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2023-07-25 05:23李静
雪莲 2023年3期
关键词:木心孩子

木心载着孩子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将车开得飞快,作为十多年的老司机,她车技娴熟,游刃有余,她熟悉每个路口红绿灯的秒数,熟知每个时间段的车流量,她完全可以不凭着GPS导航就可以巧妙地躲过大堵车。但比司机更出色的是她作为家庭主妇的这个角色。她深知哪家店里的菜新鲜,哪家的鱼更便宜,她深谙一家人的口味,将早中晚的饭量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可以将一个星期的饭菜做得不重样,牢牢抓住简男和孩子的胃。

起初她也得到简男和孩子的表扬,说做的饭真好吃,说洗的衣服有香味,家里也是又干净又整洁。看上去这肯定是由衷的。这样的肯定让王木心很受用,进而将自己份内的事情做得更好。

可是逐渐地,这种表扬日渐缺失,好像木心做什么事都成了理所当然,接送孩子是理所当然,洗衣做饭是理所当然,逆来顺受是理所当然,饭菜香,地面干净都成了理所当然。除理所当然之外你还要心甘情愿,要心平气和,在给孩子辅导作业的时候要和颜悦色,在干家务的时候要心情愉悦,还要化解家人在外面受了委屈之后的愤懑。

“去他妈的,凭什么!”木心在内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她骂过很多次脏话,但这些脏话都留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从来没骂出口。所以,在别人眼里她还是那个笑嘻嘻好脾气的勤劳木心。

但她自己觉得她骂过的有些脏话溶解在自己身体里了,所以,随着时间推移,连身体也开始变得臃肿,行动笨拙,健忘……所有的贬义词都接踵而至。她对那些原本天经地义和理所当然的事情从内心里生出厌恶,极度厌恶。

“我不想干了!”她忿忿地想,在没人的房间将锅碗瓢盆摔得乒乓作响。

“我就是不想干了!”

所以,木心在简男和孩子看不见的时间里罢了很多次工。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躺着刷抖音,将糖炒栗子吃得咔咔作响。躺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再换个姿势躺,如果还不舒服就拿个沙发垫子垫在腰上。因为不考虑简男和孩子,她连午饭都省了。要是觉得阳光刺眼就把窗帘拉上,要是觉得屋里太暗,大白天也把灯打开,她从沙发躺到地板上,再从地板挪到床上,可是越躺越觉得疲惫,看到自己这副稀泥一样的模样不由得难过万分。

木心的难过是真难过,是从内心渗透到外表的那种。可是她外在的难过会在去接孩子的路上消除痕迹。如果实在难以消除,她就会给自己念起紧箍咒: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的路就是跪着也要走完。简男和孩子回到家看到喷香的饭菜和窗明几净的环境心情就会好一些,牢骚就会少一些。牢骚一旦多了,这个家庭肯定就是乌烟瘴气,孩子就会哭闹,一旦哭闹就会影响学习成绩,成绩一旦下滑,老师就会请家长,转一大圈,还是自己的事情。这么看来自己所做出的牺牲也是值得的。总得有人做出让步和牺牲,得和那些时常冒出的小情绪妥协,要不真的没办法过了。简男在外面也不容易,得时时面对上司的脸色,一个男人到了五十岁,处在一个上不去又下不来的位置上,尴尬之余还有无奈吧。在一个家里如果所有人都那么争强好胜,都不近情理,这日子真的是没盼头了,不是还有孩子嘛,孩子就是你的希望啊。

这样的劝解木心用过不止百遍,似乎已经成了陈词滥调,但这样的陈词滥调还是颇有治愈能力,或者木心体内已经根植了自动免疫系统,有些机体上已经自带自愈能力。说白了她一边生病,一边自我治疗,竟也不动声色地走过了辞职后的五年。

