的疲惫。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敢肯定她刚刚经历了对这黑夜长久的凝视,她的眼睛比这黑夜的黑还要深邃。

我说,孩子至少还要七八个月以后才出生,取名字是大事,需要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尽快想出缓解孕吐问题的办法,不能再让体重下降了。爱人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吸一呼之间,黎明前的黑暗似乎因此被稀释了分毫。她说,还是抓紧给取一个名字吧,小名也好,哪怕只是临时的,有了名字,或许就能把这个孩子给拴住。她说这话时,两手轻抚着小腹。

我立时就明白了爱人的意思。她之所以催促我早给孩子取名,是担心我们的孩子保不住。在我的老家,尤其是农村地区,多年来一直有这样一种说法,或者说是一种不需言表的共识,大致是说人到这个世界只是一种偶然,孩子在女人的肚子里随时都可能突然消失,而防止孩子突然消失的办法就是尽快给他取一个名字。一旦有了名字,这个名字就会像一根绳子一样把孩子牢牢地拴在这个世界,直至他平安降生。这就好像放山人千百年来迷信于用一根红绳拴住一棵野山参的茎,防止采挖时人参悄悄溜走一样。这显然于科学是解释不通的,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去相信它。我知道,选择相信其实也是一种无可奈何。而在那一刻,爱人无疑是无奈的。只是我没有想到,这种尚无科学依据的说法或者说是共识,在距离我的老家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大同市同样有流传。当然,或许它原本就是从那里发源的。

我想,爱人她自己也清楚,这是病急乱投医。别无选择,那便抓紧时间给孩子取名字吧。况且在孩子出生以前,名字终究是要取好的。

取名的确是一件大事。名字一旦定下来了,基本上是要伴随一个人一生的。或者也不仅仅是一生,当他百年以后,名字还要留在墓碑上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长时间。如果他有天赋并且足够努力,将来在某一领域为这个世界作出了一定的贡献,那么这个名字可能还会像杜甫、岳飞这些先贤一样流芳百世。若是真能有那么一天,却因为名字没给取好,怕是连追悔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这件事情马虎不得。

同事说我作为一个文化人,给孩子取的名字必然得是大气且特别的,更关键是要能体现出深厚的文化内涵。如果名字取得普通或者稍微浅显了,怕是要令人感到失望。在同事看来,大约作家应该就是比较高级的文化人了。给孩子取名字原本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如今既然被架在了“文化人”的高度上,这似乎就变得有那么一点点公家事的意味了。

既是要显得有文化内涵,索性便买来一本龚祖培先生译注的《诗经》。买书时,店家另外推荐了一本同款装帧由罗吉芝译注的《楚辞》。简单浏览一番,一并买了。我想,根据这两本书来给孩子取名字,总该是能找到一点“文化内涵”了吧。于是从《关雎》一直翻到《殷武》,再从《离骚》探究到《招隐士》,整整花了两周时间粗选了十一个名字。而后又反复考量,终于初步认定了,就叫一苇。《国风·卫风·河广》一文中有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一苇,有技高心阔、凡事轻易可成之意。另外,《三国志·吴书·贺邵传》也有“长江之限,不可久恃,苟我不守,一苇可航也”的句子。除此,我也在佛經中找到了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典故。我兴冲冲把这个名字说给同事,同事撇撇嘴说,“文化内涵”似乎是有了,但是与我的姓氏连起来,感觉有些拗口,修一苇。这名字拗口吗?我说给爱人听,她也撇嘴。我说如果觉得“一苇”不妥,那叫“一航”也行,反正出处没变,寓意也没变。爱人眼前一亮,微微点点头,说“一航”可以暂时留作备用。我这个“文化人”,苦思冥想了大半个月,竟然给自己的孩子只想到了一个勉强可以被留作备用的名字,实在是惭愧。

名字还得继续想。

某天去给爱人买铁剂,无意间发现我走进的那家药店里也兼卖中草药。看着朱漆药柜上那些中草药的名字,我突然发现,好多药材名都非常悦耳,比如白术、广白、景天、川谷、子苓、重楼等等。遂又想到,或许可以借一味中草药的名字来给孩子取名。爱人听了我的想法,眼白上下一翻,啧了一声,说用中草药给孩子取名字,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说得迷信一些,名中带药即是命中带药,难不成要让孩子一生中离不开药?得嘞,以药名入人名的想法就此打住。

“你觉得‘星泽这个名字怎么样?”我问爱人。

“有什么典故或者寓意吗?”爱人反问。

这里面的确是有“典故”的。我在中朝边境线上驻村工作的时候,六月的某天早上我去田间察看庄稼苗,无意间捡到了一颗有明显灼烧痕迹的奇怪的石头。后来经过专业人士鉴定,那竟然是一颗陨石。陨石,也就是幸运降落到地面上的流星。村里人通常把陨石称作星星,并且有对着星星许愿的传统。既是传统,既然已经入了乡,自然是要随了俗。我那时的确对着那颗陨石许了一个愿望,我在心里默默期许着,期许不久的将来能够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巧合的是,两个月以后,爱人就怀了孩子。我曾半开玩笑地和爱人说,这个孩子没准就是天上的某颗星星听到了我的许愿,所以不惧千万光年之远奔赴而来的。爱人也接着我的话往下说,但愿是文曲星下凡,或者武曲星也可以,可千万别是一个喜欢作妖捣蛋搞破坏的小魔头星星。

“这是星星的选择。所以,你觉得‘星泽这个名字怎么样?湖泽的泽。”我问爱人。

爱人还是那句话,暂时留作备用。

又是备用。显然,爱人对于这个名字还是不够满意。我说要不干脆叫“远兮”吧,路漫漫其修远兮。生男孩叫修远兮,生女孩叫修远曦。

“这个感觉还不错,暂时留着。”爱人说完,思忖了片刻。过了一会,她喃喃道:“就是这个‘曦字笔画太多了。本身你这个‘修的姓氏笔画就不少,名字里再有这么一个‘曦字,将来孩子上学考试,光是写名字就得比别人多浪费半分钟时间。半分钟,能答完一道题了。”

说完,我和爱人都笑了。

算了,名字看起来一时半刻是定不下来的。那就先给孩子取一个小名吧。叫什么呢?爱人说,这孩子特别调皮,每次去医院产检,他都特别不配合,要么不动,要么用手捂脸,不如叫他“皮皮”吧。我摇头,这个名字让我瞬间联想到了吉林市有一家叫“皮皮”的动物医院。

“那就这样,生男孩叫淘淘,淘气的淘;生女孩叫桃桃,桃花的桃。”爱人说。

这个想法倒是和同我共用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不谋而合。

我说,要不叫他“想想”吧。想了这么多名字,至今还是不断地要“再想一想”,那就干脆叫“想想”,也是希望孩子将来为人处世时,凡事三思而行。如果一定还要体现出一些“文化内涵”在里面的话,诗人李白不是曾有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嘛。

所以孩子,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即便还只是一个小名。

那么——

你好,小想想。

转机

确诊怀孕那天晚上,爱人就曾问我,怀孕的事情什么时候告诉岳母比较合适。我问她是怎么想的,她说有孕才一个多月,胎象还不稳定,怎么着也得等到懷胎三个月,胎儿坐稳了再说,免得这期间万一出现什么岔头,白高兴一场。说完,我自言自语说,如果这段时间里,岳母又催促生孩子的事情,该不该告诉她实情呢?

“我妈那个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有的时候如果揪住一件事情,能啰里啰嗦说个没完。她要是问起来,不行的话,还是说了吧,我可不想听她没完没了地叨叨。”爱人说。少顷又说:“算了,还是得等这件事四平八稳了再说,不急于这一两个月时间。”话说出口尚有余温,又长舒一口气,说:“可她要是问起来,我该咋说呢?”

显然,爱人还没有从得知怀孕这件事的激动中平复情绪。或者确切地说,是仍然处于兴奋状态。而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十个小时。

“说吧,最近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我说。

爱人看了我一眼,向耳后捋一下刘海,低头略作思忖,继而摇头,“还是再等俩月吧。”

不出所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岳母的耳朵里。当然,与我的料想还是有一点点的偏差。我的预料是三天至五天,爱人会在这样一个时间段内达到忍耐的极限,继而将事情告知岳母。我太了解她了,她不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这话没有贬损的意味,不过是说人与人的脾性本就各不相同,有慢性子的,有急性子的,也有性子不急不慢的。单就急性子来说,又可以分为稍急、一般急、比较急、特别急等等。无所谓哪个好哪个坏,只能说各美其美,各有优长。爱人大约是属于比较急和特别急这两档性子之间的人。比如我说单位选派我作为乡村振兴工作队队员,一个月以后需要去边境驻村服务。话刚出口,爱人即开始忙着帮我收拾行李,内裤要拿什么颜色的,鞋子要准备几双,吃什么面包喝什么水。也不仅仅是她自己收拾,还要让我坐在行李箱边,听她嘱咐防晒霜怎么使用,润肤乳每次用多少,哪块香皂是洗内衣的,哪块香皂是用来洗袜子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早在爱人问我什么时候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岳母时,我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只是没想到她的性子比我预想得要急,仅仅时隔一天,岳母就知道了。也不只是岳母,她还告知了七八位好朋友和老同学,有山西的,也有吉林的。

得知爱人怀孕,岳母自然是高兴的。当时爱人倚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同岳母微信视频,我在卧室里赶写一份工作报告,隔着房门和手机屏幕,我能清晰地听到来自一千几百公里以外的岳母的笑声。那笑声里的湿气很重,这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在岳母内心里的分量之重,继而在我的内心里生出几分愧疚。

这个孩子,大家都盼了太久。

那时,爱人还没有明显的妊娠反应,而且我俩都要上班,对于烦请岳母过来帮忙照料的需求并不急迫。而岳父母也在忙着帮我的小舅子装修新房,即便她来了长春,心里难免还是放不下装修的事情。所以,岳母的意思是,等胎儿月份稍大一些,爱人行动不便时,她再过来。其实我能理解,忙着装修房子不假,对于突然间的离开故土心存顾虑想必也是有的。毕竟有个词或者说是有种心情叫安土重迁。虽然谈不上迁离,但既然是来照料孕妇,终究是要至少离乡数月时间。

原本一切都计划妥当,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突然而强烈的孕吐反应,着实打了我和爱人一个措手不及。短短一个月时间里,作为孕妇,爱人不仅没有增重,反而暴瘦了十多斤,甚至到了被医生告知需要考虑终止妊娠的地步。即便我一直在努力佯装镇定,但我知道我是慌张的。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般境况,心如火焚却不知所措,无能为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令我连续几个夜晚失眠。

“咱们重新租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吧。”我说。这大约是那时我能够为爱人和孩子做的唯一的事情了。我虽然是以商量的语气在说这件事情,但其实不论爱人同意与否,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在她工作单位跟前最好的小区里租了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所谓最好的小区,其实也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盖的半老房子了,本世纪初的装修风格,满屋子棕黄色的木制地板,踩上去不知哪块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除了时不时会叫上两声的地板,这屋子里还有成队觅食的蚂蚁,有鬼鬼祟祟自知不被人类待见的蟑螂,有几十只脚走路却能不发出声音的蚰蜒,还有至少三种蜘蛛、一只苍蝇以及一只金花虫。无疑,我和爱人并不是这里唯一的租客。但这已经很好了,至少足够宽敞,至少不必像之前租住在那个胶囊似的公寓插间里那样一进门就只有床。我想,换一个稍大的日常起居空间,或许能够缓解一些来自心情上的压抑。

搬家是从国庆节的头一天开始的,凭着我的两只胳膊两条腿,从旧出租房到新出租房往返一次大约要走四千五百步,每天搬五趟。爱人身体状态稍好些时,也拎一些衣架、脸盆类的轻物件随我走一趟或者两趟。赶上午饭或者晚饭时间,就随便进一家店吃碗热汤面、过桥米线或者不麻不辣的麻辣烫。

