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媒介视野下“十七年”时期陕西省农村地区电影与幻灯放映探析

2023-07-28 10:39原文泰
电影新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幻灯放映员幻灯片

原文泰 王 澍

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重视农村地区的文化工作开展以及政策宣传,提出了“开展农村文化工作的中心关键,是建立和发展以俱乐部为中心的农村文化网。使农民能经常地、方便地看到电影、幻灯、戏剧、听到广播买到或者看到通俗画报”1的要求,其中农村文化网是由农村电影放映网、书刊发行和流通网以及农村广播收音网共同组成的文化网络。而作为这项农村文化工程的有机组成部分,电影放映网的构建遵照着从放映区到放映点,最终逐步实行普及规划放映的历史路径。在农村电影的放映过程中,官方十分重视宣传环节的开展,甚至在对放映员的考核中,对其能力进行评价的标准“并非放映场次的多少,更重要的是宣传工作的开展效果”。2在这一重视宣传的历史背景下,放映员开始发挥个体创意,主动采取各种方式来提升宣传效果,如“制作幻灯大字报、自编快板、小演唱等更为灵活、有吸引力的宣传方法,就地取材,就地加工,就地宣传”3等,这些辅助电影进行的宣传方式效果各异,但“幻灯最受农民群众欢迎”。4幻灯通俗易懂的形式特征令其成为电影放映的有效补充。与此同时,得益于一些电影所不具备的特点,比如更为便携,对技术、器材的依赖程度更低,幻灯也成为另一种高效的宣传形式,能单独拓展到电影所不能至的地区进行宣传教育,取得了良好的传播效果。可以说,无论是共同放映还是单独放映,电影和幻灯交相辉映,以新的宣传媒介形态,共同服务于陕西地区的文化宣传与人民教育事业。

一、暧昧双生——幻灯与电影放映的媒介渊源

幻灯与电影之间存在着相似的媒介特性,二者同样被包含在光电媒介的范畴内。唐宏峰将幻灯等其他各种光学娱乐玩具在内的视觉文化看作是“电影出现的同质环境”,并将其看作是“电影之前史”。5在新中国农村宣传框架下,电影与幻灯之间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新中国成立之后,陕西农村地区的观众对于这些光怪陆离的虚奇美学实际上仍然感到陌生,电影与幻灯也几乎是同时因宣传教育工作的需要来到了农村地区。可以说,在这一时期陕西农村文化的传播语境下,电影与幻灯更多呈现出一种暧昧双生的并存关系。

首先,幻灯之所以能受到农村群众的喜爱,一大原因是由于幻灯具备与电影相似的媒介特点。相较于农村中常见的其他宣传方式来说,幻灯与电影直指人的视觉感官,同样可以为农村群众带来视觉上的震惊体验。另一方面,幻灯放映与电影放映所依赖的物质性媒介也有相通之处,前者需要幻灯机与幻灯片,后者需要放映机与拷贝,这种相似性让农村观众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区分两者。事实上,“在文化平均程度较低的20世纪50年代,群众将幻灯视为‘电影’的情况非常普遍,‘土电影’‘小电影’‘西洋镜’这些称呼都是幻灯的名字,除此之外,在还没有普及用电的许多乡镇地区,因为是用汽灯放映,所以又叫‘汽影’。”6

图1 .使用安全片基的幻灯片更加便于携带及邮寄(来源:孔夫子旧书网)

