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与半棵树

2023-08-18 08:32陈彦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牛栏山铁锤北斗

作者简介:陈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喜剧》。《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多部作品在海外发行。

前情提要

在地球这颗宇宙微尘上,一个大雪之夜,猫头鹰一声接着一声的鸣叫提醒着村庄的人们即将发生巨变,坐落在秦岭大山深处的北斗镇北斗村,一棵百年老树被偷,旋即引发数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斗转星移,人事更替,半棵树事件滚雪球一样,将各色人物、多个家庭、众多事件牵连其中。

大雪之夜被偷的这棵老树,长在温如风和孙铁锤两家地畔子中间,两家各有半棵树的产权。温如风原本按本村旧例取名“存罐”,现在的名字乃是老师草泽明所改。他高中时父亲意外身亡,寡母屡遭孙铁锤他爹欺辱;孙铁锤他爹遭人暗算身亡后,闲话纷起,温如风他娘没脸见人,也随丈夫而去。两家从此结下仇怨。温如风本来温顺如风地搞磨自己的日子,带着妹妹开磨坊,日子过得不错,可孙铁锤接任村主任,骑到他的头上,再没有好日子过了。这次温如风听叫驴说,是孙铁锤贼喊捉贼盗卖老树,便决定为丢失的半棵树维权。谁料他到派出所报案后,叫驴当堂翻供,案子不了了之,温如风认定所长何首魁与孙铁锤关系亲近,办案敷衍了事,加之又被醉酒的孙铁锤羞辱,咽不下这口气的他直接去了镇政府告状。

镇政府计生专干安北斗是温如风的小学同学,也是书记南归雁的大专同学。爱好天文的他正在阳山冠观测流星雨,突然被叫来应急。安北斗想劝温如风放弃,结果没有成功,无奈下又去劝何首魁重视温如风的事,也被无视。不料当晚,温如风被人打了个半死,撂在县委大院门口。县委书记王中石立刻叫来南归雁和何首魁。温如风伪装重症造声势,被抢救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狀告南归雁。南归雁把温如风交给安北斗,既是照顾,也是紧盯。

温如风认为背后指使下黑手的人是孙铁锤,但苦于没有证据。大年里,儿子温顺丰被孙铁锤家欺负,刺激温如风再次“出访”,在省城两会开幕时闯到领导车前告状。省里过问温如风事件,县委书记王中石亲自主持召开专题会议。安北斗被派去驻村,“关照”温如风并展开全面调查。然而他处处碰壁,并遭到妻子杨艳梅和岳父岳母嫌弃。

南归雁想出一个“点亮工程”,依托北斗村山形,在夜晚点亮整个山村以带动旅游。孙铁锤一伙借机牟利,叫驴强迫温如风入股并侮辱他和老婆花如屏,致使温如风打定主意要上京告状。安北斗赶来劝阻,却听说叫驴载着何首魁在路上发生意外,叫驴当场死亡,温如风答应再宽限一个月时间解决问题。

安北斗要求辞去“关照”温如风的工作,南归雁改派他负责“点亮工程”的旅游解说词,这也是一份难缠的工作,安北斗与团队产生分歧。副省长一行要来看“点亮工程”启动晚会,安北斗被紧急调回看管温如风。此时安北斗的妻子杨艳梅一家全部办进了县城,她跟窝囊的安北斗愈发生分。

南归雁突然通知安北斗,温如风失踪,可能去了北京。北斗镇召开紧急会议,派安北斗和新入职的镇北漠去北京寻人。返回途中,何首魁踢了温如风三脚,差点惹事,回来受了处分。信访局召开联席会议。温如风赖在镇上客房,人算不如天算,特大暴雨将至,他担忧洪灾,主动回了家。而另一边安北斗的家庭却面临破裂。

南归雁搞的“万人社火大巡游”受到新任县委书记武东风赏识,被提拔到县里,原先的工作临时由镇长蓝一方负责,却遇到重重阻力。孙铁锤暗中撺掇村民闹事,要去围堵县政府大门,最终还是安北斗报信,才平息了风波。

再次从北京接回告状的温如风后,安北斗被借调到县上“点亮办”工作,同时办理了离婚手续。南归雁想把安北斗留在县里,但安北斗坚持回去,被提拔为北斗镇旅游办副主任。蓝一方推出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家家做甘蔗酒,安北斗也被派去北斗村落实此事。结果甘蔗酒卖不出去,百姓闹事,蓝一方因此被免职。

轰轰烈烈的开山炸石运动开展起来,大规模铁路建设开工,新任书记牛栏山准备借机大干快上发展北斗镇。孙铁锤成立“砸石头公司”从中牟取暴利,他让温如风入股被拒后,指使淘沙船把温如风家的磨坊挖成了“孤岛”。温如风倒成了干扰经济建设的“钉子户”。此时安北斗心里已同情起温如风。

温如风又上路了。省里正在开经济工作会议,他差点冲进会场。安北斗觉得就这样把温如风带回家也于事无补,甚至想帮他一把,但又无计可施。正在这时,他们遇到了一场秦腔演出……

57. 《一棵树》

这几个人是省秦腔剧院的。安北斗是被他们明晚有重要演出的信息所吸引,且省上四套班子领导都要来看戏。温如风有些莫名其妙,跟了一阵说:“像是唱戏的,跟着干啥?”他让他别说话,他们就一直把这帮人跟到了剧院门口。门口挂着一个广告牌,上面画了一棵大树,树下站了好多人。最中间的,好像是秦腔名角忆秦娥。但喷绘颗粒粗糙,不大清晰。加之又穿了农村服装,完全失去了忆秦娥平日在电视上的那种风采。

剧名叫《一棵树》。倒是一下吸引住了温如风:“一棵树?也让人偷了?”他一笑说:“天底下都是偷树贼,都把树丢了。”温如风也笑了:“咋叫《一棵树》?这怪的戏名。半棵树我看也能成戏名了。”安北斗说:“把你也写成戏,注定鼻梁上要画块豆腐干。”温如风有些生气:“那是小丑么。哎安存镰,在你心中我是小丑?那你是啥?我看你也是小丑,戏里凡盯梢、望风、当解差的,都是小丑。你就是个烂解差,以为你是谁?”“那你是谁?”“戏里被小丑押解的都是谁?自己想去。”安北斗故意说:“要么是杀人魔头,要么地痞无赖。”“说明你就没看过戏,懂个屁!”“好好好,我是小丑,你是武松、林冲、卢俊义,行了吧?”“反正你要把我当小丑看,你就不是好货。那孙铁锤是啥?何黑脸是啥?莫非他们上台了,还能扮俊脸不成?看那些死模样!”安北斗说:“就你温如风好看,就你该俊扮,其余都是小丑,好了吧。你呀,真是越活越讨厌,越活越烦人了。走,先找地方住下,明晚看了戏再说。”“鸡肚子不知鸭肚子事,我心里挠搅得跟辣子槌一样乱捣,你还顾得看戏呢。”“你不看?”“不看。”“真个不看?”“坚决不看。”“那我就连夜押解着上路了!”“我不走。”“你留下还能干啥?”“找人么,干啥?我这样让你弄回去,你给我解决问题?”“准备找谁?”“谁能给我鸣冤,谁能治住孙铁锤,我就找谁。”

安北斗看这家伙有点唤不醒,又故意把眼睛朝广告牌上瞅了瞅:“你说这角儿是不是忆秦娥?看着既像又不像。”他还朝一段模模糊糊的剧情简介看了看说:“哦,是演治沙英雄哩。难怪!”“咸吃萝卜淡操心。演谁与你腿事。”安北斗还在暗示:“难怪剧团那几个人说,明晚有不少领导要来看戏了,难怪!难怪!”温如风突然像醍醐灌顶一样把脑门连住砸了三下:“哎存镰,北斗,安北斗同志,安主任,够意思!”安北斗这阵反倒拿起糖来:“啥够意思?走,回!”“真够意思!你要上台唱戏,我一定给你勾个包公脸!太黑了,还是关公脸好看些,给你勾个红脸关公,美!”温如风还给他扎起了大拇指。“去去去,我说看戏也是逗你玩呢。忙得跟啥一样,还有心思看戏。走!”“放心,我还能不知好歹,把朋友出卖了?!”安北斗故意说:“你说啥我听不懂。”

其实这阵儿安北斗心里已在犯嘀咕了:作为政府工作人员,与工作对象串通一气,甚至算得上是指点迷津……不,简直是出谋划策了。哪一条捅出去都够自己喝一壶的。可一想到那个“孤岛”,又由不得他要帮温如风讨点公道。但他还是得装作犯糊涂的样子。因为这家伙没啥底线,只顾结果,不顾后果,谁知他会捅出多大的娄子来呢?他突然有所改变。但温如风这一窍一经点开,也就不是他再能操控得住的了。老温像老电影里某个失去联系的人,突然找到了组织一样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放心!我绝当不了叛徒。无论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美人计,都会钢嘴铁牙,一字不漏。行了,你明晚也别看戏了。我一人看,是你打了野眼,我偷着跑出来的。你只再给我挨磨一天时间就行。事成了,我家弄个香火台,把你敬起来!”“避避避死!明天一早起解!”“起不成!”温如风突然手舞足蹈地朝大街上跑去。他直朝前追,俩人就像演猫抓老鼠游戏一样,闪来躲去的,最后在五羊酒店安顿住下了。

他始终不承认是自己故意让他关注那台戏的。温如风偏要得意洋洋地表白:“放心兄弟,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咱是狼和狈的关系。”气得他拿起鞋底,照温如风的瘦屁股,美美抽了十几下。温直喊:“舒服!舒服!舒服!你再抽!再抽!再抽!要是何黑脸,让他抽一下试试,我端直就告到警察总部去了。你随便抽,哎哟哟,咦哟哟,咦哟哟的哎哟哟……”这个死皮货!

睡到半夜,安北斗突然发现温如风正趴在床上写东西,形象颇为滑稽,内衣竟是一身红布做的。上身像个红裹兜,简直把自己穿成了一个充满稚气的乡下孩子。而下身是个超大的红裤衩。问他为啥把裤衩做得那么大,他就从裤衩四周掏出几十封信来,每封上面都写着大得不得了的一些人物的名字,大概是从报纸上抄来的。他还从交裆处,拉出一卷票子,并且很是大方地到夜市上买了四个卤猪蹄,还有一串切得跟铜钱一样的牛鞭,外带啤酒、花生米,强制性地把安大主任管待了一顿。且一再表示:成不成都不会让安主任受牵连的。

安北斗始终不承认自己出了什么点子,还是催着明早回。他也知道一切都已不可逆转,就只能等着明晚那《一棵树》的剧情发展了。

酒店离秦腔剧院只有半里地,这天一早,他们就由南朝北走了几个来回。也反复看了《一棵树》的简介和职员表,主演的确是大名鼎鼎的忆秦娥。连安北斗都想看了。却没票,是包场。温如风急得心里跟猫抓一样,问咋样才能弄到票,看大门的说:只有等开演前,看“黄牛”手上有没有。他问啥叫“黄牛”,人家说是票贩子,那些人什么票都能倒腾出来,就是价钱大些。

安北斗老觉得心里不踏实,害怕温如风惹出什么事来。快中午时,他是真的要“起解”了。可这家伙咋都不走,甚至用手死抠着门框,说除非把他杀了。还真拿他没治。他就那样一步不离地把温如风跟着。在快开演前的一个多小时,剧院门口警察多了起来。温如风显得有点焦躁不安。他也心慌意乱着。

看来票还真不是问题。有人手里捏着一沓,在很远的地方就问要不要,那大概就是“黄牛”了。温如风肯定是要买一张的,但好座位都上百块,快赶上北斗村半亩地的年收入了!他想坐得离领导近一些,又下不了势。他还在伺机朝最热闹处接近,如果领导进场前,能把告状信递上去,票钱就省了。可来的小车太多,也不知哪个官最大。加上但凡有大领导来,一定是前呼后拥,水泼不进的。直到有人说快开演了,他才知道领导早进完了。一慌神,他咬住牙根,掏了八十元,买了一张还算不错的票,准备进去。安北斗也想进。他说你还是别去了,这事与你无关。大料老温也是舍不得再多掏一张票钱的。

安北斗突然觉得还是应该阻止住他,可这货跟地老鼠一样,出出溜溜钻进人缝就不见了。他想再等等,等戏票由肉价跌成豆腐价时,再买一张进去。但很快就谢绝入场了。他便只能在剧场外边听着里面音乐大作,合唱声声:

一棵树啊一棵树,

狂风吹不折,

历尽暴风雨,

好小一棵树,

好大一棵树……

安北斗还没有如此焦虑不安过,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而且这蚂蚁还不能朝“锅沿”前靠,一靠近,就有人朝一边赶。“锅里”正热油蹦豆般地慷慨激昂、声似裂帛。而他就在警戒线外几十米处来回游走、心似油煎。他好后悔,怎么能给温如风出这馊主意呢?他预感这货今晚是要被抓起来的。一旦抓起来,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他不仅亲手将温如风推进了火坑,而且把自己也架上了火炉。他双眼紧盯着几个太平门,随时准备应对不可预见的一切后果。

百密一疏。千虑一失。警戒如此严密的地方,这一晚竟然出现了难以想象的两大漏洞。这是事后安北斗才听说的。第一“漏洞”先来自剧院内部。据说一个颇有名气的丑角演员姓顾,名盼望者,一生喜好“亲切接见领导”。但凡有重要人物来,他一般都会突然闪出,一阵亲密拥抱,把领导送上车,挥手致意远去后,才对身边人说:没办法,老朋友来了,得出来送送!谁也不知他的底细,握着领导手时那亲切的样子,谁也不敢质疑他们不是老朋友。而老顾自身又长得颇有些派头,加上“会见”动作潇洒自如,甚至堪称大气磅礴,也就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他的“重要”身份。只有剧院人知道,老顾的“亲切接见”基本都是闹剧。并且每每接见的都是大员要员。否则,他也未必有时间“出来”一下。这晚的重要演出,院领导就怕他“出来”,还提前做了周密安排。因为整个安保由公安和警卫局接管了,院里只负责外围。院长提前给保卫科打招呼说,你们晚上看好老顾就行了。顾盼望为人热闹喜兴,尤其招年轻人爱戴,有了重要演出,早早就有人煽惑他:顾老,这次你恐怕得亲自出来一下!他只回答两个字:没空。但哪一次都说没空,关键时刻,哪一次又少了他的身影?把单位领导都能挤到一边,他会冲到最靠前位置,拉住首长,就是一通乱握乱摇。这一晚,保卫科接到院长指示后,就早早研究对策,弄了四捆啤酒,還买了梆梆肉、鸡爪子、兔脑壳,把他三番五次地请来,说是要向顾老请教一些艺术上的问题,算是一种别样的“看守”。谁知顾老喝到兴头上,说尿憋得不行,保卫科长看还有时间,便让他尿去。可就这一小会儿,他竟然把大事办了。“办完事”回来再喝时,他们才知道戏刚散,领导已全部撤离,而顾老也成功进行了“亲切接见”,并“一一拥抱送别”过了。中间失误就一刻钟。按保卫科掌握的演出时长,是两个半小时。结果上边有人提出必须在两点一刻结束,下午竟临时裁掉了十五分钟戏。而这个裁戏时间与保卫科没有衔接,就造成了如此大的漏洞。事后科长见了院长,把头拍得暴暴直响说:怎么能出现这样的失误?我们有责任,可他们业务科耍啥大,沟通一下能把他们的嘴拉豁了!院长无奈地说:关键是老顾亲切得差点把领导胳膊摇脱臼了。大概是喝高了,拥抱时还一股酒气、蒜味儿,冲得领导个个脖子趔多远。可不是,吃梆梆肉那可是一片肉一口蒜才最香的。老顾仅独头蒜就嚼了四颗,啤酒喝了五瓶半,走时还包了兔脑壳和鸡爪子若干,说是他家猫喜欢咥。

还有一个大漏洞,就是一個观众在戏结束时,突然扑到大领导面前,将一沓告状信递了上去。并且当着上千观众的面,还与领导“亲切交谈一分多钟”。而这个漏洞的主人正是温如风。

58. 风搅雪

其实温如风把告状信塞进领导手中这一晚上,孙铁锤也在省城。他现在大本营在县城,但时常会到省城住一住。一是办事,二是越来越感到大城市的优越与滋润。过去来一趟省城都要埋怨一回:不知都挤在大城市有啥好处,人挤人,人摞人的,弄啥都不舒服。他每次来都恨不得把最新的衣服全穿上,包包蛋蛋也都是最好的,可一出车站,就显出了寒酸相。人造革包把脖颈勒多深,领带也常常偏到了锁骨旁。再朝侄儿家一走,侄儿媳妇的眼神里,总是富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每次离开,晕头转向得都能碰到门框上。他多次发誓再不来了,这挨的西京!可现在,手里有了钱,开着路虎,朝五星级酒店一住,服务员又都认识孙总,感觉就全变了:原来这地方美着呢!过去来,为了离侄儿家近,住背巷子,一晚上花几十块钱,心里都辣乎乎地疼。现在住的阿房宫酒店,端直要的是克林顿下过榻的总统套。照说他的钱也还没有那么宽裕,可与各类企业家打交道多了,就摸出了门道:你必须扎起势来,才能把事弄大。何况手里还真有了几个。山里的石子、石沙供应,那是镚子儿不掏就能源源不断获取的自然资源。加上最近还弄了几处碾压路基的工程。现在到侄儿家去,也再不用准备腊猪屁股、麂胯子、甘蔗酒之类的土特产了。想起这些,他还有些脸红呢。乡下人真是可怜,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省给人家,还是晚辈,结果全当了负担和垃圾。现在反倒简单了,让狗剩或磨凳扛上两箱茅台朝那儿一蹾。他走时,再给侄儿媳妇撇一摞银行捆扎好的票子,每每送到电梯口都觉得“礼貌不周”了。有几次她是直接送到楼下,眼看着“表叔”的路虎出了院子,人还站在瑟瑟寒风中挥手不止呢。

娘的腿,孙铁锤想,咱过去倒是活了个鬼。在北斗村还以为就人五人六了。住进县城才知道,人原来是这样活的。见天打牌、喝酒、洗脚、揉腰、看武打片、看黄碟,还唱歌跳舞。往常想着跳舞是多么难肠的事,总怕出丑,结果简单得跟拔木桩子一样,搂住摇晃就是了。农村凡会打铁、推磨、搅糊汤、拉风箱的都能跳,节奏也差不多,无非手里捏的、怀里搂的是人而已。唱歌那就是乱嚎叫,凡孙总嚎的,一律都会赞不绝口、掌声雷动,跟刘德华、成龙,还有什么毛阿敏、刘欢也没什么两样。过去想见县烟草公司一个股长批几条烟都难肠死了,现在科级、县级都是座上宾。像文化局、文联、什么作鞋(协)这些单位的领导有人想叫,他都一句话:叫那些不打粮食的干啥?你是闲得没卵事干了。

自到省城五星级酒店住了几回后,他才发现县城人倒是活了个茄子。这儿无论吃的喝的,一应服务享受,更是另一番讲究了。同样是歌舞厅小姐,档次能把县城的撂几道梁远。再就是饭局,地点、菜品自不必说,出席的排场也了得。有时连县处级都要叨陪末座了。“孙总虽然是乡镇企业家,却是无冕之王啊!”他也很快适应了这种席位越来越靠前的安排。总之,世事大得没个边边,环环扣扣、渠渠道道都让他看得眼花缭乱。他由此也更坚定了要挣大钱的决心。在小县城,自己还算是个人物,在省城,要不是老打着侄儿的旗号,再生装包里鼓着,出手大方,其实连狗屁都不是。就自己挣的那几个钱,但敢实说出来,八九不离十,会让人噗嗤一下笑出两吊鼻涕来。没钱,你就是个辣子,还是个长得皱皱巴巴、快蔫干落蒂的青辣子。有钱,你弄啥都是最佳最好最美的那一个。喝了酒跳舞,有人拿你跟黄豆豆春晚上的《醉鼓》比;嚎一曲,又说你比刘欢的《北京人在纽约》唱得好;长相,把你与早期的王心刚和现在的刘德华能拉到一个等级上;戴个礼帽、穿件风衣出来,马上又有人说你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了。其实他心里清楚,在西京,自己身上的一切,还像老毛没褪净、新毛没长出的“换毛鸡”。但这种“天不管、地不收”的美妙感觉的确太诱人、太受活、太玄妙、太大喜过望了。这日子,就是活他娘个五百岁,也还想王八养气、太白金星炼丹、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去。

可偏偏就在这时,温如风又给他捣了个大蛋。驴日下的,敢把他家挖成“孤岛”“孤坟”“孤庙”,就是因为他觉得完全不必在意。让他告去,看把老子的毫毛能动一根。这种刁民,就得下硬茬治,要不然北斗村还没王法了。谁知就在他安寝在总统套里,睡得迷迷糊糊时,手机响了。他嘴里还咕叨着骂了一句:“是你娘死了吧,深更半夜打电话。”可手机震得都快跌到床头柜下了,还在一个劲地弹。偎依在他身边的“嫩鸽”,也困乏得收了收白皙的“翅膀”,扭到一边睡去了。他就眯着眼睛摸起手机,很不客气地撅了一句:“你没看都啥时候了?有屁快放!”谁知手机里传来的是孙仕廉的声音。侄儿竟然没有称他表叔。其实后来是干脆叫叔,而去了表字的。可今晚连表叔都没喊一声,就端直敲打起来:“怎么搞的?”他一骨碌爬起来问:“啥咋搞的,仕廉?”“叫个啥子温如风的,怎么回事?”“温如风咋了?”一说到温如风,他反倒有些轻松。“把天捅了个窟窿,咋了?”“那就是个刁民!咋,又到北京去了?看他能把嚓(咱)咋?”“你真是山里的野百姓,啥都敢胡弄。你把人家房挖倒了塌死人咋办?”“那驴日下的比老鼠都精,看把他能塌死了。就是塌死,大不了给几个钱的事。那能值几个嘎。仕廉,叔弄事有下数,你放心!”“行了行了,再别给我惹事。你人在哪里?”孙仕廉好像很躁。“在……在省城。”“你立马到飞雁路东边一个茶社等着,我马上就到。快点!”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事情可能有点严重。但也没觉得能严重到哪里去。一看表,也快十点了。昨晚折腾到三四点才睡,“嫩鸽”咋都喊不起来。他照屁股一巴掌,才把人拍灵醒。也不知哪里来的那股冲动,他竟然把迷迷糊糊的“鸽子”又“折翅”拾掇一番,然后才打发走人,自己给包里塞了几捆票子出了门。

直到见了孙仕廉,他才知道事情果然有些麻烦。温如风竟然在看戏时,把告状信直接递到重要领导手中了,今天一早就有批示,要求处理好人民来信来访,并要督办结果。要不是办理人跟孙仕廉是铁哥儿们,稍透了点风,只怕孙仕廉至今还蒙在鼓里。因为告状信里直接写到了“黑保护伞孙仕廉”,并一口咬定:所有工程都是孙仕廉包揽的。“正因为有了孙仕廉包庇纵容,狼狈为奸,孙铁锤才敢横行乡里、鱼肉一方百姓。”孙仕廉得到这个信息,差点没吓得尿裤子。他在那个大院里混得久了,知道批示的分量。如果领导只画个圈,一般都好应付;领导让过问一下,也好糊弄对答;唯有直接要督办结果,麻烦就比较大。告状信一般都会夸大其词,无限上纲。如果半真半假,捕风捉影居多,那还好说;一旦与事实出入不大,尤其是比较接近真相时,要想瞒报漏报,搞不好就玩砸了。今天没玩砸,兴许哪天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因此,孙仕廉急得一下半边脸都抽搐起来。这几天的确有点牙痛,要不然,昨晚看演出他也是会去现场的。

面对侄儿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一副苦难相,孙铁锤越发地有点吃紧了。

孙仕廉还在训儿一样地训斥着他:“叫你低调低调,偏要四处招摇。住到省城来干啥?你一个小芝麻粒儿都算不上的村官,整天住到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里干什么?挣两个小钱做烧了是吧?记住:一、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表叔侄,那都是胡拉被子乱撴毡,乡里的一种风俗而已。拉扯起来,十里八乡没有一个不是表亲的,记住没有?”他点了点头。孙仕廉接着说:“二、立即回村上,把挖出来的什么‘孤岛’连夜填平了,并且要加倍给人家赔偿,必须息事宁人,听懂没有?”他还有点不服,给温存罐赔辣子哩,还加倍赔。谁知孙仕廉竟然拍了桌子:“你听懂没有?!是想坐牢,还是想自由自在?”他连忙回答:“听懂了!”“三、我没有拿你任何东西,除了甘蔗酒、腊肉、麂子腿……麂子也是二级保护动物,我没吃,你也别提。至于丽达(他老婆)拿了你啥,我不知道。如果拿了,我会让她立即给你退回去!”

“看表侄(见脸色不对)孙处……你这见外了不是。我是傻子?能害你?害丽达?就是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也与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再说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现在就回去,人不到,‘孤岛’就填平了,啥啥事都没有。你信不,他调查完,还得给我表功哩!妈的,我带领大家挣钱、致富、支持铁路建设,还有罪了。让他们查去,除了治理刁民外,看我还干了啥?”

孙仕廉大概是不想跟他多攀扯,准备起身走。他一把拉住,从皮包里拿出一摞钱来,说:“省里还得靠你……摆平……”

“行了行了,你把自己屁股底下打整利索就行了。记住,我没见过你!”

“没有,绝对没见!”

孙仕廉说完,还从窗户和门缝朝外看了一下,才女里女气地溜出去了。那身段、那气势,那平日似乎一切都稳操胜券的神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有些像胆战心惊、躲躲闪闪的老鼠。他可是从来都没见表侄儿这样小心翼翼,甚至窝窝囊囊过。兴许事情的确有点非同小可。俗话说:矮檐底下嫑梗头。看来这次还真得给温存罐低一回头了。低就低吧,等缓过劲来,看不把驴日下的脖子拧下来。

当他从茶社出来时,一阵旋风差点把他刮回去。这都几月了,突然来了倒春寒,不仅风利得像刀子,而且风中还搅着雪花。他勉强走到车前,羊蛋拉开车门,他上了几次才踏进去。“回村!”羊蛋还有点不理解地看了他一眼,以为说错了,晚上不是安排在大香港鲍鱼翅请客吗?“你耳朵聋了!”羊蛋就再不敢问了。

59. 冰雹

县委书记武东风接到市委打来的电话,也是在早晨九点前后的事。秘书长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昨晚省城的情况,并要求他抓紧落实,领导要回复。

他也是才从省城开经济工作会回来。会上,温如风冲击会场的事就闹得沸沸扬扬。他也立即做了部署,要求县上有关部門尽快把人劝回去,有问题解决问题。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么快又跑到人多众广的剧场里大闹一场。他拿起电话挨个训了一通,都说高度重视了,最终把问题还是指向了北斗镇。他立即给牛栏山拨通电话,端直问怎么回事。牛栏山还以为是倒春寒下冰雹的事,就诉起苦来:“哎呀武书记,这次灾情可是严重啊!冰雹把麦茬几乎全打倒了,半人高的玉米秆,也都打成了光索索,最严重的地方,把几十户人家的瓦房都砸出鹅蛋大的窟窿来……”

“我问你那个温如风是怎么回事?”