搬家的最后一天,岳父开车载着岳母来了长春。当岳母下车见了几近脱相的爱人时,我注意到了她神情中猛然喷发出的五味杂陈,一转头跳出几颗泪。

顾不得两千几百里的舟车劳顿,岳母一进门便开始收拾屋子。先是把冰箱里里外外擦个干净,将带来的新鲜猪牛羊肉、猪蹄、鸡腿、鸡翅以及熏肉、酱肉塞了满满一冰箱。而后进厨房,锅碗瓢盆、刀具案板、油瓶筷笼、灶台炉具一一仔细擦洗一遍。墙上的挂钟停了,她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两节电池给钟装上,重新启动时间。距离晚饭还有些时间,索性又找来拖把,给满屋子的地板擦了两遍。我和爱人都劝岳母坐下来休息,打扫卫生的事情不急于一时。岳母则操着一口地道的大同普通话说:“屋子收拾干净了,住起来心情能好一些。”

晚饭,岳母做了正宗的大同刀削面。能不正宗嘛!面是从大同带过来的,面汤里的佐料乃至鸡蛋、黄花菜等一应配料都是从大同带过来的,就连和面的水也是从大同带过来的。这让我又想起数年前岳父母第一次来吉林时,为了给爱人现做一顿凉皮,也是千里迢迢带来两大桶大同的水。岳母的解释是,担心两地的水质不同,吉林的水做不了大同的凉皮。其实我清楚,岳母想要带给爱人的是容不得半点杂质的家乡味道。这大约便是母亲,天下大同。

一碗热腾腾的大同刀削面,稍稍勾起了爱人的食欲。虽然只吃了半碗面和一颗卤蛋,比起之前的饭量终究还是多出了一倍。更为难得的是,爱人在饭后尽管还是吐了,但是只吐出了很少的面汤,多半食物还是留在了胃里。

第二天一早,岳父开车载着我回了一趟距离长春一百多公里的吉林市的家,把家里的饭桌和四把木椅装车拉到了现在的出租房。用岳父的话说,出租房的东西即便再好,感觉上还是不如自己家的使唤起来自在,尤其是每天都要用到的。除了桌椅,岳父还把挂在卧室里我和爱人的结婚照以及一张自行组装的小书桌也一并装上了车。那张小书桌还是爱人刚来吉林时,我从网上花一百八十元钱买的。从最开始与朋友合租的出租房到第二个出租房,我就想过扔掉那张小书桌。一来,是它确实廉价却谈不上物美,即便扔掉也不觉得可惜;二来,桌子两侧的柜厢背板是用大头钉按钉上的,只有三毫米厚的密度板,搬家拆卸以后,免不了出现开裂以及留下上百个无法二次利用的钉孔。之所以没扔掉,是因为新出租房内缺少一张书桌。而那时,爱人正在努力备考事业编制,需要这样一张书桌。后来买了自己的房子,考虑到甲醛问题,又把小书桌搬去了新家。不曾想,如今它又被跨市搬到了长春的出租房里。

“等明年底新房下来了,把它再搬去新房,以后可以给孩子写作业用。”爱人轻抚着桌面说。她和岳父都是仔细过日子的人,也都是長情的人。无论人、物,旧的总是有情份在。

我说:“你比资本家还资本家,就这么个一百八十块钱买的东西,用了八年还不满足,还准备给孩子再用十年八年,这是不把它压榨成木头渣子绝不罢休啊。”

还真别说,因为饭桌、书桌、结婚照的入驻,出租房里似乎真就有了一些家的气息。而因为这些熟悉的气息,也因为岳父母的到来,或者还因为搬进了宽敞的房子,爱人的眼里开始有了光。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我捧着爱人没有喝完的一颗椰子,蜷缩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喝椰汁。巧得很,央视纪录频道当时正在播出一颗椰子漂洋过海流落荒岛,然后在岛上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我突然有了一个疑问:桃子有桃核,苹果有苹果核,似乎我所见到过的水果都有肉眼可见的种子,那么椰子的种子在哪里?为了寻找答案,我把椰汁吸干,专门用菜刀将椰壳劈开,可是里边什么都没有。由此,我又犯了天马行空的毛病。如果这颗椰子没有被我或者被别人、别的生物吃掉,它最终是否也会以一棵椰树的形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海滩?它的内部是一个封闭的空间,那空间很大,里面储满了营养丰富的汁液,俨然就是一个植物版的子宫。我不知道一棵椰树最终是不是从这个“子宫”里诞生的,其实我已经大约猜到它的种子就藏在椰壳的某处,但我不想去深入探究,我更愿意固执地相信一棵椰树的诞生就是我所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拿起另外一颗完整的椰子,迎着透过阳台的太阳光高高托举。椰壳太厚,我丝毫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我似乎又看到了,一颗胚芽正在椰汁深处静静孕育。

是的,我无法看透一颗椰子的“子宫”,但是可以借助医学手段透视爱人的子宫。比如我放下那颗椰子,举起爱人产检时的NT三维彩超片子,我就看到了那个揣在她子宫里还在发育中的我的孩子。

爱人孕十二周时,按照医嘱,由岳父开车,岳母和我陪着爱人去产院做NT三维彩超检查。我是一个求知欲和好奇心都比较重的人,在出发前,我给医生朋友发微信,问他这是一项什么检查。朋友说,它是用来检查胎儿颈项透明层厚度的,一般在孕早期和孕中期交界期间进行,可以据此查看胎儿是否患有神经管畸形等疾病。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颈项透明层,也不清楚朋友所说的“神经管畸形等疾病”中的“等”指代哪些,但我没有继续追问。因为他的回答已经让我意识到这似乎是一次很重要的检查,这就足够了。如此看来,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也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强烈。我想知道的,不过就是即将发生的事情对于我的孩子是否有益罢了。

岳父将岳母、爱人和我送到产院门口,然后一个人开车在周边寻找停车位。医院正门南临西五马路。称作马路的确很贴切,道路原本就狭窄,两侧又永远停放着满满的私家车,只留给道路中间勉强可以单行通车的一道缝隙,比马道宽不了多少。

我以为爱人做彩超检查时,作为她的老公和胎儿的父亲,我可以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看电影一般看胎儿在子宫里的一举一动。电视剧里似乎都是这样上演的。所以,在踏入产院大厅的那一刻,我是紧张的。这种紧张比起当年参加公务员招考面试时程度更甚,感觉两只手的手心里好像各自喷发出无数眼泉,那些汩汩涌出的汗水顺着十指奔流成瀑。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开始担心那些汗水会不会在我的指尖孕育出钟乳石。

爱人回头问我在地上寻找什么呢?是啊,我到底在寻找什么?我在寻找医院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那些经我双手滴落的汗水。我分明真切地感受到它们向着地面流淌时对于我手掌和十指肌肤的刨蚀,但确实一滴也没有找到。

我想,我是紧张坏了。是啊,毕竟我是第一次要当父亲,毕竟这个孩子对于我们来说期盼太久了。然而现实是,我的紧张是自作多情了。我并没有进入彩超室,被斗大的“男士禁入”四个红字冷冷地拒于门外。我只能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眼巴巴看着岳母陪同爱人进入候诊区排号,然后爱人独自跟随护士离开。也就是说,连岳母也不能陪同进入彩超室。

走廊还是上次我陪爱人产检时留候的那条走廊,只不过拐了个弯而已。我以为选一个非周末时间做检查,产院里候诊的人会少一些,所以专门向单位请了一天假。原本只想请半天假,单位负责人事工作的同事以过来人的经验劝我干脆请一整天假。结果还真让她给说中了。我在门口朝彩超候诊区张望,满屋子座无虚席,甚至还有不少孕妇手扶着肚子站在过道里,有人打电话,有人反复踱着步子,有人原地跺脚且不停地向彩超室的方向眺望。看这情形,半天假大约还真不够用。

候诊的人多,走廊里如我这般被禁止入内的男性家属同样多。因为走廊空间狭小,比起候诊区更显得拥挤。尤其是候诊区的门口,里里外外簇拥了足有三十几个人,前面的人伸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后面的人踮着脚同样伸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偶尔有护士经过,拨开人群要求给就诊者留出通道,不出一分钟,通道又被等待的焦急淤塞。

我挤出人群,回到走廊里踱步,像上次一样。走廊里设有十几把暗绿色的固定靠椅,也可能原本是草绿色,因为靠坐的人多了,靠出了“包浆”。而此刻,这些靠椅上无疑是陷满了人的。有人歪着头小憩,有人半举着手机刷短视频。也有人站起身整理靠椅上的背包,我以为他准备走开,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样能比其他游荡在走廊里的人更快一步抢坐过去,我甚至已经摆好了百米起跑的姿势,结果那人一转身,又坐了回去。

等待是漫长的,但即便明知漫长,总还是要等。否则,又能怎样?我已经做好了进行一场“持久站”的准备。看那许多等待彩超检查的人,恐怕没有两三个小时是出不来结果的。

果然,岳母扶着爱人出来时,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距离早上进去过了三个半小时。我迎上去,爱人朝我扬了扬手,说排号倒是排上了,只是胎儿始终背着身,不配合检查。所以,大夫让站起身走动,或者找地方躺一会儿,又或者吃些东西,或许胎儿能转过身。说完,爱人和岳母返回了候诊区。这时的候诊区仅剩几个人,预约上午做检查的人已经陆续结束并离开,约在下午的人还没有来,所以有了不少空座椅。我看到爱人坐了下去,后来改成躺下,之后翻了几次身。

我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稍事休息。站久了,腰椎和两只脚掌以及小腿都酸疼得厉害。可惜走廊里依旧是摩肩接踵,有限的靠椅上永远坐满了人。也不只是靠椅,就连走廊靠近大厅一侧的玻璃护栏下也蹲坐了很多人。原是护栏底部有一线大约半尺高一尺宽的平台,护栏居于平台中央。这种高度和宽度,人蜷坐在上面实在不舒服,似蹲非蹲似坐非坐。但比起一直腰酸腿痛地站立着,终究还是好的。于是我也找一处可以望见彩超候诊区入口的位置坐下,用瞌睡打发等待的时间。

爱人最终是在接近下午四点做完的彩超检查,我因为蜷坐太久,两条腿麻得一时间根本挪不开步。等岳母赶来时,我问爱人为什么检查这么久?爱人边嚼着饼干边指着肚子说,这个小东西太“白皮”,一直不配合检查,要么在肚子里举着两只手背身倒立,要么用手捂脸抱头,就是不让看脸。说着,爱人也举起两只手,学起胎儿在她肚子里的动作。

很遗憾没能亲眼见到爱人说的这些场景,我只能凭借她的描述和表演努力在脑海里勾画当时的情境。好在我的想象力还算丰富,我似乎真就看到了一个尚未完全演化出人类形体的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生命。他的头垂直向下,两只精短甚至透明的小手努力举向头顶,整个身体悬浮于深海一般的羊水里。我看不清胎儿的相貌,因为黑暗中有一道追光聚焦在他周身。我逆着光,只能看见纯黑色的轮廓,以及那两只摆出投降姿势的透明的手。

我稍稍撩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爱人的上衣,保持半蹲姿势久久凝视她的肚子。我的确没有看穿爱人肚皮的透视能力,但我相信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就好像我看不透一颗椰子的坚壳,但我就是看见了那椰汁中繁茂生长的椰林。

我高举着NT三维彩超片子,迎着清晨太阳的追光,我的孩子,我们终于见面了,虽然这只是来自我单方面的非正式见面。其实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但一时间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者这样说吧:“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听,那心跳声

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的事了,印象中我那时大约还在读初中,读初中那会儿我尤其喜欢看一本叫《读者》的杂志。那个时候的《读者》三块钱一本,学校门口唯一的食杂商店兼卖这种杂志。我很少去那个食杂商店,因为囊中羞涩。所以不论如何喜欢,对于是否要买一本杂志,总是要作几日甚至几个月的思想斗争。更多时候,我向同样喜欢这本杂志并且定期购买的同学借阅。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如我这般,对于借来的东西似乎格外珍视。既是借来的杂志,终究是要还的,而且宜早不宜迟。于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逐字阅读。遇到感觉颇有道理的句子或是整篇文章,还会全然抄录下来。

