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不息

2023-07-22 04:02侯怡文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花会母亲

侯怡文

在白河峡谷,总有众多隐秘的溪流在无数沟谷里流淌,旱季常断流干涸,雨季则喧哗欢畅。它们无足轻重,只有经过千沟万壑后,才终于在峡谷里汹涌成奔腾不息的白河。河水奔涌而去,一切喧嚣终将归于沉寂的河底。白河峡谷曲折幽长,站在河边,人们看到的是一整条河流,却未曾注意,每一滴水都曾跋山涉水,跌跌撞撞。

父亲就是这样,很多古旧的东西也是这样。

这样想着,车已经开上了高速公路,姐姐又来电话,说他说什么都不肯去医院,执意找村里坐堂张老先生看看就行。我近乎气恼地在电话里对姐姐大声嚷嚷,你和姐夫是木头做的?就是把他捆上也得送去。姐姐沉默了一下,小声嘟囔,爸啥脾气,你不知道?

下了高速,我直接去了县城医院,姐夫正在医院门口等我。一见面就说,我把咱爸捆来了。他言语中充满自豪,好像做了惊天之举。我没心思细听,直接进了病房。病床上父亲已经睡去,姐姐悄声告诉我,刚输完液,总算睡着了,医生说,先疏通着,等检查结果出来后,看看再说。看着父亲蜷缩的身体,刚才还对他执拗的抱怨,忽然全变成了内疚,我对姐夫说,出去抽根烟吧!

这是父亲第二次脑梗发作了。上一次发作是在一年前,那时也是姐姐打来电话,我心急火燎地从城里赶回来,总算把他弄进医院,折腾了十多天,才出院,落了个口齿不清,走路歪斜。其实,上次出院后,他就执意到村里坐堂张老先生那里去,他说他没啥大毛病,让张先生配点儿药调理调理就好。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到张先生那里。起初张先生不给看,他说十三哥,你的病得去城里的大医院。

父亲就生气,当面含混不清地说,老张你是嫉妒我。我和姐姐小心赔着不是,好说歹说请张先生给开了几服药,父亲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出诊所时他还挣巴说,别看他嫉妒我,可人还是好的!

姐姐在县城教学,教初中语文,又是班主任,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家里。那一次,我也跟学校请假在老家待了十几天,父亲病情好转之后,我才回到城里。那段时间除了每天叮嘱父亲吃医院开的药,我还得给父亲煎药。他把张老先生给他开的药看得格外重,好像吃县城医院的药只是为了安抚儿子,吃张先生的药才是治病一样。母亲就拿张先生说事,她说,连老张自己都不信,你倒是信了,这不是傻吗?父亲起初不高兴,后来忽然就笑了,他说,我不傻,我比谁都精!母亲打了他一下。我便也跟着说,我爸最聪明。然后我和母亲就把汤药喂给他喝下。那一刻,我看出了父亲的得意,一个嫉妒他一辈子的人,还得给他配药治病!

夜已经很深,病房恢复了肃静。除了护士站几个值班的护士还在配药刷手机短视频,一切都沉寂下来。我让姐姐和姐夫先回去,晚上我来看护,他们折腾了一天比我累。

县城医院病房还算宽松,俩病人一个病房,允许留一名家属陪护,可以支一张简易行军床晚上休息。姐夫出去给我买点儿吃的工夫,姐姐小声交代我,晚上要帮父亲翻身、解手,观察心率监测仪,有事情赶紧找护士,给她打电话。她越来越像母亲,总爱唠唠叨叨。

这时候,父亲醒了,他缓慢地伸出手,我下意识地赶忙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那一刻,掌心好像猛然被烫到!