相安无事!这恐怕是一个出现在简男和木心的婚姻生活中质量上乘的词。那些往昔的激情似火,你侬我侬,惺惺相惜,以及后来的针锋相对,一决雌雄,一比高低在结婚二十五年之后都变成了相安无事。

他们的生活似乎一成不变,简男下班回家,吃饭洗漱睡觉,木心做饭,辅导作业,洗漱睡觉,除去关于孩子的话题,每天的对话不超过六句:我走了。哦,走吧。我回来了。哦,回来了。吃饭吧。吃饭。

这些看上去毫无修饰,本应该锈迹斑斑的话语在他们的嘴里成了一个公式,不吐没事,但不吐不习惯。这是他们彼此之间还有关系并“活着”的一个信号。

想起每一天都在复制粘贴,木心会在不定的时间段生出不一样的迷茫。可是她的迷茫从不会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表达出来,在旁人眼里,她善良贤惠,通情达理,智慧与能干并存。

这天晚上,简男晚归,回来的他喝了酒,脸被酒精浸染得红光满面。

“媳妇,他们说我娶了你,好福气。”简男说了一句话。

“哦。是吗?”木心不咸不淡地回应一句。

“他们懂什么?”简男又说一句。

简男说完这句话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間。是的,属于他的房间。他们好久都没有同床了,自从孩子上了初中,他们同床的次数可以以年为单位了。原本有的一点点热情被孩子的作业,被洗衣机的声音,被地板上的灰尘以及所有琐碎的事情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木心习惯了简男饭后钻进自己的房间,她同样地,在孩子睡着后也钻进自己的房间。

可是今晚,在简男进房间之前居然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比十万惊雷还具有爆炸力,“他们懂什么!”言外之意就是娶了木心他并不觉得幸福啰!

这句话让木心在很长时间里缓不过劲来,她胸腔里堵得难受,又如鲠在喉。她想锤开锁住简男的那扇门,要问个清楚。可是如此大动干戈,必然影响到正在写作业的孩子,于是她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在马桶上坐了好久,直到两只脚都发麻了,她依然想不明白简男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他们懂什么?他们当然不懂,我为了这个家辞去工作,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你简男有本事跟我换一下角色,你坚持两天试试!你不满意,你想娶个怎样的媳妇才会觉出幸福,即便你有那想法,你也没有那能力,你配个我这样的也算是烧高香了,你每天仅仅需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上班,而我大包大揽将家里所有的活都干完了,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早上起来连被子都不叠!脱下的臭袜子和内裤都是我来洗,还说他们懂什么!”

木心越想越委屈,眼泪汹涌而出。若没有孩子,她真的想放声大哭一场,然后一脚踢开简男的门找他理论,别以为你眼里的木心每时每刻都是好脾气,这好脾气也是有条件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要把我放在五年前,看看我是怎样的人!

奇怪的是简男在哭过之后觉得心情比刚才要好一些,恰逢孩子在喊着问她一道题的解法,所以就擦干泪从卫生间出去了。在孩子看来自己的妈妈和刚才的妈妈并没有什么区别。木心也尽量不让心中的不痛快展现在自己脸上。处理这种事情,木心已经练就了娴熟的技能,就如同她在大街上开车一般驾轻就熟,所以,当她每每想和简男急赤白脸地争吵一次时,往往又能将自己的情绪化解在萌芽中。

她真的很佩服自己,这种佩服更多是源于对简男设身处地的理解。总体来说,简男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他从不挑剔饭菜的味道,不会在意孩子学习成绩的好坏,他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家里的好多事情都是木心在做主,所以,简男的做法就是将工资卡上交给木心,再每月从木心手里领取两千元的零花钱。