正是基于二者的媒介共性,“十七年”时期的幻灯一般放在电影前后,作为农村电影放映的一个补充环节。幻灯内容大多是当地的新人新事、政策要闻以及即将放映影片的简介。例如在大跃进时期,陕西省的农村电影放映队“自编、自绘、自制了大量以真人真事为内容的幻灯片,就地取材,就地放映,对当地中心工作、生产的进行起了有力的促进作用”。7幻灯片拷贝除了由国家提供之外,也有一部分是由电影队自制的,如西安市阿房电影队“每次放映前坚持时事政策讲话,一年来共制作幻灯片100多张,放映156场(幻灯片)”。8幻灯与电影共同放映,不局限于单一媒介的宣传功能,而是融合了二者的媒介优势,这种交互实际上构成了媒介特性的延展。值得注意的是,当幻灯和电影一同放映时,两种媒介并没有因为其相似在宣传工作中相互对抗,“在宣传过程中,不同的形式有着不同的效果……幻灯有很大的吸引力,让我们看到一般开会见不到的人”。9可以说,作为电影放映中一种辅助手段的幻灯,在和电影交互的过程中发挥了良好的主体询唤作用,在农村文化实践中实现了复合的效果,如汉中地区社教团电影队“抓当地活人活事、活思想,运用幻灯快板等形式向群众进行宣传……还开展了农村评比,表扬了先进人物,通过这些宣传活动,长了贫下中农志气,灭了敌人威风,也促进了三秋生产”。10

“十七年”时期陕西农村地区的幻灯放映,除了与电影一同进行之外,也经常脱离电影进行单独的放映宣传活动。电影放映在农村地区普及存在诸多困难,路途、经费、设备以及技术人员等,无一不对农村地区的电影宣传活动开展提出挑战。而幻灯拷贝,尤其是1960年代开始使用安全片基制作后,其便携程度更是大幅提升,并“可按印刷品邮寄”,这便令幻灯在农村地区的传播效能以及深入程度有极大的发挥空间。也正是因为“幻灯具有简便灵活,生动及时,通俗易懂,省钱省事,易于普及等特点,是向广大群众进行时事政策教育,普及科学技术知识和开展文化宣传活动的重要工具”11,使得在某些地区“大力发展电影普及放映变成了大力发展和普及幻灯放映”。12凭借着便携、成本低、通俗性强的优势,幻灯成功进入农村宣传的框架中,在无法进行电影放映的边远地区进行独立的幻灯放映,成为保证新中国农村宣传任务得以深入农村地区的重要手段。

独立于电影进行放映,幻灯在农村宣传工作中主体地位提升的原因是多元的,从媒介特质来看,二者成像方式、原理相似,视觉呈现也以图像为主,对于知识水平不高的农村民众有天然的亲和力;而另一个现实原因在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电影放映机以及影片拷贝的产能有限,无法满足放映网建设和放映点增多导致的大量放映需求,尽管可以依靠“跑片”13的方法缓解相邻放映点的影片拷贝紧缺问题。但对于农村地区距离较远的放映点,电影拷贝和放映设备仍然处于紧缺的状态。此外,幻灯的造价更为低廉、携带更为方便,能够更好地适应边远农村地区开展宣传工作的需要。在这样的现实情况面前,幻灯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电影的替代品。陕西省文化局曾在1956年发文:“影片拷贝供应不足时,将以统一发配的幻灯片供应各队,要求充分运用幻灯配合放映并详加解释宣传,以直接宣传中心任务,并鼓励各队自制幻灯片以宣传影片或中心任务。进一步加强与提高通俗的宣传解释,要求每场都做到对影片的通俗解说,形式可运用快板,通俗性讲解,尽可能备有文字底稿,并加强搜集观众反应,总结宣传经验等工作。”14

图2 .省电影公司干部在陕北延川县调查工作时帮助放映队挑机器和行李(出自陕西电影志)

可以看到,幻灯在完成农村文化宣传工作时,与电影之间呈现出或聚合或离散的状态。无论哪种状态,幻灯在“十七年”时期的农村文化工作框架内的地位都是不可被替代的,幻灯也因此获得了“土电影”的新称谓。这一称谓背后还包含着一条隐匿的媒介线索与“十七年”时期农村社会文化侧面相连。借助对电影幻灯之间暧昧关系的梳理,幻灯在农村地区主体地位的确立过程也得以被揭示。

