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中的“物语论”研究

2023-07-21 09:53于雪凌
今古文创 2023年24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虚幻真实

于雪凌

【摘要】《源氏物语》和《枕草子》一同被称为日本文学之双壁,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借主人公源氏之口提出了“物语论”这一文学理论。“物语论”探讨了物语中的“虚幻”和“真实”,并对此提出了特别的见解。本文通过考察《源氏物语》中所提到的“物语论”,对物语中的“虚幻”和“真实”进行了研究。总而言之,物语中的“虚幻”即为物语的虚构性,也是让读者感动的力量源头。与此相对,“真实”则是物语中所蕴含的历史事实和读者的普遍感觉。而一篇优秀的物语需要同时具备“虚幻”和“真实”。通过考察“物语论”,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源氏物语》和紫式部的文学思想。此外,也能对“物语”有更进一步的认知。

【关键词】物语论;《源氏物语》;虚幻;真实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4-002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4.008

一、引言

《源氏物语》由紫式部创作于11世纪初,是由54贴构成的长篇叙事小说。紫式部生卒年不详,是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年)的小说家,“紫式部”一名实为后人所起,本名不详。紫式部自小便博览汉文经典,很早便展现了自己的古典文学天分。她在不到20岁时便嫁给了比自己年长20多岁的藤原宣孝,结婚后生下女儿藤原贤子,婚后三年丈夫便因病逝世。因为生活的愁苦,紫式部开始了《源氏物语》的创作,并于1006年应诏入宫,成为侍奉中宫彰子的女官。在宫廷中的经验也为她创作《源氏物语》积累了素材,让《源氏物语》充满了现实的影子。

关于“物语”这一词汇,有研究将其进行了简单介绍:“‘物语中的‘物原指的是古代信仰中的神祗灵怪,而‘语是口耳相传之意,也就是将发生的事向人们仔细讲说。所以‘物语以其‘讲述的基本含义成为故事、传说、评估、传奇之类的统称。作为广义的散文体‘物语可以被认为是日本文学中的小说叙述之发生。” ①《源氏物语》的故事背景为日本平安时代,主人公源氏为桐壶帝和桐壶更衣之子。然而,在他出生不久后生母便不幸离世。桐壶帝为了避免孤立无援的源氏卷入宫廷斗争,将他降为臣籍,并赐姓源氏。成年后的源氏风度翩翩,四处留情,有着丰富的感情经历,最后在历经世事沉浮后,源氏遁入空门,出家为僧。《源氏物语》着重描写了主人公源氏和众多女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同时也真实反映了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化生活和社会背景。故事内容从主题来看共可分为三部。第一部从《桐壶》卷到《藤里叶》卷,描述了主人公源氏所经历的种种恋情以及成为准太上天皇的过程。第二部从《若菜上》卷到《幻》卷,描写了享尽荣华的源氏苦恼于自身罪孽的晚年。最后一部从《匂宫》卷到《梦浮桥》卷,描写了源氏去世后源氏子孙的故事。

本文将研究的“物语论”是在《萤》卷中被提出的,而《萤》卷则被归为第一部。《萤》卷主要讲述了源氏养女玉鬘的故事。玉鬘是源氏亲友头中将和源氏情人夕颜的女儿,自幼便离夫丧母流落乡间,后被源氏认为养女。在《萤》卷中,源氏知晓兵部卿亲王爱慕玉鬘,便在其来访时在黑暗中以萤火虫的光亮照亮了玉鬘的面容,自此,对玉鬘美丽面容惊鸿一瞥的兵部卿亲王对玉鬘的爱慕之情愈加浓烈。

在《萤》卷中,源氏和玉鬘对话之际,紫式部借源氏之口,提出了“物语论”这一理论。简单概括而言,这里的“物语论”即是指虚构的物语中反而蕴藏着更多的真实性。身处日本平安时代的紫式部能够提出如此大胆而现代化的文学观点,实在是令人惊讶。而本文将结合《源氏物语》原文文本,对“物语论”中的“虚幻”和“真实”进行考察。通过本研究,我们将对《源氏物语》、紫式部以及“物语”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二、物语中的“虚幻”