“……我已派人到省城领人去了呀!”

“领的人呢?”

“大概……大概快回来了吧!去领的人……很有经验……很得力……”

“的确很得力!”武东风气得把电话挂了。

牛栏山过了一会儿,又把电话拨过来,问他要不要来县上一趟。武东风说:“你先处理好灾情吧!”

其实武东风是准备亲自去一趟北斗镇的。他反复研读了传真来的省市领导批示,也琢磨了市委秘书长电话里的语气和内容,觉得这事自己得亲自上手处理才行。但先得顾及冰雹灾害。昨晚和今早不是一个北斗镇下了冰雹,而是全县一半地方都遭灾了。在山区干部里流传着这么一句口头禅:干得千好万好,死了人不得了!作为一个学文科的干部,他对这句话很是感慨。山里地势险恶,夏季最易发生山洪与泥石流,有时眼看着半座山都在倾盆大雨中蛟龙一般跌入深沟大谷了。那上面的山民自是难逃厄运。他一上任,就曾处理过这样的灾难。而现在是千树开花、万树发芽的季节,却遭遇倒春寒,竟然还下起“小碗口大”的雹子,甚至砸死了一家三口人,他就不能不去看看,然后才准备拐到北斗镇去。

他上任已经一年多了。对于这个山乡穷县,原书记王中石的观点是:千万不敢瞎折腾,老百姓受不了。而县上多数干部对王中石的评价是:人不错,挺厚道,也不贪,就是趋于保守。也有的甚至干脆说王中石耽误了全县经济发展,是个罪人。但王中石离任时,有点哽咽地对他说了十二个字: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话是许多领导干部都爱用的座右铭。既像生命精神标高,也像块遮羞布。记得王中石最后特别交心地跟他谈了一席话,说他家祖宗三代都是农民。他先在村里干主任、支书,后来上大学,再折回来当了副乡长、镇长,兜来转去的,又当了副县长、县长、书记。遗憾的是始终没离开过永平县,眼界可能窄了些。但也因此让他更熟悉县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他强调干部不能调换太快,蜻蜓点水,就容易乱下药、下猛药,企图来手快。他说他不是没折腾过,为让老百姓尽快发家致富,到处学习经验,移花接木,有灵验的,也有折腾得血本无归的。因此,他对决策和拍板这个环节一直持十分审慎的态度。他强调说山区有山区的特点,因地制宜四个字特别关键。他不反对想干事的年轻人搞些试验,但一切试验,都要跟老百姓的意愿相结合。他说老百姓比我们更懂得“人畜有吃有喝能安生”才是好日子。在他手上关停了一些破坏水源的造纸厂、水泥厂,包括一些采石场,大家有意见,嫌他是小脚女人走路,扭扭捏捏。他坚持说要看长远,要以几十万人能长久安居乐业为目的。王中石反反复复讲给他的一句话就是:越穷越爱折腾,老百姓真是折腾不起呀!

武东风觉得王中石这个人倒是蛮真诚的。看上去甚至不像一个县委书记。倒更像是一个乡镇长,甚或一个中学教师。他从关中经济人口大县的常务副县长,一步提拔到永平县县委书记岗位,各方都是寄予厚望的。组织谈话时,也说到永平县的经济排位问题,希望他能尽快扭转局面。其实他一来,就有点发蒙,尤其是面对深沟大岭,又缺乏矿产资源的贫困县,还真不知从哪里抓起呢。之所以对北斗镇的“点亮工程”突然产生兴趣,也是基于自己在平原大县分管旅游产业时的一些经验,才让一下“点亮”了几乎半个县域。应该说开局不错,吸引了不少游客,还带动了农家乐和农副产品销售。干部们也很振奋。但随着铁路全线开工,很快就把整个山川炸得千疮百孔,“点亮经济”也在到处开山放炮的“禁止通行”中无疾而终。好在一切都是铁路建设“万炮齐鸣”把灯炸灭了,不能说是决策失误。他在大会小会上讲:铁路一通,仍然点灯。不管怎么说,上任的“第一板斧”,毕竟是没砍出政绩来。他的关中老家村子,是出过不少大官的地方。历朝历代,有过几任封疆大吏。就连如今,县处级都是多得“用卡车拉的”。以他的年龄,有人预计前途不可限量。可到了山里,他才感到有点茫然,简直是有劲无处使,啥智商在这里都被搅成了“稀糊汤”。财政收入少得可怜;矿产也是星星点点的不成气候,开采不够成本钱。他把老家朋友请来投资,人家一吃一喝,拔腿就跑,说还是饶了我吧,谁愿意把钱扔到这里打水漂。好在铁路开工了,高速路也在勘测,这是穷困山区“破局”的千古机遇!可时间至少需要五年,他武东风的年龄优势也就彻底熬过撇了。回不回得去关中,都得两说了。

窗外雪花还在旋动,当他赶到被冰雹砸死人的村子时,县上已有好几个部门都到了。书记要到哪里,风声总是比长了脚要快出许多倍来。人已入殓。三口人才两口棺材,小女孩是放在奶奶脚头的。据村干部介绍:下雹子那阵儿,七岁的篮篮正在坡上放羊。一共就两只,大的有五六十斤,小的才十几斤。先是爷爷去喊,半天没回来,奶奶又去找。雹子实在太大,下了足有一顿饭那么久。冰雹一停,有人发现,爷孙三口都被砸死在坡道上下不远的地方。那只大羊也砸死了。只有小羊还在篮篮怀里捂着,也快死了。篮篮爹妈在外打工。家里还剩下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太太,有点奄奄一息。村里人都说,人老几辈子没见过这大这猛的雹子,他们叙述不是“小碗口大”,而是“老碗口大”。有个老者还说注定要砸死人的,果然就砸死了。村里人尽管在讲述,但脸上还是显出一种麻木相。可武东风流泪了。他是忍了几忍,都没忍住,就背过众人,用手帕擦拭起来。他很喜欢郑板桥的那首《墨竹图》题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无论走到哪里,他都爱把这首诗挂在墙上。作为一个学文科的官员,他也在业余时间,创作过一些诗句、散文,并以“蕭萧竹”的笔名在省报上发表过。不过有组织部门的朋友提醒他,玩玩可以,千万别让人知道,不然会认为你不务正业。他还辩解说,古代哪个官员不会写几句诗、做几篇文章?朋友说:那是古代,搞啥都胡子眉毛一把抓。现在是分工很细的时代,连人体都要解剖了研究,侍弄口腔的,不管盲肠、胆囊。人家要能抓经济的,你偏爱鼓捣几句顺口溜(把诗叫顺口溜,已使他满脸羞红),那不南辕北辙,自寻短板吗?但在他心中,不仅希望成为老家村里人所期待的那种大官,也希望自己能有苏轼、王安石、范仲淹、郑板桥那样的情怀和斐然文采。

面对被冰雹砸死的三口之家,他又想作诗。可烦心事不停地侵扰着。市上的常委竟然亲自把电话打来了,问那个叫温如风的老上访户,怎么在经济工作会上闹一场后,还能跑到戏园子再闹一出,工作怎么抓的,能出这么大疏漏?要求尽快调查清楚,并在第一时间上报处理结果。他安顿完死者,悄悄给老太太枕头下压了几百块钱,就连夜赶往北斗镇了。

60. 月偏食

牛栏山自武东风打完电话,心里就瞀乱得很。急忙问安北斗走到哪里了,安北斗说在回来的路上,温如风也带回来了。他又给孙铁锤打,孙在手机里端直说:“你放心栏山兄,温尿罐我立马就给你摆平了,啥啥事都没有。”

人耍大了,说话语速、语气、长短就都有了讲究。牛栏山本来想多问几句,可孙铁锤已把电话挂了。自他调到这个镇上,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孙铁锤有个侄儿在省上要害部门任处长。开始孙铁锤还叫他牛书记,叫着叫着就成了栏山兄,书记不见了,牛也不见了。有一次喝完酒,甚至端直老牛、牛老弟的,叫得他很不舒服,但也只能认了这一壶。尤其是铁路开工后,孙铁锤不断地揽下一些工程,的确带动了一方经济,让很多人有了来钱路。一时还传为佳话,说北斗镇也有了重工业部和轻工业部(重工业是砸石头,轻工业是淘河沙)。而这两个部都由孙铁锤统率着。虽然铁路建设与地方交集的事情比较多,但要揽下像样的工程的确很难。地方政府主要是负责协调、维护和保障建设,层层要求讲格局、看长远、算大账。而像孙铁锤这样有办法包工程的能人,自是稀罕得不仅要保护、奖励,而且有时简直得巴结讨好了。毕竟石头他一个人砸不尽,河沙他一家也淘不完,带动的可是全镇成千上万剩余劳动力的产业链哪!孙铁锤现在对镇上干部也越来越不当一回事了。开始吃饭是礼让他上座。现在只要摆席,自己就一屁股塌在上席的位置了。有时在县上设饭局,都开席了,有人问他跟牛栏山熟不熟,他说我立马给你把牛吆来,然后直接拨通电话,让牛火速朝城里赶,有些像命令。虽然他也不想去,何况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权衡再三,还是得去。孙总每每斜依在特别安放的雕龙琢凤的太师椅上,像是半边屁股长了火疖子,有点四周都挨不得的样子。其实要的就是那个躺势。见了他,甚至欠一下身子的举动都没有了。他也就只好叨陪末座,拼命敬酒。满眼望去,哪一个又是得罪得起的。孙铁锤喝“通关”酒,有时竟然能绕过他。即使装样子,嘴里也充满了大不敬的调侃:不给现任领导敬,心里迟早都是病哪!老弟,咱也走一个!

孙铁锤把温家挖成了“孤岛”,他是听安北斗汇报过的。他也从别处听到了“孤庙”“孤坟”说。之所以没到现场去看,是因为看了也白看,他不想遭被动、受辱没。他还叫安北斗做工作,让温如风尽快给孙铁锤低个头、下个话,加入公司,一切不就自然解决了?安北斗说,温如风要是能给孙铁锤低头下话,哪能闹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们的仇怨,也不知从何年何月结起,可自打那半棵树的纠纷开始,就没有丝毫扭转余地了。他还问:那倒是为啥吗?半棵树,至于弄得山摇地动的,还一拖几年解决不了?安北斗眼睛瞪多大说:我也老想问这话,可问谁去?但凡知道的,还没有不重视、不批示、不追查的,可最后就弄成了这样一笔糊涂账,而且都快出人命了。“牛书记,只要不死人,啥都好说。死了人,镇上可就吃不了得兜着走了!”这是安北斗临走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据说温如风这次走得十分高调,甚至有些虚张声势。听说在镇政府门口还喊了几声:到底有人管没?不管,就别怪我找能管的人管去了!一些人还把他当笑话围着戏弄一番。一个人创的“奇迹”多了,还要一根筋地搞到底,大概别人就把他当疯子看了。似乎弄啥也没了分量,喊一喊、别腾一阵,甚至乱骂一通,都是个笑柄了。反正从他耳朵听到的,对温如风也没多少好话。孙铁锤端直给温下的定义是:中华千古第一刁!

温如风走那天,他是和安北斗一道,去协调几户人家与铁路上为一块河滩地打群架的事去了。回到镇上也听说了温的去向,并且安北斗还再次提醒他:这次温如风的确是被逼急了!可镇上和铁路上最近发生的几起纠纷,又需要安北斗去调停。这家伙处理纠纷的确有他一套办法。不管你拿着菜刀、斧头,他都敢迎面而上。与铁路上谈判,也能把理由找得很充分,最终让老百姓满意,并让双方达成妥协。他当时还想,温如风要告让告去,兴许还能帮镇上灭灭孙铁锤的威风、捋捋这只“翻毛鸡”的奓毛呢。谁知在省城竟然连续上演了“冲击会场”和“看秦腔递状子”的大戏。吓得他这两天也乘月色去北斗村看了看“孤岛”,的确挖得太不成样子了!义愤中,他也在等着武书记来,看能有啥好办法把孙铁锤治一治。

安北斗领着温如风是中午坐班车回来的。他也跟温如风见了一面,突然觉得这个人还不可等闲视之。瘦得猴精猴精的,却有一双直视过去让人不得不回避的藏满了仇恨与不信任的眼睛。本来他是想了解了解情况,跟他谈一谈,谁知他扭头就走,说要赶紧回家,害怕把老婆娃塌死了。他问了一下安北斗情况,安也有些闪烁其词,不太像平常的性格:“我领到人本来是准备回来的。结果住的地方离剧团近,老温说想看一场戏,没拦住,就钻进去了。我只好在外面等。谁知这一晚上省上领导也来看戏了,他就递了状子。我知道的就这些。”说完,他还补了一句,“牛书记,这事放到你,你告不?”他眼睛一下就直了。安北斗这家伙,屁股咋完全坐到温如风的板凳上去了?问题是把天戳个窟窿,怎么补?

好在这事对孙铁锤好像有所触动。人已从省城急急吼吼赶了回来,在镇上还把温存罐大骂一通,将“中华千古第一刁”改成“万古第一刁”了。据说今天一早他就电话吩咐手下,让几条采沙船集中力量,把“孤岛”周围挖空的地方,紧急回填了土石方。总算是让“岛”显得不那么孤,“坟”也不那么陰森可怖了。并且还给温家填出一条出门的路来。孙铁锤回村一看,对着温家大嚷:“行了,孤坟野鬼绝对是可以勾肩搭伙、来回串门了!”

武东风书记是晚上十点多才赶到北斗镇的,一下车就说要去看现场。

当他们到“孤岛”附近时,自然已看不到“孤岛”之孤,更别说任何险情了。武书记甚至有点生气:“怎么说得那么夸张?这房子有危险吗?”

村上有人插了一句嘴:“谁听温疯子的话,小心没裤子穿。”

温如风也不知啥时就成了“温疯子”。人一旦被贴上某种标签,立即就在别人心目中大打折扣了。

孙铁锤直到这时才凑上来说:“武书记,现在事情难干得很!铁路上急着要用沙石,温存罐这个钉子户就是给你死挡着道,让几十万块钱的采沙船没法开采。再这样我也准备歇菜了。铁路建设也不是我孙铁锤一个人的事,受这等冤枉气,我还不如到外地搞投资、挣大钱去,何苦呢!”

牛栏山觉得孙铁锤这家伙的确不是等闲之辈,竟然把输理的事说得那么有理八分,还十分委屈。尤其是要到外地投资去,明显是戳上上下下干部心窝子的话。县上连各乡镇都下文成立了招商办,要求必须改善投资环境,把“财神”请进来,谁还敢把自己的“财神爷”逼跑了。

突然,村里又是敲锣又是击鼓地闹腾起来。武书记问怎么回事。有老者朝天空一指说:“快看,天狗吃月了。”这本来是自然现象,但在老人们心中,仍是不吉利的大事体,但见“天狗吃月”,必要响动驱赶。今晚是月偏食,地球只挡住了太阳光的三分之二,就有人敲箩筛、栲栳,打梆鼓、铜锣地在撵“天狗”了。

这时,武书记的秘书让接电话,原来是孙仕廉打来的。

61. 萧萧竹

武东风这一晚住在镇政府,他的窗外恰恰是一片紫竹林。萧萧风声,加上月影晃动,越发让他想起郑板桥那幅《墨竹图》来。住在县委大院深处,感觉到的是一种喧嚣,尽管院落套着院落,常委们住在最深处,而书记又在最深处的深处,但依然无法获得一份宁静。因为永远都有各种人以各种办法,探听着书记的行踪。并且能准确获悉你每天都开些什么会,见些什么人,跟谁谈了多长时间,等等等等。总之,你不可能有自己的时空,更不可能像郑板桥一样,还能琢磨几句诗,画几笔画。他来报到时,捆的几捆想看的书,到现在竟然连一本都没读完。你就是个陀螺,是架机器,是一口摆动不停的时钟,头天晚上有人把发条上好,第二天一早醒来,只任人由一个齿轮带动另一个齿轮转动就是。直到发条松弛完,你躺下时,也基本就疲乏得跟“下桩猴”差不多了。但这时你的心并不能静下来,因为还有许多明面上拍不了板、拿捏不住分寸的事,需要在躺下时,继续“再现”“回放”,甚至“定格”或做“局部放大”。你得在这些画面、台词、语气、表情中,反复权衡利弊、掂量轻重、卡尺等寸、挖掘内涵。比如今晚,孙仕廉打来的那个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现在就还没琢磨透。

他跟孙仕廉过去并不认识。那是在担任县委书记后第一个月,他去省城跑项目,一个从省级岗位退下来的老领导把孙仕廉带到了饭局上。那位老领导也是他们村里出的“封疆大吏”。孙仕廉那天倒是很客气,一直把他称作父母官,他还有点不习惯那种虔敬姿态。因为在重要机关工作的人,出了门,似乎多少都有点见官大一级的优越感。好像他就是那个机关了,无论脸面英俊丑陋,个头高矮胖瘦,走路内拐还是外八字,都觉得那个要害机关就是他的模样了。尤其是一些处长,出门更爱故意耍大牌,吓唬人。但孙仕廉身上还并没有那种令人过于讨厌的毛病。他到县上后,孙仕廉也没给他找过人事安排上的麻烦。这是最头疼的一件事。县上反正就那么多位子,在外地工作的“有头有脸”者,一人要求安排一个,他也得把干部队伍来回捋码好几遍。他的办法就是态度好、给希望、线放长。线一放长,希望就在,希望在,就不至于得罪人。小小县官,哪里得罪得起无尽头的上司呀!项目还跑不?工作还搞不?前途还要不?经济还发展不?各种巧立名目的评比还拿不拿名次?有时“绊翻”一个要害部门的“小石头”,都有可能让一县的某些机遇翻车、“撂荒”。车翻了,撂凉了,你还不知“鬼”在哪里猫着。因此,孙仕廉的电话,他不能不引起高度重视。

问题就在电话内涵有些发掘不清楚,让他面对窗外斜月下的竹影,始终不知如何判断是好。孙仕廉在电话里反复强调,孙铁锤也不是他的啥子亲戚,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如果确实像信里所反映的问题那么严重,就绝不能姑息迁就。总之,他想说明的是,不要听孙铁锤在那里瞎讲,他和他没有任何大不了的关系,亲戚都是闲扯的。所含暗语是:无论如何处置,都千万别把他染进去。看来这事在省上的确来头不小。要不然,何至于让孙仕廉急慌得半夜打电话,唯恐撇之不清?他想了想说:“孙处,问题也没有那么严重。我到现场看了,孤岛之说有点夸大其词。不过听说今天他们紧急回填了一些土石方,安全应该不成问题。”同时他也留有余地,“晚上在月光下看,不是太清楚,明天我到现场再看看吧。省市都要求报告结果,现在也不好轻易下结论。”电话里喑哑了半天,孙仕廉才接着说:“理解,这事的确难把握。不过,还是尽量不要把事惹得太大,对县上不好。领导批示是让调查清楚,不要层层都理解成了天怒人怨。这种批示我们见得多了,还是以地方经济发展为要啊!”然后又扯了几句别的,电话就挂了。他明显能感到,孙仕廉有些心虚,并且有点小巴结的意思,这在过去可是绝对没有过的。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今晚住在镇政府的客房里,还有点害怕。特别是窗外的竹影和风声,不停地在玻璃窗上组成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像动物,也像人。让他不时要想起中午见到的那两口薄棺材,以及棺材里被冰雹砸死的三口人,还有已全然生命麻木的村妇村夫,以及九旬老者。当然,也想到了郑板桥。

这才几月,蚊子就像轰炸机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乱旋着。他干脆坐起来抽了一支烟。抽完,准备把窗户彻底关上睡。谁知却在竹林以外的地方,看到一个人,支了很长一个望远镜,正对着天空瞭望。他有点稀奇:这么偏远的乡镇,怎么还有爱好这个的?县城他都没见过。他甚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仔细看,就是一个在仰望星空的人。他就穿好衣服,悄悄走出了客房。

这一晚星空的确很美。武东风随便抬头看了一眼,就回到了儿时的感觉。在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大地上,小时的他,也是会经常静下来,搬个板凳,坐在婆婆或奶奶身边,看着满天星星,听她们讲嫦娥、牛郎和七仙女的。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密密麻麻的夜空,就变得星星点点,甚至屈指可数了。再后来,好像也忙,就懒得张望了,除非是看晴天雨天还是打雷闪电。很多时候,都忙得不是坐在车里,就是坐在各种会场、饭局或办公室里。星空,也就从记忆中抹去了。偶尔看一下,也是雾蒙蒙的居多。而面对如此美丽的乡间夜空,就一下把他拉回到了儿时的美妙记忆。他还差点被脚下一个小坑闪得栽了一跤。

“武书记?”

他还没看清那人的脸面,但那人已经在跟他打招呼了:“没事吧,武书记?”

“没事没事。这是你的?”指望远镜。

那人摸了一下后脑勺说:“耍哩。”

他就端直走到望远镜前,从镜筒里朝天空瞅起来:“看什么呢?”“我在看……天秤座附近的一颗小行星。”那人说得有点随意,但他立即感到十分惊讶地回头看了看这个山间“奇葩”人物。月光下,只能看见他修着寸头,个子中等,腿还稍有点并不拢,可明显具有一身硬朗的肌肉和健康的体魄。“你怎么……研究天文?学这个的?”“不不,业余爱好。”“本地人吗?”“本地人。武书记,我是安北斗,还在县上‘点亮办’借调过几个月,是南主任要去的,多次开会……听过你讲话。”“哦,有印象。南归雁是跟我要过一个人,说替他打下手。还借调着?”“已经回来了。”“现在干啥?”“旅游办副主任。”

他突然想起有这么档事,旅游办副主任还是他让组织部安排的。一个县委书记每天脑子至少要过几十件甚至成百件事,这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他产生记忆的事情,他就说:“好,旅游将来是有前途的。如果不是修铁路,也许我们把全县旅游都搞起来了。可惜,让开山放炮把‘点亮工程’炸了个稀烂。不过铁路一通,咱还点灯!”说着他还笑了笑。

安北斗没有接话。他对“点亮工程”这四个字有种天然的反感。当然,看法歸看法,工作归工作,他也不会把二者搅到一起。他知道自己的说话分量,也懂得领导意志是多么难以改变和扭转。像他这样的小公务员,多数时候,闭嘴,是维护那点可怜人格尊严不受侮辱的唯一法则。今晚他本来是要上阳山冠的。镇上来了这么大的人物,自会有一拨一拨的人主动去服务,这也正好是自己忙里偷闲的时候。每年端午节前后几个礼拜,他都会把镜头对准深空,努力搜寻着那颗属于他的小行星。他在找规律,这颗行星到底是多长时间出现一次,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已发现好像是五年,但又不愿放过任何一次可能再见到的机会。可牛书记偏偏安排他今晚值班,任务主要是防止人告状。县委书记来了动静很大。本来镇上就有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现在修铁路再积攒一堆,告状人就多了。他属“外围”,因此,就把机器架到了道场边上,一边看天,一边看地。其实书记一出门,身后就有保卫安全的“内围”跟着,只是书记发现不了而已。

书记看了看星空,突然跟他聊起来:“你管旅游,你觉得旅游的本质是什么?”

这话一下把他给问住了。虽说自己分管旅游,可北斗镇还真没什么游客。当组织安排下这个职务时,他也买了相关书籍,阅读并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觉得根本是需要有特色、有价值的看点,让人流连忘返并口碑相传。很快他就把特色与价值引向了星空,说北斗镇在方圆数百公里,甚至更广袤地域都是最好的天文观测点。山头不高,视野开阔,气流平稳、无线电干扰少,且温差小、湿度低、无污染、无扬尘,大气纯净度与视宁度都堪称一流。他说旅游可以在这方面做些文章,何况还有万年山崩地貌做依托。这些想法他过去也给南归雁、蓝一方和牛栏山建议过,他们一听都笑了。那笑意让他很受伤。

武书记似乎也没听进他的星空说,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讲道:“一个叫约翰·厄里的英国人,写了一本《游客的凝视》,把旅游的本质说成是‘生产凝视’。人与人之间是凝视与被凝视的关系。只有生产出足够多的凝视热点,才能形成真正的旅游热点,让大家来凝视与被凝视着。比如‘点亮工程’,就是生产凝视之一种。”

安北斗也许认同“生产凝视”是旅游本质的观点,但绝不认同“点亮工程”是所谓生产凝视的好方法。尤其在七星山,在他看来,凝视天空可能远比凝视被点亮的山脉更有价值。但他不能跟书记犟嘴。因为有关天空的知识与观测常识,也是几句话说不清楚的。他只能咧嘴笑笑而已。

武书记突然把话题一转又问他:“那个到省城告状的人……在你们这里都是些什么看法?”

他没想到书记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自温如风在省城走出剧场,欣喜地告诉他“咱把状告成了”时起,他就有点忐忑不安。组织是让他来把人朝回领的,结果自己还明里暗里帮着他把事情越搞越大,最后竟然把县委书记都弄来亲自调查了。可惜对手信息掌握太快,竟然在那么短时间,就基本改变了“孤岛”现状,而让书记亲临现场时,已无法感受到他当时目击后的内心痛楚与激愤难平。书记到老鳖滩那阵他也在场,但处于外圍。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到了书记那句“没有那么夸张”的话。他更看到了孙铁锤让人搀扶来的几个长者集体痛陈“温疯子”的唾沫四溅。这种群情激愤、竞相声讨的场面有些像唱戏。可能是排练不到位,也有老者缺了牙口,而说得有点跑风漏气、七长八短,从而少了整齐划一的“群场”效果。他是组织过大型晚会的,觉得那些专业术语与眼下这一幕特别贴合。从那时起,他就对这次充满了戏剧性的告状结果,不抱任何希望了。今晚他虽然在外围防止告状者突袭,可在仰望星空时,也一直在思考要不要找个机会,跟书记点上一两句,让他不至于得到的是与事实出入太大的结果。没想到,书记竟然找上门来了。他想了想,是这样回答的:

“武书记,如果那个‘孤岛’周边没有紧急回填土石方,垮塌随时都会发生。”

书记把他看了一眼:“挖得很厉害吗?”

“你明天最好再去看看周边挖断的痕迹,那个哄不了人的。”

这时,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是牛栏山书记。

牛栏山正在朝厕所方向走。镇上厕所是紧贴着后院墙盖起的一溜偏厦房。上厕所的确得从侧门走出来。不过这才不到凌晨一点,牛书记也不至于就要起夜了。书记在镇上的习惯,大家都清楚,没见他起过夜。但这阵儿,牛书记的确是起夜来了,还打着哈欠。武书记有点想掩饰自己的存在,把眼睛又贴向了望远镜。但牛书记上完厕所,还是朝这边走来了,说:“北斗,这半夜了还看星星呢?今晚有啥好看的,让我也瞅一眼。”武书记就把头抬起来了。

“武书记!”牛栏山感到很是惊讶的样子,还揉揉眼睛,仔细瞅了一下才说,“武书记还没休息?”