“你嫁了简男还算好福气。”木心的母亲这样说。木心小时候的印象里父亲和母亲总是不停地吵架,为钱,为饭食,为几只鸡,为地里种什么庄稼。在木心看来他们的很多精力都用在吵架上,甚至有时候父亲还会拿起棍棒耀武扬威,家中经常鸡飞狗跳。木心时常都处在心惊胆战中。她经常会遇到一场毫无征兆的争吵。在父母吵架的时候嘴里乱七八糟的词汇也会飞出来。木心不知道应该偏向谁。她厌烦极了这样的环境,放学后不想回家,一度想离家出走。可是知道自己离家后又无处可去,就只能生活在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有一次面对针锋相对的父母她生出一个可笑的念头:如果我以后有一个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争吵。

父母的争吵在木心将一把匕首放在自己脖子上之后就终止了,他们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难以置信眼前的事实。在劝诫木心将刀放下来之后父亲对着她忿忿地说:我们吵我们的,你玩你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木心对父亲的这句话大为诧异,怎么会没有关系,上课,课间,做梦都是你们凶神恶煞的表情,上课走神,学习成绩上不去,都跟你们的吵架密不可分,你居然说没关系!

于是木心悻悻地回了一句:你们要是觉得没关系,那你们继续吵,如果不关我的事,我就找个男人跑掉!

这句话的效果很好,从此木心父母吵架的次数明显少了,如果要吵,也是刻意躲着木心。木心暗自得意了好久,原来男人有这么好使,让自己的父母得以改变。

可是大学毕业后的木心迟迟不谈恋爱,不肯结婚,但凡木心回到家里,父母轮番展开攻势,说天要下雨,娘要家人,再不结婚就要被村庄里的唾沫渣子淹死。木心就不明白了,我活得是我自己的人,跟村庄里的人有个鸟的关系。木心的母亲说,要是你再不结婚,别人还以为你有什么毛病,我前面的路也断了,走不下去了……这样的絮叨比他们当初的吵架还具有杀伤力,所以木心回到单位后,在同事的安排之下相了一次亲,然后结了一次婚,一年后就生了一个娃,之后又辞了一次职。

现在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在外人眼中他们一团和气,夫妻恩爱,实则就是吃饭吧,吃饭。吃饱了吗?吃饱了这么简单。

第二天早上,简男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问木心新买的牙膏在哪里,正在厨房做饭的木心听到简男还溢着酒气的话语很想把摆在简男眼皮底下的牙膏给他劈头盖脸扔过去让他清醒一下,好想起昨晚进屋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可是,木心看看在餐桌旁等饭吃的孩子还是将内心的火气压了压。

在将牙膏放进简男手掌的同时她漫不经心地嗔怪了一句:说了多少次,牙膏就在洗手间的台面上,怎么就看不到呢?回到厨房的木心看到躺在锅里的煎鸡蛋单面已经泛出焦味,只好快速盛出来,再重新煎一个仔细装盘。

饭桌上三个人默默无闻地吃着饭,那个焦黄的煎蛋和一碗昨晚剩下的面条自然而然地下到木心的肚子里,而简男和孩子大快朵颐翠绿的蔬菜,冒着热气的牛奶,以及烤得酥脆的面包。

木心穿好衣服候在门口,就等孩子穿了鞋一起出门去。可孩子看了她一眼便皱了下眉头。虽然她的眉头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原位,但还是被木心尽收眼底。她忍不住揣测:没写完作业?肠胃不舒服?

自从孩子上了初中,她们之间的话语也日渐少起来,曾经演绎过的母慈子孝也正在一点一点远离她们。很多时候,木心想和她说说话时,她总是苦大仇深一般紧锁眉头,这让原本兴高采烈的木心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很多时候她们的言语就停留在作业写完了吗?写完了。吃饱了吗?吃饱了。

而令人费解的是孩子和简男之间的话要多过她,有时候木心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就听得简男和孩子聊得很欢,而木心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一贯严肃的表情。她在厨房想方设法做好吃的给他们补充营养,而他们非但不理解她的辛苦,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这让木心有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但她善于劝解自己,这不孩子正处在青春期嘛,青春期的孩子有情绪也很正常,她迟早会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我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她考到重点高中吗,等她考到重点高中的时候就肯定会理解我的不容易,都说苦尽甘来,再坚持几年就好了。

