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百美图”

2023-07-23 19:22介子平
文史月刊 2023年6期

介子平

择新奇可喜之事、如花似玉之人,摹而为图,使读者于茗余酒后,展卷玩赏,以增色舞眉飞之乐。丁悚所绘《百美图》,民国7年(1918年)由上海交通图书馆刊印,之后又绘《丁悚百美图外集》《上海时装百美图咏》。

丁悚,字慕琴,自幼在上海的当铺学徒,业余进修美术,后从事月份牌与漫画的创作,故能中西技法兼具。遗憾的是此《百美图》已逸,而仅存者为《丁悚百美图外集》。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百美”容貌一反传统仕女定式,不泥于晓楼玉壶,争驰新巧,另创他路,所绘皆现实中的女性,且以温情化、家常化的生活场景入画幅。光感透视,黑白分明,画风工整,构图繁复,此西画技法。人物繁阜,金翠耀目,市井百态,神形毕肖,乃城市媒体图像之典型表象,但从立意到构型,依然留有民间年画“百美图”痕迹,尤其是背景处理,则是山水草木、茅亭篱墙的传统表现,其显然与吴友如的《海上百艳图》、沈泊尘的《新新百美图》《新新百美图外集》《续新新百美图》、但杜宇的《百美图》、钱病鹤的《世界百美图》一路。明仇英、清末费丹旭之后,“百美图”之盛炽,当数这一时期,以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称“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一个艳稿”。清人徐震《美人谱》中归纳美人之“技”有“弹琴、吟诗、围棋、写画、蹴鞠、临池、摹帖、刺绣、织锦、吹箫、抹牌、秋千、深谙音律、双陆”诸项,以传统技法绘制火车轮船、声光电化等等的机械文明及高楼广厦、西洋医术等等的洋场风情和风俗街井、奇闻逸事等等的市民趣味,自然会有一种方枘圆凿、扞格不入之感,待事过境迁,间隔有年,其史料价值便会渐显珍奇,鲁迅曾称之为“了解新学的人的耳目”。

丁悚尤善绘制民初的女学生与职业女性,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画中的四季景色、各类配物,均与那个年代有着强烈的融合默契。徐廷华《丁聪的老爸:丁悚》一文云:“在丁悚的百美图中,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或时髦女郎、窈窕村姑。她们短衣中裤,梳辫绾髻,时尚可人,居室的陈设也充溢着流行的空气。另外,在当时西风东渐的时代环境中,新思想影响着年轻一代的生活,也同样作用于丁悚。画中女子骑马、溜冰、踏青、写生、素描、拉提琴、跳交际舞、开车兜风、打电话谈情,无不摩登,反映了当年新女性与画家审美意识的超前。女子们个个楚楚动人,精神盎然,一派新生活的风貌。”其作非摹古而来,与沪上电影圈极其熟稔的丁悚,经常身挎照相机,以创作心态拍摄各种事物,其中便有身边的红男绿女朋友。

其作一画一诗,画为白描构图,诗为竹枝词样。绘劳动妇女在水龙头前淘米者,诗曰:“谁遗奔湍入漏厄,碎沙淘尽但凭伊。江南熟饭方生米,休忘萝中宣战时。”绘学跳交谊舞者,诗曰:“贴地红毹比絮肥,电灯如雪照纱纬。翩跹错认春三月,蝴蝶一双相对飞。”绘电扇下纳凉者,诗曰:“电扇多风香汗消,独特冰盏态妙条。回头只顾窥郎影,不见红霞两颊潮。”绘打电话者,诗曰:“佳期约定故迟迟,转眼宵深到子时。壁角电铃微响处,暂凭一线话相思。”绘开汽车者,诗曰:“踏青人去折桃花,依看桃花走钿车。独自飞轮何处似,刺天塔影指龙华。”绘拉小提琴者,诗曰:“个人生小最聪明,能把新声换旧声。昨夜听郎弄胡索,却来谱入梵和琳。”绘下滚梯者,诗曰:“浮云西北与楼齐,百姓人家处处低。容我写诗留一角,朝朝见尔下胡梯。”绘拍照者,诗曰:“镜槛临湖面面风,倚栏人坐桂花中。琼箫一曲天云紫,吹落天香作乱红。”绘滑旱冰者,诗曰:“不是凌波旧洛神,绿云靴子展双轮。阿依自愿居冰上,未识谁为冰下人。”绘骑马者,诗曰:“一骑长堤疾四飞,短襟窄袖胜征衣。绿阴深处停鞭看,不忍红泥染马蹄。”其作意浅而繁,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与清辞巧制、雕琢蔓藻的南朝宫体诗,似乎有着某种渊源。