“睡不着。”

“有夜蚊子吗?这才几月,还真有夜蚊子了,我还让熏过,是没整干净吧?我再去打。”

“不用不用。我是见这个同志观测星空,也随便来看一眼。”

“哦,武书记,这可是个天文专家啊!地上不敢说,天上没有他不知道的。说实话,我原来就知道太阳大,后来才听他说,还有能容纳四五十亿颗太阳的大星球存在着。叫个什么来着……哦,啥子盾牌座。这宇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真是难以想象啊!他叫安北斗,是镇上管旅游的干部。也都是托武书记您的福,关心青年干部成长,借调到县上半年多,解决了正股级。他工作很勤奋,干事很扎实。长年看管着老上访户温如风,这次也是他到省城把人领回来的……”

也不知是表扬还是批评,这段话让武书记又静静地把安北斗看了一阵,然后说:“他到省城你就跟去了?”

“没有,我是他去经济工作会场,被信访部门扣留后,去领人的。”

牛栏山赶紧插话说:“温如风人比较怪,平常不太好把握呀!”

可武书记偏要顺着自己的思路朝下问:“那他到剧场看戏,你在干啥?”

“我……也去了,没票,他只钓了一张,没拦住。”

武书记好像就再没兴趣问下去,也没兴趣看星星了。说休息吧,就回房去了。

安北斗见武书记的身后,镇北漠猫着腰闪了一下。那是“内围”。

62. 孤岛

牛栏山有点后悔自己话太多,无论想掩盖一种什么,或想解释清楚一种什么,往往就因太过执念,而把事情越搞越砸。他其实一直都没睡,因为武书记没睡。他一直想有个机会先汇报一下,好给书记留下关于这件事的第一印象。任何事情第一印象都很重要。尤其是领导,常常就被最爱汇报的人牵着鼻子走了。他在这方面吃过不少亏。不干事却爱汇报的都做了副县级,他吭哧吭哧干一整,弄个正科还差点“黄庄”了。要不是有人点窍,让他主动找机会去汇报一次,险些被“对手”把自己的形象毁得一塌糊涂,而平移到县志办当副主任去了。看来汇报太重要了。谁能在汇报上抢占有利地形,赢得第一话语权,谁就可能在这件事上夺取最后胜利。领导主要是靠听汇报做判断。尤其是主要领导,事太多,不可能什么都亲力亲为。因此,听汇报所产生的第一印象,往往就成了基本印象,甚至终结印象。若不下一番功夫,死棋就再难盘活。加之武书记是学文科的,比较感性,有时一激动,啪地一拍板,许多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在温如风这次告状事件上,牛栏山觉得自己起码有三处说不过去的硬伤:一是安北斗提醒过“孤岛”可能要出事,没有引起足够重视,让事态进一步扩大了;二是温如风出走时,自己是清楚的,却未阻拦,也没安排人跟上,起码是失职的;三是温如风准备冲击省上经济工作会议后,自己采取的措施不得力,在与派出所协商不到一起后,仅让一个股级干部去领人,缺乏对重大事件的预判能力,以致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仅此三点,上边如果认起真来,自己哪一点都难脱干系。怪就怪在那点私心上,恨不得上边借机把孙铁锤收拾一顿,捋捋他的倒刺,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要不然,这小子已把自己这个书记,只当可以随时传唤的“小兄弟”,甚至“狗腿子”了。从孙铁锤急急火火跑回来“掩盖现场”看,这次似乎是有点震慑效果。可县委一把手亲自来调查此事,又明显蕴藏着诸多不确定性。因此,书记在镇上的所有行踪,都必须切实把控住。尤其是当武书记跟安北斗聊上后,他就显得特别坐立不安。

安北斗这个人,与镇上其他干部风格都不一样。交给他的事,干得确实认真,但不贴心。自己单枪匹马调来镇上,身边总得有点体己人吧,可他一再示好都毫无效果。安北斗与同事也处得平平常常,没见他跟谁走得特别近,也没见跟谁拉得特别远的。身上有股小知识分子气,弄啥都有自己的老主意,并且不易改变。他最害怕这家伙如实汇报了温如风这次告状的过程。武书记一旦知道自己开头重视不够,就麻烦了。包括刚才夸赞安北斗那几句话,也有点言不由衷。他有时讨厌死了这家伙成天弄个大炮筒子朝夜空照来照去的,简直是不务正业。在乡镇机关,不时陪人喝喝酒、打打牌、钓钓鱼、网几只画眉,也是工作哇!把人陪高兴了,很多事就不费力淘神了。可他绝不给你帮这些忙,除非让陪着看星星。但来镇上下乡的,又有几个是操心星星的,说起来都觉得是个笑柄。尽管如此,他今晚还是从正面肯定了他看星星看月亮的爱好。

安北斗似乎并不买他的账。在武书记回去休息后,仍朝天空乱照着。他问:“北斗,武书记刚才没问其他啥事吧?”他相信安北斗知道他说的是啥事。“一共就说了几句话,你就起夜了,不都听着嘛!”安北斗说。他的确听着的,但这是问,也是警告。这家伙有点一根筋,还得再朝明处敲打敲打:“你还是警惕性高啊,温如风一有风吹草动,就提醒过组织,结果我们被铁路上几件粘牙事搞昏了头。何首魁又忙他的‘打拐’,欠配合,就有點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的思想。麻痹了,麻痹了!这事无论如何处理,我都是要给你请功的!”安北斗仍没接他的话茬,他就觉得这家伙还是有危险性的。

这一夜牛栏山真的没合眼。本想杀杀孙铁锤的威风,可千万不敢痒处没挠着,却把好处抓破了。他的一个窗户,正好斜对着武书记下榻的那间客房门;而另一个又能看见安北斗观测星空的那副呆鸟相。他在想,明天无论如何都得把这家伙支走,免得在书记面前“冒泡”。

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刚把安北斗支到一个铁路地皮纠纷点去处理事情,武书记在餐桌上就问:“哎,昨晚那个看星星的同志呢?”“哦,出差了。咱们和铁路上为一个老乡的猪圈,纠缠半个多月了,再不处理,铁路上就要去县上交涉。”他故意把“县上”两个字说得很重。武书记说:“换个人去嘛!这个同志对这件事熟悉,我还想听听他的意见呢。”他一下怔在了那里,然后扭身问伺候在一旁的镇北漠:“估计北斗走到哪里了?”镇北漠明白他的意思,就随口说:“恐怕早都到那儿了。铁路上人说,他们八点前赶到。”牛栏山又看看武书记,说:“要不……让人去换回来?”武书记看了看表,问有多远。“十好几公里呢。”镇北漠抢着替他回答了。其实也就七八里路。镇北漠还补了一句:“骑车子来回大概得一两个小时。路挖得乱七八糟,有时车子还得骑人。”武书记就再没要求非让安北斗返回。随后,他们又到北斗村去看了一次现场。

经过昨夜进一步回填整治,现在要说“孤岛”,那简直就是信口雌黄了。

武书记还故意找了找过去挖过的痕迹,因为已看不到九十度下切的壁陡坡度,也看不见“水围城”般的“汪洋浸泡”,就难以与告状信中“刨根”“掘坟”“活埋”的险峻情势相对应了。

牛栏山只暗中佩服孙铁锤的组织动员能力。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就把温如风在告状信里的“民冤”,进行了颠覆性修正。

当温如风发现有领导来看现场时,不顾多人劝阻,直朝前扑。

武书记不让阻挡,还有意朝前迎了迎,并让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如风就把当初是怎么挖的,他家怎么处于危险之中,并且走投无路,出门得搭梯子上下,以及老婆和儿子半夜感到房要倒塌,都不敢在家里住的事全说了一遍。可这阵儿,就像火场熄灭、大水退阵、盗贼逃走、奸夫溜脱后,而去说失火时有多么惨烈、山洪暴发有多么可怕、盗贼如何拿着砍刀逼要银两、奸夫如何光着屁股从窗户箭一般射出去一样,讲故事的成分就明显大于现实感受了。连他自己说着说着,都觉得疲软乏力,只好老牛一般哭起来:“这是把人朝绝路上逼呀!叫我们老百姓咋活呀!你看到的都是假的呀……”可眼前这院落是真的,并且占地面积还不小。成百年的老磨坊外,几人高的水轮车安然无恙着;院子篱笆上瓜蔓缠绕,碧绿如墙;院内也是鸡鸭悠闲成群;挂面架子规矩成行;房檐下吊着几十串黄澄澄的老玉米棒子;辣椒、葫芦、北瓜、南瓜,像画一样排列有序,色彩斑斓——谁一眼看去,都是一幅活生生的小康光景啊!他家活不下去谁能活下去?温如风的哭声,竟然还弄得有人噗噗嗤嗤笑了几鼻子。

随后,武书记又走访了一些群众,有几个人说孙铁锤仗势欺人,另外一些竟然一哇声地说温如风就是个疯子,日子比谁都过得好,偏爱告状。还有群众义愤填膺地说,这就是个刁民,活生生破坏铁路建设的钉子户!就在武书记准备离开时,村里几个五保户还主动跑来,诉说铁锤如何好,每逢年关,都亲自把米面油送上门,是北斗村的大善人、大福星!歌颂声让一些人听得肉麻,也有听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要深受感动了。

牛栏山这阵儿感到特别失落,实在不该把安北斗支到一边去。要是跟着,兴许还敢点几句“炮”,让孙铁锤这个货遭点难肠。现在看来,一切都在朝着有利于孙铁锤的方向发展了。作为当事人,孙铁锤今天没有露面,但又感到他无处不在。一场问题调查,竟然搞成了歌功颂德的“唱大戏”。唱了孙铁锤“一心为集体”的戏,又扯出八丈远,唱起了“孙大孝子”的家庭戏。说孙铁锤对自己的娘、奶和奶娘如何如何孝敬,十里八乡无人不夸等。武书记还很是感兴趣地听了一阵。这可不是牛栏山想要的结果。最后,在送武书记走时,他到底还是有点忍不住,说:“武书记,村里看到的也不可全信。我们再搞点补充材料,回头尽快呈给你!”

车都发动了,武书记又摇下玻璃说:“综合平衡考虑吧,铁路沙石供应也不能耽误。”

这话什么意思?牛栏山有点发蒙。

63. 柯伊伯带

安北斗实在想替温如风说几句公道话,但那一早被牛栏山合理支开了。不能说铁路建设方与农民猪圈扯皮的事不重要。要不是他及时赶到,男主人还真拿刀拼命了。那家农民的猪圈并没有占铁路主干道,但铁路方的施工建材倒塌,几百根钢管滚下坡来,不仅把猪圈砸得面目全非,而且把四头猪砸成了肉酱,还外带一个猪槽。四头猪主要是协调斤两与母猪怀崽问题,铁路上应该说做了较大让步,毕竟是公家对私人。关键是猪槽的赔偿发生了巨大分歧。主人一再说,这猪槽是快三百年的文物,有人出几万元都没卖的。而铁路上认为就是一个普通石槽,顶多赔三五百元了事。已协商半个多月,钢管就是拉不走。而猪槽通过拼贴鉴定,底下也确实有“乾隆八年”的字样,并且两头还有“槽头兴旺”“永世昌隆”的篆刻。但经过县文化馆文物专家鉴定,认为不大可能是乾隆年间,甚至是清代的物件,因为按大清规制,没有人敢在猪槽上公然刻上“乾隆”二字,何况“永世昌隆”的“隆”字与“槽头兴旺”搁在一起,是有砍头之罪的。这一论断,让主家男人抡起了早已磨快的砍柴刀,要不是安北斗阻挡及时,县文化馆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李老师那过于细长的脖颈,大概就成下刀的最佳位置了。

安北斗右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当下血流如注,吓得那家男人的老爹娘一齐上手,才把已变得十分狂躁的兒子制服住。动了刀,铁路警察就上手了。还没问几个来回,他爹就说了实话:字是他母舅几年前刻的,他母舅原来就是个打猪槽、牛槽、马槽、凿磨扇、碾子、门墩的石匠。后来越过越没活计了。前几年突然凿起拴马桩和石狮子来,说是明代、清代的老货,还埋在土里,用一种啥子药水做过腐蚀,出土后就像风化过一般。这几年的确骗了省城好多单位和文物贩子,他母舅都发得又是当政协委员又是进省城开啥子石头博物馆去了。没想到,他家“乾隆八年”的老猪槽却翻了把。老人也自认倒霉,最后给赔五百元了结了。

安北斗的伤口却一直在化脓。牛栏山就让他回村休息去了。

北斗他娘对儿子也越来越不满意。主要还是媳妇问题。见他回来已嘟哝无数遍了:“看把人活成啥了?家里恨不得翻箱倒柜,给你娶个媳妇,煮熟的鸭子能飞了。这不,连孙女都不认门了。让一村人都拿屁股笑话安家哩!”他娘过去很少骂人,更没骂过他,如今动辄也乱骂起来:“我就不信世上女人都死完了,你安北斗活得还不如羊蛋、狗剩、骆驼、磨凳这些货色了,人家即使没个正经媳妇,还没个鬼混的女人了?你看你,真准备当和尚念经去是吧?一天到晚就守个温存罐,人家把罐子打了与你屁相干。守他干啥?房挖塌让塌去,你能撑住?你能不让人家挖?你看着,填平了还得挖,孙铁锤都放话了,说不挖垮塌他就不姓孙。人家财大气粗的,省里都有人,你有啥?你有谁?你们牛栏山书记也是老鸹吃柿子拣软的啄。过去那个同学南归雁也是,当领导的都看你好捏哩。凭啥让你天天把人跟着?上了十几年学,还背了大学生的名声,成天就守着一个烂推磨的?人家说你亏先人都是抬举你了,那是欺师灭祖的营生,你当是啥?这边还没完,凭啥又让你去处理猪圈猪槽的事?这是砍了你的膀子,要是砍了脑壳,也白砍了,我跟你爹能把人家瞪两眼半。干不成了给他牛栏山说,回来!哪怕找个瓜瓜媳妇,生个儿、养个老,也比把温存罐和造假猪槽的人当先人伺候强!”娘唠叨完,气得把木锅盖扔出去,竟然打趔趄了正朝她张望着想讨点吃喝的大黄狗的腿。

他爹齁病一日重似一日,在他娘唠叨时,只拉着从肺部到喉管都不畅通的风箱,一句话也没说。等他娘唠叨完,才把他叫到道场边,父子俩坐在柴火垛上,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默默无语着。那种静默,甚至让他想起了“一对沉默寡言人”的《北国之春》,憋得他都想哼哼两声。最后他爹说话了:“你娘有些话不对。工作就是工作,警察整天蹲坑逮人,还不是工作了?”就这几句话,他爹都说了几起才说完,看来哮喘是越来越严重了。爹说:“媳妇的事,你的确也得在心。世上离婚的一层,离了就不过了?也不一定非再找个大学生……甚至吃公家饭的。年龄相当,模样过得去,人忠厚,心肠好,能顾家,心疼你,我看就行。家里日子……粗茶淡饭的,也不比谁差多少。我们没有大富大贵相,也别去求那个。经当不起的事,非要经当,搞不好就一头抹脱……一头刷脱了。另外,我想说的是,存罐这个人,别染扯太深,一根筋,迟早还会惹大麻烦的。”

“把人家院子挖成那样,都不管?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爹一怔,停了半天说:“我就猜到你这次跟他……可能穿了连裆裤。我不反对你……替他说几句公道话、暗里帮点忙。但明里……还是要去求求牛书记,再别掺和的好。这是个没长没短的事,并且这个‘咬头铁锨’也会越咬越硬。你能看到,村子不是过去那个村子了。孙铁锤一发达,好多人都要靠人家挣钱,心里的秤杆子,就都歪了。我们北斗村过去是个老骡马店,有人顺长江、汉江把丝绸、瓷器、盐巴、红糖贩到长安,再从长安翻回秦岭,把药材、皮货、香料、茯茶贩到湖广,都要在这里歇脚住店的。南来北往的多了,就成了买卖村。那时家家都有一杆秤。秤存星家就是钉秤的老门户。村里拿事的年年都要把秤集中起来校一校,就怕谁昧了良心,缺斤短两。谁家的秤要是出了问题,就没得人做了。看似校的秤,其实校的是良心哪!现在你再把良心都拿出来校一校,看还有几个够秤的,这就是世事。北斗哇,你爹娘都不是糊涂人,我们是怕你吃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呀!孙铁锤如今谁能扛动?温存罐没掂出轻重来,你也掂不出?爹这样子,能活多久?你肩头的担子重得很哪!老娘伺候不?老房庄子还要不?也准备让人家挖成孤坟?自己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总得再成个家,留个后吧?我不图你当个啥,就图你安安生生的,把家过得像家,人活得像人。存镰存镰,有了家有了日子有了人脉,那就算是把安家收获的镰刀存下了……”他爹说到这里,一阵咳嗽,差点闭过气去,他急忙捶背搓胸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天色已近傍晚,他拿了两个烤红苕,还有他娘蒸的新豇豆包子,提着望远镜,又到后坡梁上去了。他不想听爹娘唠叨。过来过去就那点事:光棍打到啥时候;他们要抱孙子;嫑让村里人看笑话;再就是别跟温存罐卷到一起,早晚得弄出大事来。他也不是不想重找人,可找谁?对于杨艳梅,似乎还有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世上最窝囊的事,大概就莫过于老婆让比自己能耐大的人拐跑了。很长时间以来,他周边都是稀奇古怪的眼神。有些人甚至能把他浑身上下盯出CT医学切片来。就连去西京、北京,似乎也能见到那种不屑与鄙夷。尽管可能不是那个意思,但他立即就会转化成头上捂了顶绿帽子的羞耻感。女人被男人抛弃是什么滋味,他无从体验。但男人被女人抛弃,感觉就像是被谁扒得一丝不挂,还要让你出来在人群中走两步。尽管如此,这次去省城领温如风,他脑子里还是老萦绕着她们母女的身影。某一时刻,他也再次产生过去侦察一下她们行踪的念头:人过得咋样?储有良这个货会遭报应吗?遭了报应女儿又如何是好?他心中为这事似乎已有心理疾患了。但又不能跟任何人去讲、去宣泄、去寻找安慰,甚至包括爹娘。这就是一件打落门牙只能往自个儿肚里吞的烂事。

这天的晚霞,比任何一晚都更光焰四射,山河尽染,如红墨水、如红洋漆、如火山口、如喷涌而出的血浆。太阳这个大火球在落山时,把身后的云彩拿一种纯而又纯的血色,用大泼墨的笔触,一泻千里地泼洒得跟千百万人厮杀着的战场一样惨烈。它却滚到地球的另一边,大致仍是以人类最宝贵、最尊严的金黄色面目,威风凛凛地冉冉升起去了。

从安家老坟山梁上,可以俯瞰到北斗村全貌。这块曾经安宁的土地,突然在铁路全线开工后,日夜沸腾翻卷起来。先是炸了勺把山一个“虎爪”;紧接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干河谷,就被几条挖沙船,翻了个底朝天。村里的庄稼地,也都成了“重工业砸石头基地”,全体村民,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一律上工砸石头、淘河沙。聽说学校的学生都逃课挣钱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工,换人不停船。遍地砸出来的青冈石子和堆积如山的河沙,甚至让他想到了天体中的柯伊伯带小行星群。

他多次给杨艳梅和安妮讲过太阳系最外侧的柯伊伯带。那时每每讲起天文知识,杨艳梅都会趴在草地上,两手撑着下巴,双腿左右起伏着敲打自己的蜜桃臀,眼睛更是清澈如湖水地做崇拜白马王子状。他也就发挥得很是有些王子气质了,有时甚至都有点拿腔卖调:之所以叫柯伊伯带呀,那是因为一个叫杰拉德·柯伊伯的荷兰天文学家,在数十年前,突然证实了太阳系的尽头,还有一个比咱们这几十里河道沙粒都要多得多的小行星带。刚刚被踢出去的第九大行星冥王星,就运行在这个小行星带中。当然,九大行星踢出去一个很可惜,但不踢不行啊,因为冥王星的质量太小。在柯伊伯带上,跟它一样的行星还能找出十个八个,甚至更多呢……他明显感到,每每开讲,杨艳梅把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有时完全是主动扑上来,把他压住给“野合”了。后来有了安妮,孩子也要反复打问:太阳系的边缘在哪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边缘?像咱家院墙?像奶奶喂猪的猪圈栏杆吗?他就讲得更是得意非凡了:太阳光照到地球需要八分二十秒,而照到它的边缘柯伊伯带,最少需要四小时。离柯伊伯带最近的海王星,与太阳的距离都有近四十五亿公里,想想那地方该有多偏僻,多寒冷哪!整个柯伊伯带小行星区域,终年都在零下二百摄氏度以下呀!他看安妮嘴里唔唔唔地直打寒噤,喊冷死了,冷死了!他就把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

在这秦岭深处,连县域地图上都看不见的勺把山四周,突然跟面包圈一样铺满了无尽的砸石头军阵。去年还种着麦子、玉米、大豆、甘蔗的土地,全都被星罗棋布的石子堆满了。大石头放炮炸,中石头用破石机锤,小石头拿手工砸。不能比鸽子蛋小,也不能比鸡蛋大。收购者看堆头,讲立方,也有过磅秤的。连附近村里揽不下活的,都成群加入了北斗村的队伍。上有八十岁长者,下有八九岁的逃学郎。镇上甚至都要抽出人力来,挨家挨户走访,帮着孩子复学。一天二十四小时,顺河道两边十几公里地都是与石头较量的声音。他调了调望远镜焦距,仔细看了看那无尽的战场。每人都用一块布或其他东西遮挡着脸面。也不乏具有创造力的,端直把竹篮、葫芦瓢改成了“面具”,只把眼睛挖出两个洞来看锤起锤落。有眼镜的,也会架在鼻梁上进行防护,但石子常常会让镜片开花八裂。那里面也有他娘。他娘就是用笊篱护脸的。他爹让戴上他的老石头镜,护眼还养眼,他娘舍不得。他爹不敢去,因为吸不得粉尘,但却是第一批把钱拿到孙铁锤门上的入股者。数千人打坐在一河两岸,白天晒成“鬼捏了的黑馍蛋蛋”,夜晚几十米远挑一个蚊蚋纷扰的十五瓦灯泡,就那样砸得热火朝天、大地颤抖着。而孙铁锤不是住在县城泡妞、打牌,就是在省城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里,说给家乡“跑项目、找财路、谋福利”呢。不过最近人倒是在家。他从镜头里看见,那辆路虎一直停在村委会门口。围绕着他家场院的路灯也特别亮,远远俯瞰下去,就像是一颗超大的恒星,让全村都成了卫星,甚至是柯伊伯小行星带。面对这个地上“天文图”,他老想给谁讲点什么,可已经没有听众了。连卧在身边的大黄狗,对他天上一下、地上一下的乱照乱看,也是有些不屑一顾的。

他突然又想到了温如风。这家伙回来以后在干什么呢?他把镜头又摇到温家院子,慢慢调好焦距,一点点搜寻着他家的动静。晚霞这阵儿已变成了紫红色。温家院子就像被火烧过一样,有些地方已黑乎乎的看不清晰,有些地方似乎还在烈焰中跳动着。全村就他撑得硬,绝不上孙铁锤的套,入孙铁锤的股,并且扬言:小心连裤衩都让人家扒了。他也觉得温如风的确像全村人说的:茅厕的石头臭硬!还说他是臭虱咬巴掌——找死!但他更觉得,这家伙是一条汉子!

“孤岛”是保住了,人在干什么?上边的处理意见至今没有下来。相信温如风在等待,并且可能等得很是焦躁。尽管镇上最近也没派他盯梢,但他还是有些习惯性地要时不时把镜头对准这个家。一切都安之若素。他甚至好几天都没见这货到院子里照过面了。反倒弄得他有些焦虑不安起来。

他用望远镜看了好半天,才见花如屏急急吼吼跑了一趟厕所。没进去时,裤子已脱下半截来。出来时,裤子又没提起,白花花的屁股,让红一阵、紫一阵的晚霞,染成了两朵比牡丹还鲜艳的花瓣。他大睁着眼睛,想再看仔细些,她却连拉带拽地,把大概是出了汗不好往起提的裤子,又几把撸了上去。然后就忙着朝回运风干的面条了。他噗嗤笑了,看把这“小钢炮”忙活的。都恨温如风,也包括恨着这个既有姿色,又风情万种,关键是谁都占不上便宜的女人了!

这让他不能不一下又想到杨艳梅,想到储有良了。他娘给大黄狗起的外号就叫有粮。气得他把睡得十分滋润的几近仰面朝天的黄狗,照着腹肌很是雄强性感的交裆,美美踹了一脚。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有关联的,很多事情只是你无法找到关联的线索而已。安家的忠犬有粮,大概永远也不知道那个晚霞特别美好的傍晚,春风习习,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主人为啥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踹它一脚,并且还是在命根子上,招谁惹谁了?

64.地头蛇

孙铁锤并不喜欢谁把他叫地头蛇。过去是喜欢的,甚至叫“村盖子”也有点暗自得意,活得让人惧怕,那就是把人活成了。他爹就活得让一村人都很是害怕,眼睛一瞪,就有人吓得回去想几天几夜,不知哪里出了毛病。随后连自家亲爹娘都舍不得给吃的陈腊肉、甘蔗酒头子、松花变蛋,战战磕磕就送上门来了。他爹死半年多,还有人晚上不敢走夜路。说人仍站在村头咳嗽、拿眼瞪人哩。他自离开村子,在县城和省城待了一段时间,就不喜欢“地头蛇”这个称呼了。那简直就是说你是“土鳖虫”“钻地龙”。听见他就骂:“放你娘的狗屁!”