物语一般被认为是虚构的东西。比如,在《萤》卷中,看到终日沉迷于物语的玉鬘总是埋头于物语世界中,连梳洗打扮都不再关心,源氏心中充满了轻蔑,认为物语这种谎话连篇的故事,就是用来哄骗女人的。源氏说道:“这许多故事之中,真实的少得很。你们明知是假,却真心钻研,甘愿受骗。” ②由此可见,源氏对沉迷于物语的玉鬘是不屑和轻蔑的。因为源氏认为物语归根结底还是虚幻的东西,真实性少之又少,是写来专门欺骗读者的。

源氏有如此想法,和当时日本男性官人的文艺观也有一定关联。关于这一点,神野藤昭夫曾提出“归根结底,源氏代表着当时男性官人的文艺观,他的发言也是要以此为前提的,所以肯定不会全盘肯定物语的存在” ③。而当时以源氏为代表的男性官人推崇汉字和汉学,以汉字书写的史书更是被其奉为“真”的代名词。与此相对,以假名(日本人创造的表音文字,主要有平假名、片假名等种类)书写的物语便被归为“虚”的代表,使用假名书写且被认为满纸谎话的物语自然也就被当时的男性官人们所轻蔑。紫式部通过源氏的发言,交代了当时以日本男性官人为代表的日本正统文艺观对物语文学的排斥。而在这种环境下,紫式部依然坚持为物语发声,甚至提出物语中反而蕴藏着更多的真实性,再次印证了紫式部思想之大胆和超前。

回到文中,源氏以上发言流露出对物语的轻蔑之情。一心喜欢的物语被人如此轻视,玉鬘自然会心中不快,源氏明显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心思一转,便又提到了这“虚幻”的可取之处:“而且这些伪造的故事之中,亦颇有富于情味,描写得委婉曲折的地方,仿佛真有其事。所以虽然明知其为无稽之谈,看了却不由你不动心。” ④

源氏的這段话放到小说情节中,可以理解为是对玉鬘的安抚,但仔细品味,紫式部也巧妙地借源氏这段话说出了物语“虚幻”性质的可贵。例如,故事主人公经历了种种让人忧愁烦闷的事情,读者看来便会忍不住同情他。若是主人公遇到让人欣喜之事,读者便也会滋生愉悦之情。可以说,物语主人公的一举一动以及所经历的种种正牢牢牵动着读者的心。有的故事虽然明知是假,但由于夸张到了极致,蕴含着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所以读来依然让人不知不觉便深陷其中,时刻影响着读者的思绪和情感。这一点在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的科幻小说等小说类型中尤为明显。

总体而言,物语中存在着“虚幻”的一面。物语因这份“虚幻”而被部分信奉“真实性”的人所摒弃轻蔑,但同时,也正是这一份“虚幻”,给物语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承载着作者们丰富的想象力,是感动读者的力量源泉。

三、物语中的“真实”

承接上文,在《萤》卷中,源氏对物语先是表露了轻蔑的态度,而为了安抚玉鬘的情緒,又话锋一转,开始论述物语中“虚幻”的好处。可即便如此,玉鬘仍然对源氏的发言感到不悦,略带嘲讽地表示,只有源氏这样经常撒谎的人才能看出物语里说的都是谎言,而自己这样的老实人,则全部都会信以为真。为了消解玉鬘不满的情绪,源氏开始极力称赞物语中的“真实性”。