我赶忙说,爸,我回来了!他嘴里含混地唔唔唔说了些什么,最后一句我听清了,他说,我要回家,回半塔。

那天夜里,直到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半塔村是一个大村子,靠着白河沿河而建,河弯过村东,经年累月冲击形成八百亩苇塘。无论旱涝,苇塘年年苇草丰茂,秋天必芦荻荡漾,弥漫着满眼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半塔村人靠水吃水,祖祖辈辈编席。“半塔苇席”远近闻名。老话儿说:“十里荷香,八百苇塘,半塔苇席铺到天上!”半塔人靠编席养活了一辈又一辈人。

可是不知为何,十里八村人又都看不起靠编席讨生活的半塔席匠。过去,我们这里谁家出了铁匠、瓦匠、木匠、石匠,才被称为手艺人,才算是除去读书当官、坐堂买卖与游医以外光耀门楣的事情。村里席匠自己也唏嘘感慨,看着走街串巷寻活儿盖房造具的瓦匠木匠,常常自嘲,啧啧,看看人家,那才叫有手艺!

既然比不过人家,就自己比,半塔村从老辈就传下来王家、李家和张家三大编席样式技艺。王家格纹席结实耐用,李家三纹席精巧美观,张家花席样式繁多;各家族名堂不同,其实都是个谋生手段,比来比去,谁家的席好席坏说不清楚。于是就形成规矩,编席的都只说自己的苇席是哪一家派,并不赘述别的!这样反倒流畅,半塔村三大苇席样式就在王、李、张三大家族里流传下来。谁也不偷谁的技,谁也不仿谁的样,相安无事,各编各的!

究其原因,可能是村里男男女女都会编席,会的人多了,也就见怪不怪,成为稀松平常的事情。所以,铁匠瓦匠木匠都讲究收徒学艺,席匠则是父编子看,家族传承,无师自通。长此以往,老辈人常说我们村里的人过去出去,从来都不说自己是一个席匠!

父亲就是一个席匠!

他编的席细密厚实,纹路好看,可是费工夫,出席慢。编席技艺传到了他这儿,他已是王家格纹席的代表人物。可能是他编的席太耐用了,有些族人就疏远他,说老王家的席卖不过老李家老张家都是因为太实惠,一张席能用几十年,谁他娘的还买?父亲不屑,他有一把刀,专门用来割烂老王家族人编得不合格的苇席,他说糊弄别人,就是糊弄自己。这样,每逢他到家族里各门户串门,见他来了,常有人赶紧把院门关紧。他也不恼,站在门外督促族人记住结实美观是王家格纹席的特点,慢工出细活儿,费工费时才出匠人!十里八乡都不富裕,耐用最好!

据母亲说父亲编的席展开一铺,主家都不忍坐上去,躺在上面不用铺褥子,睡觉也不觉得硌。许多结婚人家专买父亲编的席,王席匠格纹席铺在床上炕上,那才叫新人新喜!乡下人讲究“新席”谐音“新喜”,里外透着喜庆。母亲说这话时,目光抬高,瞅着远处,她的神情让我不太相信。可无论如何,父亲都靠着苇编养活了我们一家人,把我和姐姐都供上了大学,家里出了两位教师。

输了几天液,父亲的病情总算有所好转。医生说慢慢疏通血栓,回家调养就行,但是得长期服药,要是不放心就到城里医院瞧瞧!我和姐姐商量直接去天坛医院。父亲听到后,使劲摇头。我说不能总由着您的性子,治病要紧。父亲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竟扶着床沿下了床,姐姐赶紧扶住他。他说,我要回家!姐姐明白他的心思,就说,要不让我妈陪着去城里!

“不行,你妈不能去!”这句话他说得口齿清晰,决绝地朝门口走去。医生说他这病最不能激动生气!

没办法,办理完出院手续,我们回了半塔村。第二天,他还是坚持去村里老张先生诊所拿药。这回,张先生没有拒绝,他告诉父亲,十三哥,回去现吃现煎,药效大!父亲呵呵笑了,说,老张你这就对了!

送我们出来,张先生嘱托我:“江河,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你在身边你爸的病就好一半了!”他又同父亲说:“十三哥,没事就过来坐,今天正好秋分!天儿凉透了利于调养!”