现在他喜欢人叫孙总,后来听说董事长大,又喜欢叫孙董了。反正董事长、总经理、村委会的印把子,都是他一人掌着。在省城,他已不喜欢暴露籍贯了,偶尔才说说县上的事。有人提起书记武东风,他会应承一声:“哦,你说东风啊!上次回去他还请我喝了一场,让投资呢。县上那些项目,都是老鼠尾巴——榨不出几钱油来,还得垫资,算是给家乡做奉献了。东风倒是豪爽人,也就四五两的量吧,有人硬缠着喝,七八两也行,但喝完就要念叨半天郑啥幌子……板桥。”其实,他跟武东风只喝了一次酒,要不是有人反复介绍孙仕廉,武东风大概还记不住他是谁。在县城,他一般喜欢说省城的事。也无非是跟谁喝了酒、喝了茶,跟谁进戏园子听了戏,又跟谁去蒸了桑拿、洗了脚。他还特别爱强调:省城洗脚都讲究星级,可不像县里,那就是涮涮驴蹄子而已。不过一应吃喝玩乐,基本都是他掏腰包的事却挂口不提。他现在最忌讳的是让陌生人知道,自己是某山区小县、小镇的一个村官。名片上端直印着大秦岭石材开发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还有一些环球、环宇之类的开发公司。反正肩头扛着好几块大到国际、小到亚洲的牌子,需要哪个,掏出哪张片子就是。孙董和孙总这两个称呼在任何片子上都是可以通吃的。即使在省城五星级酒店里跟省煤炭、金属、天然气老板坐在一起,他也还是孙董孙总。他们大不了也是周董吴董郑总王总而已。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没有比董事长和总经理更好的称谓了。

不过外面的世界再精彩,自己的根基还在方圆不到十公里的北斗村。唯有这里砸石头、淘河沙给他提供的是真金白银。而在外面虚张声势耍牌子的很多花销,也都靠村里这个经济实体去借贷变现、闪转腾挪。一旦实体不存,他屁股下坐的百万豪车,大概也都被账主子连方向盘都卸去滚铁环了。这是一大批朱总牛总马总杨总的基本现状,有钱没钱,势先扎起来。他还有个“重工业”+“轻工业”基地,而有些老总就只有一个皮包。公司、项目、合同、财务、人事、股权、印章,全都在胳肢窝夹着。出去一年多,他就深刻认识到:自己前三十年都白活了。包括他爹,看似四处采花、吃香喝辣,瞪谁一眼,吓得尿一裤子。其实过的什么日子?他爹要是活转来,用十个脑壳去想,怕也想不出他的受活劲。连外国娘儿们他都见识过。他老婆刘兰香跟他娘骂他爹一样,也是在家把他骂了个猪狗不如。从结婚那月起,就骂他那根肉非烂不可。现在他跑得没边没影的,玩得更是难以想象的离奇,但每月只要把钱拿回来几捆,刘兰香也就喜笑颜开,懒得去管那些破事了。

满村人现在都是很服气他孙铁锤的。从说话语气到眼神,无不证明着这一切。连他从外面回来一趟,提前消息一放出,家家户户都要打扫院落,干干净净迎孙董了。过去他最见不得安北斗卖弄什么万有引力,连一个烂南瓜掉到地上,都要解释是地球引力的作用。村里没上过几天学的人都说,那明明是瓜烂了,不掉不由瓜的事么。可现在他也喜欢这个词了。并进一步联想到一村的人和物,尤其是无尽的沙石,都是由他这个巨大引力吸附到一起的无穷原子了。他是上过几天高中才逃学的人,这点物理常识还是懂的。尤其在现实面前,他越发感到了那个叫牛顿的老头,由苹果掉到地上,而发现了万有引力的厉害。过去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引力,自成立公司砸石头起,地位就与日俱增了。他知道过去村里有不少人说他坏话,甚至编有顺口溜:

贪吃贪喝见酒醉,

谁家女人也敢睡。

过河沟子都夹水,

防火防盗防铁锤。

他还查了一阵,看是哪个瞎锤子干的。估计多半是温存罐。但又没捏住证据,也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一旦知道谁编谁传的,无论娃娃还是长者,女人还是男人,嘴不扇烂、打肿,他是绝不会轻饶的。现在怎么一律又变成颂歌了:

北斗村,是福星,

出了个孙总大善人。

家家跟着捞票子,

眼红了周边几个村。

说孙董,道孙董,

美名响遍西京城。

说一不二铁锤硬,

砸到哪里都是坑。

这话虽是颂扬,可有点词不达意。“砸到哪里都是坑”的“坑”字,似乎有“挖坑”“坑人”的意思。他就亲自改了一个“见”字,成了“砸到哪里都见坑”,听起来才顺耳些。他需要这种赞颂。这种赞颂让他在北斗村根基更加稳固牢靠,从而也更容易控制运作所有事情了。

尤其是孝子这件事,他特别喜欢大家广为传扬。他对九十多岁的奶奶、六十多岁的亲娘,还有奶娘也确实孝敬。且不说当下自己有物质条件。就是没条件,他也没有慢待过早早就孤寡了的奶奶和娘亲。特别是奶娘。他出生时娘没有奶水,是邻居家婶子把他奶大的。由此,他就把这个远房婶子认了娘。奶娘过六十大寿时,他是当着一村人跪下磕了头的。磕头绝对是真心,这事也给他加了不少分。

总之,现在没有任何人说他的毛病了,提起来,无不跷大拇指。除了温存罐这个瞎瞎锤子外,全村甚至包括外村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大好人、大善人,甚至是有本事有能耐的“厚道人”了。他喜欢“厚道”二字,知道那是如今最难得的一个好词。

他已是村里的大人物了。村里在说当地这些年出了哪些“咥活人”时,把他都排在乡镇长前边了。大家都乐意把他捧成“吐口唾沫把地能砸个坑”的狠角色。他扮演得越来越好,因为都在他扮演的角色中,挣到了一份出远门打工都未必能挣到的票子。外村人越羡慕,本村人越是希望把他打扮得更像一个英雄豪杰、财东、神仙。似乎也都有了一份“就咱村牛”的阔。现在大伙已心甘情愿把一切权力都拱手奉送给他了。甚至连炕洞里、墙板眼里、石头缝里、深埋在后院瓦罐里的养老钱、救命钱,都顫颤巍巍拿出来,求他帮着去“蛋变鸡、鸡生蛋”了。总之,他已拥有了可以任意支配村里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的绝对权力。尤其是两月一结算、三月一分红,半年下来,已有人跪着称他是活菩萨了。

让他最挠心揪肝的还是温存罐。初开张时,他的确难肠过。而谁都知道温家底子厚,狗贼偏是一分不拿,还到处砸洋炮、撂怪话说:小心孙铁锤把你用瓠叶包着烧吃了,你还说人家按摩、正骨、艾灸、火罐拔得好。将来整得片甲不留,还试不着痛、觉不着痒。温存罐也的确煽惑个别人把入股钱磨磨叽叽要了回去,说娘不对了爹不行了的要看病要救命。那时他就想把他的磨坊连根铲了。

他有时也怨着安北斗,这小子但凡跟自己一条心,早把温如风收拾得住住的了。他们三人是同学。安北斗就属那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娃”,果然考上大学走了。而他属于终日上树逮鸟、下河捉鳖、给草老师米汤锅里下老鼠屎、给女生厕所里放菜花蛇的“捣蛋锤锤”。也不是不想学,实在学不进。他爹孙存盆拿铁吹火筒抽他,抽得背上起梗、腿上灌脓,成月消不下去,但还是学不进。草老师正讲“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就身不由己地能从窗户蹦出去,现场给逮回“两个黄鹂”绑在一枝“翠柳”上,展示给同学看。而温存罐就是个“闷葫芦”,心思整日操在帮他娘秋收冬藏、春种夏忙上。他们的矛盾看似是那半棵树,其实绝对在他娘身上。以他爹堂堂貌相和一村之长的身份,睡了他娘,还吃了啥亏不成?可这驴日下的偏不这样想。其实温存罐上学时就是他的“乐子”,有一次见他挑大粪浇地,他和另一个同学立即给路上安了“绊马索”,等他进入“伏击圈”,绳子一拉,两只粪桶立马飞扬起来,一下倒扣在了他身上。这货跳进河里扑通半天起来,自个儿闻着胳膊腿,还是臭得吊罐脑瓜直摆。他至今想起那一幕来还笑得肚子疼。

关于那半棵树,要放在今天,他也是舍不得卖的。可当时缺钱花得要命么。他爹在时,一心想让他接班,说现在讲文凭,念不进书,挖抓住一个村子也是能耐。可别小看了一个村的印把子,一辈子能捏紧,也是造化、福分!他爹最爱赌博,却不让他赌。即使赌,也只能偷着小赌。他爹死后,自己当了家,就大赌起来。说大,在今天看来,也都是毛毛雨。可就那些毛毛雨,竟然让他手头紧巴得把眼睛就盯上了村里的那些大树。眼看树都卖完了,他才不得不盯上那棵与温家一人一半的老槐树。过去都嫌阴了庄稼,且长得疙里疙瘩,歪脖子趔腿的,還空心了半边,太不成材。并且两家又互不来往惯了,就各扫门前雪,把自家那半边枝丫削光砍秃了事。有时树就弄成鬼剃了一般的“阴阳头”,远远让人看见都想笑。可就是这棵让全村人想发笑的“裂巴树”,突然在“大树进城”的风潮中,变成了“摇钱树”。这时他自然也不会去跟温存罐商量买卖了。五六万块钱的货,凭啥跟他分享?加上温存罐逢人打听树,都一口咬死不卖!说活了一百多年都成神了,敢卖?找死呢!为策划这棵树如何能独吞,他可是淘大神了。有时整夜抠脚挠撒(头)睡不着。挖这样一棵大树,毕竟动静太大。所有细节都要考虑得十分周全,就像指挥一场“黑虎掏心”的特殊战斗。最终,因筹划缜密,组织精细,而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让树贩子连根拔起,钱货两清了。活儿的确做得干净漂亮,连何首魁这个耸耸鼻子就能闻出点腥臊味的公安老油条,都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叫驴倒是知道一点,却在不久后就摔死了。

全村也没有人敢怀疑树是他偷的。就是怀疑,也不会声张。唯独温存罐一口咬定:偷树贼绝对是他,别人干不出这样断子绝孙的事!由此这家伙还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要跟他干到底了。开始他多少有点后怕,毕竟狮子、老虎也是害怕小豺狗从屁股眼里下爪子乱掏的。何况这货动不动就告到县上、省上、京城去了。后来自己在外面见多识广了,也就知道那只小蚂蚁,用脚踩死也都是那么回事了。再胡搅蛮缠,他都准备找人把他做了。挖成“孤岛”“孤坟”,就是警告声明。他只轻轻点拨一下,村里人就一哄而上,挖成那样,责任也不全在他吧。

谁知这次事情竟然有点离奇,一只小蚂蚁的乱跌乱撞,不仅真的惊动了省上大领导,而且还弄得县委一把手都亲自调查来了。从侄儿孙仕廉连吼带骂,以及一天三个电话的焦躁情绪中,他也发现事情不大对头,才指挥人连夜回填了沙土,并在村里做了一系列应对准备。

现在看来,一切都仍在掌控之中,武东风的“深入走访”,得到的几乎是异口同声对自己的赞颂和对“温疯子”的声讨。这几天,孙仕廉也再没来电话发火了,只让他先在村里待着,别出来胡撩乱,他就在村里住下了。虽然已不习惯,可侄儿的话不敢不听,哪怕苦熬着,也得等外面风平浪静了再出山。

这阵儿,自己还真像是条被困在洞里的地头蛇了。

65. 轨道

牛栏山陪着武东风在北斗镇调研了一天带一晚上,作为县委书记,能在一个镇上待这么长时间,是少有的事。当然,除了“孤岛”事件,武书记还到田间地头看了冰雹灾害,并慰问了受灾群众。书记是第二天傍晚离开的。走时给他交代了好半天,其实总结起来就三句话:一是做好温如风的安抚工作。他觉得这件事完不了。不是刁不刁、疯不疯的问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说明心里窝的那股气,不可能随着土石方回填烟消云散。武书记特别指出,这恐怕是一项长期的工作,需要高度重视。二是要镇上跟孙铁锤谈话,主动去化解矛盾。孙既是村领导,又是集体成立的股份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就得有气度、有胸怀,不能跟群众一般见识。“孤岛”事件明显有故意成分,村民们为讨好他,乱采乱挖,不计后果,可他自己得掂出分量的轻重。总之,矛盾不能继续激化,孙铁锤得主动出面道歉,力争把历史遗留问题一次化解掉。三是铁路建设是国计民生大计,一切坛坛罐罐都要让路。从眼下看,已经拉动了一方经济,长远自不必说,高速路也将开建,这两条大动脉会彻底改变山区闭塞落后面貌。谁也不能当“钉子户”,更不能当“地头蛇”!乡镇和村组干部,必须下大气力做好教育、引导工作,忍住阵痛,全力以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临上车时,武书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栏山,肩上的担子很重啊!我是当过几个乡镇一二把手的,常常是日夜颠倒,耿耿难眠,那说明心在状态、情在状态、人在状态呀!我特别喜欢你们客房外的那片小竹林,没事了听听风吹竹叶声吧!”牛栏山知道武书记指的是什么,他还把郑板桥那首诗背了又背,但始终没用上。听说武书记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县委办公室后边,亲手栽了几蓬竹子。

武书记走后,牛栏山把笔记本前后翻腾,指示精神来回归整,到底如何处置,仍是拿捏不住分寸。首先,他感到武书记是同情温如风的,对“刁民”“疯子”之说都不苟同。在“孤岛”事件上,也有看法,武书记甚至感受到了群众只看眼前利益,畏惧权势,而生出的讨好巴结相。尽管“群众代表”无不称颂“孙董一心为民”,但武书记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让孙铁锤不要再“欲盖弥彰”。可武书记的“钉子户”与“地头蛇”说,又让他很是为难。都把温如风叫“钉子户”,已上纲上线为“破坏铁路建设”了。而把孙铁锤私下叫“地头蛇”。温如风在告状信里,甚至用了“地痞”“流氓”“赌徒”“恶棍”“强奸犯”“盗窃犯”“贪污犯”“打砸抢”等恶名。当然,告状难免用词惊悚些。但他在给武书记汇报时,也使用了“地头蛇”这个名词,是想在群众对孙铁锤的一片叫好声中,侧面提个醒。最后武书记就给他留下了“钉子户”与“地头蛇”都不能当的难题。可“钉子户”怎么拔?“地头蛇”如何压?他还都没谱。想来想去,还是得找安北斗。

一想到安北斗,他更是没谱了。

自他调到镇上,对安北斗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主要来自安北斗对前任因“甘蔗酒风波”而降职处理时的态度。说是他借摩托车把蓝一方连夜送走的。后来传说那晚没有月亮,还下着蒙蒙细雨,公路滑得冰一样光溜。安北斗听见身后有人追赶,就急忙加油,两人还一起滑进了沟里。有人问安北斗,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他说问那干啥。但好长时间,安北斗半边脸上蹭烂的一块皮都没长起来。前任因“盲目抓酒业”,不仅一把手没当成,而且还降成了无职无权的“挂空挡”股级。之所以要连夜逃走,就是怕群众撵着揍他。听说蓝一方平常对安北斗还并不待见,把他划成了前任南归雁线上的人。而最后失势时,偏是安北斗一人送的行。官场的眉高眼低,牛栏山是经见过的。你在位,用得着时,他恨不得把你背在背上;一旦失势,立马会把你踹到沟里。变脸的理由他能编出一百种。尽管牛栏山是因前任受处分,才有了来北斗镇当一把手的机遇,但对安北斗不落井下石的人品,还是有一份敬重的。可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后,也发现这家伙不好对付,啥都有自己的认识和看法,不是一个用起来很“趁手”的干部。他把事情一样干了,却偏要事后总结几点教训。从他嘴里,永远别想听到对领导的溢美之词。领导也是人,也需要下属捧场鼓舞嘛!这家伙偏不,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对特别晴朗的夜空的由衷赞叹:天哪,这是谁创造推动的星空,简直完美得令人窒息!这个蠢货,都舍得给莫名其妙的天空愣上表扬词,咋就舍不得给上司说半句好听话呢。

但在孙铁锤和温如风这件事上,他有时还是站在安北斗一边的。因为安北斗也很讨厌孙铁锤的骄横跋扈和颐指气使。他到现在还在遗憾,那天不該把安北斗支派去处理铁路与农民猪圈纠纷,该让他把事实真相和盘托给武东风的。兴许是失掉了一次给孙铁锤“下火”的机会。关键是害怕安北斗不嫌事大,把局面弄得难以收拾,最后还得他坐蜡。安北斗是太不懂眼色活的人,不具有在大场面上察言观色的能力,使用起来就需特别谨慎。谁知让他去处理猪圈纠纷,被农民砍了一刀,半个多月过去,脓痂还在溃烂。据说柴刀提前是动过漆树的。

他把安北斗叫来时,人还像喇嘛一样,把半个袖子扎着,另半个胳膊露在外面。的确伤得不轻,派出所把凶手都抓了。“让你吃大苦了,北斗!”看着伤口,他啧啧感叹着。安北斗没吱声。他给他沏了一杯茶,说:“本来应该让你好好休息的。可温如风和孙铁锤的事,到底该咋办?你一直熟悉情况,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安北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意见,就是让孙铁锤上门给人家赔礼道歉,并得做些赔偿。”“赔偿?咋赔?挖的沟不是都填平了吗?”“那沟是能填平的?现在是没发洪水,一旦山洪暴发,整个院子一时三刻就会完蛋。根基彻底掏空了,把‘鳖盖’填平能顶啥?再说,这样乱挖,让人家磨坊受了多大损失?几个月连出门的路都没了,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牛栏山其实很喜欢他说孙铁锤问题的严重性,“你说有那么严重?”“牛书记,他们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了,固然有温如风的毛病。但主要还是孙铁锤的问题,太欺负人了!这事一直都没有得到很好解决。恶人好像谁都拿他没法,仇就越聚越大。再不好好解决,只怕将来还要出人命呢!”“这不正解决吗?”安北斗问:“武书记什么意思?”他说:“武书记让首先做好温的安抚工作,另外也要让孙主动去化解矛盾。”“怎么化解?”“我也正思考这问题呀!你有好主意吗?”“牛书记,你恐怕这次得借上边的东风,好好跟孙铁锤谈一下,让他别再欺负人了。也别借村上的资源和老百姓的苦力,去花天酒地,过人间天上的日子了!”

没想到安北斗说得这么尖锐,并且还补了一句:“温与孙的矛盾,每次都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希望这次雷声大,也能下点真雨!”说完,他起身要走。牛栏山一把拦住说:“北斗,北斗,你看……你能不能代表镇上,跟温和孙先谈一谈……”“牛书记,不是我不谈,能谈,温如风早摁住了。孙铁锤连书记县长都不在话下,我算干啥的,去谈岂不与虎谋皮,耽误时间?你还是亲自出面谈吧,再谈不成,就交给上边,我不信没有能治住他的人。关键看治不治,真治还是假治。把他治好了,我看温如风也不用谈了。我的同学我知道,毛病是有,但现在还是讲理的。再折腾下去,只怕真把他弄成刁民和疯子了。”

牛栏山看安北斗态度很坚决,就让他走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直面孙铁锤。过去镇上领导找孙总,基本都要到县城大酒店去拜访。今天,他知道孙铁锤在村里猫着,就让文书打电话,叫到镇上来一趟。他还特别强调,就说牛书记要找他谈话,而不是商量什么事。他也生怕孙铁锤不给面子,叫不来,没想到人还来了。

路虎日的一声,停在了镇政府门口。立即围上来一堆人,问司机:车能过“石浪子河(到处都是乱石头的河道)”不?能上“牛滚坡(逼陡的山地)”不?……

孙铁锤一来,牛栏山又显得有些客气与不自在起来。他专门给泡了好茶,说是邻县的“象园茶”,口感好得很,一年也就那么点产量,还是一起上大学的同学送给他的。孙铁锤立马说:“喜欢了我给你弄一两千斤来放着,全是清明雨前的。”他急忙说:“不要不要,喝啥都是一口香。”“放着打发人也是好东西嘛!”他一再表示自己不需要,让千万别弄,千万千万!那种坚决,让他处于一种有利地位,以免一下变主动为被动了。

孙铁锤虽然比过去稍显收敛些,但那副神情仍未有根本转变。坐在哪里,屁股总是长刺一样左一趔拉,右一趔拉,一只腿还直忽闪。闪动中明显带着一种得意,也有对坐在对面人的随意与不屑。牛栏山讨厌死了他这种神情,真想大喝一声:别闪了!可到底还是没喝出来。闪就让他闪去。

是叫他孙总好、孙董好、孙主任(村委会主任)好,还是铁锤好,还是端直叫孙铁锤好,他想了半天。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称孙董的。今天不太想这样叫,可别的称呼似乎又不大合适。叫铁锤,太亲切;叫孙铁锤,太生分;叫孙主任,自己早都想让开会把他撸了。可这烂人竟然有孙仕廉这么个侄儿,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关系就“坚刚”得像是老虎钳子的“上下牙”。县上一些人想当局长或跑个县团级啥的,据说都得请孙铁锤出面说话呢。但也有消息传出来,说他跟孙仕廉就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送礼上门,连饭都混不到嘴。有时他刚出门,表侄媳就把送去的黑乎乎的陈腊肉,从垃圾管道扔下去了,嫌肉里有虫。当然,那都是早年的笑话。说现在绝对已是侄儿的座上宾了。作为他这么个小镇九品官,够不着孙仕廉,也没想着去够。镇上的事,去够人家,也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用不上。他的态度是:以不敬神,也不惹神为安。

但你不惹他,他偏要惹你。这不,“孤岛”事件就惹上身了。客气归客气,他到底还是白搭话,既没叫孙总孙董,也没叫铁锤孙铁锤,就那样开谈了:“叫你来,你也知道,就是为温如风的事……”

“那个驴日下的,你还把他当回事了?自私得像吊死鬼(虫),吐一窝丝,自个把自个就缠死在树上了。你说那够个人吗?这么多年就知道一人发家,从来不把集体利益当回事。见年出去告几回黑状,把镇上、县上、市上、省上抹得一团漆黑、满世界乱找。安北斗已经都成他家看门狗了,镇上就不该发工资,应该叫温疯子从磨坊里给他支去。这不,国家铁路建设多大的事,他就死当了钉子户。到头来,一个刁民还有理八分的,告上瘾了。告么,有能耐尽管告去。看他猪八戒还能倒打一耙?李鬼还能弄过李逵?司马懿还能弄过诸葛亮?贾似道还能弄过李慧娘(秦腔《游西湖》里正反面角色,不过李慧娘这个正面人物可是女的)……”

没等牛栏山道完整一句话,这家伙就扑扑啦啦说了一河滩。不管有无逻辑关联,他都能狗扯羊肠子把什么全拉到一起,还说得活色生香、五迷六道、振振有词。照他的说法,温如风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刁民、疯子、大坏蛋。可牛栏山毕竟来了一年多,对地面上的事情还是有所了解的。没等孙铁锤说完,他就把话截断了:“老孙!”这个称呼好!孙铁锤尽管现在注重修饰外表了,但那种粗糙、粗鲁、粗俗的痕迹仍无处不在。加上串脸胡特别夸张,见天刮,依然青冈冈的,因此面相明显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叫老孙,从各方面都很是说得过去。“老孙哪!这次不管温如风有理没理,你们把人家房子差点挖塌,总是事实吧?”

“谁把他房挖塌了?谁把他房挖塌了?是哪个鸡巴嘴在哪儿胡逼叨?”

牛栏山有些变脸了:“既然没有倒塌的危险,那你连夜回填土石方干啥?并且一连回填了三十多个小时?武书记看了仍觉得有隐患存在,让我们要密切关注,害怕出事。你说,那是怎么回事啊?”

孙铁锤愣了愣说:“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那房要再塌了,我跟他姓武!”说完,似乎觉得不妥,又改成“我跟他姓温”了。

“老孙哪,我知道你有本事、有能耐,可也不敢让后院起火啊!村里就是你干大事的后院,最好不要惹火烧身哪!温如风是不是刁民、疯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把他逼刁逼疯了哇!”

“栏山……老兄(后两个字明显是不得已贴上去的),你这话我不同意。谁把他逼刁逼疯了?村里其他人咋没刁没疯呢?就他一人刁了疯了?都是你们镇上惯的来!依得我,让何黑脸一绳子把他捆了,看他到月球上告去!”

牛栏山真想拍桌子,但忍住了。因为他还难以判断上边最后的处理结果。这家伙到底有多大能耐他也不清楚。现在只能劝他去化解矛盾、息事宁人。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老孙,你有你的道理,但我也劝你一句:最近铁路上搞沿线安全教育,讲了很多生动事例,说一颗螺丝钉脱落,都可能导致一列火车的颠覆。你可不敢小瞧了温如风这些小人物的作用啊!我的意思,你还是去跟他谈一谈,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看他有些啥要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不能满足的,也朝明处说嘛!国家和国家打得死去活来的,都可以坐下来谈判,咱们有多大仇冤,就不能坐下来好好沟通一下?何况你还是村干部。需要了,我可以给你们做中。这是一个长期困扰镇上,也是困扰村上和你个人的老大难问题,借此机会解决了多好,你说呢?”

“栏山,我的书记大人,你这话我不爱听。这是困扰你们镇上的大事,可不是困扰村上和我孙某人的大事。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是光脚,我也没鞋,不是你们公家人。给他捎个话,让他打个老豆腐,消停等到下辈子我给他回话去!”说完起身就走。

“哎老孙,孙董!”他到底还是不自觉地把孙董喊出来了,是那股气势逼着他喊出来的,“我的意思,还是不要再激化矛盾,镇上出不起事了。”

孙铁锤直到这时才亮了底牌:“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侄儿让我先低调一点,我早都离开村子,跑大项目去了。他就让我把挖的深沟抓紧填平,再没说其他事。今早还通了电话,能有啥事?我孙某人的为人,也不可能给尿罐子低头去,就这。你要再有事了,咱電话里说,我二十四小时开机着。”

孙铁锤到底走了。牛栏山赶出来,只闻见路虎屁股后边猛力发动的一股青烟,转眼就射出百米开外了。

牛栏山感到阵阵不适,就独自一人上了附近铁路建筑工地。除了无尽的隧道,就是无尽的桥梁。山区铁路修建,要比平原多付出数倍的财力物力人力来。作为北斗镇,全线就只经过了十几公里,石子、浇筑混凝土的河沙,全都由孙铁锤包揽了,并且还延揽到了其他乡镇一些土石方。要不是孙铁锤的关系,这些工程北斗镇人怕是连半公里也包不上的。紧接着,高速路也会开工,沿线已在修临建房了。孙铁锤都放出话来,北斗镇有他就有活路。但孙铁锤的诸多行为,又确实让镇上十分恼火并无能为力。

他狠劲搬动一个石头,疯狂地砸向了深山大沟,那来回磕碰的响声,回荡了许久许久。

他又沿着半山腰上的一处铁路路基走了走,虽然还未平整出样貌来,但石子已在沿线堆得到处都是。

大小不一的石子,是铁路枕木平衡安全的保障,也是提供弹性和减震的基础。火车超重,铁轨生硬,唯有枕木相对柔软,加上撑持枕木的石子又有相互挤压、错动的空间和缓冲,才能保证轨道的承受韧性和耐力。一旦都是铁对铁,钢对钢,硬碰硬,轨道与路基之间的间隙、平顺与轨向就会出大问题。看似是松松散散的小石子,却是铁道维护平稳的大根基。而这些石子,就是全镇人一锤一锤砸出来的。山石越破越小,斤两越称越重。在砸石子的背后,有多少不同的锤子,正砸得山河震颤,日夜不宁哪!

一阵山风吹来,他竟然打了个冷噤,这不都快立夏了嘛!