为画题诗者有丹翁(张丹斧)、天虚我生(陈蝶仙)、陈小翠(蝶仙之女)、陈小蝶(蝶仙之子)、天台山农等,皆鸳蝴派中人。漫画与国画之间,不乏诗意,1914年,陈小蝶为其《二分春色图》题诗时感慨道:“读慕琴的画,往往有诗,惜予笔不能达其意。”张丹斧曾任《大共和日报》主编、《神州日报》编辑,后又在《晶报》工作十余年,喜作打油诗和游戏文章,由于其玩世不恭,众人称之“文坛怪物”。1931年,上海《小日报》登了署名丹翁的五言绝句诗,题曰《第一诗人》:“诗人居第一,中国徐志摩;徐君富理智,妙处固自多。我不工徐体,不敢评泊之;我苟效徐体,且以徐为师。”诗作发表不久,徐志摩即因飞机失事罹难。张丹斧不仅给丁悚的“百美图”题诗,之前曾为沈泊尘的“百美图”题诗160首。然书甚劣诗亦佻,言语趋俚,不以文饰,因而沈泊尘常以为张的题画诗有玷污尺幅之甚。他在《丁悚百美图外集》付印时甚至还感激道:“丁君慕琴工绘时装仕女久矣,余每题劣诗其上付石印时,不为剪去,厚余甚矣!”然丁善画而不能文,虽不一定认同于“吁嗟卿卿我我,呜呼燕燕莺莺”一格的文艺见解,却因欠诗文而师于鸳蝴派中人,故多与之私交甚笃。

纵使是照镜子,其头饰服装也是民国式的,镜子也是西式的。明窗读书,所读也是西式精装本,学画则是排笔在握的油画。饮茶所用,为咖啡杯,家中陈设要么沙发,要么石膏裸女。所过板桥,栏杆也是西式几何图案。节物流年,人情和美,刻画风气,具体而微,其乐无涯,但成怅恨矣。图中人物,或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或时髦女郎,或窈窕村姑,大抵短衣中裤,梳辫绾髻,足见时尚所在。张爱玲《更衣记》描述民国以来的服装变化:“时装上也显现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短袄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时过境迁,类似的情形,若不参照丁先生画集中的图像,是难以理解的。狭窄修长的高领衣衫,配之以黑色长裙,袄裙均不施绣文,此乃所谓“文明新装”也。

书名及序由王钝根题写。钝根名晦,是著名的《礼拜六》周刊的主编,丁先生那时也为《礼拜六》一类刊物画封面,故与鸳鸯蝴蝶派的人物过从甚密。王序甚佳,其曰:“好色之性,人所同具,好色之事,人所难能。所谓难者,不难于好,而难于色。西施毛嫱,古人称为至美者也。然吾非亲见,安知非古人之欺我?安琪天使,今人形之笔墨者也,然昵爱不明,安知非阿谀其所欢?吾生季世数十年,周旋于繁华佳丽之乡,而窃叹绝色之难得,即得之,亦苦为期之短促。盖朱颜白发转瞬间事耳,仅此极短时期中,又有一切烦恼之事横生间隔,于是快心适意之会益复无几,甚矣。好色之事似乐而实苦也,吾故谓有色之色,不如无色之色,形骸之色,不如精神之色。丁君慕琴善绘美女,吾见之辄叹曰:‘画里真真,大堪慰寂,又何必人间秀色始可疗饥耶?丁君近有《百美图》之作,乞序于吾,吾将俟其出版购取一册,置之案头,朝夕把玩。此中美人,无离别,有嗔怨,无需索,无嫉妒,无疾病衰老死亡;爱之者,无琵琶别抱之痛,无桃花人面之悲,虽有沙叱利,不能攫而去之。吾愿世界好色者皆作如是观。”矫情自高,好色守德,发乎情止乎礼,与《登徒子好色赋》可有一比也。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旧上海市民生活的朗月清风惬意,罗绮飘香情调,从浩穰繁荣的“百美图”中似乎也可见得一斑。画虽小技,却也能贯通大道,然此大道非纲常之大道,乃世俗之大道。

清末,日本村井兄弟会社出品的孔雀牌香烟,其中附有“扬州百美图”。后来又有上海三星公司出品三星牌香烟,附32片一套的“清末美女牌九”,而英美烟公司的“清末仕女”,多达350张。《解放画报》1920年5月4日创刊于上海,1921年12月停刊,共计出版18期。其封面作品由但杜宇创作,其发誓完成“新式百美图”,所绘18幅封面画中,有17幅属“百美图”系列。展现者既有新式女子骑马、绘画、弹钢琴、拉小提琴、打网球的时尚身影,也有清丽女性恬淡柔美远望、沉思、凝眉的表情。可惜期刊短命,未及实现夙愿。

1912年,丁悚与乌始光、张聿光、刘海粟等创建上海图画美术院,即后来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其为第一任教务长兼教员。1918年,上海《世界画报》创刊,27岁的丁悚任编辑。且无畛域观念,先习洋画,再水墨,从此投身商业美术,开始画月份牌、广告牌、期刊封面,举凡民国时代的各种视觉表达与传达样式,无不与事。还与友人共同组织成立中国最早的漫画家团体——漫畫会。他是上海文艺圈的中心人物。

“百美图”形态,还大量出现在民国时期的烟画里,其中有《扬州百美图》《百美图》《民初仕女》《剪发女郎》《新发型》《泳女与泳装》《海浴》《第一套中国交际花》《第二套中国交际花》《早期电影明星》《中国电影女明星》等等。张张烟画,浸满芳华,虽为吸引眼球、刺激消费的商业手段,却将那个时代的女性群体予以细腻刻画,完美呈现。其记录着中国妇女挣脱桎梏的历程,从外在的服饰发型到内在的精神气质,至今仍留有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