几年前,我曾专门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翻找那些当年被我视若珍宝的摘抄本。许是因为频繁搬家的缘故,从抚顺到太原,从吉林到长春,不少东西都遗失在了路途,或者说是时間里,其中或许就包括那些摘抄本。本子是找不见了,但时隔二十余年,本子上抄录的很多东西我大约还有印象。比如,某一期《读者》的某一篇文章中说,人养成一个习惯需要坚持二十一天。这个说法有什么科学依据吗?我曾读过《心理控制术》的译本,所谓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的说法,源头大抵出处于此。但书中所列举的各种案例,都只是在讲习惯某种变化,而非养成某种习惯。

明代冯梦龙的《醒世恒言》第三十五卷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是文雅的说法。若是往俗了说,大约类似于“狗改不了吃屎”。这里说的是本性,其实也相通于习惯,尤其是长年养成的习惯。用最笨拙的方法去想,一个人几年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怎么可能说改变就改变?但是这话也未必绝对。比如,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探知一位母亲肯为自己的孩子做出改变的决心和意志力到底有多么强大。

是的。在改变一个人的习惯这个问题上,我被爱人上了一课。

结婚七年多,爱人一直都是习惯于躺在床的左边,侧卧向右睡,从无例外。这一习惯她自己也是知道的。用她的话说,从她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入睡和醒来。偶尔翻身侧卧向左,时间稍长,便觉得呼吸不畅,硬生生能把自己给憋醒。说来也巧,我也习惯于右侧卧睡觉。之所以有这样的习惯,因为童年时祖母安排我睡在炕的左侧,那里更靠近厨房的火灶,是整铺炕最暖和的位置。右侧卧躺在炕上,背靠暖墙十几年,一家人都在眼前,心里踏实。结婚以后,为了迁就爱人的习惯,我花了差不多两年半时间,才勉强适应了左侧卧。但是这种睡姿,至今也仅是停留在适应的阶段,并没有成为习惯。爱人几次劝我保持原来的睡眠习惯就好,只是我不想每晚都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黑漆漆的背影。

然而,从产院做完NT三维彩超检查回来的当天晚上,爱人突然说想要与我换位置,到床的右边左侧卧睡。

“为什么?”

“对胎儿好。”

“又是抖音上说的吧?”

“不是,是‘小红书”。

我猜也不太可能是大夫说给她的。这话听起来就给人一种荒谬、迷信或者文化水平不高的感觉。孕妇朝哪个方向睡觉和胎儿健康舒适与否,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或者哪怕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间接联系?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说到“小红书”,可能我不太了解,但它和诸如抖音短视频一类的APP可能差别不大,好像都是介绍生活方式和分享生活经验的网络平台,承载的内容多半都是主观性的、个性化的。所谓分享的经验,大多都是从个人角度出发,而这样的经验往往不具有普遍性。比如有人说剥蒜要戴橡胶手套,是因为分享这一“经验”之人的皮肤对蒜过敏。对于那些对蒜不过敏的人来说,这样的“经验”显然就毫无借鉴意义。

我劝爱人要相信科学。爱人把我推向床的左边,说她刚刚说的话就很科学,还说如果我不相信可以自己上网查。

“你倒是说说看,朝左边睡怎么就对胎儿好了?”

“朝左边睡,压迫心脏,能保证胎儿供血充足。”

这又是什么逻辑?我上网搜索,还真有不少注册名为某某医院产科医生的人建议孕妇左侧卧睡。他们给出的解释大致相同:随着胎儿不断生长发育,通常会出现生理性子宫右旋,右侧卧会加剧压迫右侧下腔静脉,有可能还会压迫右侧输尿管,造成孕妇右侧肾盂积水。若是平躺,则可能发生仰卧位低血压,出现胸闷、心慌等症状,从而造成胎心下降、胎儿缺氧。而左侧卧,则可以缓解上述问题,还能增加胎盘的供血和供氧量。

居然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可是为什么是子宫右旋?如果左侧卧睡觉,会不会变成子宫左旋?网络上的东西,即便如何言之凿凿,终究要慎信。我给医生朋友发微信询问此事,我知道他有晚睡的习惯。朋友也说左侧卧对孕妇和胎儿都好,不过这指的是孕晚期,孕早期和中期影响不大,随便怎样的姿势睡觉都可以。

我打开朋友发来的微信语音给爱人听。听罢,我说:“现在还是孕早期,不急。当务之急是尽量保证你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孕吐得厉害,要是再睡不好觉,那才是真正影响胎儿健康。”

“反正这段时间一直睡不好,朝左睡朝右睡都一样,再有三个月就孕晚期了,总得有个适应过程。”说罢长舒一口气。

这一夜果然没睡好。不仅仅是爱人,也包括我。习惯这种东西,的确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曾经习惯了右侧卧睡的我,对于强行左侧卧睡带来的心脏压迫感深有体会,胸口憋闷,呼吸不畅。爱人显然也是这样。我透过黑夜的黑,隐约从她粗糙的呼吸声里,看见两道紧蹙的眉。许久,爱人终于翻过身子,呼吸也随之平和了许多。我以为爱人放弃了她的坚持,怎知她突然醒了,又翻过身来,呼吸随之再次变得粗糙。于是,一整夜断断续续,爱人在半睡半醒之间先后翻了十几次身子,但每次都很快醒来,然后调整回入睡前的姿势。有一次身子刚翻到一半就醒了。最后一次翻身是在凌晨四点一刻前后,想必是太困了,这次一直沉沉睡着,直到早上八点多才醒。我没睡好,倒不是因为爱人反复翻身,而是自己的原因。我花了七年多时间总算适应了左侧卧的睡觉姿势,适应了爱人整夜枕着我的左臂,如今重新捡起右侧卧的习惯,反而不太习惯了。

吃早饭的时候,爱人埋怨我为什么没有阻止她在凌晨的最后一次翻身,害得她功亏一篑。说完,又跺了一下脚,发力不小,但落地声音不大。遂又自言自语说,今晚一定要改过来。我劝慰说:“想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惯,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需要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爱人白了我一眼,说再有三个月就到孕晚期了,她可以等着慢慢适应,可是胎儿等不了。

“从古到今,没听说哪朝哪代规定或者建议孕妇左侧卧睡,咱们中华五千多年文明不是也延续得很好吗?”我说。

爱人上下打量着我,两手端起白瓷碗不疾不徐喝了几口南瓜小米粥,毅然决然地说:“要是那时候就有这种建议,说不定中华文明会传承得更好。再说,古代、近代包括现代,胎儿的成活率、健康率能和现在比吗?你怎么知道现在的高成活率、高健康率和孕妇朝左睡就一定没有关系?”

这话说得没毛病,我没办法反驳。

于是,又是一夜的挣扎,自己与自己在思想上、精神上和肉体上经历着漫长的斗争。毫无疑问,这场斗争同样是在启明星升起之前草草结束。我们都太困了,一觉睡到上午九点多。

我觉得这件事情根本就做不成。三十多年的习惯,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肌肉记忆,岂是说变就能变的。而且我也深知,爱人似乎并非有长性的人。比如某天她信誓旦旦地说想要学习儿童文学写作,让我帮她找一些相关书籍,结果书还没找来,她就打消了念头。再比如在吉林市松北二区居住那段日子,她说想要每天到松花江边跑步健身,这個想法最终只坚持了一天就断灭了。所以,在左侧卧睡这件事情上,我对她有信心,或许用不了几天就放弃了。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第三天夜里,爱人做到了一整夜保持左侧卧睡。她把沙发上的三个靠枕拿进了卧室,纵向排成一排,楔子一样楔在身后。如此,即便夜里不自觉翻身,那一排靠枕也会如高墙峻岭一般无法翻越。

爱人做到了。她只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就改变了三十多年养成的右侧卧睡觉的习惯。或者严谨地说,是正在改变。虽然这种用以改变的方式是如此的生硬,甚至还带有一定的自残意味,但是毕竟有了效果。我突然对她的坚持有了信心,因为我重新认识了一个词——为母则刚。

又是深夜。爱人身后依旧楔着三个靠枕,与我相对而眠。房间里一片混沌,隐约中,我仿佛能听见她那颗被压迫的心脏一收一缩间的沉重。那是怎样沉重的声音?它让我想起了敲响的铜钟。

我的孩子,这声音,你听到了吗?

空房间

在我和爱人暂住的出租屋里住了四十天以后,岳父母开车回了大同。这个离开的决定来得并不突然,大约是他们动身来长春之前就已经计划好的。这次来长春原本就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按照岳母的想法,似乎是要等到爱人到了孕晚期,日常生活上多有不便,那时候她才过来照料,然后一直到爱人坐完月子。没想到是爱人严重的妊娠反应打乱了她的计划。所以,她这次来长春是临时的、匆忙的,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做充分的准备,包括物质上的,也包括思想上的。

其实,我和爱人都清楚,岳父母这次过来不会留住太久。因为这个时间与孩子预产期之间隔着一个春节。在我的印象中,大同人对于春节的重视程度要比其他很多地方高很多。我不清楚这种根深蒂固的情感认同是否与数千年来浓稠的中原文化积淀有关,但我想大抵是有关联的。而岳父母都是极重感情的人,在这样一个民间最隆重盛大的传统节日里,他们必然是要留守在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圈子里,那里不仅有他们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他们大半辈子的精神纽带和情感依托。这是他们不会在长春久住的原因之一,如果还有别的原因,那大概就是爱人的亲弟弟,我的小舅子了。他已到了适婚年纪,人品好相貌好,工作稳定。问题是他工作忙,没时间接触女孩,至今仍然单身。这是最让岳母放心不下的事情。所以,岳母想在春节到来前的这段时间,帮他物色几个合适的相亲对象。

虽说岳父母不会在长春久住一事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要分开的时候,那种失落感还是远比预想得要更烈。早在二老返晋前半个月,我能感觉到,爱人的情绪就已经开始变得低落。某天清早醒来,惺忪间就看见爱人倚靠着床头愣神。我从厕所回来,准备睡个回笼觉,爱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假装孕吐反应加剧,二老会不会因此多留住几日。我把右手臂绕过她的脖子,轻轻搂住她的右肩,我没回答,她也没再说话。

说来也巧,爱人的孕吐反应真就出现了反复。起初我以为是她为了留住二老装出来的,但很快打消了这一想法。我知道她的演技向来难以启齿,所以如此逼真的呕吐,她是装不出来的。我猜想,这大约便是母子连心了,定是孩子感应到了母亲的想法,于是作出了回应。

他才孕育三个多月,已经拥有自己的思想了吗?或者,这仅仅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这次反复的孕吐持续了一周,最终不了了之。所以,岳父母回大同的计划并没有因此推迟。我下班回到住处,发现爱人一个人躲在卧室里,身子向后微倾,右臂撑着身子靠坐在床垫上,左手轻抚稍见隆起的小腹,自言自语。我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我甚至怀疑那些语言仅仅表现为嘴唇偶尔的翕动,并未发声。

吃晚饭时,岳母说家里应该储存一些秋菜,这个时候的菜新鲜且便宜。就比如大葱,十月份的时候只有八九角的价格,若是到了一二月份,恐怕要涨到三元多。

“别存了,等过几天你们回大同了,就剩我们两个人,一个礼拜有五天在单位吃饭。菜还是现买现吃的好,多花不了几个钱。”爱人说。我听出了爱人话里的埋怨,或者还有委屈。岳母大约也听得出来,于是转移话题,说晚上的菜做得有些淡,起身准备去厨房取酱油瓶和陈醋壶。我也赶紧接过岳母的话茬,说菜做得淡一点好,盐吃多了容易诱发高血压,而且孕妇更适宜清淡饮食。

第二天一早,岳母到底还是去了一公里以外的一处秋菜临时售卖点,买了一袋土豆、一袋洋葱、一捆三十斤大葱。

那段时间,正值流行感冒。岳父原本计划清早五点出发,如果中途不休息,十五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家。但是很显然,客观条件不允许,岳父和岳母都出现了发热的症状。只好改变计划,一切重新规划。爱人花了一天时间,从价格、距离、口碑等多个方面对比了全市十几家医院,最后选择了离家近且口碑好的医院。我很清楚,选择这家医院,主要还是因为费用便宜一些。

我们是中午十二点多到的医院,考虑到可能会有很多人排队,所以比医院规定的下午上班时间早到了四十分钟。岳父就近找了一个停车位泊车,下了车,才看到窗口上贴了半张A4纸,说是因为电脑故障,下午上班时间由一点推迟到两点。

