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少年

2023-08-12 18:17林清玄
红蜻蜓·高年级 2023年6期
关键词:泡泡糖零用钱脚踏车

我小学时代使用的一本中文字典,被母親细心地保存了十几年,最近才从母亲的红木书柜里找到。那本字典被小时候顽皮的我扯掉了许多页,大概是拿去折纸船或飞机了,现在怎么回想都记不起来。由于有那样的残缺,这本字典更使我感觉到一种任性的温暖。

更惊奇的发现是,我在翻阅这本字典时,找到一张已经变了颜色的“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那是一张长条的鲜黄色纸,上面用细线印了一个白雪公主,如今看起来,公主的图样已经有一点粗糙简陋了。至于我如何会将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夹在字典里,更是无从回忆。

到底是在上语文课时偷偷吃泡泡糖夹进去的,是夜晚在家里温书吃泡泡糖夹进去的,还是有意地保存了这张包装纸呢,我翻遍语文字典也找不到答案,记忆仿佛自时空遁去,渺无痕迹了。

唯一记得的倒是那是一种旧时乡间十分流行的泡泡糖,是粉红色长方形十分粗大的一块,一块需五毛钱。对于长在乡间的小孩子,那时的五毛钱非常值钱,是两天的零用钱,我常常要咬紧牙根才买来一块,一嚼就是一整天,吃饭的时候把它吐在玻璃纸上包起来,等吃过饭再放到口里嚼。

父亲看到我们那么不舍得一块泡泡糖,常生气地说:“那泡泡糖是用脚踏车坏掉的轮胎做成的,还嚼得那么带劲!”记得我还傻气地问过父亲:“是用脚踏车轮做的?怪不得那么贵!”

惹得全家人笑得喷饭。

说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应该是可以吹出很大气泡的,却不尽然。吃那泡泡糖多少靠运气,我记得能吹出气泡的大概五块里才有一块,许多是硬到吹不动,更多的是嚼起来不能结成固体,弄得人一嘴糖沫,只能赶紧吐掉,坐着伤心半天。我手里的这一张可能是一块能吹出大气泡的包装纸,否则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夹做纪念呢?

我小时候并不是很乖巧的那种孩子,常常为着要不到两毛钱的零用钱就赖在地上打滚,然后一边打滚一边偷看母亲的脸色,直到母亲被我搞烦了,给了零用钱,我才欢天喜地地跑到街上去,或者就这样跑去买了一个“白雪公主”,然后就嚼到天黑。

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店里看见过“白雪公主泡泡糖”,取而代之的是细致而包装精美的一片一片的“口香糖”:每一片都能嚼成形,每一片都能吹出气泡,反而不像幼年那样能体会到买泡泡糖靠运气的心情。偶尔看到口香糖,我还会想起童年,想起嚼“白雪公主”的滋味,但也总是一闪即逝,了无踪迹。直到看到语文字典中的包装纸,我才坐下来顶认真地回想起白雪公主泡泡糖的种种。

如果现在还有那样的工厂,恐怕不再是用脚踏车轮制造,可能是用飞机轮子了——我这样游戏地想着。

那一本母亲珍藏十几年的语文字典,薄薄的一本,里面缺页的缺页、涂抹的涂抹,对我已经毫无用处,只剩下纪念的价值。那一张泡泡糖的包装纸,整整齐齐,毫无毁损,却宝藏了一段十分快乐的记忆;使我想起真如白雪一样无瑕的少年岁月,因为它那样白、那样纯净,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

那些岁月虽在流年中消逝,但借着非常非常微小的事物,往往一勾就是一大片,仿佛是草原里的小红花,先是看到了那朵红花,然后发现了一整片大草原,红花可能凋落,而草原却成为一个大的背景,我们就在那背景里成长起来。

那朵红花不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可能是深夜里巷底按摩人幽长的笛声,可能是收破铜烂铁老人沙哑的叫声,也可能是夏天里冰淇淋小贩的喇叭声……有一回我重读小学时看过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书里就曾夹着用歪扭字体写成的纸片,只有七个字:“多么可怜的维特!”其实当时我哪里知道歌德,只是那七个字,让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整个显露出来,那身影可能和维特是一样纯情的。

有时候我不免后悔童年留下的资料太少,常想:“早知道,我不会把所有的笔记簿都卖给收破烂的老人。”可是如果早知道,我就不是纯净如白雪的少年,而是一个多虑的少年了。那么丰富的资料原也不宜留录下来,只宜在记忆里沉潜,在雪泥中找到鸿爪,或者从鸿爪体会那一片雪。

这样想时,我就特别感恩着母亲。因为在我无知的岁月里,她比我更珍视我所拥有过的童年,在她的照相簿里,甚至还有我穿开裆裤的照片。那时的我,只有父母有记忆,于我是完全茫然了,就像我虽拥有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那块糖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点甜意——那甜意竟也有赖母亲爱的保存。

(选自《林清玄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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