木心的自我劝解总是能很好地化解自己内心的愤懑。很多时候,她想让孩子在上学前有个好心情,想让她在入睡前有个好心情。因此她总是盘算着时间,比如快写完作业了,就会给她送给一杯牛奶,英语单词快背完了,就会给她削一个苹果。她也担心,担心被木门隔住的孩子在翻一本小说,担心她正在用作业帮搜答案,担心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担心她给心仪的男孩写情书……她轻手轻脚地站在木门旁,伸长耳朵仔细聆听屋内的动静,她希望能听见笔尖触及白纸的沙沙声,希望能听见孩子背诵英语单词时的朗朗声,当她听到木椅挪动的声音时,便飞快地跑到沙发上坐下来,并做好随时起身的样子,想和孩子的推门声和自己轻松的表情撞个滿怀。

简男总是埋怨她:都多大孩子了,至于这样吗?

怎么不至于,怎么就不至于,现在的孩子压力得有多大,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孩子才有高中上,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孩子有重点高中上,我在这尴尬的年龄辞职不就是为了她吗?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不懂。简男和木心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木心和孩子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少就少吧,即便现在的她活成了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也只能盼着这令人讨厌的模样在孩子身上会折射出一些绚丽的色彩来。

但在今天早上,眼尖的木心还是看到了孩子皱眉的模样,她本想再次劝解自己,但她皱眉的样子就像一根尖刺一样戳在她的心间挥之不去。如果身体不舒服势必会影响上课的效果,如果没写完作业,老师会批评她。这些不和谐的插曲一定要消灭在襁褓之中。

在送孩子去学校的路上木心小心翼翼地说:刚才在家时我好像看见你皱眉头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

可是我分明看到你皱了眉头,是早上的饭菜不可口吗?

不是。

话到这个份上,如果木心再劝解一下自己,大概就不会再往下说了。可是今天早上的那根刺扎得木心不得安宁,她多么想得到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

孩子,我知道你学习压力大,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你妈妈就在你身边,她愿意为你分担忧伤和痛苦。如果你碰到疑惑,希望你能将我当成是你的朋友,我愿意聆听。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问题让你上升到这么高的一个高度,受不了你这喋喋不休的样子,开快点吧,我快迟到了。

木心被孩子的一席话呛得连连咳嗽。她确信这孩子一定在什么地方隐瞒了令她不快的想法。

我可是你妈妈呀,如果你连我都不想告诉,那你想说给谁听,你爸爸是不是很好,他都为你做了些什么?我也想和他一样做好人,可是这样行不行啊?

求求你少说两句吧,有时间去捯饬一下你自己,看看你蓬头垢面的样子!

木心这才知道孩子的皱眉是因她而起。

“请问哪个家庭主妇要把自己打扮得摇曳生姿?我也想貌美如花,可是哪来的时间!而且每天面对的是你俩,我有什么必要!”木心有些生气。

我每日两个来回穿梭在家和学校之间,在这条熟悉得都知道何处有个小坑的路上见证四季,难道我不烦吗?从车窗里望出去,满街都是又时尚又好看的女子,难道我不羡慕吗?可我不得操心你的衣食住行和学习吗?我不得变着花样给你调理饮食吗?不得去早市抢购新鲜的蔬菜吗?不得将原本没有盈余的收入花在刀刃上吗?不得规划人情礼节吗?不得为你存下上大学的资本吗?我是难看,我这都是为了什么!