秋天来了!小时候,秋后收了田,白菜也收了,到霜降开始下霜,这时候半塔村男女老少都会拥到苇塘割苇,一直到落雪时才割完。冬闲了,村民开始编席,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从芦苇秆到编成席看似简单,实则很难,样式技艺全在心里装着,外人从编席劳作的小调歌声中,听不出编席匠的苦辣酸甜。

冬闲后,半塔村还会开始另一项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操练花会。老会长总会在某一个清晨,在村西菩萨庙废塔前敲鼓,这时候,人们都知道编席的间隙,还要到村西练会。

鼓声一响,人们就坐不住了。两三通后,许多人会自觉放下活计,到村头聚集,这一年练会就算是正式开始。久而久之,半塔村形成习惯,冬闲时上午编席,下午练会,晚上再编席!

城里人或许很难理解新年花会对于乡村的重要。过去日子苦,人们无所依托,只有到了年节,敲响锣鼓,人们扮上相,把自己变成另一个,在花会上尽情舞动表演,撒了欢儿一样狂浪,才能把压抑了一年的苦闷宣泄出来,在震天的锣鼓声中,除灾纳福,期盼着未来光景。

老辈人说半塔村的花会受过皇封,古时候去丫髻山庙会表演被皇上看见,得过一面龙旗,专门赐名“半塔老会”。办花会从此就成了我们村“半塔苇席”之外的另一项骄傲。

我们村的老会表演共有十三档节目,故称“十三花会”。十三花会每一档不能错了顺序,每一档都有每一档的讲究。

我记得包括门旗大筛、开路、狮子、少林、五虎棍、小车、高跷、一枝梅、地秧歌、十不全、吵子!算一下,这才十一个,另外两个我记不得了。后来母亲说父亲压根儿就没有告诉我,因为我不懂会,更不想知道,在我身上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父亲全说出来会难过!

但我知道他的外号叫“席匠十三花”。

和别的席匠不同,父亲是村里唯一愿意别人叫他外号的人。村里人叫他十三哥,村外人叫他席匠,有人叫他时,他都会停下来提醒人家,叫我“席匠十三花”!村外人不顾忌,带着戏谑叫他,他还高兴!村里人就不一样了,他越提醒,人家越不好开口,只叫他十三哥!

大人们互相给面儿,孩子们却不懂这些,我小时候因为他这个外号,没少和那些拿来取乐的伙伴们打架,每次都头破血流,一身泥土!我把怨气都撒在父亲身上,逃学,在田野里瞎转,不和他说话,在他的饭碗里埋虫,把他编席的木汆子、破篾刀偷偷扔掉。我曾经很以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怨恨羞愧!我问过母亲,他是个傻子吗?母亲给了我一巴掌。

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外号,后来才知道他是半塔村最好的格纹席席匠,还精通半塔老会十三花会的全部会档绝活儿。

父亲编席的时候,总是一丝不苟,沉默不语,练会时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村西鼓声一响,父亲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儿,抄起五虎棍朝门外走去,母亲从不阻拦,还会带上我和姐姐去看热闹。我记得父亲在练会场是最活跃的,一会儿打开路鼓,一会儿踩上高跷翻跟头,一会儿又组织耍起五虎棍来。他翻跟头的时候,孩子们总是叫喊着:“席匠十三花!席匠十三花!”我却希望他摔倒在地上不再起来!

编席不是踩得动百家门头的行当。随着乡间日子越来越好,后来人们用塑料革代替苇席,再后来不盘炕,连塑料革都不用了。从我上小学到中学,那些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最后一张席都卖不出去的时候,父亲终于承认,啥好东西都有过气的时候,编席也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行当!

编席人都没了营生,半塔村一下陷入了困顿。有其他手艺的、有力气的、机灵的去城里打工,剩下的只能叹息。父亲也去了城里工地干活儿,他发现所有工地都需要砖,于是自己干,弄了一个砖厂,给四周村子和县城工地送砖,还给北京城里送!