时间还早,爱人说想去附近的一家商场闲逛,打发一些时间,于是邀岳母同去。我和岳父留在车里,等待一会排队。

气温回升,连续几天的积雪消融殆尽。因为融雪,加上往来行人和车辆多,路面满是泥汤。岳父说要开车送两人去商场,爱人坚持要走过去。于是,我目送两人在满是泥汤的路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分不清到底是谁挽着谁的手臂,硬是在一段不足一百米的路上走了十几分钟,直到淡出我的视线。

“年前家里事儿多,亲戚朋友也都得走动走动。要不是因为这些,你妈也就不急着回去了。”岳父大约是多心,说完,深吸了一口烟,感觉像是一下子抽掉了半支烟。岳父紧张的精神好似又放松了,接着说:“不过这段时间有你照顾她,我们倒是也放心。这次来得匆忙,啥都还没准备好。等转过年再来,那时候啥都给你们准备齐全了。”

我说:“您放心,我肯定好好照顾她。其实准不准备东西都不要紧,只要生孩子的时候您和妈能过来,我俩心理上就踏实了。”

“那肯定能。转过年就过来。”岳父说。

两点整,爱人和岳母挽着手臂归来。她们显然没有去逛商场,仅仅是沿着马路随便走了走。我不知道她们在这期间都说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话题是伤感的,因为我发现两人的眼睛都有些泛红。

为了稳妥,第二天,我和爱人陪岳父母又到医院,要求他们各挂一个点滴,这才放心地让二老踏上返晋旅途。送走岳父母,我拦下一辆出租车。车子还没停稳,爱人摆手示意不乘车。我向司机道歉,司机隔着车窗白了我一眼。

“坐轻轨吧。”爱人说。

我陪爱人从医院走到轻轨三号线的前进大街站,坐轻轨过六站地,从职业技术学院站下车。一路上,爱人一直挽着我的左手臂,身子稍稍靠向我的左肩。包括在车上的时候,车子开到卫星广场站才终于空出一个座位,她坐在那里,仍然两手拽着我的左手臂轻轻抵靠在她的额头。我知道,那一刻她很脆弱。我想,哪怕是我,此刻也需要一个肩膀。

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原本四个人住的時候并未觉得如何,甚至偶尔还会因为有好些东西没处放置而感觉屋子空间局促。可是那一天,一进住处的门便感觉屋子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尽管所有的东西仍旧放置在原来的位置上。我去阳台,把出门时半开的一扇窗子关上。回过头,爱人已不在客厅。去卫生间找,也不在那里。我想她大约是乏了,回了自己的卧室。卧室门关着,可是人不在。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岳父母睡过的卧室。推开门,她果然在,腰杆笔挺半坐在床尾,与半米外的墙平行相对。

那一晚,爱人伏在岳父母卧室的床上睡下了。我回卧室取来她的被子,给她盖上。这夜的地板响声尤其大,有好几声都令我担心可能会吵醒她。但是她似乎睡得比任何一晚都要沉,即便我给她盖被子时电话铃声突然响了,也未影响到她。

我也没有回卧室,而是翻出一张抓绒的毯子,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夜里醒来十几次,黎明前最后一次醒来,索性坐起来不睡了。有月光散进屋子里,不明不暗。这房间不大,客廳、厨房、卫生间、阳台的一应物件一目了然。这房间很大,大到即便容置了几乎全部的生活,仍然空空如也。

我找来一张木板凳,坐在岳父母卧室的门口。爱人还睡着吧?我相信,即便她在梦里,也能感觉到我就守在她身边。

天,塌不下来

我是早上不到五点钟起的床。我的动作很轻很慢,为了不吵醒爱人,仅仅是把胳膊从她脖子下抽出来,就花了足有两分钟时间,或者比两分钟时间更长。出卧室、穿衣服、拿钥匙、开门关门,所有动作都被几倍甚至几十倍地放慢下来,慢得那样自然,好像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有那么一刻连自己都有些恍惚,是不是一觉醒来,自己被树懒附了体。

出了单元楼门,风不大,但有些割脸。天色尚且混沌,几棵褪尽叶子的垂柳像冻僵了的拂尘,左右款摆显得格外生硬。款摆间,有什么东西不分方向地乱窜,砸在肩上,钻进头发,撞在脸上,冰凉凉转瞬即逝。

是雪粒。

这天是周六,若是在往常,我至少要睡到八点以后才起床,这是我参加工作十余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工作日期间都是五点起床,简单洗漱后即出门上班。平时觉不够睡,于是都积攒到周六狠狠地睡足睡透,把少睡的觉找补回来。但是这天我提前醒了,是因为心里装着一件必须马上要去做的事情。我要去早市买两个牛肉饼。前一天晚饭以后,我蜷在沙发里看电视,爱人枕着我的腿刷抖音短视频。我无意间发现她在看一条关于制作“宫廷”牛肉饼的视频,重复播放了至少三遍,并且下意识地吞了两次口水。

大约在一个月前,岳父开车载着岳母去东岭南街早市买菜,那次我也跟去了。我记得很清楚,那里有一处卖“宫廷”牛肉饼的摊子,一个饼卖三块五。之所以对它印象深刻,因为别处的卖家都是多买打折,而他家无论买多买少,一个饼就是三块五。

前一晚睡觉之前,我用手机查询了一下去东岭南街早市的路线,那里与我住处之间有四公里左右的距离。如果乘公交车过去,需要中转一次,行车路线绕远,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车程。如果乘轻轨四号线过去,只有两站地,但出站以后,还有将近一公里半的步行距离。最关键的问题,无论是公交车还是轻轨,第一班车的发车时间都在六点以后。这样算下来,等我买回牛肉饼,应该已经过了八点钟。那段时间,爱人晚饭吃得都不多,所以早上通常是被饿醒的,最迟要在七点半吃上饭。我的计划是在七点之前把饼买回来。如此一来,就只能放弃乘坐交通工具,凭着两条腿走完这段路。

往返将近九公里的路程,不算远。

因为出门早,又是周末,路上车少,人也不多。有那么十几分钟时间,沿着临河街看不见一车一人,甚至连环卫工人也还没有上岗。直到轻轨四号线上的区间调度车咣当咣当轧着铁轨驰过,一家家早餐店推开店门,一股白色气体热腾腾顺着门缝涌出,整座城市才算正式进入清早。两只飞鸟突然从马路东侧的绿化带里一前一后蹿出飞远,看不清是什么鸟,但肯定不是麻雀或者家鸽。

我是饼摊的第一个顾客。立等五分半,第一锅肉饼出锅,一饼一纸袋,一个塑料袋打包。摊主将打包好的饼递给我,我用手机扫描贴在窗玻璃上的收款码,一手交钱一手提货。出门前,我曾考虑要不要带上一个保温盒。转念一想,保温盒虽然保温,但滞留的热气也会把原本外酥里嫩的饼泡软,影响口感。于是作罢。

回到住处,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二分。爱人正在刷牙,厨房里叮叮当当有响声传出,是鸡蛋在沸水里滚动的声音。我把煮好的鸡蛋捞出,顺便用锅里沸水的余温加热一盒牛奶,饼放进微波炉里中火加热两分钟。

“你大清早出去,走了两个来小时路,就为买两个饼?这也太不值当了。”爱人轻轻触碰我放在餐桌上的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起身去客厅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以后别买了。你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她盯着饼说。

话虽如此,爱人还是一口气把两个饼都吃了。她习惯剩饭,每次或多或少总有剩余。婚后这些年,我没少帮她收拾残局。但这一次,她竟然把掉落的饼渣也都捡起来吃了。吃完还不忘补充一句,“确实不好吃,下次可别再去他家买了。”

但是,还是有了下次,以及下下次。也不只是买牛肉饼,有时也买煎饼果子、油炸糕或者油条。爱人喜欢吃面食,她肠胃一直不太好,吃完米饭后经常会胃胀胃痛。但是很遗憾,她基本不会做饭,而我只会焖米饭。总是去外面买面食,终究不是长久办法。我给岳母发微信,向她学习如何蒸馒头、花卷,尤其是如何制作刀削面。我相信她是尽力在传授我经验了,但她似乎不善于表达,她教授的做法大多是模棱两可的,缺乏可量化的标准。比如发面时要放“一些”酵母,那么“一些”是多少克?这个完全是经验性的,是在几年或者几十年里无数次的实践中练就的本事,不必称斤两,只需看上一眼即心里有了数。但我是新手,我没有可凭借的经验来判断“一些”到底是怎样的概念。况且,和面要用多少度的水,面要达到怎样的干湿程度,要在怎样的温度下放置多长时间等等,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关键问题。

求教岳母失败,便只能转向互联网学习。网上有很多教授各种面食制作的短视频,其中一些讲授得很细致,每一步几乎都有量化标准。我去超市买了酵母、馒头改良剂以及两张新屉布,按照视频里的方法,真就把花卷蒸出来了,而且味道还行。爱人说我蒸的花卷比岳母蒸的好吃。这怎么可能。我吃过岳母蒸的花卷,那种对于爱人来说习惯了几十年的味道,我可能永远学不来。她说我蒸的好吃,无非是在鼓励我。或者,这里面也带有一些讨好意味。岳父母回了大同,在长春这样一个有着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她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我了。

是的。我所认识的女性,她们在怀孕以后大约都会在心理上、精神上发生变化。有人变得脾气暴躁,有人变得情绪不稳,有人出现精神障碍。爱人也不例外。她没有变得脾气暴躁,情绪也还稳定,精神上也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只是突然变得有些小女人了。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撒娇的人,甚至有些时候比我这样一个大男人性子更豪放。但是有一天傍晚,她突然给我打电话,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最后才说她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我那時正在加班赶写领导的一个发言材料,第二天上午要用。挂断电话,我果断关闭了电脑,几乎是一路小跑去了地铁站,出站后再一路小跑回到住处。这是我与她结婚七年多里,她第一次给我打这样的电话。我相信,那时的她是真的害怕一个人待着。那种感觉,比之前她害怕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更甚。

我去厨房做饭,爱人也跟着进了厨房。我说厨房油烟大,对身体对孩子都不好,把她劝离开。关上厨房的推拉门,她就紧贴着门上的玻璃望向我。站得久了,去客厅拖来一把椅子,贴着门坐下,继续看我做饭。吃过晚饭,我去书房加班写领导的发言材料。没过多久,爱人一手捧着一本书一手拖着一把椅子进了书房,在我身后坐下看书。大约翻了十几页书,又摸出手机刷抖音短视频。想是怕影响我工作,她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模式。工作结束后,我打了大半盆温水,她坐在沙发上泡脚,我坐在她左手边看电视。等她泡完脚,水还温热,我一边看电视一边接续泡脚。不多久,她便蜷着身子,头抵着我的右大腿睡了。

若不是因为怀了想想,我大约不会知道她竟也有如此粘人的一面。我轻轻拨开掩在她脸上的一缕碎发,发现她的眼角竟然也长了皱纹。是啊,她已经三十多岁,与我结婚已经超过七个年头。这许多年来,为了我们的婚姻,为了房子、工作,为了生活日常,为了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亲自料理,日复一日。她毕竟是个女人。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尤其是刚刚经历了父母来复又去,无论是谁,都免不了要心慌。我深深地知道,她太希望保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但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拥有希望才是最可怕的。越是希望,越是害怕失去,越是害怕失去,又偏偏越要抓住任何一丝希望。陷在这样的循环里,再强大的人也终究会倒下。所以,这个时候的她太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了。

我把熟睡中的爱人抱进卧室,盖好被子。我就侧卧在她身后,让她的后背紧紧靠在我的胸口。放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生命起源

我又一次在后半夜被爱人突然叫醒。上一次被叫醒是因为她使用验孕棒测试出怀孕,这一次她告诉我说,就在几秒钟前想想踹了她一脚。没错,她说的是“踹了一脚”,而不是“动了一下”。从动作的幅度和力度乃至于由此给人造成的疼痛程度上讲,显然要比普通的胎动大很多。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刚睡醒,确切地说是被爱人推着我的肩膀晃醒,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周围的黑暗,只能大致看见斜靠在床头的她的脸部轮廓,看不清表情。但从说话的语气中不难判断,她很兴奋。虽然我不能完全体会这种被“踹了一脚”的兴奋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或者说是情感输出,但是很显然它像海啸一样,在我的意识还没有彻底醒来之前迅速将我吞没。