66. 苦夏

让安北斗颇为心烦的是,他娘终于开始行动,给他四处找起媳妇来。开始他还不明白,怎么家里女客多了起来,不是远房表侄女,就是拐了八道弯的舅外甥女,还有出了五服的堂侄女。更有一些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半老徐娘,在家里晃出晃进,扭扭捏捏。见了他,也是前胸后背地乱盯乱看,无不喜上眉梢地客套有加。安北斗搞农村工作多年,对长辈、妇女、孩子、残疾人都有所关照。因而,面对家里突然增大的女客流量,就多了些笑脸,是为让人家感到舒适自在。可过了几天,他发现不对劲。不仅娘的眼神不对,来客眼神不对,连他爹的眼神也不大对了。来人多,自然增加了吃饭的嘴。把他爹累得气喘吁吁、连齁直咳的,还要抱柴烧火、沏茶端饭。他稍细心观察了一下,发现来客中,那些年龄小的,见他都羞涩得不敢抬头。而年龄大的,他印象中好像是哪个村里的媒婆。终于,他听到了隔壁板房里他娘跟一个文了两根筷子一样硬撅撅眉毛的人在对话:

“这五六家没有一个没看上你儿的,也没有一家对你家谈嫌的。有两个还是黄花闺女,虽说长相不算挑梢,也就是鼻梁塌点而已,稍花点钱垫一下就起来了。现在垫起来的鼻梁也不少,说城里还有垫屁股垫奶的呢。黄花闺女如今到哪里寻去?如果这两个不行,朱家那个鼻梁总高吧?我都担心把你北斗的鼻子能顶塌豁了,嘻嘻嘻(好像两人还相互戳了几拳),也才结婚一年,男人出门跑生意就板(摔)死了。要嫌晦气,秦家那个咋样?长得银盆大脸、喜眉活眼的,还有一个儿,才一岁半,是男人在外面花心,找了个瘦脸鬼,拐带着跑海南了。北斗一娶回来,白捡一个儿不说,还端直就姓安……一切的一切,都看你北斗的意思了。是的,他是吃国家粮的,正儿八经公家人。可如今,好像也不太兴这个了。就是兴,镇上‘一头沉’的干部也不少。听说派出所何黑脸的婆娘都跟我们一样,也在农村围着锅台转呢。不管咋说,你儿是结过婚的人,跟人家跑了的娃娃都七八岁了吧?他的年龄也是三十好几、奔四望五的人了。再单吊下去,只怕是连这几棵好苗苗,都让人迎风掐了。这就是北斗镇带邻近几个乡的人梢子,我也是千挑万选、磨破嘴皮才把人弄到你家来的。行不行,该给句话了。”

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一个媒婆,好像叫赛牡丹。

过了半天,他娘才说:“好是好,可要让北斗说话呀!我儿毕竟是镇上第一个大学生。他挑媳妇,我跟他爹都只能敲边鼓,硬上,怕是不行。”

赛牡丹说:“大学生不大学生的,如今满地乱跑乱飞的都是,谁还在意这个了。何所长不也是啥子警校毕业的吗?找的还是土地婆。关键要看家境,看貌相。你说我给你找来的这几个,哪个还比城里的差了。城里人烫头,她们也烫了;城里人穿屁股快遮不住的裙子,她们也穿着;腿看上去肉嘟嘟的,比城里女人走路还稳实些。城里女人的腿现在都瘦得麻秆一样,风一刮就倒了。嫂子,我看第一天给你领来的那个黄花大闺女就最合窍,胸圆挣,屁股也大,坐胎绝对是块好料!娶媳妇不就是为坐胎生儿嘛!鼻梁低一点,我有办法。你们就别挑三拣四了。要不,我给你儿端直月亮地里耍大刀——明砍去?”

“哎别别,这事得慢慢来。北斗的脾气你不知道,从小主意就正得很。”

“主意正,媳妇还让人撬了?”

气得安北斗当晚就回镇上去了。

其实他回镇上也还有别的事,就是那个砍他胳膊的人,媳妇抱着娃都来找好几趟了,扑通跪下,拉都拉不起,直央告道:“安主任,家里男人一塌火就完了。你无论如何要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呀!你要我咋都行哪安主任!求求你了,千万大人莫记小人过哇!”她男人现在关在派出所里,那的确是个蛮不讲理且有点小刁钻的人。但一关起来,妻儿老小一大家的日子,也就真塌火了。要是家里不困难,他也不至于拿猪槽的事,鬧得飞蛾扑火一般要亡命飞刀。

他想来想去,还是到派出所跑了一趟。

何首魁正坐在办公室,手蘸着嘴唇,一页一页翻看审讯口供。见他只哼了一声让坐,就继续把剩下几页朝完地翻。

“何所一天忙得很哪!”

“我都不知道现在人是咋了,不仅发财急得喉咙里能伸出爪子来,脾气也躁得鬼掸着一样,动不动就挥斧头抡砍刀的,啥后果都不计。你说我哪有那么多人手去抓?抓回来又朝哪儿关?”

也许是派出所天天都面对这种事吧。在安北斗看来,倒没有他说的那么吓人,多数人毕竟还是安分守己在过日子。但各种欲望,也的确把山村角角落落都点燃烧旺了。他就随口问了一句:“那个砍了我一刀的朱存柜,你们咋弄的?”何所说:“这还咋弄,故意伤害罪么,并且伤的是执行公务的国家工作人员,事实清楚,马上就移交检察院了。”“能不能先不移交?”“啥意思?”“何所啊,你看是这样,我最近也翻来覆去地想,这家伙家里确实穷,无奈了,才想借铁路建筑工地的倒塌事故,讹两个钱。价钱商量不到一起,假文物又暴露了。铁路上人说话也太噌,他就顺手拿起柴刀乱砍。我是出面阻挡,应该算误伤。”何所脸一黑:“误伤?你的意思不是故意伤害?那啥是故意伤害?他抡刀砍铁路上人,要不是你阻挡,铁路上人岂不招祸了?你这算奋不顾身,见义勇为,不幸中刀。故意伤害罪他朱存柜是逃不脱的。”“何所,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放朱存柜一马算了。铁路上人我也叫到一起喝了酒,只要朱存柜再不捣蛋,他们也不深究了。刀伤的毕竟是我,我都让饶了,你还不高抬贵手一下?”“北斗哇,人情是人情,法理是法理。现在这个社会治安状况,要再把朱存柜这样操砍柴刀行凶的放过了,就有直接扛铡刀上来的。检察院和法院在量刑时,你可以陈述理由,但我这一关,已是铁板钉钉了!”“啥都还没个伸缩性了?”“这事就伸缩不成!”

他看何首魁脸越说越黑,也许是还有什么烦心事搅在一起了,明显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就起身走了。都出门了,他又回头说了一句:“何所,朱存柜毕竟是个小人物,你要摸,大小一起摸才算你硬邦!”

“啥意思?哎安北斗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走他一边想,人物小了,的确什么也改变不了。连何黑脸平常看着跟他还不错,到了关键时刻,也是硬得跟盛夏的鼓皮一样,轻敲重敲,都嘭嘭直响。

眼看春季过去,连过渡都没有,就端直进入酷夏了。春季与苦夏的不同,在北斗村就是似乎所有树木草丛,都比春天大了一个型号,就像孩子进入了青春期。整个大山的裸露部分也越来越少。而以往夏季总会变得宽阔的河道,却在不断地干枯缩小着,加上淘沙船乱挖乱采,中间还隆起一道道晒出芒刺的沙梁来。鱼是彻底没有了。过去有人垂钓,有人撒网,有人用鱼篓子拦。他们放学时,也会一人拿一根铁丝,顺河道乱跑,随便就能抽打一长串泉鱼、麻鱼、桃花瓣鱼煎了打牙祭。现在连泥鳅都找不见了。那时满世界乱蹦的青蛙,有时多得简直人都无法下脚。这两年在蝌蚪期就遭遇了河床倾覆,部分逃生者成熟后,也只能跳到树林里鼓噪爱情风月去了。唯有蝉,在酷热难耐的中午和晚上,还无处不在地噪劲得连破石锤的声音也难以掩盖。安北斗在焦躁地等待着上边的信息。温如风已几次打问处理结果,他嘴上说别急,但心里还是比蝉噪都更急迫地奏起了不安的立体交响。

温如风在苦等。

他也在苦等。

终于有一天,牛栏山把他叫去了。

牛书记没有急于说事,而是先泡茶,还给他找扇子。又把他已完全结痂的伤口,拉到亮处看了又看,担心留下疤痕。他还很轻松地说,又不是脸,留下就留下了,没事。“留下也是光荣的呀!”牛栏山把过程走了半天,才扯到正题上。原来是温如风告状的事处理意见下来了。不过没有文件,属电话传达。

牛书记先说:“只怕给你的工作又要增加难度哇!”

他没有接话。

牛书记接着说:“其实武书记从镇上走时,意见就有了。市上和省上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直接把手插到镇上来调查研究,那得多庞大的机构哇?当时武书记提的意见就三条:一是做好温的安抚工作;二是让孙主动赔礼道歉化解矛盾;三是在铁路建设上既不能有‘钉子户’,也不能有‘地头蛇’。你说武书记说的哪一条不对?省市批示也是这个意思。越朝上走,批示会更加原则、大致,有时甚至就是画个圈。批得太具体,一旦与事实有出入咋办?反正千批万批,最后落到我们头上,就都成丁是丁、卯是卯、刀是刀、锤是锤的实事了。温如风的安抚工作咋做?叫孙铁锤赔礼道歉谁去落实?如果温是‘钉子户’,就得拔掉,咋拔?如果孙是‘地头蛇’,就得打击,谁打?听说孙铁锤好几天前就走了。一路扬言又抓什么新项目去了。一听说项目,所有人眼前都会一亮,谁敢阻挡?这不到头来还是咱们坐蜡嘛!镇上现在是一个萝卜几头切,一个人手几处使啊!弄来弄去,我反复考虑、班子也几经研究,这事……吭吭(他咳嗽了几声)还得你上手哇!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见,都知道你多次表态,再不染手这事了,并且几任领导也都答应过。可镇上就这些人手,你不上,谁能上?上了又顶什么用?尤其是温如风,你不仅摸住了他的脾性,而且也能说上话,并且说话也管用啊!”

“别给我上二尺五。”

“北斗,这可不是二尺五啊!事实明摆到这里,你说谁还行?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我的意思还是你上,替镇上多担待一点,我心里是有数的,绝对有数!”说着牛栏山还把腔子拍得嗵嗵直响。

安北斗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处理结果他不是没想到,可总觉得,闹了这么大一场,孙铁锤总得给人家回个话吧?不仅没回,而且是气焰更加嚣张地一走了之。走那天,他是知道的,孙铁锤还满村满镇招摇了一番,说明这家伙提前就知道啥信息了。

让他安抚温如风,其实就是监视,他也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现在,他不仅没有推脱的意思,相反还愿意卷进来了。个中滋味,连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这是一个苦夏,一开头就显出难熬的迹象,但他得去熬。

67. 清风明月

安北斗没有如实回答温如风越来越急的逼问:“到底啥情况吗?”

“还没下来。”

“怀个娃都快生了,这么个事咋就下不來呢?一旦连阴雨来了,这四周都挖空的院子,还不让龙王爷把我一家抬走了?”

“连阴雨来了有我在。龙王抬花嫂还有一说,抬你去干啥?吃肉,瘦得光杆杆;做活,龙王不咥面,只咥鱼鳖海怪;打牌,你不会;聊天,世上就数你无趣;好好推你的磨,压你的面吧!”安北斗故意说得很轻松,但心里已毛搅得生怕这货又斜斜着来了。

没主意了,他又跑到草老师庄上去了。其实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到庄上走一趟的,也解决不了啥问题,就是想跟草老师聊聊。他觉得整个北斗镇,还就草老师能聊出点啥来。连乡镇干部都只翻翻报纸,唯有草老师还在种田之余,光着脚丫子,躺在亭子里看厚厚的书。

今天草老师一手拿着扇子,一手拿着一本他帮着买的《缀百裘》,那里面全是折子戏。旁边还扣着《录鬼簿》,又全是整本戏。他一只脚在另一只脚背上狠劲搓着,痒痒得用起茧子的脚后跟,把另一只脚背都蹭出血印子来了,还在蹭。是无尽的蚊蚋把他包围着,扇子在赶,书也在拍,气得直撅:“我是前辈子偷了你们的米面还是偷了油,这辈子要把我朝死地咬!”惹得安北斗哈哈大笑:“注定是偷了酒,闻见酒香就来了。”“哎呀,今年夏天不知哪来这多蚊末子,你走到哪它围到哪,把人都能抬走。”“那就回房里待着,别看书了呗。”“你不懂,你师娘成天批批嘟嘟,那可是比蚊末子凶狠十倍呀!你知道苏东坡到朋友那里玩耍,见朋友妻子摔锅打灶的,写过这样两句取笑诗:‘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吼’就指的你师娘这号人哪。她最近跟我大闹别扭,看着人家入股砸石头分了红,眼皮子浅,嫌我不该没入。你说咱丰衣足食的日子,赶那热闹干啥?”

安北斗好奇地问:“不是说全村除了温如风和五保户外,全都入股了吗?”

草老师摇摇头说:“没有我。孙铁锤来找过,让我带个头,我说我就不赶那个热闹了。他看没有商量余地,最后说:那我就说你入了,这样好鼓动人些。我本来想制止的,可想了想,修铁路是大事,就由着他去了。”“草老师,我越想越觉得你这人有意思。”“啥意思?”安北斗说:“都啥年月了,你还过着这样一种日子。”“你是说看这些戏本?你不了解北斗镇过去的情况,但凡家里日子好些的,都讲究衣食无忧后读点书、练几笔字,有些还学点吹拉弹唱。往年过春节,能摆出摊子写对联的好几个,都是一笔好字!现在满村就靠我一个人写了。就说这亭子,我确实收拾过,但在我爷手上就有,后来垮了。你看这两根圆木柱子,都快上百年了。那时大户人家,都要在房庄子最高处,做个清风亭啥的,既能在下面遮阴躲雨,也能下棋、吹笛子找个乐和。不像如今,满世界都是弄钱的,寻情钻眼、跑得昏天黑地。弄点钱,又都钻到黑拐角摇骰子赌博。那时村规很严,还有祠堂,赌博的、嫖娼的、抽大烟的、买卖短斤少两、小偷小摸的,让长者知道了,弄到祠堂里吊起来往死里打。我一个叔伯侄儿,就让彻底打残疾了。不能说那祠堂、村规就好,私设公堂家法,可是能整死人的。有些长者看着慈眉善目,但见给点族权,就能剥你的皮、抽你的筋。现在的确是放开了,自由了,可人这心,又都收揽不住了,总得有个法子呀!单靠贴几张‘五讲四美’宣传画怕是不行了。以现在娃娃们这教法,我担心将来村里也没人了,即使有,都活得各顾各了。我觉得这亭子还是好哇!自个儿把自个儿管住,看看书,喂喂蚊子,别贪念太多就是好日子!我家的太阳跟孙铁锤家的太阳一模一样,早上金灿灿地爬进窗,下午红彤彤地翻过墙。”说着,他又把腿肚子狠劲拍了一巴掌,瞅着几只蚊子遗骸说,“你看看,贪得无厌有啥好。咥够就对了些,硬往死里咥!”又是一巴掌。

安北斗笑着拿起一把艾草,狠劲吆了吆嗡嗡成团的蚊子群。

草老师说:“没用,闻着血腥就来,这是本性。你再一来,就更热闹了。咱们就是它们取之不尽、吸之不竭的源泉。坐坐,那儿有风油精,抹了能管三五分钟,过一会儿照来。啡!”一巴掌把他自己都扇疼了。

他坐下来一边给满身抹风油精一边说:“草老师,孙铁锤和温如风都是你的学生,你对这两个人咋看?”

“问这话啥意思?”

“孙铁锤把温家挖成那样,你都没去看看?”

草老师突然没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拍了一巴掌蚊子才说出三个“难以”来:“难以想象!难以置信!难以阻挡!”

“你阻挡过?”

他摇摇头说:“你们官家都阻挡不了,我个乡野村夫、一介草民,岂能让孙铁锤不抡铁锤,温如风不去告状?温那拗脾气,你阻挡成功过吗?孙的熊心豹子胆,看何首魁、牛栏山能制服住?与其觍张老脸去受辱,不如称清斤两先收手。我当了那么多年老师,连几岁娃娃的心深都量不出来,更别说已长到三四十岁的人性了。疯狂程度,难以想象啊!但你记住,《易经》第六十四卦说得好,世事看透了,无非就是刚柔相济、阴阳平衡这几个字。乾坤两道,也无非是满招损、谦受益的因果、克补关系。我不相信天命,但我信天道。天道是会在最后说话的。”

安北斗已没心思跟老师务虚了,端直说:“孙铁锤你说不上话,温如风总是可以劝几句的吧?我觉得他还是很尊重你的。你说他何必呢?颠来跑去的,把生意越跑越惨淡,房子也越跑越垮塌,何苦吗?”

草老师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甚至让他有所觉醒:“既然牛栏关猫关不住,就让他跑去吧,这就是乾坤两道的相克相生关系。乾坤两卦是非常矛盾的,但又是十分对立统一的。盛极必衰,衰极必盛。亢龙有悔,否极泰来。你是没法子,又不是不管事,不作为。管不住,那就相信至简的天道去吧!”

随后,草老师又给他讲了半天乾坤、咸恒,变卦、覆卦。直到月上桂梢,师娘端酒菜来,草老师悄声道:“河东狮吼来也!”师娘安顿他俩喝起来,又到处点上艾草,嘟哝说:“你草老师就是一头猪,看人家一村人都在忙钱,他就忙了个闲字。”草老师用左脚挠着右脚丫子还吟起诗来: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唯有敬亭山。

师娘又嘟嘟:“你看看山下,几千人挑灯夜战,你不伸手,也不让我去,眼看村里的石头、沙子让人家拿簸箕一样揽钱揽完了。”草老师说:“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就不让你砸石头。别人不心疼你那双手,我还心疼呢。”“你就会耍嘴皮子,把钱拿回来才算数。”师娘说完,也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地走了。他知道师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村人也都知道,就师娘最会心疼男人。她逢人最爱说的话便是:俺老汉没用,就懂个斯文,除开读了一肚子书,啥啥都没有!有文化的知道那是卖派,没文化的好歹也晓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一些家里还都立着。

这天晚上,山下砸石头的灯火,顺着一河两岸,排成几排,一直亮到了勺把山根。淘沙船也在河道里翻天覆地。清风明月,有点过于眷顾灯火以外的世界,似银雪般铺满了错落起伏的山岚。两人甚至把酒桌搬到亭子外,吃到七八分醉时,草老师一会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会儿又是“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的,最后还扯拉着“把酒问天”地诵起苏东坡的《赤壁赋》来: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草老师终于醉倒在苞谷地里。而安北斗是枕在他的胸脯上,做“客喜而笑”状。桌上蚂蚁成群、蚊虫如毡,的确搞得“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还没等到“东方之既白”,就突然狂风大作,天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起来。

68. 暴风骤雨

雨来得很突然,仅仅是天空裂了几道没有规则的抓痕,滚雷还没来得及像在天庭拉大桌子一样胡乱响起,夜幕被闪电撕破的地方,就如成千上万个黄豆口袋霎时爆裂一般,哗啦啦把天地之间的空隙密密实实封堵起来。

大概是第一声闷雷响起时,师娘热得也只穿了两条筋的背心躺在炕席上发眯瞪,突然想起凉亭上还有两个对酒赏月人。他们多半会喝醉。这清风,这月色,两人脾气又对路,不醉是不会歇下的。因为他们不是一次两次这样醉过。安北斗媳妇跟人跑了以后,多次来跟他老师喝酒。醉了,哭得跟老牛唤儿一样,也都是她劝烂嘴皮,打扫的战场。而今夜,当她拿着雨伞蓑衣朝出跑时,人被倾盆大雨封堵在门口,咋都出不去。但她到底還是凭熟悉地形的直觉,跑上了山梁。

这时,安北斗已稀里糊涂地醒转来,勉强把草老师弄到了亭子里。草老师嘴里还在咕叨《坎卦》的卦象:“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深坑),勿用……”

师娘到底还是爬到了亭子上。安北斗急着要走,她说:“待会儿,等雨小些再下去。”

“不敢等了。我得去温家一趟,害怕有危险。”他几乎是喊着说的。

“这大的雨,咋下去?”师娘也在喊。

没等师娘喊完,他已披上蓑衣,钻进雨幕了。

今晚他确实喝得有点多,身子完全不听使唤,腿脚也发软,但脑子是被雷暴击灵醒了。顺着过于熟悉的斜山坡,与其说往下跑,不如说是一路在往下出溜、跌板。蓑衣早就不见了。鞋也跑丢一只,他感觉是在一个烂泥湖里没拔出来。但老鳖滩的位置大致是清楚的。几处特别危险的山崖他也有意绕开了。可各种坡坎、凹槽、土包、浅塘就顾不得许多了。有几次,都是从高处闪下甚至是飞下去的。大概得力于酒的麻醉,竟然也感觉不到疼痛,就又撑持起来,跟水一样,波浪翻卷地朝全村最低洼的地方奔去。

离老鳖滩越近,他越觉得可怕。脑子中显现出的是那番“孤岛”惨象。他知道紧急回填的土石方,都与“孤岛”没有本质联系。那就是松松散散的堆积,障人眼目的应急。河道雨水一大,完全有可能很快就把泥沙冲走,而留下的石头,也会相互错动、塌陷、挤对成灾。温家连丈人爹、丈母娘共住了五口。一旦出事,就是大事。虽然牛栏山是让他做好温如风的思想工作,没说要帮他防灾抗水。但一想到那个回填起来也是“鳖”状的破碎院落,他就嫌脚下出溜得太慢。也不知一家人这阵儿在干啥,总不至于还都死睡着,没考虑撤离吧?这货太犟,可今晚的恶暴,不是犟牛能扛得过的事。

他终于出溜到了温家门口。

他听到温如风正跟一家人在吵架:“我就不走,冲走去。你们快走,朝梁上跑。我必须死给他们看!”“瓜坎,你以为是啥本事?死了净白死,最多给孤坟野鬼添几双筷子,你是啥了不得的人物,死了还惊天动地了。啊呸!叫你别逞能、莫得罪恶人,你偏得罪。那都是你能得罪起的?把好端端的院子挖成‘孤坟’,人家给你赔半个子儿还是赔一句话了?”这是他丈人爹花存根的声音。花存根平常从来都不说话的。一个吊盐水挂面的大匠,好手艺没处使去,也便只能沉默无语,来给女儿女婿帮着压机器面,顺便看家护院了。可今天,他的火气还真不小。但温如风的火更大:“你们能当窝囊鬼、囊包,我当不了。我就得他一句话,就要他给我赔院子赔房。死了变鬼,也要变成厉鬼,把狗日彻底劈叉了!”“你能,快死去!死了都撇脱。”这是花如屏的话。儿子哭得像是遭鹰抓了的鸭子,嘎嘎嘎地都没了童音。丈母娘喊:“如屏,你把娃带着逃命去,要死,我跟你爹陪着犟牛瘟一起死!”

安北斗终于缓过一口气力来,狠劲推开了大门。

一家人都像看怪物一样朝他定定地瞅着,没弄清是人还是鬼。

“还愣着干啥?朝梁上……我家……走!”

直到这时,花如屏和温如风才弄清这个泥糊糊的人是安北斗。

温如风见是政府来了人——安北斗在他眼中,就是政府——更是别跳起来:“不走,就不走,我今晚就等着龙王抬人!”说完,还睡到长青凳上了。

一家人看着安北斗,也都没了话。连老丈人刚才还那么急着催促动身,这阵儿也蹲下摁了一锅烟,点起来抽得吧嗒吧嗒作响。意思好像也是看你政府咋办。

花如屏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叫人都咋活呀!真是黑了路了哇!”

丈母娘哭得更是瘆人,好像人已在水上漂着等死了。

倒是孩子,见来了人,又认出是安叔叔,似乎还有所改变,没有像方才那样干着嗓子拼命嚎叫,那也算是感到不安全的一种报警方式吧。

安北斗上前朝死狗一样赖着的温如风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起来,立马跟我走!天大的事,都犯不着把命搭上。这是五条命,不是你一条。”“你少来了。有本事把孙铁锤叫来把我搬走!没本事就等着收尸吧!”气得他又狠狠踢了温如风几脚:“你丈人爹骂你是瓜坎,我看你是瓜笨种,头顶粪桶的绝对蠢货!死去,你立马出门扑到河里喂鳖喂鱼去!看能让人家孙铁锤花几个安埋钱了事。这就把气出了?把冤申了?你再在青凳上赖一阵儿,河水真把你家抬了,你死事小,妻儿老小都葬送了,够个男人吗你?走!这次院子要是彻底让龙王掀了,我陪你告状去!”

温如风一骨碌爬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房要是塌了,我陪你进京告!”

花存根也终于开腔了:“还是要听安主任的,安主任这话靠得住!安主任毕竟是政府!”