父亲的砖场很有声势,但给四处工地送了一年砖,到年底却没结回多少钱。又挺了一年,砖厂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工人们经常堵在我家吃喝,母亲就把粮食拿到我叔叔家给我和姐姐开伙。父亲忍着气开始了几年的讨债生涯。印象中他总是夹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那是在县城市场买的“正宗”香港货,第二天拉锁就坏了,包里面装着账本欠条,还有一包红塔山香烟,他见到欠债的和讨债的都先递上烟,然后才说话。他总是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尽管很旧,可母亲洗得很干净。他自己总说有账在,就馊不了臭不了,走到哪里都还是一副砖厂厂长的样子。他总是骑车穿梭在乡间的大街小巷,别人取笑他:“席匠,来了,卖席还是卖砖?”“十三哥,又去串街了,省省车轱辘吧!”

他骑着自行车,带个打气筒,风一样乱窜,成了那时候十里八村的一道风景。每当身后传来人们取乐的哄笑声,他都会在尘土里停下来,依然会让别人叫他“席匠十三花”。

后来,他不再讨债了,索性把账本全烧掉,经同村人介绍去清河一家毛纺厂当了一名工人,每月把微薄的工资交给母亲,只留几个烟酒钱。

那个年纪的我不会明白,不再编席之后,账本和公文包成了支撑他冬闲时在村西菩萨庙前踩高跷、耍五虎棍、组织村民练花会尽兴的唯一力量,如今这力量已消散而去。

清河毛纺厂在北京城近郊,距离远郊的半塔村很远,交通又不方便,为了省钱,父亲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可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都需要钱,他即便当上了车间班组长,还是临时工,工资根本不够用。

住单位宿舍,他便倒腾些小零碎商品到城里夜市去卖,补贴家用。如此一来,母亲手里宽松了许多。母亲说没着没落的日子熬过去了。

可是,到第二年年根儿时,父亲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驮着行李,又回到了半塔村。跟他一同回到村里的除了突兀仓促,还有夹裹在一路灰尘里的风言风语。

他不说话,回到家倒头便睡。随后周末回来探家的二叔说明了原因。二叔告诉母亲说,我哥受了冤枉气,被人诬陷。

从二叔嘴里我隐约知道了原因。父亲在宿舍门外捡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十块一张的新钱,共有五张,还有几张零钱,一共五十六块。他在门外守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找,吃过午饭,他打算把信封交给厂里保卫处。二叔提醒他,听说那帮家伙黑得很,常把没主家的东西扣留下,不如再等等,谁丢了工资不着急?二叔的话让父亲把信封最终藏在抽屉里,还不忘叮嘱:“二子,有人来找,先别说数,问准了再给!”

没两天,保卫处的大喇叭果然广播找钱,父亲拿着钱赶忙找到失主,对上后,那人为表感谢,给父亲买了一盒烟。正当父亲在工友们的赞许声中美滋滋地把烟扔给大家分享时,保卫处的人找到父亲,说还要核实情况。当晚父亲没有回宿舍。第二天,保卫处的大喇叭一遍一遍地循环广播:捡到钱物要立刻上交,有些人贪恋便宜,企图将别人钱物据为己有,法纪厂规绝不允许。一定要让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人无处可逃!

喇叭声音高亢震耳,父亲的脑袋却低到裤裆里。工友们不再接剩下的烟,干活儿吃饭走路都和父亲客气起来。二叔找到保卫处讨说法,科长说,亲兄弟,穿一条裤子!二叔又找到失主,让他给证明,那人一脸委屈,摊手说,我五十六块钱工资,还剩下五十二块,我找谁说去!

到了年底,一批临时工转正了,同村的几个人名都在红榜上,唯独没有父亲。父亲把行李捆在自行车上,回了半塔村。

父亲在外面干下的事很快就随着村西练会的锣鼓声传遍全村,人们从绝不相信到深信不疑仅仅用了几个日出日落的时间。在我们乡间,人们好脸面,击倒一个人的往往不是外面负重生活的屈辱,而是乡亲们游移躲闪的冷嘲热讽!