这大约是爱人第一次感觉到来自想想的胎动。

“他真的踹了你一脚?”我将信将疑地问。

“真的踹了一脚。”爱人回答。

“你确定不是做梦?”我追问。

“当然不是。他踹我之前,我就已经醒来有一会儿了。”正说着话,爱人突然绷直了身子。

这一次我隐约看到了她的表情。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二十五六年前的那个早秋,我和哥哥突发奇想,手里捧着一本老绿色封皮的《东北常用中草药手册》按图索骥,进山去寻找人参。那本中草药手册是祖母的,她曾当过乡村医生。说来实在是幸运,我们进山还不到一个小时,竟然真的找到了一棵长在树根下的人参。

那时哥哥的表情与此刻爱人的表情是比较接近的。

我伸出右手轻放在她的肚子上,虽然隔着肚皮,我也想感受一下被“踹了一脚”的兴奋。她把我的手抬起,向下移动到小腹,说刚才触摸的位置是胃。我猜想,她说这话时,一定朝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把手放在她小腹上的时候,卧室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也不只是卧室,客厅里的挂钟似乎也收起了脚步,来自卫生间下水管道的哗啦声也骤然间偃旗息鼓……好像大家都不约而同屏住了气,等待一个天大的秘密。

等待永远都是漫长的,尤其是在静得出奇的深夜,连时间都没有参照物。我没有打开手机,我怕手机的光亮会影响到爱人和胎儿的休息。爱人也没翻看手机,因为担心它的辐射对想想不好,干脆把手机放在了客厅里。不能看手机,也听不见客厅里挂钟的咔哒声,我,或者还有她,在这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究竟等待了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是被她推了一下才又醒来的。实在是抱歉,我睡着了。爱人说我睡着的时候手臂太沉,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我问她想想有没有再“踹”她,她说没有。她说没有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失落。我有些自责,或许我的胳膊压得想想也喘不过气来。我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怎么能够睡着了呢?

直到天亮,想想没有再胎动。可能动了,只不过我和爱人都睡了。

那天以后,几乎每天凌晨一点左右,爱人都说感觉到了想想在肚子里活动,但是很遗憾,我一次也没有感觉到。甚至有连续两个晚上我都定了手机闹钟,时间设定在零点三十分。闹钟一响,我便反复揉搓几下脸,让自己足够清醒,然后把手轻放在爱人的小腹。直到远远地听见来自两百多米外的农贸市场里几声公鸡啼鸣,想想一动未动。

可能,想想还没有适应我的存在吧。这是我与爱人几番分析以后得出的结论。虽不情愿,但这个理由似乎是最合理的,无论我接不接受,它就是这样。有那么几个早晨,爱人跟我说起想想又在夜里胎动的事情,说着大同小异的细节,说胎动次数比以往多了几下,我假装听不见,闷头喝着碗里的小米南瓜粥,扯开话题问她中午想吃什么菜。我起了嫉妒心,我嫉妒她每天都能接收到来自想想的信号,甚至她可以轻抚着他彼此互动,而我一次都没有。

十二月初的一个周五,爱人给我发微信的时候,我正在编辑单位的内部资料。她在微信里说,想想好像在她肚子里吐泡泡。我被她的话吓出一头冷汗。放下手头编辑到一半的稿子,电脑都没来得及关,急匆匆朝着地铁站赶。

只有四个多月大的幼崽在母体的子宫里吐泡泡,这个说法我实在是难以接受。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爱人多半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拉肚子。乘车的时候,我努力一遍一遍地梳理几天来给她做过的饭菜。馒头是新蒸的,前一晚包的饺子馅里没有放韭菜,肉和蔬菜都是现吃现买,每顿饭都是新做的,她没吃剩饭剩菜,按理说不该吃坏肚子。我怀疑她背地里偷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平时喜欢吃一些奇奇怪怪的小零食,尤其喜欢吃东北的烧烤,两天前还说想吃西瓜。西瓜性寒,孕妇不能吃。我打电话问她是否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她否认得很坚决。

如果不是吃坏了肚子,我担心她所谓的“吐泡泡”可能是流产的先兆。这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她患有轻度的贫血,尤其是之前长达两个多月的强烈妊娠反应使得她暴瘦了将近二十斤,严重的营养不足必然会影响到胎儿的健康发育。我仔细留意过她在那段时间的状态,睡眠不足,精神不振,有时还心悸气短,烦躁不宁。我偷偷上网查询,这些都有可能是流产的征兆。

事实上,爱人确实没有拉肚子。据她自己说,就在我回到住处的几分钟前,想想又吐了差不多一分钟时间的泡泡。他又不是鱼,怎么会在羊水里吐泡泡?除了担心流产,我忽然更加担心她会不会是在精神上出了问题?因为有好几次,我发现她一个人躲在卧室里自言自语,偶尔还嘿嘿地笑出声来。

那一夜实在是漫长,但好在一切相安无事。第二天一早,我陪她去做产检。这次检查是早就预约好了的。我在医院二楼的走廊里等待时,内心里充满矛盾。我希望医院方面能就我的担心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如果真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又必然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我就这样被自己折磨了一个上午,而检查结果是胎儿发育正常。除此,便是注意适量补充钙和铁这类几乎适用于每个孕妇的医嘱。

“你没问问大夫,孩子‘吐泡泡是怎么回事儿?”我说。

“问了,大夫只说是正常现象,多了再没说。”爱人两手挽住我的胳膊,头抵在我的左肩,声音听起来像是承载了几个世纪的疲惫。

趁爱人午休,我躲进岳父母的卧室里给一个医生朋友打电话。朋友说胎儿“吐泡泡”的现象是正常的,不止如此,有时也会有类似于打嗝的表现。这是胎儿在吞吐羊水,锻炼吞咽能力。当然,也可能是胎儿在羊水里游泳。

“不管是哪一种,都说明胎儿在子宫里发育不错。”朋友说。

我一直以为胎儿在母体里是不能呼吸的,一切氧气的吸入和二氧化碳的排出都只能通过胎盘与母体进行交换。这是我从书本上学到的,是已经被无数次验证了的科学知识。但书本并没有告诉我,胎儿可以在羊水里张开嘴巴,把羊水一口一口吞下,再一口一口吐出来。我有将近三十年野外游泳的经验,这些经验告诉我,只要在水下吞入哪怕一小口水,都会有溺水的危险。我在幼年时候曾经被河水呛过一次,呛入的水进到了肺里,引发肺炎,足足高烧了半个月,输液的针头把两只手几乎扎成了筛子,这才捡回来一条命。所以,当我接受了想想在爱人的子宫里吞吐羊水这样一个事实以后,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说,人是由猿的一支进化而来。我不否认这样的说法,因为我对此没有研究。想想在爱人的子宫里吐出来的一长串泡泡让我突然有了这样的疑问:如果人确实由猿进化而来,那么猿又是从何而来?追根到底,一切生命可能真的起源于水。无论是人类花费几十或者上百万年时间由猿进化为人,还是猿花费几十或者上百万年甚至更长时间由其他更原始生命演进为猿,时至今日,人与猿在繁衍后代过程中,仍然保留下来了与水有关的最初的基因密码。

没错。我翻出之前产检时拿到的彩超片子,想想在最初的片子里呈现出来的样子是有尾巴的。那种有尾状态像极了正在孵化中的鱼卵。或者再往前推算,在胚胎形成之初,那条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钻入子宫的“蝌蚪”不也是拖着鱼一般长长的尾巴吗?

我把右耳轻轻靠在爱人的小腹上,闭上眼屏住呼吸聆听。那是怎样深沉辽阔的一汪海洋?那深沉与辽阔之间,孕育着一本《物种起源》。而这汪海洋就在爱人的肚子里。某一天,我终于也听到了来自这汪海洋里断断续续的咕噜声。那声音很轻也很沉,像是穿越了亿萬年之久,从远方来,又回到远方去。我在一串一串的气泡间,好像看到了一条鱼,它冲我点头,冲我微笑。

一杯糖水

爱人怀孕第二十五周的第一天,我向单位请了半天假,陪她去社区医院做口服葡萄糖耐量试验,也就是大夫口中所说的“糖耐”检查。挂号预约的时候,大夫说这项检查是为了判断孕妇有没有患妊娠期糖尿病。我问大夫,如果检查结果不过关会怎么样?大夫没有直接回答我的提问,而是说如果孕妇长期处在高血糖状态下,严重的会出现巨大胎儿或胎盘功能减退、胎儿宫内缺氧,甚至胎儿宫内死亡。

我总觉得大夫们习惯于在患者的病症问题上夸大其词,他们擅长于把一个芝麻粒大的问题说成西瓜一般大。当然,我知道这是我对于大夫这一职业的偏见。但这种偏见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比如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因为在村西的河里游泳时不慎被河底的碎玻璃划伤了右脚掌,县里的大夫给开了一大堆单子,说是有被细菌感染甚至死亡的风险,需要拍片子,还需要验血、打疫苗。如果按照他开的单子检查下来,少说要花一千元钱。一千元钱在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这样说吧,祖父母领着我和哥哥种一年地的收入大约也就只有两千元钱。结果我去乡里的诊所花四十元钱缝了八针,不出半个月就又能下河游泳了。

话虽如此,但既然大夫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终究还是要引起一些重视,尤其这件事情关系到爱人和胎儿的健康。他们娘俩是我在长春这座拥有九百多万人口的城市里唯一的亲人,所以在他们的健康问题上,哪怕是芝麻粒大小的隐患,都是天大的事情。而且我之所以一再追问如果糖耐检查不过关会有怎么样的后果,是因为岳父患有糖尿病,岳父的母亲生前也患有糖尿病,我担心爱人很可能也遗传了这种病。

根据医嘱,做糖耐检查的前一晚八点以后直到检查结束,这段时间里是不可以吃东西的。我担心爱人在这期间饿得厉害,所以给她做了丰盛的晚餐,一小碗牛肉炖土豆和一个花卷。

“不是一个多小时前刚吃了晚饭嘛,而且这个时间已经接近八点,可别影响了明天的检查结果。”爱人说。

于是我把这一小碗牛肉炖土豆和花卷放进冰箱,留作第二天我的晚饭。

夜里睡不下,尤其是大夫说的糖耐问题存在胎儿宫内死亡的危险,这话让我在心里结了一个疙瘩。我给朋友发微信,朋友回复了一个捂脸的表情,笑我有些过度紧张,说即便检查结果不过关,多数孕妇还是可以通过控制饮食和适量运动把血糖控制在正常范围内的。即使不幸成为少数无法自行控糖的人群,也可以通过适当的医疗干预保证大人和孩子的安全。

前几次去产院做产检,每次都要在几十米长的候诊队伍里等待一两个小时。这一次我们吸收了教训,早上七点钟就到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或许是工作日的原因,等在门口排队的人不多,我们排在第三位。直到八点钟开始接诊,也仅仅只有二十几个人排队。

大夫给开了化验单子,让我拿着单子去一楼交费并领取做糖耐检查所需要的物品,爱人留在二楼填写围产手册。在此之前,我曾上网做过功课,大致的检查流程是先后抽三次血化验,即孕妇空腹状态下抽一次血,喝完糖水的一个小时和两个小时后分别再抽取一次。我当时还在想,虽然要扎针取血,好歹有糖水喝,对于一时的苦痛多少能够找补回来一些。记得我幼年时候体质弱,经常上火咳嗽,祖母就用狗奶根给我煮水喝。那东西煮出来的水呈金黄色,味道更是苦得超出了言语可以形容的范畴。多年后我才知道,狗奶根其实就是黄连。有句歇后语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为什么是吃黄连,而不是吃苦瓜或者其他苦滋味的东西?显然是因为黄连的苦更苦。我那时喝煮狗奶根水,每次喝完,祖母都会舀一勺白砂糖喂进我的嘴里。白砂糖的甜能够迅速中和进而战胜残余在口腔里的煮狗奶根水的苦,先苦后甜,苦尽甘来。那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理想,吃一口白砂糖或者喝一口糖水,这已经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或者再追溯到我的父辈,吃糖更是一种奢望。祖母曾跟我说起某一年的年關,家里买了一斤白砂糖,放在落地的箱柜上。箱柜倚靠的那面墙壁上贴着一幅年画,画中有一个“聚宝盆”。那时二伯父年龄不大,个子刚好超过箱柜的高度。祖母在厨房里做饭的工夫,二伯父一直在箱柜跟前来回打转,每经过一次,便踮脚勾头喊一句“聚宝盆”。祖母虽然不能理解二伯父的奇怪行为,但也没有过多在意。直到二伯父喊了三十几遍“聚宝盆”,祖母才突然想起放在箱柜上的白砂糖。匆忙进屋,发现糖已经被二伯父在“聚宝盆”的掩护下舔剩不到二两。