木心越想越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在眼圈里打转,但她还是一忍再忍,忍到孩子进校门的那一刻。等完全看不到孩子的背影,她便伏在方向盘上大哭,哭声延绵悠长,千转百回。她觉得自己好久都没这么酣畅淋漓地哭了。刚和简男结婚时,两个人吵得不亦乐乎,吵完后她哭得甚是伤心,简男会安慰她,后来简男似乎失去了安慰她的耐心,木心哭一阵再沉默几天也就没事了。七八年之后她和简男懒得吵了,一个人在气头上时,另一个人就默不作声,等孩子长大些,他们甚至忘了人还有吵架的功能。别人眼里的他们一团和气,往往会成为别人拿来比较的典范,三年前他们的家庭还获得了“五好家庭”的称号,这更让他们失去了吵架的理由。

但就在今天早上,孩子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皱眉和她嘴里一个叫“蓬头垢面”的词汇让木心瞬间崩溃。她越哭越伤心,从过去哭到现在,又从现在哭到未来,在昏天暗地的哭泣中她看不清眼前,也展望不到未来。她就是一个浑浑噩噩度日的家庭主妇,她将满腔的热情都给了简男和孩子,而他俩非但不理解她的忍辱负重,还反过来嫌弃。想想自己曾在单位里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被领导赏识,被下属尊敬,挽起袖子大手一挥六亲不认,站在演讲台上激情四溢,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在为辞职这件事上她也是反复掂量,有觊觎她职位的同事假惺惺地说木心你要是離开了我们都会想念你的。木心鼻腔深处轻哼一声留给她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大喝一声:谁说我要辞职了!于是她的同事那天反复往洗手间跑,用洗手液将脸洗了又洗。促使木心最后辞职的一句话来自简男,那天木心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到家中时,简男正窝在沙发上将呼噜打得山响。孩子在自己的屋子里写着作业,看到木心时皱着眉头说自己还没有吃饭。木心看着简男的醉态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简男拉到孩子面前,说孩子还没吃饭,你居然还能睡得跟猪一样。

原本理亏的简男面对木心的歇斯底里不敢出声,木心挽起袖子做一碗面条端给孩子,自己坐在一旁生闷气。简男看到她的模样就来了一句:要不你辞职啊,辞职了就不会出现今晚的这种情况,好歹我也是个处级干部,养活你俩还是可以的,你不要因为在单位里生了气就回家发飙。

第二天木心就辞职了,当她端着收拾好的家当往门口走时,之前那个用洗手液洗脸的同事一直恋恋不舍地将她送到门口,还不忘说一声:木心,我真是佩服死你说辞职就辞职的勇气,毕竟还是有人养,像我这样的人只能守着这份清汤寡水的工作。木心又轻哼一声,说你多保重啊,一定要保全自己的位置。

木心很享受辞职后的生活,她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时间。除去买菜做饭,她还可以种草养花,将房间擦拭得一尘不染,遇见不会做的菜还可以在小红书上找教程。少了单位里尔虞我诈的居心叵测,少了虚情假意的职业微笑,少了昏天暗地的加班,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她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一头扎进柴米油盐中,为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提供保障。

简男和孩子一进屋就会闻到饭菜香,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向厨房,他们心满意足地吃着木心准备好的饭食,说真好吃,比外卖要好吃多了。木心满足于他们惬意的表情,很有成就感。今天的她已经在盘算明天吃什么,甚至后天的,大后天的也都准备好了。起初她还会对镜贴花黄,敷个面膜什么的,但后来她觉得这些都无甚意义,也都将这些省了。在她辞职不久后,还会有朋友发来邀请,邀她一起看个电影喝个茶,可是往往都是别人有时间时她没时间,她有时间时别人没时间,在几次时间冲突之后,原本和她联系还算紧密的朋友们也逐渐从她的圈里跑去别处了,她也失落,长叹一声:鱼和熊掌怎能兼得!就又回到了以家庭为中心的包围圈里。