父亲被击倒了,整天醉醺醺的,丢了魂儿一样。终于有一天,他又喝多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走到村西,闯进练会的人群中,活宝一样撒疯。他一把推开表演小车会的推车老汉,使劲扭动,坐车的俊俏娘子慌乱逃出躲闪。他又抢过开路铁叉,呼呼挥舞,耍一招“横腰玉带”,却跌倒在地上。他站起身叫嚷着冲到五虎棍阵前,舞棍打斗的一下乱了阵法,他夺过长棍,一棍下去打在人头上,“啊”的一声,那人就倒了下去,满脸是血。人们慌乱地把他摁在地上,可他又蹿起身,抢过一副高跷胡乱绑上,踉踉跄跄地在锣鼓声中胡乱耍巴起来。他高大的身躯在半空中歪斜扭曲,冷风一吹,更显出他的醉意,很多次他都要俯冲摔倒在地上,可是每一次他都准确地在鼓点节奏中舞动起来。

人们从惊呼中回过神,叫嚷着拍手叫好。老会长一边指挥着把流血的人送到张先生诊所一边说,我就说嘛,十三哥到底还是十三哥!堂堂正正的花会汉子!从那以后,半塔老会十三会中多了一个“醉高跷”的绝活儿!

还是在毛纺厂上班时,父亲发现逛夜市的游人多喜欢买些手工编织的小工艺品,尤其是那些喜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这给了他启发,半塔村随便一个粗手粗脚的妇女都比这编得好。他回乡搜罗了些女人闲时编织的苇编物件,果然抢手。他立刻到新华书店买回几本编织构图画册,回宿舍开始照着图片学造型。他在宿舍编织,引来不满,厂长找他谈了几次话,他就找一间废弃房屋,拉严窗帘,遮住灯光,偷着学。当他把自己琢磨编织出来的苇编手工艺品放到货商面前时,南方商人说有多少要多少。

脸上的光彩回来之后,他又开始办厂了,这次是干他最为熟悉的苇编。可是村民们很难再相信这个曾整天乱窜的十三哥,只有几个人跟着他。这下父亲真急了,毛纺厂的遭遇其实一直残存心底。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口老铡刀,让村里几个年轻的抬着立在村西废塔前广场上,又邀请来几个村里老人,然后擂响大鼓。人们不知道十三哥作什么妖,全凑到广场上。父亲看看人们聚多了,便站上高台,扯起嗓子大声说:“老少爷们儿,我十三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从未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可是大家伙儿不信我,在我背后吐唾沫,看不起我,今儿个,老少作证,我铡了我的手指,证我清白!”

说完他跳下台,来到铡刀前,吩咐扶刀的:“抬刀柄,铡!”那人“嗷”的一声跳开了。父亲又让另一个铡,那人也赶忙逃去。父亲瞪红着眼,自己抬起刀柄,把二拇指放了进去。母亲哭喊着扑了过来,周围的人赶忙把父亲推倒在地上。铡刀被抬走了,父亲被乡亲们簇拥着送回家。人们闹哄哄地挤满我家院子,老人们轮番劝导父亲,你性子忒烈,十里八村都知道你的为人!手指头没了,还咋编席?棍也耍不了了!

那是我记事以来,我家最热闹的一天,人比砖厂倒闭来讨债的都多。

第二天,十几个人来找父亲入伙,然后是几十人,后来全村老少都跟着父亲干。苇编行业又开始兴盛起来,给半塔村民增加了副业收入。编织厂生意好,其他几个村也找到父亲,央求说,席匠,就给我们也带上吧!他一撇嘴,叫我啥?

机灵的立刻嚷,席匠十三花!

就这样,父亲组织附近几个传统编席村子联合成立了苇编社,小作坊入社,只管编,不管卖,消除了村民的后顾之忧,由他的编织厂统收统销。那时候,白河沿岸八百亩苇塘周围的村庄是最有活气儿的。除了几个老友,村里村外的人见了父亲都叫他“席匠十三花”。

而我,也第一次觉得我的席匠父亲高大可亲。

父亲曾吹嘘说,他一个鹞子翻身就把母亲给娶回来了!