喝糖水在我的印象里始终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当我拿到做糖耐检查所需要的物品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可能这件事也有不那么幸福的一面。出药窗口的护士给了我一个粉红色的塑料杯以及一包净重八十克的葡萄糖。

“糖要一次性倒进杯里,加水溶解到三百毫升,五分钟内喝完。”护士叮嘱说。

我对糖的体积与重量比向来没有概念,或者说从来没有去留意过。而当我把八十克葡萄糖倒进杯子里时,不禁吸了一口冷气,糖的体积几乎达到了杯身上一百五十毫升的刻度。我回到二楼,去水房打了热水。糖在杯底一点点溶解,糖水一点点变得浓稠,更浓稠。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担心,这样浓稠的糖水会不会像浆糊一样黏在嗓子眼儿,或者粘在牙齿上,把满口好牙变成龋齿。

说到牙齿,我忽然想起爱人一直想要拔牙的事情。早在怀孕之前的大半年,爱人就曾跟我说起过拔牙的想法。她的右下颌骨上长了一颗智齿,整整三年才仅仅露出一点齿冠。那颗牙我是知道的,没少折磨她,有几次发炎,把她的右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它还偏偏娇气得很,冷不得热不得酸不得辣不得,尤其不能接触太甜的东西。她有好几次计划拔掉它,尤其是查出怀孕的前一个月,甚至已经联系好了牙科大夫,但终究都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琐事给耽搁了。

果然,这杯高浓度的糖水引发了牙疼。喝完糖水,我们在二楼一处拐角找了一张三人座的木椅坐等。她右手捂着右脸颊,左手按压胸腔,糖水不仅引发了牙疼,还引起了胃食管反流,喝进肚子里的糖水几次涌回口腔,差一点就吐了出来。我们都清楚,如果吐出来,这一次的糖耐检查可能就白做了,一早上的饿也白挨了。爱人一再勉强自己把反流到嘴边的糖水咽回肚子里,她按压胸口的手开始发力,似乎这样就可以像三峡大坝一样把反流的糖水截住。因为实在抽不出手,我便接过棉棒,帮她按压刚刚抽血留下的针孔。

等待永远都是漫长的,而在饥饿与胃食管反流一刻不曾消停的交互作用下的等待比漫长更加漫长。我们坐等的地方,左手边临近彩超室的门,右手边紧贴心电室的门,背后的墙壁贴着木纹壁纸,上面挂有两幅一尺半见方的简笔素描画,画着两种不同的花,我只能辨认出其中一种大约是毛地黄。我想和她说说话,以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来打发时间。但是她在那一刻显然不想说话,也不想有人和她说话。她不能张开嘴,也不能让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否则那些一直跃跃欲试的糖水随时会像火山熔岩一样喷涌而出。

不能说话,我与她只好静静地坐着。我把两侧房门上的“彩超室”和“心电室”六个字默念了几十遍,用眼神将后墙上素描画的每一笔都重复描绘了三遍,乏味了,就陪着她呆呆地望向对面的一堵白墙,看墙壁上仅有的一颗绿豆粒大小的黑点,好像在面壁思过。

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总算挨到抽完第三次血,爱人连外套都还没穿好,便挽着我的胳膊急匆匆往楼外走。出门转弯不过几米远,哇的一声,把糖水吐了个干干净净。

赶上冷空气过境,吐在地上的混合有胃液的糖水仅用了几秒钟时间就结结实实地冻成了冰,冷冷地泛着一层白霜。我摘下她的眼镜,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巾,帮她擦拭眼角的泪,擦净嘴角的呕吐物,再重新将眼镜戴好,给肩膀披上围巾。

“赶紧找东西吃吧,我有点低血糖了。”爱人把糖水吐出来以后,看样子舒服了许多,但也显出几分虚弱,说话有气无力,与当初孕吐时的状态颇有些相似。

我背着的红书包里有两个肉松面包,是出门前爱人装进去作为我的早饭的。她在社区医院抽第一次血的时候我就已经饿了,但是我不能吃。我知道她也饿,有我陪着,或许她能好受一些。我们就近找了一家面馆,点了一份肉臊子面。因为还没赶上午饭点,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所以不出十分钟面就煮好了。我把面端到她面前,她大口吃面,我大口吃面包,面汤升腾起的水汽扒在我们的眼镜片上模糊成一片。

顶端优势

我去社区医院领取爱人的血常规和微量元素检测结果,一个涂了浅粉色眼影扎马尾发的年轻女大夫接过报告单快速扫了一眼,最多三秒钟,转手将报告单又还给了我。

“孕妇缺钙,缺铁,缺锌,铁缺的比较严重。”年轻女大夫说。

我也低头看报告单,看了足有一分钟,钙、铁和锌对应的数值后侧的确各有一个垂直向下的黑色箭头,看来确实没有达标,至于究竟缺到什么程度,凭借我仅有的少得可怜的医学知识无法判断。我问大夫多吃菠菜会不会起到一定的补铁效果,大夫微微蹙了一下眉,回答得干净利索,不会。

“菠菜含铁量和其他蔬菜差不多,不高,它真正含量高的是草酸,食用过量反而抑制人体对铁的吸收。”坐在年轻女大夫对面的年长一些的女大夫转身朝向我,她的两鬓已经花白,脸上带着慈色,不疾不徐地说:“咱们常见的蔬菜里边,紫菜的含铁量是最高的。”

“行,我待会儿就去买紫菜。”我说。

“那你爱人一天最起码得吃十几斤紫菜才能有效果。她现在缺铁比较严重,光靠食补不行,得吃药。”年轻女大夫看我一眼,递给我一张处方纸,上面写着几款药的名字。我对社区医院的这份检测报告是存疑的,确切地说是对社区医院的检测能力存疑。大约是五年前,我那时还在吉林市工作,单位给发了一家社区医院的体检卡,本人或者非本人都可以持卡去体检。我做骨密度检测时,一位女同事陪着她母亲也在做这项检测。检测结果竟然是我的骨密度情况比同事母亲的还要差,复查,数值略有变化,但结论还是一样的。当时坐诊的大夫看一眼报告单又看一眼我,再看报告单再看我,最后摇着头一脸难以置信,如果不是看到本人,他可能会以为检测者是一个六十岁以上的男性。我被这份检测报告折磨了一個星期,最终没忍住去了一家三甲医院复查,结果是骨密度值正常。换一家三甲医院再复查,也是正常。有鉴于此,爱人的这份检测报告恐怕也是有待商榷的。

我带爱人去产院重新做了一次微量元素检测。这不是一件小事情,尤其是对于孕妇来说。我记得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他爱人怀孕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记忆力下降得特别明显,总说头晕,后来还出现了心律失常和昏迷,去医院一查,竟然是补铁补过了量。

产院的检测结果和社区医院的检测结果几乎是一致的,最终,大夫给开了一些药剂。那段时间爱人犯了口腔溃疡,食疗了十多天仍不见效果,反而溃疡面变大了。我去药店给她买维生素,思虑再三,索性买了一大瓶复合维生素。想来,因为怀了想想,原本用来维持一个人生存的微量元素如今要分给两个人用,必然是哪一个都不够用。而且想想的求生意志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一直以为胎儿都是脆弱的,只能被动地等待母体将维系生命的营养分流给他们,分多分少,主动权在母体。但事实上可能并不是这样。即便爱人孕吐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整个体重下降了十四五斤,想想仍然在持续发育,甚至有一次做完彩超,大夫拿着彩超片子指给爱人看,说想想发育得竟然还稍微有点胖。这让我在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个词:顶端优势。虽然顶端优势说的是植物生长的一种现象,但未必不适用于人类。我和爱人都希望想想能够顺利出生,这种希望是强烈的,强烈到一切事情都可以为此让路。所以,从精神层面上说,想想就是具备了绝对优势的“顶端”。这样想来,他能在爱人状态最不好的情况下逆势生长,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按照医嘱,硫酸亚铁叶酸片每天要吃三次,每次四颗;碳酸钙D3颗粒每天吃两次,每次两袋;维生素C每天吃两次,每次一袋;生血宝颗粒每天吃两次,每次两袋。另外,叶酸片每天要吃两颗,复合维生素也要吃两颗,还要喝两支葡萄糖酸锌口服液。因为补钙和补血的药会发生化学反应,不利于药物吸收,所以吃碳酸钙D3颗粒的时间要与硫酸亚铁叶酸片和生血宝颗粒错开至少半个小时。爱人的胃口本来就小,吃完硫酸亚铁叶酸片和维生素C,便再喝不下生血宝颗粒。这样一来,每天要分出七八个吃药时间,可以说一整天下来不是在吃药,就是在为吃药做准备。

“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要不让我先缓一天,明天再继续吃好不好?”连续吃了十几天药以后,爱人终于有些扛不住了,她深深地陷在沙发里,眼巴巴地看着我说。

“可是我都已经把药给冲好了。”我说。

爱人摆出一脸苦瓜相,上嘴唇噘得几乎碰到了鼻尖,瞥一眼泡了半杯的淡黄色药液,自言自语道:“这一天天的,光喝它就喝饱了”。说完,极不情愿地坐起身子,接过水杯和我手里的药片。她的手天生长得小,那些不同颜色的药片在她的手掌上显得既大且沉,它们堆在那里,像一座秋后的山。正如她说的那样,每天光是服药用的水就有两升多,可不就是喝药喝到饱。

我能感觉到她内心里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情愿,但是为了孩子,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为了缓解气氛,我搬来一个矮塑料凳在她跟前坐下,一手托住水杯的杯底,一手托住她捧着药片的手,故意逗她说:“来,金莲,该吃药了。”

爱人白了我一眼,没绷住脸,被我成功逗笑了。“你才是潘金莲,你是。”说着,把杯子和药片递到我面前,嗲声嗲气地说:“来,大郎,该吃药了。”见我笑而不答,故意摆出一副夸张的生气表情。

爱人最终还是把药给吃了。那些药大多口感不好,尤其是硫酸亚铁叶酸片,深棕色椭圆形的药片,算不上苦,但那味道只要闻了就免不了要干呕几下,何况孕吐反应未消的爱人。除了味道令人作呕,这种药片个头还大,爱人每次服药只能一颗一颗地吃,也就是说每一次吃药,这种动作和神情就要重复好几次。

自从大把大把吃药以后,爱人总说嘴里没滋味,后来连吃饭也吃不出咸香。我去早市买她最喜欢吃的车厘子回来,个头大且新鲜。她在头脑里作了足有半个小时的惨烈斗争,最终还是在我的一再怂恿下才吃了两颗。

“嗯,甜。”爱人说。

“喜欢就多吃几个。”

“不行,今天最多只能吃两个。”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装着车厘子的塑料盒上瞟。实在是忍无可忍,干脆把盒子塞进冰箱的冷藏室,眼不见为净。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她如此地克制。在我的印象中,她不是一个善于克制自己的人。比如她吃杧果过敏,但她又偏偏喜欢杧果的味道,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打着给我买的借口买几个杧果,趁我不注意偷吃几口,然后毫无疑问地发生过敏反应,嘴唇周围冒出好多水泡,又疼又痒。所以,这一次我同样不认为她能克制住自己的嘴馋。但事实是,她克制住了,她做到了一天只吃两颗车厘子。