二、一种在地实践:幻灯作为“土”电影

新中国成立初期,新中国轻工业水平较为落后,大量的生活必需品需要依靠进口,由于习惯上称外国人为“洋人”,因此大部分从国外进口的物品也被冠以“洋”的前缀,如洋火(火柴)、洋车(自行车)等。此前在城市中,幻灯也曾被称为“西洋镜”,但到了农村地区,随着自制幻灯机以及幻灯片的流行,幻灯逐渐被冠上了“土电影”的称呼。与电影相比,幻灯以更日常化的姿态在边远的农村地区落地。从某种意义而言,正是区别于电影的“土”之特质,令其成为连接农村地区传统与现代之间裂痕的关键媒介形态。“实际上乡土现代性联系着两个传统:一个是乡土的历史传统,另一个是近代以来变革的传统。”16幻灯在和电影一同下乡的过程中,由于二者在媒介特性上存在着相似性,因而幻灯也拥有和电影相同的现代性传播之意味;此外,在电影放映之外,农村地区幻灯放映的生动实践所提供的,则是一种不同于现代性进入的、对现代性媒介加以农村本土化改造的绝佳案例。

“土电影”的命名简单明了,从词源构成来看,它由两部分组成,“土”说明了特点,“电影”定义了性质。从这一极具乡野色彩的称谓,可以看到农民对幻灯这一放映形式的性质认知,即是区别于洋玩意电影的、具备本土特色的媒介形式。同时,“土电影”中的“土”还表达了相对于正统、主流的一种分野。与之类似的便是“土方子”。土方子是发源于民间的药方,尽管不具备严谨的现代医学的知识支撑和官方体系的认可,但土方子之所以能够在民间流转的核心在于土方子由于其本身的有效性、本土适用性而积攒出来的口碑。可以说,将幻灯称作“土电影”,某种程度上也正是民间与其亲缘性的证明,彰显出其自下而上的民间气质。

由于物资紧缺,产能低下,建国初期国内弥漫着增产节约以及发明创造的氛围,相比于电影这种对技术、资本要求较高的媒介形式,幻灯可谓是人人可做。文章《一个受欢迎的农村幻灯组》介绍了临潼县相桥公社知识青年陈万选等人大胆创造,不畏困难,白手起家建立幻灯组进行放映的事迹。文中这样描述道:“他们找了些破木板,做成一个木匣子,一头空着,一头搞一个大圆洞,没有灯,他们就用手电筒来代替,没有电池就自发凑钱买。没有玻璃就分头去亲戚家,学校去找,还发挥在学校自然课上学到的知识,在没有裁玻璃刀的情况下利用物理原理把收集来的玻璃裁剪成合适的大小,他们摸索着在玻璃上作画,试着进行放映,并在实践中听取群众的意见。”17可见,与电影对放映机、发电机等的复杂要求不同,幻灯则简易可制,放映也可因陋就简,在放映员的主体能动性发挥的过程中,成为农村放映在地实践的重要媒介形态。

在自制幻灯的基础上,陕西农村放映中使用的幻灯片质量也在逐渐提高。此前幻灯与电影的区别之一,在于幻灯放映不能产生与电影一样的似动效应。但在群众不断发明创造之下,用土办法也实现了类似电影的动态视觉效果。临潼县相桥公社知识青年“自制了活动幻灯,在一块玻璃上画上树林,另一块玻璃上画火车,慢慢推动使两块玻璃重叠,就产生了火车开进树林的视觉效果,收到群众的欢迎并成为群众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8文章对于这支临时拼凑起的幻灯小组大胆创造的行为进行了肯定,通过“破木板”“手电筒”以及借玻璃等细节的描绘,可以看出制造幻灯其实并非难事,陈万选等人的事迹恰好与当时国家倡导的增产节约相符合,而个体的创造力则响应了社会主义建设热潮中对个体模范的呼吁。从这一角度而言,“土电影”彰显了从属于无产阶级的阶级特点,制造与放映的过程也符合了人人促生产,共同建设共和国这一时代话语。