父亲和母亲相识是在走花会上。按照惯例,我们这里每年正月里各村之间都会走花会,半塔老会自然是每个村庄最为期盼的。要是哪个村迎不来半塔老会,多半得换会首,且窝囊一整年。迎会的人必换上新衣,在村口早早地摆正方桌,沏上好茶,放好烟糖,吹着唢呐,拉响二胡,等着远处传来锣鼓声响。放前哨的孩子们兴冲冲地跑回来,边跑边喊,半塔老会来了!半塔老会来了!等到花会队伍快到跟前时,村口立刻鞭炮齐响,唢呐齐鸣,会首抱拳作揖拜年相迎。

那时候,父亲年轻帅气,他踩在三米高跷上扮成公子,到母亲的村庄表演花会。半塔老会一进村,人们早早围拢在村庄街道上争相观看。巡演开始,锣鼓喧天,围观人群跟随着花会队伍拥挤前行,队伍后面照例是贩卖糖果花生瓜子各种小吃零食的商贩,他们会跟在半塔老会后边一直走出正月,把白河沿岸的古老村庄折腾得尘土飞扬。

巡演门旗大筛、开路、狮子、少林、小车会、五虎棍过后,就是高跷。高跷最能见绝活儿,踩高跷的多是俊俏而且灵巧的后生,距离高跷最近的就自然是总怀有美丽遐想的青年女子。

高跷队伍走了几趟花活儿,齐整中透出万千姿态,柔媚刚强,看看把观众聚得差不多了,商贩也知趣地停止叫卖。接着三通鼓后,鼓点变稀,锣鼓镲矮下去,唢呐二胡息了声,懂门道的人知道高跷要出绝活儿了。人们屏住呼吸,高跷队站在村里专门为高跷表演垒起的高台上,蹿上跳下,如履平地。伴着通鼓,依次展示各种绝活儿,惊险刺激,把人们弄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跌宕起伏!

父亲说公子中只有他一个人能表演全套苏秦背剑、怀中抱月、金鸡独立、鹞子翻身等招式;父亲还说那天老张也在高跷队中,他上下蹿了两次就了。所以只有父亲叫得响十三花!

父亲一个鹞子翻身,正好立在母亲眼前,那一刹,他俩就认定了彼此!还是小张的老张也往前凑,被父亲用宽大的身躯挡在了身后。

父亲跟我吹嘘时,母亲微笑不语,她把从院子中采的花朵插在花瓶中。

母亲爱种花,嫁到半塔村后,我家院子永远都花开三季。父亲骑车乱窜的那几年,母亲种得更多,满院都是,所有来讨债的人都能先闻到花香。后来父亲去清河上班,她又把花扩种到院门外,各种各样的花,能飘香半个村子。母亲爱花,我到城里上学后,遇见好的花卉,总会淘弄些花种给她带回来。春天,她会把种子播撒在院里院外松软的土地里,等待花开。她说房前屋后有花开着,日子就有盼头!

这些年,慌张匆忙,我总希望能够把生活定格在某些特别的片段上。父亲出院回家当晚,我又失眠了,脑海里浮想起月下母亲哼着歌,我和姐姐在苇席上玩耍,父亲一边编席一边和母亲说着话的画面,随风浮动的花香流溢满院,一切都很缓慢,好像时光凝固。可是,一翻身,隔屋中传来父亲母亲的鼾声,间或夹带父亲粗重的喘息:他很痛苦。