说声搬,大家立马就扛起了最重要的行李。其实花如屏和她娘早就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停当了。温如风开始也忙着在捡拾,后来突然犟着要留下,死给一众的人看。还说死了都要把孙铁锤拉到阴曹地府去,揍他个眼珠子爆裂、腿断胳膊折。要不是安北斗来,这犟牛还真没人能降番呢。

一家人终于在河水哗哗暴涨中,撤到了后坡梁上。

安家这一晚后半夜也没安生。暴雨来得太猛,房皮上又出现了好几处破漏。安北斗他爹他娘一边找盆盆罐罐接漏,一边还操心着儿子去草老师家没回来呢。他爹也想到老鳖滩温家怕是保不住了,但雨实在太大,他又吭吭咳咳扯不上气来,就说:“存罐家要是有事,该知道朝咱梁上跑吧?”“人家是死人,存罐和花如屏哪一个没你灵醒。”他娘倒是更操心儿子,怕在草老师那儿喝醉了酒,要躺在半路上就麻烦了。过去就这样躺过,直到天亮放牛的看见才背回来。自那个“不要脸的货(指杨艳梅)”给儿子找了倒霉后,北斗已连续在草老师那里醉几回了。她知道儿子心里的苦处,在家闷着一句话不说,可愿意跟草老师喝闷酒哭诉。她是多么盼着赶紧给儿子找个媳妇,当紧过起正常日子来呀!那骚货不仅给儿子扣了绿帽子,连他们都感到头上是压了顶绿哇哇的老腌菜缸,不仅又沉又臭,而且还烧呼呼的见人都觉得脸上发烫。过去他们盼望门当户对,既然儿子上了大学,端了公家碗,跟别人不一样了,肯定就得找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可如今,不仅她不这样想,老安也不这样想了,就希望再找一个人生得体面、把自个儿身子看得金贵、绝不胡搞的女人就成。尤其是能把儿子招呼好、伺候好最关键。要是再有运气,能生上一儿半女的,就算把那个骚货彻底比下去了,啥面子里子也都捡回来了。可儿子偏是一百个不配合、不上套,害得她给说媒的花了上千块跑路钱,最后还落了儿子一地的抱怨。氣得她最近跟北斗也懒得招嘴了。这阵儿雨太大,她又为儿子心慌起来,要是喝醉了睡到半坡里,只怕让滚坡水卷走,今辈子连骨殖也见不着了。她正着急忙慌想出门去找,没想到门被人拍得山响:“开门!娘!爹!开门!”是北斗的声音。

她哗地拉开门闩,只见一大窝黑糊糊的人就拥进堂屋来。

他爹急忙挑过马灯来。电灯刚才已经灭了,估计是哪里线路被水冲坏了。在马灯的映照下,北斗和温家五口,不仅已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而且还都冻得哗哗乱战着。每个人身上都款着包袱、驮着箱子、背着背篓、挎着挎箩。就连七八岁的儿子,也给脖子上斜勒了满满一拉锁包已拉不上拉链的换洗衣裳。安北斗是帮温如风抬着一口老式铁皮箱子。铁皮边缘生着厚厚的铁锈红,捆扎箱子的塑料纸已破破烂烂。箱子像是刚从土里扒出来的,重得一个人挪都费力气。所谓百年老磨坊的祖传物件,据说就这一件了。但平常别人也从来没见过。后来安北斗才知道,他们的确是临时从后院挖出来的。里面装着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紧紧地上着老铜锁。安北斗他爹和他娘都能感到,这大概是温家最值钱的东西了。因为花如屏既怕房里的漏水泡了箱子底,又把所有弄进来的东西,都围在箱子四周,像是老鳖生蛋后,要急忙弄些沙子把蛋掩盖起来。

北斗他娘给土炕洞里生了一把火,让一家人先到炕上暖暖。其实就是在雨地泡着冷,进房一会儿,这股寒凉就从每个人身上渐渐消失了,毕竟还在二十四个“秋老虎”里没出来。

只安宁了一会儿,温如风就又闹着要回老鳖滩。都挡他,劝他,他直砸脑袋说:“亏了我八辈子先人哪,老磨坊是百年的祖业,开到我手上终于要毁了。孙铁锤,我操你八辈祖宗啊……”

外面的雨,直下到快天亮时才消停。

中途温如风闹得不行,安北斗也曾拿着手电筒,跟他一道出去朝老鳖滩照过几次,可雨幕照不透,看不清。温如风还要朝前扑,一来危险,二来也是怕他激动,安北斗就把他硬拽回来了。

直到天微微发亮,两家人才下到半坡上,朝老鳖滩看了一眼。水的确发得很大,温家也成了水围城,可只有老磨坊的水轮车垮塌了半边,房子依然矗立着。院子的边缘塌陷下去不少,但总体仍是维持了“孤岛”现状。是侥幸、万幸,还是厄运、不幸?安北斗还掂量不来。倒是花如屏在做拜佛状:“阿弥陀佛!”她爹、她娘也一臉的庆幸。儿子甚至还蹦跳起来:“呃呃呃,房还在房还在……”温如风啪地甩了儿子一巴掌:“在你妈的瘪,家成这样了,还都高兴是吧?过去下多大的雨?院子撑过竹筏、腰盆,也没成孤岛、孤坟!那时水一退,一切都浑浑全全的。现在才下了半夜雨,就成这样一副破败相了,你们还高兴得起来呀……完了,温家这老房庄子就算彻底败了,完了哇……”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比平常耍赖的婆娘都更泼辣疯癫。

安北斗能看出,那可不是演戏,也不是能装出来的。那是发自内心的悲凉和绝望。

温如风彻底失态了。

69. 白露

安北斗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两家人一起先把温如风弄回梁上后,他急忙打电话,想给牛书记汇报情况,结果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事情又刻不容缓,他就急忙骑车子往镇上赶。公路多处塌方,一些地方车子还得扛着走。

一河两岸新砸的石子和淘起的沙堆,也在渐渐退潮的河道旁,显出已被夷为平地的浑黄泥凼。好多人都在找自己家的那堆石子,还有筛出的梯形沙堆。可什么都没有了。一些妇女就坐在黄泥浆上哭起来。这次水患来得凶猛,去得也快。好在地势稍高一些地方的石子堆,虽然垮塌不少,仍有归拢回收的余地。因此,天一亮,不少人就抡锄挥锹地大干起来。

平常只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他今天连骑带扛走了一个多小时。赶到镇上,说牛书记一早就到另一个村子去了。那儿昨晚发生滑坡体,把一户人家连房庄子都滑到沟底去了。这种事处理起来很麻烦,估计晚上都不一定能回来。他又急忙朝回折,生怕两家人都未必能控制住温如风。

当他再回到村上时,涨水已退完,有些过去断流的地方,依然断流了。只是被几条淘沙船翻了个底朝天的河道,经过洪水冲刷,一些地方陡然横梗起来,一些地方却拉出了更深的沟槽;还有一些地方,就像被刨开的坟场,横七竖八地乱躺着剥净了皮的树干、杂物和累累白骨,那是各种动物的骨殖,的确给人一种十分可怖的感觉。

他来到老鳖滩,看着被山洪袭击过的温家“孤岛”,吓得后脊背阵阵冒冷汗。洪水不仅将所有临时回填物冲刷得泥沙俱散、乱石横斜,而且还把温家院子的整体地基,环切回去一个凹槽,看上去快成一朵头重脚轻的蘑菇云了。许多人都围在附近看稀罕。温家起步早,发家致富快,在很多人眼里,早已不待见了。加上他又跟孙铁锤过不去,一些人就更是要借机踩几脚。一是做给孙董看;二是出出莫可名状的气。见他家成这样,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嫽!让磨去!让压去!让“猫叫春(指花如屏)”去!安北斗看着一村人这般无视温家灾难的神情,且还火上浇油地胡乱喷着口水,就更是担心事态会朝无法控制的局面发展了。

其实在安北斗走后不久,温如风就独自上“岛”了。花如屏要陪,被他骂下去了。因为场院边缘实在太危险,还有地方在不停地垮塌。多年不用的老水磨轮子,已将半边陷在烂泥糊里。要不是几根百年往上的油浸老柏木碓臼,卯榫环扣、横横斜斜地拉拽着,不定早都散伙,葬身龙王腹底了。

安北斗爬上来时,温如风已经在上面坐一个多时辰了。他静静地看着摇摇欲坠的院子,在发呆,在抹泪。

他给他递了一支烟,温如风没接。安北斗只好独自点燃一支,抽进一口,长长地吐了一溜烟圈。“咋办?”过了许久,温如风问。“我回镇上找牛书记了。七里村昨晚出现滑坡体,把一家人都滑到沟底去了。牛书记去现场了。”“找老牛有什么用,这些年从丢半棵树起,我挨了多少戳,窝了多少黑,找了多少任镇领导,管用吗?你只说我该咋办?”安北斗说:“再等一等,现在都受灾了,镇上也得先顾重要的吧?”“你的意思我不重要?”“重要,咋不重要。但毕竟……人没事,房还在嘛!”温如风突然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喊:“都是太听你的话,才招了这大的祸!我昨晚就该守在这里,死给他们看!”“这不……就是守着……院子也在嘛。”“安北斗,你到底是谁的人?是不是孙铁锤派来的奸细?”“我就是我,你的同学,镇上的干部,就这。”“你昨晚哄我离开时咋说的?”“咋说的?”“你说陪我进京告状,我才撤离的。”“有这话。可也有前提:房要是塌了,一定陪你去告。问题是……没塌,还有救哇!”“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这房还有救?这房还能住?这还叫房?骗子呀!安大骗子!”说完,温如风起身就朝道场边上跑去。

他飞身上前去拦。温如风已跳下一丈多高的边缘棱坎,端直朝远方走去。他一路朝前撵着,温如风竟然捡起一个比鹅蛋还大的石头威胁道:“再撵,看我砸不死你!”“你砸!”他还是撵。温如风还真砸了。不过没砸在他身上,而是砸在他脚前的一块白火石上了。

他到底扑上去,一把将人死死箍住了。这时,花如屏也上来帮忙,儿子温顺丰还抱住他爹的腿哭起来。早已守候在附近的花存根和安北斗他爹,也都赶上前把他团团围住。安北斗他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得听北斗一句劝呢。处理不好,再闹也不迟嘛!这不……北斗才去汇报,得有个过程嘛。”温如风已是哭腔都上来了:“这个过程也太长了,都他妈耗我几年了,一个事接着一个事啊,哪个不是越处理老子越遭殃!到如今……窝都没了,我还等到啥时候呀……”温如风的哭喊声,引得围在远处观看的人群甚至嘻嘻哈哈笑起来。这更是恼得他要捡石头砸一村的人了。

花存根端直站到他面前說:“来,砸,先把我砸死算了。一时三刻都等不得了?看你这犟脾气!好好的日子让你过成啥了?从半棵树起,哪一节装个鳖,都是过得去的事。你偏朝死地硬撑,以为你是四品的道台、八府的巡按,牛得就能四脚拉叉、白眼张天了?你屁都不是,就是个推磨、压面的,跟驴是一样的。既然是驴,就得学驴的活法:捂住两眼,只管推磨子、拉碾子地转圈圈。你还又是要皮又是要脸,还要面子里子的。你就等着把这点好日子折腾得净光净,背着媳妇儿子讨米去吧!看你那屌样子!我都觉得这房垮了活该!”

从这时起,温如风再没说一句话。都以为是被他丈人爹的话制服住了。或者是某句话点到窍上了。谁知这天后半夜,人不见了。

温如风是从安北斗房里逃出去的。那天安北斗患了重感冒,一直强撑着。就这他还硬着头皮给住在省城的孙铁锤通了电话,说了一下温如风房庄子的情况,希望他能回来一趟,拿个解决办法。谁知孙铁锤在电话里一顿臭骂起来,不仅骂温存罐、温尿罐,而且也骂他是瞎了眼,成天替温如风跑腿说话。说温如风除了欠揍,他孙铁锤啥都不欠这驴日下的,然后就把电话猛然挂断了。气得他的手筛糠一样颤抖了好半天。尽管如此,他还是跟温如风唠叨了半夜,说一定要听话,他会全力以赴的。并且让他们就安心住在他家,那边不收拾好就别回去。后来他吃了些感冒药,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等几个小时醒来后,一摸,脚头是空的。再出去找时,就没了温如风的踪影。花如屏跑回老屋场一看,二胡不见了,还拿走了几件换洗衣裳。她肯定地说,人是出远门了。

安北斗当下也顾不得还有些发烧,就又朝镇上跑。

牛书记仍没回来,听说指挥着扒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找到那一家人。安北斗就只好骑车子朝滑坡现场赶。那里果然是一块山皮整体滑脱了。裸露出的岩石让人发现,这家山民是住在一层才一两米厚的腐殖质上。原来房前屋后有十几棵大银杏、刺槐、红石榴还有数百年的老紫薇护着。这几年先是有人给他们下迷魂药偷挖了几棵。后来气得自家把剩下的全卖了。谁知这次山洪,就把他家连皮带毛一起卷走了。附近凡有大树护着的院子,都安然无恙着。

牛书记已人困马乏得倒在一棵核桃树下睡过去了。找人的还在稀泥汤水里用竹竿乱搅乱探着。有的正在给堰塞湖放水。一直紧跟着牛书记的镇北漠说:“书记太累了,你让他眯会儿。”但安北斗还是把他摇醒了,说:“麻烦大了,温如风又跑了。”牛栏山一骨碌爬起来问:“跑哪去了?”“不知道。”“那让你看的人呢?”“我都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他还是跑了。”“为啥吗?”“他那房子,前天晚上又差点冲走了。”牛栏山一惊:“冲走了?到底冲走没有?人受啥损失了吗?”“没冲走。人都接到我家去了。”“没冲走他又胡跑死呢嘛!”“书记,你是没看见,那房再差一点就完蛋了。孙铁锤他们临时回填的土石方,只剩下一些东倒西歪的石头了。而整个院子的根基,让洪水冲刷得越发像老鳖盖,上大底小,的确成危房了!”牛栏山说:“只要没死人,那他就不是北斗镇目前的头等大事。爱跑跑去,最好跑到联合国去!我现在没空管他。四条人命哪,扒了三十多个小时,连点烂衣服片片都没找见,你说我顾哪头好?去去去,嫑烦我,我还烦得想跑呢。都啥人嘛!”牛栏山平常不太骂人的,今晚躁得连续出口了好几个脏字。骂完,直接上堰塞湖去了。跟在书记背后的镇北漠,还有些看安北斗笑话的意思:不长眼!

安北斗看镇上干部基本都在这里抢险,也就跟着上了堰塞湖。因为发烧,头重脚轻的,还差点栽倒在湖边的稀泥汤里。这时,牛栏山又朝他跟前走了几步,一走一滑的,也差点栽倒在泥塘中。镇北漠一把扶住了牛书记。

牛栏山向他招了招手,他几个趔趄滑过去,听他吩咐说:“这样吧,你先回去。这里也用不上这么多人。估计也不可能再找到活的了。你还跟踪温如风去。这家伙动不动就给咱咥大活,还不敢轻视了。”

“问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呀!”

“你准备一下,先去省城找。县上我给武书记汇报一下,问题不大。可再不敢在省以上放大炮了,把镇上能害死。快去吧!”

安北斗按牛栏山的部署,回去稍事准备,就在白露那天去省城找人了。

白露白露,照民间说法,这天一旦下雨,路一白(干爽)就会接着下。果然,他是冒着一路细雨进省城的。

70. 寒露

牛栏山在村里整整待了三天三夜,最后总算扒出两具遗体来,奶奶和小孙子再也找不到了,人肯定是没了,挖也是劳民伤财。加上其他地方也有灾情,镇上就把人撤回来了。

他嘴上对温如风的事很是不屑,但这货一告,都是从省市县镇,一家不漏地要点一遍名,像是发红头文件。他牛栏山的名字没少跃然纸上。“走狗帮凶”“蛇鼠一窝”“贪赃枉法”这些词,更是给他用得滚瓜烂熟。因为有些信件转来转去,转得有皮没毛时,还是转到他手上处理来了。大帽子底下扣不住事实的告状信,他倒不怕。有时读着告孙铁锤的段落,甚至还有一种看《水浒传》《西游记》的喜悦感。不过一些地方读着还不解恨,要是再上几句“硬词”就好了。孙铁锤从来就没把他牛栏山朝眼角过。尤其是在县城突然“召见”的戏法,特别令他反感。这种饭局上的召唤,一小时内还必须赶到。明明是想借此显示他的威力,可不去,又怕留下后患。因此,他心里也老盼着孙铁锤出事。但人家就是出不了事,并且还越做越大,连镇上年终上报GDP,都要“仰仗孙董”恩赐数字了。经济发展压力那么大,温如风偏偏老到外面去乱告,自是影响镇上融资形象了。他心里觉得既窝黑、瞀乱,但也毫无办法。镇上出这么个货,就算是点亮了一盏四处漏油的瞎瞎灯台。

牛栏山悄悄去了一趟北斗村。他得掌握真实情况,以便应对无法预料的各种“当头棒喝”。但北斗村复杂,他去时头顶还故意捂了顶罐罐很深的草帽,不想被人认出来。随员也只带了镇北漠。这小子有眼色,很贴心,镇上大事小情的,都会及时“附耳上来”。无论在哪里干事,各种信息渠道都得保持绝对畅通。他已把镇北漠提拔成股级了。安北斗这个人大大咧咧的,不能当心腹使。并且他还发现这家伙对温如风有偏心。镇北漠也是这看法。据说镇上有相同看法的人还不少。这甚至有点让他担起心来。因此,他必须掌握第一手材料,以免研判失误。

当他慢慢走近温家时,嘴就张大起来,这是一种有点后怕的下意识表情。看来安北斗并没有夸大其词。“孤岛”底部确实被洪水勒出一道深槽,让人一眼看清那是多年沉积下来的沙滩地基。即使再有年代,挤压得再板结,也经不住洪水的反复洄溯和蚕食。上面院落,也确实像安北斗形容的那样,已成孤立无援的“老鳖盖”了。尤其是半边已沦陷下去的水车轮子,似乎还有进一步垮塌的危险。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好在整个院子还没塌陷,几间房依然兀立着。人也在他安排的镇上正股级干部安北斗的保护下,冒着狂风暴雨,提前实施了安全转移。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太大责任。但要彻底摆平这事,他又无能为力。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件处理起来比“滑坡体”卷走四条人命更粘牙的事。因而,他准备上县一趟,亲自给武书记做汇报,以得到准确指示。

他到县城后,很快就见到了武书记。

排队等候书记召见的部局长和乡镇领导有十好几个,但武书记给秘书安排过,他一到先见他。

他走进书记的房里还有些激动。毕竟是第一次进来,并且武书记似乎还有一种急切见到他的心情。最害怕的召见,就是人家不愿意,你拐弯抹角找到人,去硬蹭着见的那种。

“你说‘孤岛’又出事了?那个叫温什么来着……”

“温如风。”

“又跑了?怎么就看不住呢?”

“我安排一个正股级干部,就是那个你亲自提拔的旅游办副主任小安,把他接到家里,俩人搭脚睡着,半夜还是跳窗户跑了。你说有啥办法?那晚一镇的干部都忙着滑坡体的事,给你专报过,滑走了一家四口!哪里还顾得上派更多人手去看他呢。”

“你说他家院子损毁很严重?”

“你看看这个,武书记!”他从提包里掏出了几张不同侧面的“孤岛”照片。这是他专门为来汇报准备的。

武书记眉头越锁越紧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牛栏山无意间睄见了窗外那片小竹林。听说过去那是一片空地,上上一任书记早晚爱打太极拳,就把再上一任爱种点瓜菜的陶书记的小菜园子,改铺成能接地气的土砖了。王中石书记爱清泉石上流,那里就有自来水在石头上飞瀑跳浪。现在又改成小竹园了,看上去倒是枝叶繁茂、满眼翠绿。尤其是微风吹动,竹子竟然在窗户上像画一样投上一些摇来晃去的图案影像,很是舒适幽静。而在窗户对面的正墙上,就挂着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图题诗》。听说武书记还经常要做些这是仿品的解释。

武书记把照片反复翻看几遍后,朝桌上一拍说:“的确太不像話了!人都没事吧?”他说:“这个你放心书记,我们绝对是提前做好了充分安排,人和物都没有半点损失。”“人没损失就好说哇!那你的意见呢?”没想到武书记会这样问,他当下有点张口结舌。因为这么大的事,他就是专程来听指示的。当然,他心里不是没有想法,而是不知道书记咋想的,有点不好回答。

这时,武书记突然拨了一个电话,说明号码他是很熟悉的。里面喂了一声,他说:“我东风。还是你家亲戚那个事,有点麻烦哪!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暴雨,把他回填的土石方又冲走了,房子也更加危险,可能不好住人了。关键是这个告状的又跑了,现在也不知去向。一是你得帮着在省上照看着点,别再给县上惹出事来;二来你也得让铁锤尽快回来一趟,把后事处理好,我怕再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代呀!我这边也会想些办法的,但这人告状已成习惯了,并且手段比较特殊,你还得多操心哪!嗯,嗯……”他们又说了几句其他事,才把电话挂了。

牛栏山有点暗自庆幸,幸亏没有自作主张。上边的事,你还真不知都是怎么来回绕藤并盘根错节的。

武书记放下电话,有些埋怨地说:“你看都是些啥亲戚嘛!”他把照片理了理,直接给牛栏山做起指示来,“目前你们能做的工作仍然是安抚好家属。危房不要再住了。让孙铁锤给人家想办法,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说。村里总有几间闲置房吧?没有也得腾出来让人先住下。再就是评估一下,看那个院子还有修复的必要没有,如果没有,考虑重弄一块地方,孙铁锤不是有钱吗?镇上也可以适当补贴,给建点房。那里既然是老河床,沙滩地,铁路上也需要大量沙石,腾挪一下,不是一举两得吗?都是难缠的主儿,难缠就得用难缠的办法办,也不要霸王硬上弓。首先是把人朝回找,不能放任自流,这不只影响了你一个镇,而是把省市县都搞得鸡犬不宁的,拖了几级政府的后腿。总之,先找到人是关键!”

武书记的话牛栏山认真做了记录。这是一件上上下下都头痛的事,有了指示,他回去就好操作了。

安北斗与温如风完全是玩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猫只知道老鼠出洞了,却始终没找到踪迹。他到省城第三天,就接到牛栏山的指示,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人找回来,并说,这是武书记的要求。另外,牛书记也给他讲了一下处理意见,大致是让孙铁锤尽快回来,给温家腾点地方,先安顿住下来。至于温家老房庄子保不保、修不修,得跟孙铁锤商量了再说。总之,他温如风得乖乖回来,回来了一切都好商量;不回来,那就只能撂下了。这话明显有点威胁的意思。可温如风鬼影子都没见,他威胁谁去?这家伙,到现在也没个联系方式,一走脱,那就是豹子钻山、泥牛入海了。

能想到的地方他都去找过了,可半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渺无踪影。他也在电话里跟牛书记探讨过,这家伙会不会在京城?牛书记说市县信访局跟京城有联系,让先关注省上这一块,怕他再闹出在戏园子看戏那样的事件来。

一走进这个城市,就有很大一个阴影压得安北斗喘不过气来。

自杨艳梅和安妮进省城后,他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梦中倒是多次相见,但都是很清晰的决绝场面。看来人的现实意识是深入到梦境深层去了,破灭了的东西,连梦也是不可能完整呈现给你的。在杨艳梅和女儿身上,让他每每爱思考一个很书面化的词:人性。那是在大学里中文老师最爱讲的词。看小说,读哲学,甚至翻阅天文地理,作者也动辄要用人性深度这个词做些复杂的感慨和表述。说实话,他始终觉得那只是一种表述而已。只有当那么爱着自己的女人逐渐变脸、翻脸,直到用轻薄、蔑视、恶心、痛恨之眼盯着自己,并彻底决裂后,他才深深懂得了这个词的内涵。孩子毕竟小,用什么样的鄙视眼神他都可以原谅。但杨艳梅这样待他,首先令他错愕、震惊,然后就对人、对人生产生了绝望情绪。那段时间,他说话走路,甚至都是神魂颠倒的。在人面前装出来的轻松自然,只能带来独自一人时的浑身滚烫、灵魂几欲爆裂。很多时候,他一想起这事,就不由得要浑身抽动一下,甚至冷汗直往外扑。现在慢慢倒是适应了许多,但对人性这个太过古怪的词,还是百思而难得其解。有多深邃神秘的天空,就有多繁复善变的人性。这是一个永远也探究不尽的空间,能看到的,只能是最外在、最少量的那一部分。当他在省城找温如风连续扑空,并进入惯性寻找麻木状态后,这个城市的所有气息,都在引诱着他,想去找找她们的踪迹。在杨艳梅与储有良的浪荡生活中,还给自己的亲生女儿留下了多大爱的空间?他急切想找到答案。谁知这个答案没找到,却在无意间把温如风找到了。

那天是寒露。按照北斗村的民俗,要给亡人送寒衣。而西京城“送寒衣”还在一个月以后。因此,一个人突然在城市十字路口,烧起一堆纸钱来就特别惹眼。

那晚安北斗躺在床上有些不安,兴许是一种感应,总觉得外面有什么人等着自己,当然更多想到的还是杨艳梅和安妮。谁知他刚出去溜达一会儿,就看见了烧纸钱的温如风。他几乎是做了一个饿虎扑食状,把人彻底摁倒在道沿上了。

71. 洞室松动大爆破

孙铁锤是北斗村发大水第二天早晨,就得到了“孤岛”有点摇摇欲坠的消息。那阵儿他还在凯撒洗浴城眯瞪着。这也是他常住的地方,看外国娘儿们跳舞、听流行歌手唱歌,还有脱口秀表演。再就是蒸桑拿、按摩、“挖坑(用扑克牌赌博的一种)”,一玩就是一晚上。外国娘儿们都学了几句中文,充满了地方生冷蹭倔的“邦邦硬”语气,也不知是哪些瞎蛋教的怪话,她们就跟说“你吃了没、喝了没”一样稀松平常,大概从来也没搞懂里面的意思。这样就越发说得有趣,玩得开心。只要你把钱掏到,就没有享受不到的快活。如此日子,自是让他沉湎其中难以自拔。当然,也没想拔。并且还想钻得更深些,看人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更好的玩法没玩过。活了快四十岁,才咂摸出一点人生味道来,真是不感慨万千都不由人。城里人太會享受了,自己在北斗村那玩法,在人家看来,就是山野孩子上树掏了几窝麻雀蛋,下河逮了几条麻麻鱼而已。偶尔他也能想到村上几千号人日夜砸石头的浩大场面,闪过温家“孤岛”“孤坟”来,但也就是一闪而过,他只觉得自己的“觉醒”是太晚了些。

“眼线”打来电话,他也先操心死人了没,现在跟城里老板混搭多了,也知道了一个底线:最好不要死人,死了人就不好摆平。当然,只要有钱,世上也没有摆不平的事,不过麻烦大些而已。“眼线”说,温如风一家连夜让安北斗接走了,人绝对没事,就是房庄子比过去挖出来的界线,又缩进去一丈多远。整个院子越发显得头重脚轻,人是不敢住了。他说:“狗贼也住不成了。一切都要为铁路建设让路,他家一屁股坐了一老鳖湾的沙子,迟早都得挪地方。让大家抓紧恢复生产,日夜不停地干,高速路说开工就开工了,活儿多的是。必要时,把外村人再找些来,别让人家觉得咱村是小气包,有钱大家挣嘛!没点胸怀还能干大事、发大财?!抓紧啊,砸石子、淘河沙一刻也不能停。至于温存罐,去他娘的蛋!上次告了一整,看把老子咋?就让他家‘摇摇欲坠’去吧!”不长相的安北斗,竟然也给他打来电话,要他回村看看温存罐的家,还说得给个说辞。真是脑子进水了,他安北斗是谁呀?白眼张天的货,也想跟温存罐一样等着挨锤?

没想到第三天,他侄儿孙仕廉又来了电话。侄儿电话一来,无论他是仰着躺着,都会立即一骨碌爬起来,坐端正了才回话。

孙仕廉这次没有上次厉害,但语气仍然很重:“你咋搞的,温如风又告状去了,到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没事,人和房都好好的,这货就是爱跑爱告,天下第一刁,有啥法。”

“听说一场大雨,把他家房子冲得更像‘孤岛’‘孤坟’了,你还说没事。”

“你听谁说的?就把外围剐蹭了一蚊子腿,一切都好好的!并且我还做了妥善安排,早早就把他一家接走了,吃喝都管待得美美的,他还想咋吗?”

“关键是人又跑了。我这里有照片,那房的确成了危房。你不敢觉得上次保了你,就万事大吉了。领导对这事盯得很紧,是我们在汇报上做了些手脚才捂住的。东风人不错,算是给了我面子。但温如风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谁知他还会在什么地方挖眼掏洞。我跟东风书记商量了一下,你必须立即给温家找一个安身之地,先搬进去。危房怎么弄,再跟他协商着办。你是遇见白火石了,不擦得火星乱蹦是不可能的。可不敢有侥幸心理呀!我们长期在大机关工作,见得多了,必须学会与恶人化解矛盾,不然你迟早都会栽的。别看是一个小石头,常常因为不起眼,就让大车翻到沟里了。听我劝,赶紧回去安排人家的住处,这个最要紧。再就是想方设法找到人。我这里会盯着的,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把人找回去,安顿好,你才是安全的。要不听话,后边的项目我也就不敢再帮你说了。有时看着是挣了钱,搞不好,就是惹了祸呀!”