她的圈子只剩下简男和孩子,她不厌其烦地为简男准备每天要穿的衣服,挑选不同花色的领带,将简男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她为孩子买了营养早餐,买了护眼仪,订制了详细的作息时间,将她的房间布置得温馨浪漫。俨然,早先的木心已经彻底脱胎换骨,她在打造一个全新的自己,除了对自己有要求之外还对简男和孩子提出了要求。她惯用的一句话就是:我把家里所有的活都干完了,解除了你们的后顾之忧,你们就要心无旁骛地工作和学习,如若不好好工作,不好好学习实在对不起我付出的这一切。

可是,事情根本不像木心想象的那样,起初的新鲜劲一过,简男从每月在外应酬两三次发展到每周应酬一两次,回来之后还满嘴酒气,他也不再向木心解释应酬的来龙去脉,木心要是多说两句他索性关了门睡觉。为保持家庭环境的平和,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木心每次悻悻作罢。木心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从孩子放学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全心全意地做着保障工作,只要孩子努力学习木心做什么都毫无怨言。简男还好,无论木心怎么说他,他都不回嘴,可是孩子也不甚配合她,只要不高兴就会直接拉下脸来,但凡木心多唠叨几句她也会和木心针锋相对,孩子的学习成绩也并没有因为她的鞍前马后而得到提升。

发展到现在就成了简男嘴里的“他们懂什么”和孩子嘴里的“蓬头垢面”。双重打击让木心喘不过气来,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们这么说我,辞职之后我给自己买的衣服都是廉价的,化妆品也都减半了,没朋友没圈子,整天围着你们转来转去,一睁眼想到的都是你们的喜怒哀乐,你们倒好,联合起来反击我,有天理吗?

木心坐在驾驶室里怀疑了半天的人生,她隔着窗户看外面行色匆匆的人们,西装革履的男人们腋下夹着公文包,画着精致妆容的女人们迈着自信的步伐向前,似乎他们内心里都有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他们毫不犹豫地奔赴目的地。只有木心,木心是彷徨的,眼神迷乱的。可是她也是忙乱的啊,她的时间被肢解得支离破碎,生腌帝王蟹需要好几个小时,做一顿饺子至少需要兩个钟,炸一次油饼还会烫到手,她甚至比上班时期的自己还要忙好几倍。她睡得比老鼠晚,起得比鸡早。而他们还时不时来一句“你天天坐在家里不做饭干什么?”他们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少,木心也越来越看不懂他们,简男的白色衬衣上也出现过洗不掉的暗红物质和长卷发。孩子的书包里也出现了男孩子写给她的小便笺,一切都变得糟糕无比。

陌生,陌生啊!木心曾经规划的祥和愿景在她辞职后的三年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简男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但凡木心有些怨言,他就用“我养着你俩”的目光给木心一梭子。木心甚至猜测简男遭遇了人生第二春,被自己精心包装的男人让别的女人占了便宜。木心也越来越看不懂简男,她父母曾说“你嫁给简男还算是好福气”就成了一句嘲讽的话。千万不要高估了一个男人对你的在乎程度,他对你的尊重完全是由自己“挣得多,花得少,看得美”换来的。如果不相信,就辞一次职试试,让你的自信在三五年时间里彻底颠覆。

回到家的木心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她一不做饭,二不出声。你们两个爱怎样就怎样吧。

下班回家的简男被屋内死气沉沉的气氛吓了一跳,他打开灯就看见躺在沙发上的木心。他盯着木心看了一会儿想说什么,但又控制住了想开启的嘴唇。孩子也回来了,回来后的她不忘喊一声“妈妈我回来了。”似乎早上发生的不快在她身上找不到丝毫踪影。

简男和孩子看着木心奇怪的模样相互对视一眼就回到各自的房间,他们侧耳聆听客厅里的声音,可是客厅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每天的这个点木心早就将喷香的饭菜端上桌,并不忘嘱咐他们多吃点,虽然他们时常将她费九牛二虎之力做出来的饭菜在十五分钟内风卷残云般干完,他们吃饭时带出的呼吸将木心期待的眼神淹没,自始至终都不会和木心说一句“辛苦你了,真好吃”的话,但木心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也还算自我满足。