他爱编席,他曾把编席当作顶重要的事情来做。苇席卖不出去的时候,村里人都收了篾刀,该干啥干啥,只有他还坚持。成了砖厂厂长后,他依然在秋后把芦苇成捆地割回来,一根一根精挑细选。四处讨债的日子里,他依然在夜晚编席,把一块块精美的小苇席当作讨好的礼物送给别人。一次和父亲去县城,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把父亲送他的苇席扔进垃圾堆,我使劲拽父亲,他都没反应,等到我们从县城出来时,父亲骑车拐个弯,从垃圾堆里翻出那块小苇席,坐在地上用衣襟仔细擦拭干净,卷上带了回来。一路上,我们父子谁都没有说话,快到村口时,父亲忽然唱起歌来,声嘶力竭的,我有些害怕。

有了编织厂,深秋之后,父亲第一个走进河湾苇塘割苇,好像此时此刻他等了许多年。他身后跟着母亲,母亲负责把挑选好的芦苇捆起来。我能想象那时候的光景,父亲挥舞镰刀,母亲一边捆一边低唱,整个八百亩苇塘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的身影在白色的苇花里时隐时现。

父亲又成了厂长,有点儿耀武扬威,很有些重整山河一样的意气风发。每天他都第一个走进村委会旁边的厂房,最后一个离开。那是村主任特意批给他使用的,条件是村里男女老少无论谁编织的苇编工艺品,合格的都得收。他脚步轻盈,身后还是跟着母亲,她似乎充当了秘书的角色。可很快,就跟不动了,她还是回家弄花。

编织厂越来越红火,父亲买了一辆轿车。那时候,我们镇上只有镇书记才有一辆。这样,十里八村乡邻办喜事都找父亲借车,只要张嘴,父亲都爽快答应,还得出一份份子钱。父亲说那时候镇上多一半新媳妇都是用他的车给接回来的。当轿车披红挂彩地在乡间土路穿梭时,车后烟尘里都弥漫着呛得啧啧啧的声音,还有跟着车屁股奔跑的孩子们不顾一切地争抢抛撒下来的糖果。

农闲后,半塔村又恢复了过去的光景,男女老少都变着法儿编织各种手工艺品,只是没有人再编大苇席。父亲成了村里最忙碌的人,他又开始走街串巷,开车进城,只是,他不是去讨债躲债,而是风光地指指点点,到处洽谈生意。可是到了夜晚,一切嘈杂消声之后,他会一个人喝着二锅头,看着墙上的一块小苇席发呆,那是那年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他把它挂在了墙上。

此时,父亲也多了一个身份,他终于成了半塔村老会的会首。他会带上好烟,周围簇拥着村里的其他召集人,他在村头准时敲响锣鼓,召集练会。年岁已经不允许他在高跷上闪转腾挪了,他就抄起五虎棍,在阵法里耍得酣畅淋漓。

父亲成为会首之后,半塔村的老会也迎来了最为高光的时刻。编织厂红火的那些年,所有腊月,他都在村西出没,组织练会。每年父亲都会自己出钱到北京城里置办新会服道具。每一年走街串巷,半塔老会穿戴扮相都成了人们期盼的一道风景。当人们再叫父亲王厂长时,他会很生气,他说,叫我席匠十三花,我现在还是席匠,还是十三花。别人还是不敢叫,他就逼着人家叫。

半塔老会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一进腊月,各个村子都得找父亲订会,父亲永远坚持一个原则,先订先走,谁的关系也不行。他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送福纳吉的半塔老会不能区别亲疏贵贱。他还说即便迎会的村子只放一碗水都不能走样。