之所以要克制自己吃水果,是因为那次糖耐检查。检查结果虽然达到了正常标准,但也仅仅是勉强达标,血糖含量还是偏高的。大夫叮嘱说,饮食上还是要注意控制糖分的摄入。我想,爱人多半是被妊娠期糖尿病可能引发胎儿宫内死亡的风险吓到了,一想到它,便有了克制欲望的压倒性的力量。

有一天下班时,爱人通过微信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让我给她买一瓶开塞露,旋即又将信息撤回了。我这才意识到,似乎有很多天没有看到她大便了。的确,爱人告诉我,她已经连续十一天没有大便了,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肠子被憋得隐隐疼痛,但就是排不出来。

“要不,还是把药先给停几天吧。”我说。我给大夫朋友打电话咨询,朋友说有些孕妇补铁后确实会出现不易排便的问题,但十一天不排便,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也建议暂时把药停用几天,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我再试试。”爱人趁我在厨房做饭的工夫,又钻进了卫生间。

半个小时以后,饭菜上桌,爱人还在卫生间里。隔着卫生间的推拉门,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带着颤抖的呼吸声,故意压低了的呻吟,或者还杂着哭腔。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饭菜已经快要凉了。我说把饭菜重新回锅热一下,她却像一个孩子一样拉着我的手去卫生间,看她排出的大便,深黑色,羊粪蛋一般大小,一共三粒。

“药还是先停了吧。”我坚持。

“再吃几天看看情况。”她也坚持。

我拗不过她,论起执拗,她在我这里从无败绩。我只好随了她。但是她不知道,我在厨房刷碗的时候,偷偷掉了几颗泪。

爱,则为之计深远

冷空气过境,北风裹挟着大大小小的雪粒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整整响了一夜。出小区大门右拐大约一百五十米有一个农贸市场,因为建在园丁花园小区里,所以叫园丁市场。市场里总有几只待售的公鸡每天早上准时啼鸣。这天距离鸡叫还有大半个小时,风吼累了,雪粒悄悄舒展成雪花,贴着窗玻璃簌簌下了两个小时,地上积两寸半深。

我起床去做早饭,不多久爱人也起来了,倒一杯热水傍着餐桌坐下,隔着厨房的玻璃门看我。她问我希望生男孩还是生女孩,我说都好。她白我一眼,嫌我的回答过于敷衍,让我认真思考以后再重新回答。我说生女孩吧,不是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是前世的小情人,不管是小棉袄还是小情人,终究是喜欢缠着父亲的,我相信被孩子缠着定然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爱人听后撇嘴,说女孩长相随父亲,要是生女孩很可能长相不好看,万一眉毛也随了我,只有半條眉毛,怕是没法见人了。

我知道,她是希望生一个男孩的。也不只是她,岳父岳母大约也是这样希望的。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似乎仍然保留着老一辈的思想,或者只有生男孩才算是在姓氏上完成了对于一个家族延续香火的使命。虽然她常常看似唉声叹气地说男孩子淘气,养儿子费钱,说需要勒紧裤腰带给儿子准备房子车子和娶媳妇的彩礼钱,但很显然这话说得口是心非,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明确无误地表明,她很享受生男孩带来的她所谓的一系列“麻烦”。而且,我的家族也希望能够有一个男孩降生。我这一辈堂兄弟六人,生养了五个女孩。用四叔的话说,再不生个男孩,将来清明节连个给老祖宗上坟烧纸的人都没有。所以,在能否生一个男孩的问题上,爱人是有心理负担的。我说希望生一个女孩,也是想着万一将来真的生了女孩,或许不至于给她造成太多的思想包袱。

“你说,咱们要不要花点钱找人给看看,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爱人问我。

“我觉得没必要,再有三个月,孩子生出来就知道是男是女了。”我给她盛了一碗用小米和碎玉米煮的二米粥,转身回厨房端刚蒸好的鸡蛋糕。

爱人追进厨房,说:“我这不是想着趁这会儿有时间,提前给孩子准备衣服、包被、奶瓶什么的嘛。”没等我回话,又说:“不过也是,孩子还小,也无所谓男孩衣服女孩衣服,尿不湿也都能通用。”

正像她说的那样,那段时间她确实在为即将出生的想想提前准备东西。其实也不只是那段时间,自从发现怀孕以后,她就开始频繁上网搜索婴幼儿用品,白天搜索,晚上也搜索,甚至有时半夜醒来也要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新上架的好物件,遇到合适的当即就买。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买了婴儿车,半个月后又买了儿童餐椅和儿童马桶。我说餐椅和马桶这类东西至少要等到孩子一两岁以后才能用上,买早了放在家里太占地方。爱人却说孩子的东西不能现用现买,提前买回来才能知道好用不好用,如果不好用,还有时间重新选。

“再说了,这些东西上边都有甲醛,需要提前买回来让甲醛挥发掉。”爱人说。

等到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光是婴儿纸尿裤爱人就陆陆续续买了八九百片,品牌也是五花八门。与我们同住一个小区的朋友刚出月子不久,也送来一些号码小了的纸尿裤和尿布。有一天下班回到住处,爱人似乎正在卧室里收拾房间,我进屋打下手,才发现她把卧室里的两个衣柜腾出来一个用来存放尿不湿、尿布和隔尿垫,整整齐齐堆满整个柜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我进屋时,她正在试穿一款小码的纸尿裤。她虽然瘦小,但毕竟是成年人,不可能穿下婴儿纸尿裤,索性就用剪刀将两侧剪开。

“这个牌子的纸尿裤感觉比那两个牌子的要好用。”爱人指着放在一旁凳子上的两个同样被用剪刀处理过的纸尿裤,语气肯定且带着几分骄傲,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她接着说:“那两个都是倒了半杯水就返潮,孩子要是穿肯定不舒服。这个还行,倒了一杯水,现在已经过了十几分钟,表面基本上还是干的。”

我觉得她用两只手一前一后提着纸尿裤的动作很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爱人白我一眼,说:“纸尿裤是孩子每天都要贴身用的,如果用不好,容易得红屁股。还有,预产期是四月下旬,那个时候长春的气温应该还是偏低,而且供暖也结束了,得给孩子准备两件厚实一点的衣服。”

次日,爱人贴近阳台坐着,像披一件薄纱一样裹在条形的阳光里自言自语,阳光将她侧脸和手臂上细微的绒毛镀上薄薄的一层金色,像一缕圣光照进大海。阳台边有一张简易的床,是我用两张灰蓝色布艺沙发椅拼接而成,平日里她可以或坐或躺在那里晒晒太阳。

“长春的春天短,还得抓紧给孩子准备几身夏装,凉席、帽子也都得买,对了,还没买奶粉。”爱人从我手里接过带有小熊图案的水杯,呷一口温水,抬眼看我。“你说,给孩子买什么牌子的奶粉呢?”

关于买什么牌子的奶粉,我和她已经讨论了不下三个月时间,但始终没有结果。元旦那天,我陪她去卖场闲逛,那里据说是世界上单體建筑面积最大的购物中心。其实,我们并不关心它是不是面积最大,甚至不关心都卖哪些商品,仅仅是她想出门透透气,而那里刚好距离我们的住所不远。我们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逗留在婴幼儿配方奶粉区域。导购员向我们推荐着各式各样的奶粉,这个是俄罗斯进口,那个是从爱尔兰进口的等等。说到爱尔兰,导购员滔滔不绝地讲起那里的海洋性温带阔叶林气候,讲占据全国百分之八十的草场和牧场,讲奶粉的欧洲双认证标准,讲那里不会飞的奇异鸟。奇异鸟好像是新西兰的特有物种,这是写进初中地理课本里的常识。爱人与我耳语,说导购如此不专业,想必推荐奶粉的理由也多半是胡说八道,于是换了一个年纪偏大一些的导购员,新导购员推荐了一些德国的品牌。

“我看最近好多网店都搞活动,这会儿买奶粉便宜。”爱人扯下阳光披纱,端着水杯回到客厅,“要不你问一问子强,看他给姑娘吃的什么奶粉?”

子强是我在吉林市工作时的同事,我曾和他一起租房子住了两年多。我给子强打电话,爱人也没闲着,把能问的同事问了个遍,然后又花了两天时间反复比较,这才算是有了初步的目标品牌。之所以说是“初步”,用爱人的话说,先买回来一罐试用品,如果感觉还行,再做进一步打算。

吃过早饭,爱人把阳台的窗开了半尺宽的缝隙,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的肚子撑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坐在距离窗子不远不近的那张由沙发椅拼接成的简易床上,一件一件叠着买给想想的衣服。刚叠好,又拆开来,举到半空中前后左右端详,进而让我把买给孩子的毛绒玩具熊拿给她,把衣服套在玩具熊身上,再前后左右端详一番。六套衣服,整整收拾了两个小时。

“孩子以后考大学,你希望他选什么专业?”最后一次叠好衣服,爱人斜倚着床头问我,目光却眺向窗外蓝天里懒洋洋浮着的几朵白云。

“想想距离上幼儿园还早着呢,现在就考虑上大学的事儿,是不是太早了?”我说。

爱人微低下头,两手轻抚着滚圆的肚子,不无感伤地说:“早吗?不早,一晃孩子就长大了。再说,孩子的兴趣爱好得从小培养。我希望他是一个始终有理想的人。”

这话说得不错,只是作为父母的我们没有权力也没有办法为孩子设定兴趣爱好,他们有自己的脾性和好恶,选择怎样的喜好是孩子从一出生就被赋予了的权力和自由,我们成人所能做的无非是发现这些喜好,并悉心呵护和引导,就像给一棵玉米苗施肥、除草那样。我这样说,爱人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上小学那会儿,老师问大家长大以后有什么理想,大家说得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当科学家当老师什么的,问我,我就说想当作家。”爱人说。

“为什么想当作家?”

“也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后来还真有一段时间朝着作家的目标努力了。”

“作家没当成,但是嫁给了一个作家,也算是实现了一半理想。”我说。

“不说我了,还是说孩子。”爱人转过头,坐直了身子,聊天的氛围瞬间严肃了起来,“虽然不能逼着孩子去对什么感兴趣,但我还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名动物学家或者植物学家。成不成专家倒是也无所谓,你不觉得每天和各种动物植物打交道,人活得很干净很洒脱吗?”说这话时,一副满是憧憬的表情洋溢在脸上,在眼神里,旋即又浮现出几分失落。

“研究动物植物倒是不错,可惜就是跟人打交道少,不好找对象。难不成到那个时候,我也得像我妈那样,整天找门路托关系的给儿子找相亲对象?”说着竟还叹了口气,好像一切真的马上要发生了似的。

是啊,想想我的孩子,你会有怎样一个未来呢?