另外,“土电影”的“土”还体现在放映人员的气质彰显上。这里所说的“土”并非指涉放映员气质、衣着上的土里土气,而是相比于流动电影放映员系统的培养体制,幻灯放映员的选拔、培养则显得业余且滞后。“十七年”时期,电影放映员经历了相对正规的培训,其群体的身份认同也更为强烈。为了满足持续扩大的农村地区流动电影放映的需求,1955年1月陕西省成立电影放映干部训练班,自1955年3月至1956年10月间开办了三期培训,共培训学员464人。此外,这一时期电影放映员常以国家干部的身份执行电影放映工作,“我们也是‘八大员’中参加工作最早的(我们是和广播员先后参加工作的),在工作后的几年中,才陆续有其他‘几大员’”。19作为熟练掌握现代放映工具并为基层农民带来电影的使者,电影放映员在农村获得了农民群体的崇拜。

直到1966年,陕西省政府认识到“幻灯是党的一种重要宣传武器,也是群众容易接受的一种”20之后,为了让幻灯放映在农村地区更为普遍、更有成效地开展起来,才委托陕西省文化馆(即省群众艺术馆)“从本年起,有计划地轮流在各专区试办一次幻灯训练班,教学项目包括:幻灯原理、幻灯机制作、幻灯片制作、放映技术等”。21而在这之前的幻灯放映员,则基本是业余或者兼任的,放映员也因此获得了多重身份。而且区别于其本职工作,进行幻灯放映并不会获得相应的劳动报酬,在历史档案的记载中,他们的放映工作常被描绘为利用闲暇时间进行的自愿劳动。陕西省东岳乡在合作化运动时采用幻灯放映的形式进行宣传,“最初的灯点不燃,没办法请来了‘技师’,邻村的邓会计连续几天吃过下午饭赶来帮助放映”22。显然,会计担任“技师”彰显出其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幻灯放映的事实,而他得以进行这一兼职工作的原因之一也在于幻灯放映本身的简单易学。

但同样不可忽略的是,在幻灯成为农村宣传手段初期,正是无数像邓会计一样的业余放映者用实际行动完成了一场场放映,在本职与业余身份的耦合中成为新中国农村地区教育与文化普及事业的助力者。在这些业余放映员身体力行的行动示范下,在没有工资、没有防护服胶鞋雨披等配给的情况下,凭借着“土装备”与“土教法”进行宣传,“不几次乡文书张永生同志也学会了(点幻灯)”。23这一背后的实质,则是劳动人民在困难时期勇于创造、相互帮扶的整体社会氛围。

也正是因为幻灯放映员这一“土”的整体特点,官方对其给予认可,“幻灯放映组应该是业余的,可以充分发挥农村知识青年和中小学教师的作用。可以采取国家投资和集体举办相结合的办法,在一般情况下,由集体出资购置幻灯片、机,少数队经济确有困难时,国家予以适当补贴,补贴首先照顾边远山区”。24这种由民间集体组织举办,国家适当补贴的方式,最大限度保证了幻灯放映在基层铺展开来的可能性,也让幻灯能更好地“替代”电影成为边远农村地区的宣教媒介。相较于电影放映,幻灯在物质性与放映人员气质两方面所展现出的“土气”看似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却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历史意义。可以说,放映员发挥能动性自制幻灯机与幻灯片,凭借着不屈的意志完成对现代性媒介的本土化改造,从“西洋镜”到“土电影”,不仅是称谓的改变,也是对勤劳的陕西人民奋发向上精神的再确认。

三、从观众到放映员:对两种媒介的共性和个性认知

无论是电影还是幻灯,在以农村宣传与教育的媒介形态出现时,总是在特定的环境与主体中发挥作用,这也就意味着除了电影与幻灯本身因媒介特性所体现出的复杂关系外,作为接受主体的农村观众以及作为放映主体的放映员对待两种媒介关系的态度,也同样形塑着“十七年”时期电影与幻灯的时代面貌。