他把订好的走会顺序日期写好挂在村西练会场墙上,练会的、来订会的、准备走后门的、镇里的干部和私好的亲朋,谁都能看到,也就闭口不言了。

后来,白河的水浅了,八百亩苇塘变成了五百亩,变成了两百亩,现在还剩一片洼地。苇荡没有了,父亲的编织厂也就萧条下来,以至于前些年终于关门停业。

去年父亲得病,我跟母亲说,我爸的病,一定跟八百亩苇塘变成洼地有关。母亲不言声,她说等到秋天他好了再说。

秋天是我儿时最喜欢的季节,果熟鱼肥,天高苇丰。父亲每隔几天就会去镇上和其他村子卖席,他熟悉我们这里所有地方的集市。

每逢他去镇上,我都会执着地在通往镇上的村口路旁守候。太阳快落下去了,夜色开始笼罩大地,月亮从东边升上来。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我一一点数着路上越来越稀少的行人。终于,一个人影从昏暗的远处走来,朝我的方向喊:“江河,江河!”我激动地跳起来朝他奔去。父亲一把把我抱起来,变魔法一样,从兜里掏出糖果、点心甚至果脯,塞进我嘴里。我觉得一天的煎熬都值了!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是在天黑下来以后才出现在村口,后来我才知道,他身上带着好东西,遇到村里的孩子,他的柔软让他不能不给,既然存货不多,他又想立刻分享给儿子,干脆选择天黑归来!

傻子并不傻,他大我几岁,总是跟在我身后,徘徊在村口。等到父亲往我嘴里塞糖果时,他就会噌地一下从昏暗处蹿出,大声叫喊:“席匠十三花!席匠十三花!”父亲总少不了给他一份。

我很骄傲,为着傻子因我而得到好处,便常常指使他。其实我不知道,父亲只是因为傻子的那句叫喊而心满意足!

父亲恢复得很好,我也得回去上班了,学校已经催促。临走前,我特意叮嘱姐姐领父亲到张老先生那里去开药。姐姐也知道,父亲之所以愿意去,是因为老张的诊所里,全是村中老人,那些人都管父亲叫十三哥。

我不知道父亲为何给我起“江河”这个名字,或许是希望我学识广博,走遍山山水水。他自己没有走多远,只是顶着席匠的名号,把家乡方圆百里走遍。对于村里很多人,编席只是补贴家用的副业爱好,他却当成了本事!当这本事不能再安身立命,他再在花会表演中翻飞斗棍、舞狮击鼓,就成了笑话,他本人则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游手好闲之徒。这在我们乡间,没人说,但谁都知道。

放寒假了,我带着儿子回乡探望父亲。我和妻子商量好在老家多陪陪他。这些年,每逢回乡,我都是来去匆匆,好像要逃避什么。但每每离乡,又让我心有不舍。不足百里的路,好像再也走不回来了!

看着爷爷编织的工艺品,儿子赞不绝口。父亲很兴奋,立刻带我们去洼地割苇,要给孙子亲自编一张苇席。

爷爷编席,孙子打下手,爷孙俩忙得不亦乐乎。可是,父亲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很气恼,又不好在孙子面前表露。

这时候,区文化部门带着市里的专家找到父亲,告诉他半塔村的苇编技艺被列入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他本人也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还给他颁发了证书。

那天晚上,父亲很激动,拿出存了多年的老酒,非让我陪他喝几杯。他喝醉了,比画着唱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他把自己当成杨子荣了!然后,借着酒劲,他略显神秘地找出他曾经使用过的一套家伙什儿,说,这套最好,我一直藏着,现如今淘换不着了。这叫木汆子、破篾刀、缲刀、拨席刀和五尺杆……他一边小心地在孙子面前摆开,一边郑重地说,你要记住,编席少不了前后五道工序,投苇子、破篾子、湮篾子、轧篾子,还有编织,哦——编织全在心里,全在心里!

儿子怔怔地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说,你先收起来吧。

他很激动,每天带着孙子去村西练会场敲鼓。

大年初一,半塔老会花会表演正式开始。作为老会首,父亲象征性地敲响今年花会表演的头通鼓。他脱去外衣,扮上相,抄起鼓槌,疯狂地敲打起来,好像拼命一样要把那面老鼓敲碎。串街表演后,按照惯例,会首还要带着花会队伍到各村去走会巡游。父亲踉踉跄跄地走在队伍前面,到村口时,他实在走不动了,不得不停下来,把会旗交给新会首,看着壮观的花会队伍朝村外走去,开启一年一度的走会表演。

我扶他坐在石凳上喘息。远去的队伍荡起一路烟尘,我看见千千万万的夹杂在尘埃中的喧嚣和热闹,正从空中落下来,不可避免地落在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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