源氏提出,部分物语中记述着世间的真实情况,而史书其实只是记录真实书籍的一个部分即是说,源氏在此强调了物语也涵盖着部分真实发生的事件。首先,《源氏物语》中便反映了部分史实。例如,有日本学者指出,《源氏物语》中桐壶这一角色的身世虽然参考了中国李夫人的故事,但从桐壶这一篇故事中是能看到作者当时所生活的社会现实的。⑤其次,在《薄云》卷中,冷泉帝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其实是源氏,第一反应便是去史书中查找真相。但是,关于不伦私通的皇室秘辛又怎么可能被记载于史书中呢?而与此相对,这类事件则可以借由较为宽松的物语形式得到记录。而这一点也说明了有时物语中折射着一些现实事件,而有时基于某些原因,这些事件甚至连史书都未有记录。所以从这一点上来看,有的时候物语甚至要比史书更具有真实性。

基于以上两点可知,物语中的确涵盖了部分真实发生的事件。这便是物语中“真实”的体现之一。此外,物语中的“真实”还体现在另外一个方面。在《萤》卷中,源氏提到,物语虽然没有如实记载某一个人的真实经历,但人性中的善与恶,却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而为了突出强调这些善和恶,作者们往往需要采取夸张的手法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比如,在描写好人的时候,作者们会着重描写这个人做过的种种善事,突出他人性中善的那部分。而描写坏人的时候,则会专门选出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进行刻画,从而让两者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样一来,善者愈善,恶者愈恶,读者也能更强烈和鲜明地感觉到人性中的善与恶。同时,从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故事时代等方面来看,中日小说,或者日本不同时代的小说之间都会有较大差别。然而,表层的东西虽然存在差别,但其所传达的人性之善恶却没有改变,传递给读者的感动也始终如一。

即是说,即使作者和读者生活在不同的国度接触不同的文化,说着不同的语言,但物语中却包含着能够超越语言隔阂的思想和感动。例如,佛教中为求各处的人们方便理解,同一个意思便衍生出了不同的表达方式,但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物语中也是同理,表面上看来不同的故事,传达给读者的感动都是一样的。即使物语中的人物是虚构的,故事也是虚构的,甚至时间都是虚构的,但那一刻传达给读者的感情和悸动,却是真实存在的。

总体而言,“物语论”中的“真实”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物语中包含的真实事件以及传达给读者的共通情感。

四、物语中“虚幻”和“真实”的重要性

“物语论”指出,优秀物语的“虚幻”中包含着“真实”,甚至要比史书更具有真实性。这一主张十分引人注目,而由这一主张,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物语中,“真实”要比“虚幻”占据更重要的地位。

但实际上,物语中的“虚幻”也不应该被人所轻视。如第二节中所述,“虚幻”是由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同时,也是让读者得到感动的力量之源。但是,全部都由“虚幻”构成的物语将成为完全虚构的东西,这样一来本身存在的价值便也会被质疑。所以,物语作家应该在参考相关真实可靠的资料后,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将现实导入故事当中,将“真实”和“虚幻”结合为一个整体,创作出具有极高价值的优秀物语。例如,在《紫式部日记》中,日本一条天皇看过《源氏物语》后便感叹到,这篇物语的作者一定有认真研读过史书。⑥即是说在《源氏物语》中能看到史书中才有的“真实”。同时,汤浅幸代也指出,在《源氏物语》中,随处可见作者以史书记载或现实发生的事情为原型进行创作的内容。⑦由此可知,紫式部在创作《源氏物语》的时候,便有积极参考相关史书记载,并自然而巧妙地将当时亲历之事融入故事情节中,构筑了《源氏物语》中“虚幻”和“真实”并存的空间。

同时,由“虚幻”而生的“真实”也证明了二者的不可分离性。如第三节中所述,物语所传达的情感可以超越语言在各处的读者心中传递。这份情感,例如人性中的善与恶,一份快乐或伤悲,便是物语中所包含的“真实”的一个重要体现。而为了能顺利通过物语像读者传递这份“真实”,作者们运用自己的创造力,往往会运用夸张的手法,将现实中存在的事物鲜活的刻画出来,传递给各处读者。即是说,运用“虚幻”来呈现“真实”。所以,如果一味崇尚物语中的“真实”而摒弃“虚幻”,那么物语中很大一部分的“真实”也将无处可寻,这也再次说明了同时重视物语中“虚幻”与“真实”存在的重要性。