首先,作为接受主体,观众对幻灯的热爱不仅因为这一媒介形态更易理解,也因为相对于单纯的观看行为来说,这种低门槛的娱乐、教育活动给了他们进一步参与的可能。其次,作为放映主体,放映员在农村地区幻灯放映过程中,为了更好地配合宣传,总结出了好片靠后放、积极回应观众期待等工作方法。面对电影和幻灯的双重关系,观众和放映员给出了不同的态度和处理方式。

借助流行于“十七年”时期的俗语和诗歌,电影与幻灯在陕西农村观众眼中的区别得以被发掘。农村人民对于电影的喜爱能够从多个角度得到印证,如当时全国范围内的农民们都乐于将农村电影放映队称为“毛主席的电影队”。除了“毛主席的电影队”这样的称呼之外,流传在各地的诗歌也能表现出陕西农村民众对电影和电影队的喜爱,例如这首流传在汉江一带的民歌所唱的:

电影演到山里来,男女老少乐开怀。

越过九岭十八坡,挂破衣衫踢破鞋;

翻山越岭也要看,挂破衣衫也要来。

看场电影三天乐,夜里做梦笑醒来。25

“电影演到山里来”显然指的就是陕西的农村电影放映活动,而农村人民对这项活动的态度则是积极的“乐开怀”,并且强调了看电影在农村地区是一项覆盖“男女老少”全年龄段的集体活动。在欢乐之余,这首民歌对农民们翻山越岭去看电影的状态进行了描绘。相较于“看”,“去看”无疑是一种更为生动的实践,因此为看电影“挂破衣衫踢破鞋”则更能够体现农村人民对看电影的主动和热情。诗的最后两句则是对看电影的余热进行描述,“看场电影三天乐,夜里做梦笑醒来”足以说明当时农村文化阵地迫切需要像电影、幻灯这样娱乐性质媒介的进入。“许多贫下中农看了电影反映说:这些电影把咱浑身看的热乎乎的。”26看电影对农村观众来说,显然具有更为直接的情感号召和动员能力。

关于幻灯,《陕西民歌三百首》中刊载了一则诗歌,与上文中的民歌一样均属七言八行的律诗,因此便于比较,诗的内容为:

土电影,真正好,放映方便又明了;

表扬新人和新事,又有发明与创造;

使人看了开脑筋,增加知识确不少;

人人愉快干劲大,生产指标年年高。27

相较于前文有关电影的民歌,这首称赞幻灯放映的律诗可以解读出更多信息。首先,第二句道出了幻灯放映的“方便明了”,便捷性既是幻灯的自身属性,又是它与电影相比的特别之处,这一便捷特征的确是幻灯可以在部分地区替代电影的一大原因。“在当前电影放映还不能很快普及的情况下,大力发展农村幻灯放映工作,是一项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举措。幻灯具有简便灵活,生动及时,通俗易懂,省钱省事,易于普及等特点,是向广大群众进行时事政策教育,普及科学技术知识和开展文化宣传活动的重要工具。”28在流动电影放映无法覆盖抑或是放映频率不高的农村偏远地区,幻灯从电影放映的环节中独立出来,成为新中国农村地区常态化宣传放映的重要组成部分。

律诗的第二句“表扬新人和新事,又有发明与创造”所说的是幻灯放映的内容,也道出了农村电影放映与幻灯放映又一区别。电影拷贝制作周期长,耗费资金高,而幻灯拷贝往往只需要在玻璃片上作画,并借助光线照射即可实现放映。因此在“十七年”初期,陕西省除了省电影机械机构修配厂幻灯车间生产成套幻灯片之外,许多幻灯片都是幻灯组自制的。这种自制行为赋予幻灯一种时效特征,相比于统一制作的拷贝,自制幻灯往往能够就地取材,这让幻灯在内容的丰富性与及时性上有着独一无二的优势,“丰富农村幻灯的宣传内容并更直接、及时地反映当地的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使群众受到更具体的教育”。29律诗的最后两句“使人愉快干劲大,生产指标年年高”明确了这首律诗是在大跃进的历史背景下创作出的,也点明了幻灯放映对农民们生产积极性的调动作用。对比两首诗不难发现,看电影让农民印象深刻的是电影所带来的震惊体验以及观影聚集过程所形成的狂欢氛围,而幻灯则是更为平易近人的“愉快”之感。