这次孙仕廉在电话里说得很长,也很从容。他还听见那边喝茶、玩打火机的声音。他见过孙仕廉的打火机,是一把看上去很漂亮的手枪,跟真的一样,打起来的确好玩。人也不像那次温如风在戏园子告状后那么惊慌失措,就像要天塌地陷一般,立即要跟他一刀两断了。他当时还很是有些不愉快,砍了头碗大个疤的事,至于这样吗?何况是多大个事,不就是把温家挖成“孤岛”了嘛,大不了赔几个钱的烂事。好在后来孙仕廉主动出来灭火了。他心里清楚,一切还都是为他自己的乌纱帽和前程。后来才听说,那段时间正要考察他的副局级呢。他没有觉得温存罐这次跑出来有什么了不得的。还是那句话,爱跑放箭跑去。但侄儿既然反复交代要把人安顿好,就肯定有他的道理。自上次那事摆平后,他又找孙仕廉揽了一项工程,挣下来也都是几百万的干货,他也不得不听他的话了。加上沙石供应催得紧,他也准备回去好好放几炮,得在勺把山上做点大文章了。

孙铁锤回北斗村了。

在外面玩得畅快是畅快,到底还是没有在村里有感觉。外面那就是拿钱说话。而回到村里,是拿脸、拿眼神、拿咳嗽就把话说了。他一回来,身边就围上来一堆人。羊蛋、狗剩一直跟着他在外面混,名字自然都改了,一个叫杨发奋,一个叫苟胜利。外人一般叫杨经理或苟经理,也有叫杨助、苟助的。回到村里,就还是羊蛋、狗剩,或羊存蛋、狗存剩了。而骆驼和磨凳主要是在村里监督砸石头、淘河沙。他们虽然都分别有了经理的名头,但叫的叫,不叫的不叫,到底就还是骆驼、磨凳了。其实他们也是有名字的,一个叫骆存驼,一个叫磨存凳。

骆存驼和磨存凳分别汇报了那场暴雨对石子与河沙的冲毁情况,并估计了总体损失。因为好多沙石还在私人手中没收回来。而收回的,公司都运到铁路上去了,损失也是铁路上的。最后才说到温家的事。孙铁锤在回来的时候,也故意让司机把车绕到老鳖滩远远瞅了一眼。的确危险,雨要再下一两个时辰,兴许还真把“鳖盖”掀走了。奶奶的,孙铁锤就有这运气,老天爷都长眼,既帮着把人欺负了,还留不下太大的把柄。谁把你温存罐咋了?房不是好好的吗?剩下一个老鳖盖,怨谁?就是龙王爷把房建到低洼浅滩上,雷公雨神怒了,照样朝翻地掀,朝走地抬,你以为你是谁呀?

孙铁锤心里再不情愿,可还是按孙仕廉的意见办了。他毕竟要干大事,孙仕廉一再告诫,想干大事就得能忍小人。他让把村上文化站占的一间半房腾了出来。那还是南归雁当书记时,一阵风让各村都要成立文化站,他就把当时已破烂不堪的保管室收拾一下,算是应对了检查。后来也捐赠些书来,都是城里人不要的破烂。听安北斗说,多是一些自费出书请人“批评指正”,而被当垃圾一样“扫地出门”的货,作者签名都还在。关键是几乎没有一本适合乡里人看的。那天他还进去翻了翻,倒是挑出一本《性生活大全》来,拿回家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让老婆刘兰香一把抓去,撕了个稀烂骂道:你还嫌不全是吧?把你亲表姐表妹也弄来耍!后来南归雁倒是弄了一些适合乡里人看的农村科技与卫生常识书,可人一调走,他就让把文化站彻底关了。

这阵儿把门打开,他吩咐将书一伙都铲出去烧了沤粪。然后,就让羊蛋去通知花如屏,让尽快搬进去住。说开始花如屏还不去,但后来又答应了。有一天,他刚好经过文化站门口,见花如屏已拉开阵仗,吊起面来,就觉得这女人看上去还蛮心疼的。

他对花如屏一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首先是名字叫得好,人的模样也般配。在十里八乡,都算得上是絕对的美人坯子。就是个头稍小点,人称“小钢炮”。所谓“小钢炮”,除了个子,大概还有干事利落、说话爽快的意思。这么个好女人,怎么就跟了温存罐这货,村里好多男人都觉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他本来是打过这女人主意的,但面对温存罐,火苗每每一点着就熄了。花如屏小时候也是又黑又瘦的,自跟了老温,才吃得汁水饱足、有模有样起来。这女人现在的确有些与城里女人不同的味道:胸大、屁股圆,腰却俏板得像是抽缩过一般紧致,双腿更像是奔跑中十分健壮的马蹄子,有力而充满性感。他见时,她正踮起脚尖朝木杆上挂面,后脊背露出一片肉来。那片肉润泽得就跟缎子被面一样,不摸一把,都觉得手是白长了。他就朝她跟前走去。

花如屏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盯她后脊背,把面勉强挂好,就急忙用双手将后衣襟拽了拽。转过身,立即与他对视上了。她平常老是一种微笑着的表情,大概与顾客打交道多了有关。但一见他,立即就转换了表情。当然,不似她男人表现得那么激烈,见他就想唾一口。她还是能顾住大面子的,只是准备转身离去而已。

他叫住了她:“屏屏,还住得惯吧?”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个屏屏。

她没有理睬,在继续朝房里走。

“先住一段时间,不行了我给你重找点庄基地,好好盖几间房,碎碎个事嘛!老鳖滩毕竟是低洼区,迟早都是喂鱼鳖的地方。”还没等他说完,她爹和她娘就出来了。啥话也不说,就那样守在门两旁。村里好多溜光锤子男人都说,花如屏她爹娘就跟秦琼、敬德一样,是两个好“门神老爷”。

孙铁锤毕竟见不得的是温存罐。何况今天见了花如屏,又生出些特别的好感和想法来,就对她二老爹娘也有了点敬重,还叫了声叔、婶。可叔和婶都没咋搭理他,毕竟是恨着被挖成了“孤坟”的家园。

他还闹得有点没意思了。虽然悻悻然离开了,但这个地方却对他产生了别样的吸引力。他甚至一边走,一边独自感叹得出了声:好东西也不完全在城里,乡下也有哇!他暗自庆幸起温存罐的出走来。跑得越远越好,但愿今辈子都别回来!

由于大水冲走了一河两岸不少沙石,再加上他又揽下了新的工程,因此,这次回来,除了完成侄儿交给的“安抚工作”外,主要还是准备再放一次大炮,彻底解决石料来源问题。

他已在省城请了专家,准备进行“洞室松动控制大爆破”。复杂名头开始令他也很是费解,专家解释说:这是一种现代化爆破手段,既能把山体炸松,还不影响村庄安全,更能让石头资源都有效利用起来。这简直就是“白日梦”了!靠一炮一炮地炸,今天把谁家房皮伤了,明天又把谁家老母猪脖项炸出一个血窟窿来,麻烦多得要命。他就是希望弄件一劳永逸的事,最好让勺把山一夜间都化成鹅卵石,直接用铲车铲好了。“洞室松动控制大爆破”,听起来就跟这想法差不离。

在他回来的第三天,爆破专家就来了,并且在勺把山那只被炸掉的老虎前爪上方,可以说是一整只老虎腿,外带一块胸脯肉上,全面开凿打洞了。据说一次要放五十吨铵梯炸药,全村,不,是全镇,乃至全县,都要见识一次特大爆炸了。

72. 《捉放曹》

话说那晚安北斗在西京街面上一把摁倒温如风,由于用力过猛,不仅把温的半颗门牙磕损在道沿上,而且左前掌还在强力撑持突然前倾的身子时,与粗糙的水泥地面产生了剧烈摩擦,蹭卷起血糊拉丝一片肉皮来。当他定睛一看,是安北斗时,气得一口血痰,端直啐在了他脸上。

安北斗也觉得有点过分,急忙道歉说:“我踏失脚了,对不起!”

“你明明是想一下把我碰死在道沿上,你解脱了,还弄个啥子奋不顾身、英勇搏斗的名声,我呸!”他又唾了一口,不过这一口没唾在安北斗身上,而是唾在了地上,恨得就想把地砸个坑。他看见这口痰也是带血的。

安北斗又回了一声:“对不起!”但始终没有松手。“你放开!”他用胳膊狠劲筛了一下,“你有病吧,死抓着我?有本事咋不把你老婆抓回去,就在这个城里,让别人拐带跑了,羞先人呢,把我抓回去算啥本事!”这句话反倒激得安北斗想再揍他一顿,但忍住了,就那么一把死死地抓着。过路人看着两个男人如此纠缠,觉得有戏,就聚过来看热闹。

温如风先是用手一摸,发现了那颗门牙的缺损:“安北斗,你看我牙,给我赔牙!还是门牙!”他用手扯开嘴唇让他看。安北斗一瞧,果然是一颗门牙有了绿豆颗大的破损,还有点破相了。这时人越聚越多,他就说:“走,咱们到一边说去。”温如风还来劲了:“就这儿说,这儿路宽,人多,让众人都看看,这就是政府,公然实施暴力,企图结果一个平头百姓的性命呢。”

“咋的个事?”果然有个头刮得锃光瓦亮的人路见不平,出面干涉了。西京这种人可不少,弄啥都不嫌事大:“明明是打的事么,一个劲说呢!”都喜欢看打架。还爱把事朝乱包地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按他的是非标准处置了再说。

安北斗急忙说:“没事,都是兄弟,我们说说就过去了。”

“谁跟你是兄弟?”温如风还在较劲。

“那就打么,啥事靠说能说展脱了。”路人甲说。

“报警!打110。”路人乙说。

“打啥110,咱就是110么。说,咋的个事?”那光头撸起袖子,有点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意思了。

温如风心虚,倒不怕光头出手,主要是听到有人张罗要报警,就慌神了,低声对他说:“咱找地方说,走。”安北斗乘势放松了扭住的胳膊,还表示很亲热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说:“没事,真的没事。”他也有点害怕那光头。光头的愤恨明显是冲着他安北斗脑门的。他急忙拉住温如风,从人群中逃了出去。

都逃出包围圈了,还听光头在喊:“跑锤子呢嘛!看俩稼娃些!”

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到了环城公园的暗区,在一个斜土坡上坐了下来。坐下安北斗才发现,这不就是上次他们来过的地方吗?也正是在这里听见秦腔剧院几个唱戏的议论,说有重要领导要去看戏,然后就上演了那一幕。

而温如风对这个地方是再熟悉不过了。其实最近他就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希望再能逮到类似的信息,杀个回马枪。因为那天在剧场听人议论说,就是他递给告状信的那个领导特别喜欢秦腔,有时不给任何人打招呼,就领着夫人自己买票看戏来了。他觉得上次告状,没有结果,一定是哪个环节有人捣鬼,他想重来一次。谁知半个多月过去,再没逮住机会。不过他有耐心守株待兔。更重要的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猫着,死不露头,就会有一批人活不安生。让他们着急上火胡扑乱找去吧,都是活该!从半棵树起,就没有一次能处理到他心上。相反,孙铁锤还越来越嚣张了。而他竟成了“刁民”“疯子”“缠访专业户”。连昔日那么欣赏女婿的老丈人,也越来越把他当成败家的祸根了。花如屏也没有过去那么坚定地支持自己了。往常每临出门,又是烙油馅锅盔,又是偷着塞钱的,现在也让他认卯算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不出这口恶气,就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活成鬼了。谁不愿意过“白天挣金银,晚上搂花屏(村里流言)”的好日子?可搂不成啊!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挑战,那不仅是面子上的事,更是里子上的事。花如屏就知道他越来越不行了,还安慰他。可越安慰越不行。他就越发地感到羞耻、憋屈、无能。告状,已成为他无可选择的一条尊严之路了。

人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出门时间长了,也有无尽的乐趣。他从十三四岁开始,就几乎是每天一早五点起身,晚上十一二点才躺下。即使念书那阵儿,也是家里一个全劳力。娘死后,他就更是忙了田间地畔,再忙水磨、压面的车轱辘生计。妹子是他亲手养大嫁给了秤存星,现在都落脚深圳了,听说还混得不错。他一直想去看看呢,又觉得自己如今这个鬼样子,去了丢妹子的脸。他们能过好,他也就给死去的爹娘有了交代。他现在肩上的责任就是花如屏和儿子温顺丰了。多好的日子呀,只要舍得起早贪黑、出力流汗,钱自己就长脚来了。他和花如屏常年给脑壳上包着头巾,半截脸捂着帕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奔日头,可奔不成了么!这一出来,晚上睡得早,早上起来还能跑到护城河岸拉一阵二胡,也渐渐习惯了。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后来发现,比他拉得至少差二里半的有的是,并且还整得摇头晃脑的,他也就放心胆大地又是“快弓”《赛马》又是《二泉映月》了。有时还能博得一群晨练老太太的喝彩。還有一件让他感到老想偷着乐的事是:戏园子常年搞“天天有秦腔”演出活动,并且每天给农民工有赠券,只要凭身份证排队就能领到。今晚是《捉放曹》,他把票早已抓到手了。只说寒露,撒黑时先给爹娘和祖宗烧点纸钱,送罢“寒衣”就去看戏。谁知他嘴里正禀告着买羽绒服比老棉裤老棉袄穿着暖和时,就被安北斗这具死尸,一下扑倒在地了。这个砍脑壳死的货,平常看着也不咋野蛮,扑下来却跟山墙倒塌了一般劈头盖脑,差点没把他牺牲在道沿上。不过心里骂是骂,也急着想见他一面,打听一下家里的消息。你安北斗既然代表政府“联络、协调、服务”我,住在你家吃在你家,也属正当,且也放心。可放心是放心,毕竟得不到任何音信,还是让他有些捉急乱黄的。没想到,他倒自家找上门了。

“找我死呀?!”

“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

“安北斗,你可是政府,咒人民群众死了,是可以告你的。”

“告去,我就咒你了。没把我害死。一辈子就守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

“你又污蔑人民群众是歪脖子树。”

“你就是一棵歪脖子树,咋了?我就污蔑你了,快告去!”

温如风噗嗤一笑:“我告你欻呀,还不够跑路钱。人咋样了?还在你家吗?”

“啥人?”

“我老婆娃,啥人。”

“凭啥老待在我家,欠你的?”

“你是政府专门指派联系我的桥梁纽带,我凭啥不住你家?”

“呀呸!”安北斗也学着啐了他一口,“我是看守,专看管你这个刁民、疯子的。”

“安北斗,想挨揍了不是?”

“你把我揍一下试试。”

“别人污蔑我是刁民、疯子,你也污蔑?”

“那你说你是啥?”

“我是受了村霸、村盖子、地头蛇欺压的老百姓!”

安北斗没话了。他朝远处看了看说:“那你这样老在外面跑着算咋回事?”

“我不跑,你能给我把房庄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你能找到那半棵树?你能把黑打我的人绳之以法?还有孙铁锤的牙花子塞到你嘴里,你能行?这么长时间了,不都是你在里面捣鼓来捣鼓去的,到头来,我上吊都快寻不着绳了,你还在哄我回去?回去能咋?指望你?蔫老汉盖花被子——不顶!”

“你在外面瞎跑就能顶事了?”

“起码还有个指望。”

“有啥指望?”

“你嫑管。你是奸细,我也不可能给你说。”

“温如风,我看人家欺负你活该。”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不是奸细吗?”

“从上次你明里暗里帮我在戏园子告状这件事看,你也许是个摇摆分子。”

“去去去,你还得了能了。立马收拾跟我回!”

“回不成,没个说法,凭啥回?”

“咋没说法?县上、镇上已经要求孙铁锤把你家人,都安排在村上文化站住下了。这不就有谈判筹码了吗?”

“你说啥,你把我一家人都撵了?”

“不是我撵你,是上级要求必须给你安顿个地方,危房不能住了。”

“那文化站是住人的地方?我还不知道那破房子,过去就是放破铜烂铁、犁耙、茓子的,椽子岭梁都烂得有皮没毛了,能把人吆进去住?亏你们想得出。”

“温存罐!”

“叫温如风,你没资格叫我温存罐,说了不止一百遍!”

“温如风,这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总还是一个解决的办法吧?老房庄子到底怎么办,可以谈判嘛。何况你捏着村里的文化站,那就是谈判条件,你傻呀你?”

“嫑哄我,我让你们哄怕了。我从小在北斗村就听娃娃们说顺口溜:听人哄,钻尿桶。我不钻你们那个烂尿桶了。气不出,我不回!”

“你到底要咋个出气法?”

“扳倒孙铁锤!”

“你凭啥扳倒人家?”

“罄竹难书,哪一项都能扳倒。”

“你那都是道听途说,没扛硬证据,全是白费力气。”

“何黑脸那儿肯定掌握的有。所以我一直都是连何黑脸一起告的,扳倒一个,塌死一窝。”

安北斗摇摇头说:“你太天真了,真是个自讨打挨的货!”

“我这辈子,就一件事,把他们扳倒!今辈子扳不倒,下辈子投胎还来扳!”

安北斗就懒得跟他说了。反正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相信他的力量还是能把这个精瘦的猴子制服住的。

“你看你这个丧门星,让我晚上把秦腔《捉放曹》没看成。”

“你还有心思看戏,《捉放曹》,捉你个猪脑壳槽去吧!”

“政府又骂人民啊!”

“你算个人民?”

“我不是人民,那谁是人民?”

安北斗对这个无赖还真没办法了,说:“好好好,你是人民你是人民,你住哪里?今晚总是走不成了,我也到你那儿住去。”

“那可说好,住可以,从现在起,你政府就算把我接管了。吃住行一条龙都是你的!”

“少啖闲牙,走!”

然后,温如风就把安北斗领到秦腔剧院后边的电力饭店去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老招待所,标准间窄得刚好能摆两张一米宽的床,但很便宜。温如风住在这里,既利于早晨到剧院门口排队抢票,有时还能听到戏园子南楼上的唱戏声。关键是附近还有几个大单位,能让他去捡些垃圾,收些纸箱、啤酒瓶子,赚几个零花钱,吃过喝过,还略有盈余。省委省政府门口他也常去,从信访室递上状子,就立马撤离,那儿人多眼杂,他怕被盯上。他也知道状子那玩意儿转来转去,最后多数还是转回北斗镇了,作用不大。因此,他把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戏院的“守株待兔”上了。关键那是一举两得的美差。平常有剧团到镇上、村上,他都是舍不得停下生意去看的。现在时间多得见天都打发不完,再加上又有了一定的收入来源。虽沦落为捡破烂的,但这儿又没人认识自己。人这脸面,就是活给熟人看的。至于生人,脸和屁股也没啥区别,无非就是一个要用裤子遮着,一个不遮而已。

安北斗死赖着在他对面那张床上住下了,头还朝着门口,无非是利于看守。再就是做思想工作让他回去。温如风暗自一笑,就他安存镰那点智商,别看上了趟大学,耍猴,不定谁能耍过谁呢。看看窗外,他突然问:“政府饿不?那里有家粉汤羊血,好咥得很。还有老八烤肉,据说都是附近最好的,想咥了走!”

安北斗还真有点饿了,就说走。

他们来到街上,朝王记粉汤羊血门口一坐,又在隔壁老八烤肉摊子上要了烤肉、烤羊蛋和啤酒,就连吃带喝起来。味道的确不错。温如风还吹起牛来:“这附近好吃的多了,隔壁有家三只羊,里面啥小吃都有,关键是‘老鸹撒(头)’,就是咱那里搓的麻食,全市第一名吃。”安北斗说:“你狗贼把媳妇娃丢在家里,自个儿在外面享受,算个男人吗?”“我要不算男人,就窝在北斗村让孙铁锤欺负死算了。你哩,你算男人吗?我给你说,我可知道你老婆杨艳梅的下落了,你知道不?”这句话一下把安北斗怔住了,甚至有点失态,但他立即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故作无所谓地:“与我有啥关系。”“杨艳梅与你没啥关系,难道女儿也没了?”安北斗无语了,只是闷头喝着啤酒。温如风自感得意起来,明显觉得自己是由老鼠变成猫的地位了:“不想知道吗?”安北斗过了半天,才低声问了一句:“你在哪里见的?”“戏园子。奇了吧?那天看《迟开的玫瑰》,我咋突然发现一个女人像杨艳梅,再一看,手里牵的正是安妮。在她们旁边,有一个男人,我想那可能就是给你戴绿帽子的人了。”气得安北斗哗地站起来,就想把啤酒浇到他脸上。但温如风表现得很是冷静:“嫑激动,嫑冲动。你不是老教导我,冲动是魔鬼嘛!可千万别把魔鬼放出来。要看,我可以带路。为给你侦办这事,那晚我可是费了老鼻子钱,光打出租跟踪就花了几十块,能咥五碗燃面,外带一碗‘老鸹撒’,总算是把住处弄明白了。我是眼睁睁看着杨艳梅一手牵着安妮,一手款着那个臭男人的胳膊,很骚情的样子。对不起噢!想看了我带你看走!”“看你娘的腿!”“冲动了不是,冲动了不是。这哪像一个国家干部的样子。动不动就骂将起来,还讲不讲素质?”“滚滚滚!”“那我就滚了噢,这可是你说的。”“你敢!”“你看你看,你看你们政府难缠不?滚也是你喊的,不让滚也是你喊的,那到底要让我这个小老百姓咋活人吗?”

安北斗彻底让温如风击溃了。但他不想输在这个已经变得越来越赖皮的工作对象手中。他知道这货是在故意刺激他,他也强装出一副镇定而又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人家离婚了跟我有啥关系?我倒是想给你提个醒。”“提什么醒?哎哟,我这牙呀,让你彻底弄损了,喝点凉啤酒都渗到骨头缝里疼。焙得多好的筋也扯不动了。哎哟!”“牙痛?小心气得蛋疼呢。”“啥意思嘛?”安北斗看把他的胃口吊起来了,偏又不往下说了。他催道:“你给我赔牙!”“这样还好看,小伢崽掉牙后,看着就特别亲、特别乖。”“你滚!安存镰,说不说?再不說我可就真走了,没工夫跟你磨闲牙。”安北斗慢慢嚼完一串烤筋,又呷了一口啤酒才说:“村里文化站在啥地方你清楚吧?”“问些鬼话,看哪个拐角我不熟悉。”“你知道村委会主任办公在啥地方?”“啥意思?你啥意思?”安北斗故意慢条斯理地:“没啥意思,就是给你提个醒,孙铁锤最近回北斗村了,听说整天就在村委会住着,指挥搞啥子大爆破,日夜都住在指挥部里。村委会离文化站可就一墙之隔,并且共用一个道场,一个厕所,一口水井。孙铁锤是啥货色你知道。我建议你先赶紧回,等孙铁锤离开村子了再说。”

温如风腾地站了起来,把拳头在空中直挥舞:“他狗日敢,他要是欺负了花如屏,我就直接拿铡面刀把他切了。就像包公铡陈世美,还用狗头铡。大卸八块,全剁了喂狗,喂一村的狗,你信不?他敢!他敢!”说着,失态地在桌上狠狠砸了一拳。因为客人太多,桌子都是临时摆在道沿上的,四条腿只有两条半管事,因而,一拳端直就把桌子砸翻在地了。两碗还没吃完的粉汤羊血,全泼在安北斗的头上、脖子上、肚子上。长长的被辣椒油浸红的粉丝,蛛网一样把安北斗的脸面和身上都缠绕起来。几十位吃客唰地把眼光投射过来,安北斗胡乱在脸上挖抓一把,就欲追赶已离开的温如风。

“哎哎哎,还没结账你就跑!”

“是你组织主动找的我,不是我亲狂找的组织,莫非还要人民群众给组织买单不成,你歇倒!”温如风已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安北斗虽然被杨艳梅和安妮的消息刺得肝痛,但反戈一击,让温如风一下乱了阵脚,他又有点暗自得意。结完账,赶回饭店时,发现温如风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剧场大概是散戏了,窗外有人在哼唱《捉放曹》的戏词:

一轮明月照窗下,

陈宫心内乱如麻……

两人都各自躺在床上再没说话。安北斗心乱如麻地想着温如风跟踪杨艳梅的细节。而温如风也心乱如麻地在想着文化站与村委会的一墙之隔。

安北斗算了一下,他已出来快一个月了,在找温如风的同时,也试图找过杨艳梅和安妮的住处,但毫无结果。西京毕竟是太大了。

温如风一掐算,他出来整整一个月。出来时身上只拿了一百元,现在裤衩里却缝了八百多。要不是安北斗给他敲响了如此沉重的警钟,他在这个城市绝对是可以驻扎下去的。可这该死的一墙之隔,让他的持久战不能不又一次中途夭折。

第二天一早,他就乖乖地跟安北斗回去了。

73. 冬至

那夜发大水后,温如风的不辞而别,气得他丈人爹花存根骂了好几天:瞎子掂毡胡扑哩!你一个鸡巴推磨压面的,跟人家孙铁锤较的啥劲?人家是啥人?镇上干部见了都要打尿战哩,你算个萝卜!人家拔根毛,都能把你活活吊死了,你还寻钢丝绳朝自家脖项上套呢。早知是这号货,我能把女儿给他?呸!狗日已经跑惯了、跑野了,不跑就不得活命了!花如屏的娘让他少骂两句,说这是在别人家,让人看笑话哩。花存根更起劲地嚷嚷:笑话还没让人看够?一镇的人都拿屁股笑哩。他是把哪一口气争下了?把哪一件事告成了?哪怕告成一件也算数啊!可告得如今连房庄子都没了,成丧家狗了!花如屏,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过不了这种日子的。都是温存罐十趟八趟地跑,我们才过来给你们帮忙守摊子。现在摊子也没了,门户也快被龙王抬走了,我跟你娘得回老屋场,去过自己的日子了。你有本事就把他找回来安宁过,没本事了,就回来守活寡、等着改嫁吧!跟这号撒腿驴还有日子?只有乱子、雷子、炸子!

花如屏哇哇哭起来,嫌她爹不该在这时说这样的话,她到哪里去找温如风,何况还拖着孩子。这阵儿,要家没家、要人没人的,遇事找谁商量去?她娘说屏说得有道理,不管咋,还得再帮着撑一撑。她爹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地炮制了一顿她娘:都是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臭娘儿们出的馊主意,连自家门都关了,跑到女婿这儿来奔日子,如今就奔成这样了。自家院子草长多深,却瘸腿驴一样窝蜷在人家房檐下,这叫日子?这叫花子!

花如屏又是好说歹说,加上安北斗当时也反复相劝,才暂时住下了。紧接着,安北斗就找温如风去了。临走时花存根还特别交代了一句:你见了温存罐给他说,再不回来安生过,就等着回来给一家人收尸吧!