总之,从表面上来看,“物语论”似乎是单方面强调物语中“真实”的重要性,但实际上是同时强调了物语中“虚幻”和“真实”的重要性。在创作物语的时候,作家需要同时注重物语的“虚幻”和“真实”。只有这样,才能创作出优秀有价值的物语。

五、结语

“物语论”提出,物语存在“虚幻”和“真实”两种性质,同时也是物语中必不可少的两个要素。其中,“虚幻”代表物语的虚构性质。因为是虚构的故事,所以物语经常被评价为虚假欺人之物。但是,实际上这份“虚幻”恰恰是物语感动读者力量的来源。与此相对,物语中也常常含有部分真实发生的事件,并传达给读者真实共通的感动,这即是物语中的“真实”。

同时,在创作物语之时,“虚幻”和“真实”应该被创作者给予同等的重视。由夸张等手法而产生的“虚幻”体现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正是因为这份“虚幻”,才能传达给读者“真实”的感动。可以说,这份“虚幻”正是感动读者的力量之源和物语的生命之源。但同时,如果一篇物语中几乎只具有“虚幻”而看不到“真实”,那么这篇物语的价值将会得到质疑。所以,作家们在创作物语之时,应当同时关注物语的“虚幻”和“真实”,将二者巧妙融合,锻造出优秀的作品。

注释:

①佟姗:《〈源氏物语〉的物语文学色彩》,《长城》2012年第213号第12期,第133页。

②(日)紫式部著、豐子恺译:《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35页。

③神野藤昭夫:《蛍巻物語論場面の論理構造》,《国文学研究》1979年第67卷,第60页。

④(日)紫式部著、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35页。

⑤藤井貞和:《雨夜の品定めから《蛍》巻の物語論へ》,《共立女子大学紀要》1974年第18卷,第41-42页。

⑥長谷川政春,今西裕一郎,伊藤博,吉岡曠:《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24 土佐日記/蜻蛉日記/紫式部日記/更級日記》,岩波書店1989年版,第314页。

⑦湯淺幸代:《《源氏物語》蛍巻の物語論―物語と史書との関わりを中心に-》,《古代学研究所紀要》2015年第23卷,第8页。

参考文献

[1](日)紫式部.源氏物语[M].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齐娜,魏海燕.中国古典文学对《源氏物语》〈桐壶〉卷的影响——以“桐”为例[J].湖北社会科学,2019,(07):108-113.

[3]湯淺幸代.《源氏物語》蛍巻の物語論—物語と史書との関わりを中心に—[J].古代学研究所紀要,2015,23:1-10.

[4]佟姗.《源氏物语》的物语文学色彩[J].长城,2012,213(12):133-134.

[5]张哲俊.《源氏物语》中的小说叙事与历史叙事[J].国外文学,2003,(03):116-123.

[6](日)長谷川政春,今西裕一郎,伊藤博,吉岡曠.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24 土佐日記/蜻蛉日記/紫式部日記/更級日記[M].东京:岩波書店,1989.

[7]秋山虔.《蛍》巻の物語論[J].日本文学,1986,35:49-57.

[8]山中裕.平安時代の歴史と文学——文学編[M].东京:吉川弘文館,1981.

[9]中村真一郎.王朝文学論[M].东京:新潮文庫,1981.

[10]神野藤昭夫.蛍巻物語論場面の論理構造[J].国文学研究,1979,67:55-67.

[11]藤井貞和.雨夜の品定めから《蛍》巻の物語論へ[J].共立女子大学紀要,1974,18:3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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