可以看出,虽然电影和幻灯拥有较多的媒介相似性,但在新中国农村宣传框架下,二者作用的发挥路径却不尽相同。与电影统一制作且兼具宣传和娱乐的功能不同,幻灯更偏向于在地式的现实宣传和动员,各个环节都体现出幻灯独特的内在肌理。比如,幻灯放映员常会取材当地新人新事进行表扬,以期塑造当地民众熟悉的劳动模范,起到提高劳动热情的作用。“当放映幻灯《好日子哪里来》时观众说‘哎呦,你看人家互助合作社出的谷子,长得一尺多长,多美呀,耕地用的是拖拉机,咱们组织起来以后也能用拖拉机耕地了,生产出来可多啦’。”30在此基础上,通过塑造一个可亲可近的劳动模范,幻灯放映则动员农民将劳动热情和“上银幕”的渴求合二为一。“许多人表示要努力生产,争取‘上银幕’。”31这种将吸引力美学与生命经验进行统一的询唤方式,体现出“十七年”时期陕西地区农村幻灯放映在群众动员上的显著特点。

图3 .1954年6月陕西省文教厅文化处与省电影公司合办“科教片展览”活动时的映前准备

作为放映活动的执行主体,放映员在放映时也能发挥主观能动性,针对两种媒介的特性与复杂关系总结经验,在宣传技巧的制定上融会贯通,形成不同的工作方法。

比如,在电影放映的过程中,因为农村观众不具备蒙太奇思维而影响理解的现象时有发生。陕西省工会放映队第三队在放映影片《虎将》时,就出现过这种情况:“当主角被无政府主义军队绑起时,有的群众就说‘把特务绑起咧’。”32为此,陕西省文化局发文要求“必须加强映间解说工作”。33映间放映员的插话内容除了对电影的解说还有相关政策的宣传。相较而言,放映员不愿进行政策宣传的现象普遍存在。放映员有时“高兴了就宣传一下,不高兴就不宣传”。34这种情况在幻灯放映中同样存在,个中原因除了放映员对宣传工作的轻视之外,观众不爱看也是导致宣传流于形式的主因。放映员“在思想上存在着‘天气冷群众不爱听’‘怕群众讨厌’”的问题,再加上观众“一看见放幻灯不是坐在外面扯开闲话就是跑到街上溜达,等到影片开演了才陆续回来,不仅错过了宣传,还吵吵嚷嚷影响了放映”。35可见,电影放映和幻灯放映在进行宣传工作时都是需要技巧的。陕西省的幻灯放映员在工作之中也逐渐总结出了一系列经验,例如对观众心理的把握。他们了解到“群众看幻灯是跟随着大流来的”36,因此偶有幻灯放映观众较少的情况出现,这时尽可能提升观众数量就非常重要。曾有幻灯队带着留声机回乡,“路过东岳唱了一下,大人小孩拥了一堆”。37在放映实践中看到农村观众对留声机的热爱之后,很多放映员便选择在幻灯开演之前先放留声机,利用声音的传播特点将放映幻灯的消息广而告之,这与农村地区流动商贩利用呼喊、铃铛等工具作为标志性叫卖的方式异曲同工。由于留声机的吸引,观众自然越聚越多,甚至成为幻灯放映的一大特点。有教育队“在王家湾演时未带留声机,群众还提意见‘你们上次带来了,这次咋没有’?”38