今晚你们就喝西北风去吧!躺在沙发上的木心换了一下姿势,忿忿地想。

简男和孩子的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他们又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两人一起站在木心面前。

“妈妈,晚饭吃什么?”孩子问。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厨房门又没上锁,我又没带走锅碗瓢盆,愿意吃啥自己做。”

“木心你这是吃了枪子还是怎的,怎么这么大脾气?好好说话不行么?”简男说。

“吃不到饭就知道我的重要性了,怎么平常的时候你们个个都在挑剔,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既然那么嫌弃我,我也就不伺候了。”

简男和孩子被木心的这句话呛住了。不知道如何接住木心的话。

简男想说这个年龄的他在单位上很有压力,新晋上司比自己还年轻,虽然一整天人模狗样地坐在办公桌前,但气数已尽,只等退休。可是回家后又得顶着压力,虽然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但还要看你的脸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要全部听你的安排,害怕出来一两句不合时宜的话就让敏感的你多想,要上纲上线,所以回家后干脆不说话,但凡有应酬的机会就一定要参加,这样就可以躲过你的喋喋不休。甚至没有应酬时自己也要寻个小酒馆要两瓶啤酒自斟自饮,你看大街上行走的女性,哪个不比你精神,哪个像你这样随意!木心你比她们好看许多,可你的行为就是一典型的怨妇,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你越来越陌生。我这男人当得窝囊啊!

孩子想说,妈妈你不知道我在学校的压力有多大,我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都在学校里,十二个小时呀,写一大堆作业,背一大堆单词,受一大堆批评,这样的环境里怎么会没有情绪,回到家你还要没完没了地说,要我考重点高中,要我使劲学习,你说你辞职是为了我,那么如果我考不上重点高中,我岂不是我们家的罪人!妈妈啊,没辞职之前的你虽然忙,但精干利落,有条不紊,现在呢,你总是紧蹙着眉头,好像所有人都欠着你似的,你现在以家庭主妇为借口不修边幅,我可不希望你去开家长会的时候让我的同学们看见你邋遢的样子。你不能将你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我身上,你得有你的原则和你自己的生活。我情愿有时吃外卖,也不愿你整天趴在厨房里被油烟熏,被火烤,被油烫。你在我眼里已经很陌生了好吗?

木心想说,你们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但凡我自私一点,我也可以让自己过得很风光,满街的花枝招展我不羡慕吗?我是没有那个能力吗?这两年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我每天起早贪黑不就是为了让你俩生活得舒适一些吗?你俩倒好,齐齐地嫌弃我。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们了,这么多年的家人,感觉就像是和陌生人相处一室,不然你们来试试我现在的状态,坚持三天试试!

看来三个人都有情绪,这一番连哭带诉的交谈算是揭开了三个人心中的迷雾,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木心说明天她就去找工作,我伺候你们也就到此结束,你们自求多福吧。

简男说,好呀好呀,我是支持你的,你就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孩子说,好呀好呀,我也支持你,我都这么大了,你不用天天跟着我,别到时候你培养出一个巨婴再怎么哭也没有用。

木心原本以为他俩还会阻拦一下,没想到还答应得这么痛快。原来他们也和她一样,互相忍耐了太久,说句不好听的,虽各自心怀鬼胎,但为了保全尊严,不敢开口建议。

说木心是雷厉风行的人一点不假,当晚木心就投递了几分简历,她精心绘制着图片,设法将自己包装得赏心悦目一些。仗着她高级会计师的证书,找到一份工作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在备注那一栏依然写下了自己的诉求:酬薪要求不高,但不能低于5000元,周末不能加班,要陪老公孩子。

一个月之后的木心下班回到家时,看见简男和孩子共举着一块牌:欢迎曾经陌生的你再次以熟悉的姿态优雅归来!

【作者简介】李静,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海湖》等刊物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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