老师好

一声稍显缺氧的叹息,穿过黑夜与黎明,穿过窗外渗进来的风声和我的梦,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我听见了那些回响,也知道那些回响的源头来自爱人的一声叹息。我被这一声叹息唤醒,而爱人比我早一声叹息的时间醒来。

时间是凌晨四点钟。不必翻看手机,也不必揉搓着两眼在一片昏暗里摸索进客厅看墙上的挂钟,每天这个时候,想想会准时开启晨练模式。这种准时程度甚至不比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开播前的准点报时要相差分毫。

想想的晨练习惯大约是从爱人怀孕四个半月时候开始的,也许更早,只是我们没有及时察觉。起先可能因为初来乍到,动作还算比较收敛,无非是伸伸腰或者转转头,轻手轻脚。偶尔不小心闹出稍大的动静,还会把自己吓一跳,好一会儿不敢动弹。我把手轻放在爱人的肚皮上,想想便像是被压在了五行山下,或者被武侠小说里的点穴手法点中了穴道一样,突然就一动不动了。这让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动过。但毋庸置疑的是爱人醒了,每天凌晨四点钟准时准点醒来。这在我们过去共同生活的七年多时间里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随着月份的增大,想想晨练的动作幅度和力度也放开了,拳打脚踢没轻没重,有时毫无征兆地猛踢出大力金刚腿,踢得爱人忍不住“哎呀”一声。因为整座城市都还睡着,这突如其来的“哎呀”一声就显得格格不入。我被惊醒,住所隔壁单元顶楼鸽舍里的一百多只灰鸽也被惊醒,它们扑棱棱飞到天空里,把黑夜撕开一道口子,天光渐亮,城市也就由此从梦中醒来。

“想想他爸,你也不管一管?我快被他踢死了。”我猜爱人是想推一把我的肩膀,因为房间里太黑,结果一巴掌推到了我的脸上。随之,又是一声叹息。

我把手轻放在爱人的肚皮上,顺势将头抵近她的小腹。“想想,不能这样踢妈妈。”我这样说,想想似乎听见并且理解了,像个做错了事被父亲责备的孩子,抠着手指上的倒戗刺低头不语。只是,这种消停是短暂的。但凡我把手臂移开,或者时间稍长,想想就像一只刚刚躲过老鹰追击的小狐獴一样,端着两只毛茸茸的小手从地窝里试探性地伸出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照看个遍,确定危险已经解除,便又开始了撒欢打滚自顾自地玩耍。不得已,我只好再次动用五行山将这只小猴子暂时镇压住。可是,假五行山终究是假的,就好像那个喜欢说谎话的牧童口中的狼来了,时间久了,免不了被发现,原来不过是只唬人的纸老虎。

纸老虎就纸老虎吧。我伸手的初衷本来就是希望感受一下想想在他母亲肚子里的胎动,并没有想着施以威严,只是一段时间以来,他对于我这个陌生的存在一直保持着警惕。如今熟络了,反倒是在我的手掌底下更加肆无忌惮。

“行了行了,你快别摸他了。他以为你在跟他玩,踢得更起劲儿了。”爱人的语气里透着一万点无可奈何。

因为怀孕,爱人的作息时间被彻底打乱了。每天提前三个小时醒来,晚上十点钟刚要入睡,想想又开始新一轮长达半个小时的晚间操。她睡眠质量向来不太好,假使中途被吵醒,便很难再次入睡。所以如果哪一天晚上十点钟想想还没有开始跳操,她就只能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眼睛无助地等待。好在想想的晚间操时间还算固定,偶尔有一两次提前跳操,她的那种激动就像买彩票中了奖似的。

也不只是晨练和跳晚间操,想想大约是一个热爱运动的孩子,每天上午九点至十点、下午一点至两点、傍晚五点至六点,他都要尽兴地玩耍一番。有时是在爱人肚皮正中心顶起一个大包,有时是在肚子两侧同时各顶起一个大包,有时则是滚筒一样从肚子的一侧滚到另一侧。

“你说他每天在我肚子里都干啥呢?”爱人问。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过医院的彩超仪器能够解答。通过彩超液晶显示屏幕可以清晰地看到,孩子歪着小脑袋像模像样地在打拳击、翻跟头、拽着脐带转圈,甚至抠完脚趾还要把手指拿到鼻子跟前闻一闻。

“你给我等着,等我把你生出来的,先揍你一顿。”爱人被想想猛的一脚踢得一时间没办法坐直身子,两手捂着肚子斜倚在沙发里,额头细细地涌出一层汗。

想想大约是听出来话语里的危险信号,像只乖巧的小猫软软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爱人忍不住笑,说看起来小孩子天生都害怕挨揍,下次他再敢狠劲踹,就还用这话吓唬他。话音刚落,伴随着“啊”的一声,就看见爱人的肚皮突然鼓起好大一个包,比以往见到的都要大。还没回过神,换了个位置又鼓起一个更大的包,那包竟然还会跑,自上而下然后突然来了一个九十度转弯,直到肚皮右侧的尽头。

爱人白我一眼,说:“我都疼成这样了,你还笑?”

我说:“谁让你吓唬他了。人家根本就不吃你这一套。”

爱人再白我一眼,懒得理我,两手轻抚着肚皮,跟躲在里面的想想道歉说:“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吓唬你。妈妈最爱想想,怎么可能舍得揍你。”

这样说来,想想倒是安静了许多,咕噜咕噜吐了一会儿泡泡,之后就沉沉地睡了。我说这孩子吃软不吃硬,性格随我。爱人第三次朝我翻白眼,说她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凭什么说性格随我而不是随了她。

“随你,随你。只要你高兴,将来孩子生出来,随你姓都行。”我说。

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胎动让爱人越来越吃不消。她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播放不同类型的音乐,比如打开住处所有的窗然后或坐或站在窗边呼吸来自窗外世界的空气,比如花上一两个小时叉着腰在卧室、客厅与阳台之间往复走动。有一天她打电话让我下班时顺路买一些樱桃或者红提子,说是吃甜度高的水果能让孩子安静下来。我问她从哪里听来的,她说从抖音短视频里学的。这似乎并没有科学依据,我反倒觉得宣扬这种说法的人多半是卖水果的。当年在农村,每年总要经历几次“躲灾”,要么是舅舅给外甥买罐头,要么是姐姐给弟弟买红裤衩,如若不然,就会遭遇血光之灾。所以那些年我正经吃了不少罐头,还被迫穿了两年红裤衩。后来不出所料,造谣的就是卖罐头和卖红裤衩的小商贩。

“再说,吃含糖量高的水果,难道又不怕患妊娠期糖尿病了?”我在电话里问。

爱人稍作犹豫,说少吃一点应该问题不大,只要能让孩子稍微消停一会儿就好。樱桃没买着,我买了一斤半红提子和两斤多香蕉。结果想想好像对甜食特别感兴趣,连蹬带踹玩耍了四十多分钟,把爱人吃下去的半根香蕉和几颗提子差点踢吐出来。

“这样吧,既然他能听见咱们说话,以后他动的时候,我就给他讲故事,分散他的精力。”我说。说实话,胎教故事我是一个都不会讲,但我会讲其他故事。

按照约定,每天早上四点钟、傍晚下班回家以及夜间十点钟,我都守在爱人的肚子旁边,给想想讲发生在吉林省的红色故事。我讲红色故事的时候,想想似乎确实安静了许多,只是偶尔小幅度地动几下,算是对我讲故事的回应,有点类似于“哦”“啊”,或者点头。有时我也与他互动,我会在讲完故事以后向他提问,这个时候,他多半都没有回答,大约是因为我的故事太长,把他听累了。

但不得不说,想想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同样的故事,如果我讲第二遍,他多数时候会用打拳或者踢腿来表示抗议。换一个新故事重新讲,则很快又安静下来。只是新故事终究有讲完的时候,而且我知道的故事也实在是有限。故事都讲完了,接下来还能讲什么?我忽然想起来在学校读书那会儿,每次上历史课喊完老师好,我便不受控制地犯困,尤其是在大学,因为没有了升学考试的压力,历史课堂几乎成了男女混居大集体宿舍,呼噜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人说梦话。所以,我决定给想想讲历史。還真别说,效果比讲别的故事更明显。

我问爱人上学的时候是否会在课堂上犯困,爱人摇头,说即使是在大学也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因为担心期末挂科。

“看来,想想在这一点上,随我。”我说。

治愈,或者自愈

我坐在阳台半米高的大理石台面上,斜过身子,近距离看水蒸气在窗玻璃上千沟万壑,看窗外光秃秃画地为牢的模糊的景观树打着瞌睡,看一场预报里说的中等级别的雪从前一晚一直飘到午后硬是把自己飘成了大雪,看一条平日里拥挤喧嚣的长街被骤然荒废般的落寞和寂寥填满。我看见了很多,但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转过身,墙上的挂钟显示日期是三月二十六日。

大夫说,孕三十四周至三十六周之间,需要就甲功、肾功、肝功、血常规等一应项目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另外还要给胎儿再做一次彩超,这些都是为几周后的分娩做准备。爱人一直是在长春市妇产医院做孕期检查的,医院与我们的住处之间有大约十二公里距离。我们没有车,平时都是乘坐轻轨三号线转地铁一号线过去。

比起无法按时产检,更让人焦虑的是孩子的胎动问题。有时一连几天他都特别活跃,超过了大夫给出的平均每小时五至六次胎动的合格标准。某天下午,我花了十五分钟时间统计孩子的胎动,竟然有超过一百二十次之多。如此频繁的活动会不会对胎儿不好?他是不是想表达不舒服?或者哪里出了问题?爱人问我,我当然回答不了这一连串的问题。询问有过生育经验的同事或者朋友,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电话咨询大夫,大夫也说胎儿如此活跃的情况确实不多见,不排除缺氧的可能。不过这只存在于早期缺氧阶段,如果久了,胎动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无力。或者,也可能是孕妇吃的某些食物刺激到了孩子,比如大蒜、辣椒等等。大夫建议,稳妥的办法是去医院做检查。显然,这个建议因不可抗力而无法执行。那么,走起来吧。晚上十一点多,爱人把客厅、厨房和卧室的窗全部打开,尽可能让更多新鲜空气进入房间,然后裹上棉睡衣在十米长的客厅里反复折返运动,拖鞋与地板之间杂乱无章的撞击声显得尤其聒噪。有些时候,孩子则是格外的安静,一整天下来,可能只有几次胎动。这是最令人不安的。爱人说,她在抖音平台上曾经看到过一条短视频,是一个怀孕三十七周的孕妇发布的,说是没有及时关注胎动少的问题,两天后去医院做检查,孩子因为脐带绕脖窒息,没保住。我说短视频上的东西以后少看,虚假的东西太多。话虽如此,可是这个故事还是让我和爱人焦虑难安。于是又打电话咨询大夫。大夫给出的建议还是去医院做检查。

“这不是废话嘛!要是能去医院,我还问你干嘛?”挂了电话,我自言自语骂道。

没办法,还是先走起来看。于是,又打开客厅、厨房和卧室的窗,这次我陪着爱人一起在客厅里折返运动。走了足有半个小时,孩子还是不动。爱人去抽屉里找来一堆零食,一口气全吃光了,还吃了一个苹果和半瓶黄桃罐头。平常只要她吃东西,孩子就会动起来。但是这一次,例外。我说要不试着稍微用点力推推他,或许是因为前些天活跃过了头,精力消耗大,这会儿正在埋头酣睡呢。爱人大约是觉得我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有点道理,于是与我两人四手在她的肚子上上下左右好一番推捏。结果是,仍然丝毫未动。这让我和爱人都越发担心,胎儿会不会真的出现了脐带绕脖问题。我这边摸出手机,犹豫要不要拨打急救电話。爱人那边进了厨房,回到客厅时,手里攥了两头生蒜。

“你要是再不动,那就别怪妈妈吃大蒜熏你啦。”爱人左手攥着蒜,右手指着自己的肚皮说。

万幸。爱人的恐吓奏效了。话音未落,孩子就把爱人的肚皮顶起了拳头般大小的一个鼓包。之后几乎是一整夜,孩子都没有消停。用爱人的话说,孩子是在她肚子里先打了一套南拳,再踢一套北腿,练完降龙十八掌,还要再推一遍太极。

二十五日一早,我和爱人搭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医院。在妇产医院门外排了将近一个小时队,总算等到开门。去之前,已经按照院方要求做了充分准备。产检结果出来了:白蛋白低,白蛋白与球蛋白比值低。什么意思?大夫解释得直白,就是肉蛋奶摄入量不足。是啊,怎么可能摄入充足呢?这几天我和爱人都疏忽了营养均衡这个问题。

窗外天微微亮时,爱人支起身子斜靠在床头,开始了新的焦虑。她知道我是醒着的,但她可能只是想自言自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爱人的声音很低,杂糅着焦躁、惆怅与无可奈何。我知道她在担心岳父母没办法在她临盆之前赶来长春。的确,如果小舅子婚姻顺利的话,岳父母肯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毕竟他们也放心不下千里之外的女儿,还有即将降世的外孙。距离孩子预产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实际上胎儿满三十七周就已经发育完全,随时可能出生。如果老人不能及时赶来,我和爱人初为人父人母,怕是要忙乱得焦头烂额了。

我和爱人都很清楚,一切的焦虑都毫无意义。作为丈夫,作为父亲,这个时候我必须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决定去太原接岳父和岳母,可以说是“请”,毕竟是带着爱人的期愿。

二〇二二年四月十七日,想想来到了这个世界。

作者简介:修瑞,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大步向前》,长篇纪实文学《密林中的脚印》等,作品见于《作家》《短篇小说》等刊,其中有长篇小说《封山》发表于《民族文学》。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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