除了在映前宣传方面总结经验之外,为了保证观众在观看中的专注程度,幻灯放映员在放映时也会对幻灯片的顺序进行特意安排。陕西省“曾出现了一批根据古典故事改编的幻灯作品,其中包括《巧断垂金扇》《哪吒闹海》《打阎王》等”39,这些影片由于取材自民间故事,且表现形式新颖,因此自带娱乐性,得到了农村群众的欢迎。每每遇到这类幻灯,放映员都会好好利用,将“影片优次排开,最好的放在最后面。《梁山伯与祝英台》,山区男女,特别是妇女很喜欢,放在后面演”。40这样一来,“群众看的安静,演出后不散甚至要求再演”。41通过调换放映顺序来保持农村观众对放映内容的专注度,也是幻灯放映员对农村观众心理的精准把控,这是在长期工作中积累下来的经验,同时也体现了农村幻灯放映工作相较于电影放映的灵活性特点。

幻灯放映的灵活性还体现在放映员对农村观众期待的回应,一部电影的放映,动辄数十分钟乃至以小时为单位计。每每遇到观众在放映后久久不散要求再演时,电影放映队为了保证接下来的放映任务照常进行,通常不能满足农村观众的要求。陕西相关的主管部门在电影队进行巡回放映时也特别提醒“不要强留电影队,以免影响在其他县进行放映工作”。42相比之下,幻灯“放映一套仅几分钟”43,在面对观众热情地挽留时,放映员们基本都会满足。某次在东岳乡进行幻灯放映时,“一村几人来的迟了些,他们说‘好是好,就是看的少’,有一人埋怨另一人说‘我说早走,你看迟了吧’。”44面对热情高涨的农村观众,放映员“又到这村专门演了一晚上”。45

综上所述,在各自对应的农村文化工作环节中,农村观众和放映员对于电影和幻灯的认知存在某种共性,即两方主体都能在相似的媒介特征下,自觉区分电影和幻灯的差异。农村观众一方面从电影中获得视觉享受,一方面选择更为贴近生活的幻灯模范进行自我激励,从而在不同媒介中实现收获。对于放映员来说,电影与幻灯提供了两种开展工作的方式,电影凭借强吸引力使农村放映活动盛况空前,幻灯则另辟蹊径,从接近生活的角度解构了这一神话,并且给放映员提供了回应观众期待的机会。由于脱离电影进行单独放映,幻灯得以展现出自身的主体性,并依靠灵活、包容的特点串联着农村文化工作中的两方主体。

结语

“十七年”时期,电影与幻灯凭借着相似的媒介特性一同形塑了陕西地区农村光电宣传的基本面貌。但幻灯不同于电影的却是,它在依托光电媒介的吸引力进入农村宣传框架后,凭借其自身的便捷性与易操作性深入到流动电影放映无法深入的边远农村,从电影的附庸独立成为一种宣传活动,又凭借其题材与农村生活的接近性对奇观进行祛魅,实现了本土化的改造,从而与电影的奇观属性区别开来,成为农村地区更为日常的宣传媒介。可以说,幻灯带着“土电影”的称谓与电影从不同侧面践行着“十七年”时期陕西农村地区的文化改造工作,在暧昧双生又独立成章的复杂关系下,二者共同构成了新中国农村宣传与知识普及中不可或缺的光电媒介系统。

【注释】

1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中央委员会、颁发关于配合农村合作化运动高潮开展农村文化工作的指示》,1956.2.21.参见陕西省档案馆(56)文钱办字第73号,(56)中青宣文字第39号文件。

2 原文泰,王澍.复杂的“模范”——“十七年”时期陕西地区流动电影放映员的形象探究[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1(10):93-102.

3 《山西省临猗县电影放映第六队关于怎样进行宣传工作的报告》,1956.5.16.参见陕西省文化局《西北五省(区)暨山西省电影宣传工作经验学习会总结》陕西省档案馆232-1-497号文件。

4 《中共富平县委宣传部关于“关于东岳殿乡合作化运动中幻灯放映情况报告”的通报》,1955.12.6.参见陕西省档案馆123-3-516-9-9号文件。

5 唐宏峰.幻灯与电影的辩证——一种电影考古学的研究.[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3(02):40-60.

6 杨曦.国家意志与大众媒介的契合——“十七年”时期的幻灯放映模式与社会角色扮演.[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08):99-106.

7《大跃进给我省电影带来了新的面貌》,1958.10-1959.11,参见陕西省档案馆232-2-263号文件。

8 《西安市阿房区电影放映队1958年是如何开展电影宣传工作的》,1958.3.参见陕西省档案馆142-2-673-56-56号文件。

9 同4.

10陕西省文化局《批转汉中地区社教工作团办公室电影队部电影放映队一个月来工作情况及第二阶段工作的意见》,1965.11.18.参见陕西省档案馆(65)文电字第770号文件。

11《国家文化部 国家邮电部 关于安全片基幻灯片可作为印刷品寄发的联合通知》1965.10.5参见陕西省档案馆(65)文厅电字第979号文件。

12《中共陕西省文化局党组关于大力发展农村幻灯工作的意见》.参见中共陕西省文化局党组(65)文党电字第68号 1965-8-19号文件。

13同12.

14“跑片”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为解决影片拷贝产能不足而出现的供应方法,具体做法是一放映点在映完后立即派专人送拷贝到下一放映点,以此保障按时放映。由于具有点对点的专门派送方式以及加急的性质,因此获名“跑片”,笔者注。

15《1956年陕西省电影事业计划》.参见陕西省档案馆232-1-18号文件。

16李焕征.乡土电视剧的“土”与“洋”——从《经山历海》管窥乡土现代性及其张力.[J].当代电视,2021(09):9-12.

17《陕西省文化局办公室1960年关于陕西省文化艺术工作大跃进经验选编》(底稿)。1960.5参见陕西省档案馆232-1-276号文件。

18同17.

19《对于解决电影放映员生活待遇的几点意见》,2007.6参见陕西省档案馆J335-WS·2007·D30·办案处-0281号文件。

20《征求关于举办幻灯训练班的意见》,1966.3.8.参见陕西省文化局(66)文社字第117号文件。

21同20.

22同4.

23同4.

24同12.

25同17.

26陕西省文化局《批转汉中地区社教工作团办公室电影队部电影放映队一个月来工作情况及第二阶段工作的意见》,1965.11.18.参见陕西省档案馆(65)文电字第770号文件。

27中共山西省委宣传部编.陕西新民歌三百首[M].西安:东风文艺出版社,1958.

28同12.

29同12.

30《陕西省工会放映队第三队本阶段工作总结报告》,1954.7.参见陕西省档案馆210-2-186-2号文件。

31同7.

32同30.

33《1965年下半年电影发行放映工作的安排意见》,1965.8.14.参见陕西省档案馆232-2-729号文件。

34同30.

35《山西省临猗县电影放映第六队关于怎样进行宣传工作的报告》,1955.8.参见陕西省文化局《西北五省(区)暨山西省电影宣传工作经验学习会总结》陕西省档案馆232-1-497号文件。

36《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华全国科学技术普及协会关于充分利用科学教育影片和幻灯片以加强科学技术宣传工作的联合通知+附科学教育影片目录、科学技术幻灯片目录等》,1956.5.30.参见陕西省档案馆(56)文夏电字第223号、(56)会宣通字第75号、(56)普字第420号文件。

37同4.

38同4.

39《陕西省文化局关于清理所存幻灯片的通知》1964.12.31.参见陕西省档案馆149-2-852-53-53,(64)文密电字第88号文件。

40同4.

41同4.

42《陕西省科普协会电影放映队赴陕北各县放映工作计划》陕西省科学技术普及协会宣传部,1957.5参见陕西省档案馆175-1-43-1-30-30号文件。

43刘广宇.“十七年”中国农村电影放映中的幻灯宣传——以重庆市江津县为例[J].电影艺术,2012(02):134-138.

44同4.

45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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