安北斗走后,安家开始也是以礼相待,但日子稍长一些,礼数少了,花家人就觉得哪儿都不对劲了。有些响动,似乎也是针对他们了。比如北斗他娘切菜重一些,或刮锅的铲声瘆人些,她爹娘就会对视一下,心领神会地直摇头。尤其是北斗他娘喂猪爱骂猪,并且还习惯用猪食瓢乱磕乱嚷:猪脑壳东西,把蹄子都挤到槽里吃死你!喂着喂着还嫌不舒坦,不吃了拉倒,老娘还不伺候了!这天中午,花存根果然是只吃一碗饭,就放下了。他是吃不得太多红苕,胃反酸。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在人家屋檐下,不舒坦。尽管安北斗是政府,住在这里也理直气壮,但本人又不在。这天晚上,他们还听见北斗他娘给他爹发脾气说:亏了先人,一个大学生就干这样下作的事,你看个“四人帮”、抓个特务也行啊,偏看了这么个没名堂的货。看把家里搅搔的,烦死了!他爹让悄点声,他娘偏喊:这是亏了你安家八辈祖宗,知道不?他爹就咳得扯不上气来,他娘唠叨着又给捶了半天背。捶背的时候,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夹枪带棒着。花家人就越听越不好受起来。

也就在这时,镇上突然通知花如屏朝文化站搬,大家先是眼前一亮。

可文化站就一间半早已废弃的老保管室,花如屏是知道的。她还嘟哝了一句:那能住人?她爹说:你懂个啥,公家的,哪怕是一个烂牛圈,先占住再说。占住就有价可熬。住在这里算咋回事?你想想,不管把谁弄到你家里,像垢痂一样黏在身上,洗不掉的搓不利,你好过?加紧搬,小心过了这村还没这店了。

老保管室由于年久失修,不仅外面脱皮跌瓦的,里面也霉变得半截墙都是盐霜。牛子眼(打墙时留下的墙板穿杠洞)到处都是,并且墙体还有裂缝。他们进去时,几窝老鼠正在地下和梁上仓皇逃窜,对于久违的惊扰,还有些深感不解与愤然。进门的地方的确有两个烂了门扇的书柜,地上还码了几摞书。说挡住脚的都已拉出去烧了。另外还堆放了不少杂物,有些是大炼钢铁时留下的废鐵饼、老风箱;还有早年分离麦粒与糠皮的木风扇;再就是犁铧、地耙和学大寨时留下的钢钎、铁锤、龙须草绳等。花存根让把腐烂的木头、竹器、草绳全扔了出去,而把铁器都留着。虽说已派不上用场,可毕竟是破铜烂铁。保管室分内外间,外面大里面小。里面自然是紧称些,花存根硬让女儿和外孙住。老两口就在外面与杂物为伍。老鳖滩的家具没有搬,因为连阴雨季基本过去,再涨水的可能性不大。他们只是把当紧的带在身边,其余的还都在“岛”上锁着。

花如屏觉得把日子过成这样,尤其对不住爹娘。他们的床,竟然是一个耙地的老木框,下面是生锈的耙齿,撑在几块废铁饼上。而上面的“床板”,居然是一排过去抬石头用的木杠。她娘错来错去才勉强在放平的杠子上,铺些麦秸,然后打开垫褥,才算有了床形。一切看上去都太凑合,不像长远过日子的样子。可她爹自进了这个歪歪斜斜的大门,不仅脾气好起来,而且还显出几分得意了,说好着呢,娃呀,这就算拿到硬把柄了,他要让出去,就得给个说辞。在人家安家住着算咋回事?然后她爹又吭哧吭哧在室外搭建了个灶房,占地几乎也是一间半房那么大。她娘还埋怨说:几口人吃饭,你是准备让都来咥大食堂啊?她爹一笑说:再嫑瓜了,能占多大就占多大,占下回头就有话可说了。紧接着,他又挖了个茅厕,也是一间半房那么大,孙子有时还在里面滚起了铁环。一家人就这样安顿下来。而且她爹还让把压面机和吊面架子也都搬了过来。保管室前边是大道场,过去看电影、看戏,邻近几个村的人来都能坐下。她爹是希望通过压面的团场,把地界占得越大越好。

就在他们安顿了家,并开张压面时,村委会办公室也大拆大卸、大装大修起来。有一天,竟然还搬来一个席梦思,从门口朝进抬时,骆存驼和磨存凳一人起范儿朝上摔着躺了一下,弹起一两尺高。没过几天,孙铁锤就住进去了,说是什么大爆破临时指挥部。而这个办公室与老保管室的确是一墙之隔。很快,孙铁锤就老要找花如屏去谈话了。

花如屏自孙铁锤这次回来见她第一面,就觉得眼神不对劲。可她始终没给他好脸。毕竟自己老汉跟他把脸撕破了,撕破就做撕破的来,反倒有一种安全感。孙铁锤占了哪家的媳妇,包括黄花闺女,还有他爹孙存盆当初都吃了谁的“豆腐”、睡过谁家炕、钻过谁家苞谷地,村里人都一清二楚。过去还常嘀咕。自打砸石头、淘河沙有了红利后,就没人再敢说了。据说还有人朝人家怀里扑呢。都是忌惮着他老婆刘兰香,要不是这女人整天胡撅浪骂,甚至端直上门去揪头发、拿剪子乱戳,闹得你死我活的,兴许还更乱些。可她花如屏不怕,因为温如风已经跟他做了死对头,她甚至还有点暗自庆幸。但这次不一样了,尤其是住在一墙之隔,温如风又不在,她就觉得安全感也不存在了。孙铁锤见了她,不仅变得讪皮搭脸起来,而且笑得就跟亲人一般,让你也无法用仇人的目光去回对。何况老保管室这次的确是孙铁锤让住进来的。并且她爹那么过分地占道场、盖灶房、修茅厕,孙铁锤也没表示任何反对。孙还给她儿子温顺丰大白兔奶糖、酒心巧克力、曲奇饼干啥的……都是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她不让儿子吃,可温顺丰已经把糖嚼碎、把巧克力和饼干都吞到肚里,嘴里只留下一口酒气了。然后,孙铁锤就要她过去谈话。她不去,孙铁锤说:吃不了你!我就是跟你谈谈存罐的情况,麻烦大着呢,难道你不想知道?

花如屏被“麻烦大着呢”这几个字吓坏了。人出去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她心里早就不安了。加上她爹见天咒骂,她也觉得不吉利。何况这几天中午眼皮一个劲地跳。俗话说:早跳喜,晚跳财,中午跳了有打挨。她就怕温如风在外面又挨黑打、遭不幸。孙铁锤撂出这话来,让她六神无主了好半晌,觉得无论如何都是要去打听一下的。她也听说这家伙见了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生扑上去了。跟他爹一个毛病,把人家有的女人,正在灶门洞烧火做饭呢,都能压在柴火堆上收拾了。收拾完,还要顺手把锅里煮的好东西捞一疙瘩,撂到嘴里嚼着哼着才离开。她挨磨来,挨磨去,最后找了一条背娃的布带子,把裤腰缠了又缠,还打了个死结,才慢慢磨叽到办公室门口。她没敢进去。是孙铁锤一再让进,她才把一只脚踩进门里,一只别在门外,一旦有情况,拔腿就能跑。孙铁锤一笑说:“你以为你还是黄花闺女,啥稀罕物件是吧?老子洋货见多了,啥样的都有,还缺你这一口土腥。想知道了进来,不想知道了走人,我这儿不需要看门的。”嘴上这样说,但他脸上还是洋溢着很热络的表情,“来,进来些,进来些,进来些,吃不了你!”

为了打听到男人下落,她不得不铤而走险,又朝里挪了挪,孙铁锤就站起来朝门口走。

“不准关门!”她喊。

“掩一下,也是为你好么。”

她还真不愿让人看见她进了办公室呢。

可孙铁锤不是要掩一下,就是要闩门。村里好多人都知道,孙家父子干这事,连一句多余话都没有。大概是觉得办这事何须啰唆吧。她急忙要夺路而逃,可他已经把门碰上,要生扑了。她想一下从他腋下钻过去,谁知恰恰被他搂了个正着。他的一只手端直就朝她裤腰上插,可咋都塞不进去。“你还捆得个紧,就是拔了萝卜窟窿在的事么,看你还舍了啥?”裤腰解不开,急得他在外边就挖抓开了。这时,她已使出浑身力气够着要咬人了。孙铁锤上下开弓,又把她的胸脯美美揪了几把:“还这紧揪的……哎哟!”她把他的爪子到底还是狠狠咬了一口,他一下就痛得歪了下去,她立马拉开门跑了。

孙铁锤还在后边喊:“你个骚货,不想知道男人是死是活吗?”

“你敢把他弄死,我就把你弄死!”

也不知哪來的胆量,她就喷出这样一句话来,把孙铁锤在门口都吓愣神了。然后,她一溜烟跑回文化站去了。

回到房里,她也没跟爹娘说这事,觉得自己能解决的,就不需要给人说,说了反倒麻烦。何况她爹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有时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孙铁锤被花如屏狠咬一口后,偏是越发有了占有的欲望。见了鬼了,把这么个女人都降不番?想想搂在怀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以及强烈反抗的“小钢炮”秉性,就让他越发有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进取心。他本来是想把事情克里马擦一办,就回省城去。办公室装修得再好,跟五星级酒店还是没法比。但现在他的魂让这个女人勾住了。白天有时见她踮起脚尖朝面架子上吊面,他能在窗户前站好半天,那乳房、那腰肢、那屁股、那细腿、那脚踝,哪里哪里他都想动一下。他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渴望与信心,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何况温疯子常年在外,看她能熬多久。

他一边在等着拿下这个女人,一边也真是在指挥搞大爆破。所谓指挥,就是过问过问进度,工程由省城一家勘察设计院在完成。人家来了好多专家和技术员,村里只负责把吃住行安排好就是。到现在他连完整的叫法都说不全,又是打洞、又是控制、又是爆破的,总之,按专家的说法,就像按摩一样,给整个大山松松筋骨,山石就化整为零了。并且爆破时表面会十分平静,如同身子骨扭动一下便彻底瘫痪下来,连一公里外的人家都不用撤离。再然后,把石头拉下来砸成鸽子蛋、鸡蛋、鸭蛋、鹅蛋,就拉去变现了。如果这次爆破成功,几乎轻轻松松就把几十公里路程的铺轨石料备下了。

爆破有人忙活,他要忙的主要是尽快拿下花如屏。糟糕的是,花如屏她爹花存根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似乎把女儿也防着。他能感到,花如屏还是很想知道男人下落的。尽管他也不知道。侄儿孙仕廉在电话里还问过几次,让他要把精力放在找人上,他嘴里应承着,心里却觉得大可不必。怕温疯子,倒是怕出鬼来了。那就是只虱子,是只蚂蚁,看还能把地球钻个窟窿不成。花如屏总有熬不住的时候,他就利用她急切想知道男人下落的心理,一天天守株待兔着。

终于,是花如屏自己觍着脸又来打问了。这次他是先让狗剩买了药,准备让她喝了自己朝床上躺去。过程真是太漫长了,不过他终于等到了。她又一次被诓到办公室。可惜的是,这女人精明得绝对超过猴子,任他如何巧舌如簧,甚至亲自品尝,她都没动那个他说只有中央领导一年一人才能喝上一二两的极品乌龙茶。当她怎么都打听不到结果,准备离开时,肉体欲望让他再也无法克制暴力的捕获,他甚至操起一把水果刀,直抵她的咽喉了。谁知花如屏动作比他快十倍地从裤兜里拔出一把剪刀来,嗖的一下亮在他狼一样放着绿光的眼前。他大概平生第一次遇见这样强烈的反抗,就一下把手松开了。“哎哎哎,你想咋?你想咋?”“不想咋!”花如屏仍然没有用恼怒的表情,而是微笑着从房里退出去了。

这个臭婆娘!没见过,真的没见过。简直是个怪物!

再然后,温如风就被安北斗找回来了。

安北斗这个蠢货,也不称称自己是几斤几两,回来竟然还找他谈了一次话。他连坐都没让,还是安北斗自己一屁股塌到凳子上的。他仰躺在摇摇椅上,扑簌着家里的一只肥猫,一副待搭不理的样子。安北斗先开口说:“哎铁锤,咱们是老同学……”还没等安北斗说完,他就一顿炮制起来:“谁跟你是老同学?老同学屁股还能长得歪成这样?”

“我屁股咋长歪了?”

“你屁股还没长歪?整天当温存罐的跟脚驴,还要咋歪?”

“都是一个村里的人,从小长到大,怎么就不能放人家一马呢?”

“你还要我咋放他一马?大队老保管室都给他腾出来住了,莫非还想住到我家里不成?我再给他弄个奶瓶咂上。”

“铁锤,”现在一村一镇人,还就他一个烂安北斗敢直呼他的名字了,说,“半棵树的事,能弄到今天,哪一节让一让都过去了,偏是要这样剑拔弩张的。”

“安存镰你说啥?是我剑拔弩张还是他剑拔弩张?赖我偷树,告我崩他牙花子,七七八八整得就没消停。依得老子的脾气,都想把他日塌了!”

“好我的铁锤哥了,你是村干部呀!你动不动就要把人日塌了,谁还敢在村里待?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别再刺激他了,刺激了还得告。他告你能安生了?”

“让他赶紧告去,妈的,我还就见不得他回来。还有事没,没了忙你的去,我还要到放炮指挥部去开会呢。”

安北斗也真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货,说到放炮,又插进嘴来:“河里多少石头都淘不尽,为啥要炸勺把山呢?把那么好个山体炸得稀巴烂,再想补都补不起来了!”

谁拿安北斗这样的蠢货有啥法,还嫌山不多,石头不黑,堵得人不心慌,炸了山他也要批干。看他把人活成啥了?老婆老婆被人拐走了,干部干部当得只剩下被温存罐拴到裤腰带上一起跳崖了。用北斗村的俗话说:把人活到这份上,还不如尿一泡,把自个儿浸死算了。他中途还几次劝这小子,让跟他跑跑腿,一月咋混,都比在镇上拿的多,还吃香喝辣。这小子有点墨水,公司还真需要这么个人呢。狗剩、羊蛋、骆驼、磨凳虽然用起来趁手,可捏起笔来,连自家名字都写得掉笔拉胯的,手还哗哗乱战。安北斗要真愿意来,他都想给他安个副总什么的。可这小子就是狗肉不上秤么。不来也好,来了还挡脚绊手的捋抹不顺。他甚至感觉这家伙跟温如风已完全是一路货色了。为炸勺把山,竟然激动得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样子,最后是他硬生生把人赶出去的。但凡白眼张天的人一般都是蠢货!安北斗的白眼张天相,更进一步印证了北斗村这句俗语。

温如风初回来那几天,其实孙铁锤也有点小怯火,怕这疯子因花如屏闹事。他倒不怕事,只是怯火老婆刘兰香又拿菜刀、剪刀去乱挖乱戳,粪不臭挑起来臭。如今自己的面子可不比从前了。但几天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动静。是花如屏没给她男人说,还是温疯子在酝酿更大的风暴?他心里也毛搅着,再没到指挥部去露过面。只等爆破一成功,他就准备赶紧离开算了。看温存罐这只小耗子,还能在水桶里翻起多大浪来。

毕竟是五十多吨炸药的大爆破,他请人反复看了日子,还架了罗盘,说冬至那天最合适。并且连几时几分都有定数,他就让严格选在了那个时刻起爆。

爆破十分成功。一切都按专家说的,就像龙身子拱动一下,就被抽了筋骨,软瘫成一坡的乱石仓了。那天镇上也特别重视,连牛栏山和何黑脸都亲自出动了。照专家分析,一公里外都是安全区域。但何黑脸还是坚持三公里以内的人员,都必须全部撤离到对面山坡上去。牛栏山还让镇上全体出动,组织人把一些残疾人和老人朝三公里以外背。

当勺把山一只大腿带一截胯子温柔地起伏一下,又绵软地塌陷下去,像是蹬了一下腿就完全毙命后,孙铁锤把大腿一拍:“娘的,老子是干啥成啥!”然后请所有专家到县城大吃大喝了一顿。据说庆功宴把他喝得逢人就叫爷:“爷,你……是我孙铁锤的親爷,亲亲的财神爷!”清醒后,他就进省城过冬去了。

74. 大爆炸

那天大爆破,安北斗也在疏散指挥现场。他负责把两个村民小组的人,撤到了他家的后坡梁上,还帮着把一些大型牲口也转移出了三公里警戒线外。然后,他就支起望远镜,观测起这场具有很高科技含量的新型大爆破来。他已知道这次爆破将把勺把山这只形状像下山猛虎的山脉,要炸去近四分之一。当地风水先生四处扬言,说这一炸,围绕勺把山吃水吃饭的人家,就要彻底砸锅倒灶了。但孙铁锤很快把其中威望最高、最具“煽动性”的金爷请了去。

金爷,姓金名存鑫,看风水也是“点石成金的主儿”。据说县上都常有人用小车把他接去推八字、架罗盘。孙铁锤是亲自用路虎把他接来的。其实金爷从家里走过来,也就七八分钟路程,但孙董觉得应该给他这个礼遇。那天据说是从县上请来的厨师,炖了冰糖肘子、焖了栗子鸡、爆炒了麂子腿、红烧了果子狸,还上了五粮液。吃饱喝足后,他给金爷封了五千元红包,并当众给他身上披了一条大红缎子被面,以示对乡贤的敬重。饭后金爷就斜绑着这条缎子被面,做唱戏里得中皇榜后的“夸官亮宝”状,带着罗盘和喽啰,满山架岭跑了一趟,回来大为感慨道:糊涂了,老朽是糊涂了!有句话咋说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还有一句时髦词叫个啥子实践出真知啊!没想到,这一到实践中去,才发现,炸掉一条虎腿,竟是纳福避祸、泽及万世的大好事体啊!这毕竟是一只下山虎,它暴怒无常、凶狠无比,若不尽快卸掉这条腿,留着是要伤人的!一炸瘸,它就永远都扑不下山了。从此北斗村将岁月安好、万世太平哪!其余那些风水“混混先生”,孙铁锤也都一一捎话,让学着点金爷,闭了臭嘴。很快,这股谣言就销声匿迹了。

当然,主要还是和大家利益捆绑在一起了,一炮要炸出多少石子来,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一时满村甚至还有了一种欢欣鼓舞的激动情绪,像彩云一样在四处缭绕着。

安北斗兴许是太爱着北斗七星山,一听说孙铁锤要把勺把山的一条整腿卸了,就委实觉得可惜。山体跟人一样,长得这样像一只卧虎,炸掉一条腿,甚至还带着“胸脯肉”,那以后会是什么形状呢?他还跟他爹探讨了一阵,他爹说:嫑管人家那些事,你也管不了。孙铁锤要弄啥,就没有弄不成的。金爷在十里八乡多高的威望,活得跟十六两老秤一样硬扎,如今都说老虎不卸了腿要伤人呢,你才多大个毛头小子,说那些打不了粮食的话干啥?温存罐的教训还少嗎?村里最富的人家,看看如今成啥鬼样子了。人最好的活法,就是静静坐在一旁看世事,咱家这坡上,就最适合看全村的世事了:红火了、塌火了;硬邦了,软溜了;上梁了,滚坡了;发财了,招祸了;生儿了,死爹了;牛<\\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当代长篇\×.eps>了,蛋骟了……你就好好随大溜走着,没一碗干的,还能少了你一碗稀的。安北斗就懒得跟他爹说了。

为这事,他还找过一次牛栏山,问孙铁锤要把勺把山炸掉近四分之一,镇上是啥态度?牛说,谁能阻止得了?只要他不炸死人。再说了,咱这地方啥都缺,就是不缺山、不缺石头。我还恨不得多出几个愚公,把山都移到关中道去,咱也好过几天一马平川的日子呢。

安北斗就再也没处说了。他亲自去找过孙铁锤,明知无用,但还是硬着头皮找了。碰钉子是他意料中的事。被赶在门外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知道他是阻挡不住的,也找不到阻挡理由。那时他只觉得把一座好好的山炸破相了难看,还没有生态方面的常识支撑他内心十分不适的观点。也就只好眼看着人家把山体引爆了。

那天他拍了很多照片,的确如爆破专家说的那样,只是轻轻把山体松动了一下而已。飞起的石头也没有砸到一公里以外的任何东西,这在北斗镇乃至全县都传为美谈了。电视台还来做了专题科技成果报道。看来金爷“卸掉一条虎腿将万世太平”的论断,也是成立的。

爆破时,犟牛温如风到底没有从老鳖滩撤离,他的“孤坟”离那只老虎腿有二里半地。按镇上的撤离范围,他是必须离开的。但安北斗直到爆破前二十分钟都没把他劝走。找人把他朝山上拖,结果反倒把拖他的人用铡面刀吓跑了。因为还有其他村民的转移任务,安北斗就让他必要时钻到地窖里,别被炸死了。他说:走你的人,我就等着炸死,让他孙铁锤来收尸呢。结果在引爆后的那一刻,他还把望远镜对准温家院子看了看,只是把一只领着一群母鸡的老公鸡,吓得一个趔趄丢掉妻妾,独自逃命去了。其余再无任何伤害。

温如风从省城回来后,就立即让花如屏离开了与村委会一墙之隔的文化站,回老鳖滩住去了。老丈人花存根不走,偏要守着好不容易弄下的新摊子,他就巴不得让他们留下了。虽说老鳖滩的院子更像孤岛、孤坟、孤庙,但毕竟已告别雨季,一早都有霜露了。冬天大地凝结,院子是不至于垮塌的。

安北斗当时操心大爆破会把“老鳖盖”震垮架了,还专门去请教了爆破专家。专家一笑说,“鳖盖”会毫发无损,一公里外放杯水也是不会洒出来的。因此,在温如风死坚持不撤退时,也就由他去了。而花如屏和孩子,以及他岳父岳母,都让转移到坡梁上去了。

温如风这次被他弄回来,大概是看到毕竟还给他家腾出了村里的老保管室,也是一种交代吧,还算安宁。他把花如屏接回老房子住,是为了远离孙铁锤那条“脚猪”。安北斗能感到,温如风现在跟老丈人之间的矛盾已很深。而焦点就是嫌他癞蛤蟆吃天——自不量力,把好端端的日子过得彻底稀泥扶不上墙了。他还试图让老丈人再劝劝温如风,可花存根说:谁要能把这个犟牛瘟劝下,那就能劝唐僧不取经、猪八戒不回高老庄了。等着瞧吧,两口子迟早都是一离。离了我们也省心。

温如风这次去省城,虽然没见上大领导,但告状信还是散发了不少,最后各个部门依然都转回镇上处理来了。内容除了半棵树遭偷窃;深更半夜挨黑打、卵蛋被人踢得比鹅蛋大;村长把牙花子朝他嘴里塞;无故遭何首魁拳打脚踢——派出所所长鱼肉百姓;麦田被孙铁锤雇人借玩社火踩踏成碾场——凶残如日本鬼子进村;一料庄稼被强行拔掉换成甘蔗苗——蛮干瞎指挥造成农民血本无归、颗粒无收外,自然把房子已挖成孤坟——意欲“新安坑卒”、活埋百姓,又遭洪水侵袭——“孤岛”命悬一线、危如累卵等内容添了上去。通过几年告状历练,他现在言辞看上去的确有一泻千里的浩荡之气;用语也多借电视剧里看来的新鲜名词;定性更是注重从报纸上抓取当下形势,常有惊人之句直抵命门。比如说各级都在欺骗省上领导方面,他就奔涌不息地使用了一堆名词:内外勾结、欺上瞒下、玩忽职守、一叶障目、偷梁换柱、涂炭生灵、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等等。这样的信件阅读起来的确吓人,但却容易造成失信成分。因此批转过程,都只盖以公章,让下级“酌处”了事。“酌处”到最后,就全都压在牛栏山的桌面上了。

“咋办?”牛栏山问安北斗。

安北斗摇摇头说:“我知道咋办?我只知道他安顿好家里事情,随时都会再出发。过去还有地,现在地也被淘沙船翻了个底朝天;推磨压面生意日见惨淡,加上他跟丈人爹、丈母娘也过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老婆花如屏也常跟他吵闹。温如风只怕是要被逼上职业战斗生涯了。”牛栏山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开啥玩笑,这不明摆着嘛,他能在家里待下去?面子里子都没了,咋待?”“安北斗,反正人我是交给你了,你得给我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绝不能让一个温如风把全镇的经济社会发展后腿拖下来。我得腾出手抓经济,你懂不?”“那你说咋办,牛书记?这么多事,一项也解决不好,一件也落实不了,我有啥办法?”“咋没解决,把村上文化站腾出来让他住,他丈人爸光厕所就占了近三十平米,是拉金还是拉银哪!还要咋?”安北斗说:“那毕竟是临时的。人家要居家过日子,要安居乐业!”牛栏山说:“可你不能乱告各级政府不作为呀!先临时住下,等安置高山垴和一些滑坡体移民搬迁户时,给他解决一套住房就是了嘛,老跑啥呢?”“那你给我写上二指宽一绺便条也行,就说安置村一旦建好,给他一套房,我再去安抚安抚。”牛栏山当下就写了,这已是研究过的事,并让盖了公章。

安北斗天撒黑时就上了“孤岛”。

“岛”上鸡已入笼、猫已眯瞪、狗已安寝。远远地,他就听见房里传来了花如屏哭娘叫爹的喊声,他还以为是两口又吵架了,就急忙朝门口跑。狗大概是习惯了这声音,却对外来生人极其敏感,忽地从安寝状态扑了起来,一看是他,也就转为摇头晃脑的亲昵狂热了。房里的尖叫声还在继续。他突然意识到,不是哭闹。噫!呀!天哪,这两个货月亮刚爬上来,就上炕苟且了。他还有点生气,自己着急慌忙地怕人家日子过不成,想方设法去处置安顿。人家倒好,这才晚上八点,儿子在姥姥那里安歇,满村人都在砸石子、淘河沙,他们却在孤零零的“寝宫”里荒淫无道上了。这声音他是听过的,但今晚比过去听见的更凄厉、尖锐、痛彻肺腑,也更胶着、自在、酣畅淋漓。天边的月亮比任何一晚似乎都更加圆润、丰隆、洁白如画;星星也比任何夜空都更密集、晶亮、闪烁似井然有序的天庭明灯。他心底猛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凉感。那股悲凉是来自对自己的嘲弄、蔑视与倍感自卑、下贱的自愧弗如。他不明白自己是在干一场何事?生命价值竟然卑微到如同这条紧紧缠绕着自己的看门狗了。

他突然转身向“岛”下走去。看门狗有些不明就里地一直把他跟到坎沿上。他把牛栏山写的那张便条在手心揉得粉碎。狗贼能有这等福分消受,也就应该忍得孙铁锤的击打和折磨。自己把人都活成癌了,还忙着给别人挠痒、消炎、治痔疮,去他娘的蛋吧!

“哇——呜!哇——呜!哇——呜!”

安北斗在朝家里走的路上,又听到了猫头鹰那古怪的叫声。他一路走,这家伙似乎还紧跟着。回到家里,它甚至还飞到院门前的核桃树上怪叫了几声。他爹就说:“夜猫子怕是要叫我走哩!最近没停过,村里人也都说,快叫一两个月了。”气得他娘一顿乱撅:“没屁放了,夜猫子叫你干啥?”说完,还拿长竹竿朝核桃树上戳了几下,“叫死呢叫,叫温存罐去!”

猫头鹰虽然被竹竿戳飞起来,但还是一直在村里盘桓着叫。他娘又嘟哝起媳妇的事,仍是破口大骂着温存罐。他实在听不下去,就骑车子回镇上了。奇怪的是,那只猫头鹰竟然把他一直跟着,叫得他心里十分瞀乱。

这天晚上他又上了阳山冠。只有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独自一人看着天,他才觉得自己活得还是自己。也只有面对如此浩瀚的星空,他才没有那种不时会突然产生的极致的卑微感。他想起一句诗:

我是我眺望的一切景色的君王,

我在那里的权力无可置疑。

他像“君王”一样躺下来,久久凝视着星空。无论你贵为天子,还是一介草民,在无边无际的天体下,也都是一粒尘埃。而他这粒尘埃还是明白自己是尘埃的尘埃,更多的尘埃,狂妄自大、骄横跋扈一生而不自知,那也许才是最悲哀的生命。是不是有点阿Q了?连人家温如风,都比自己活得自在痛快!人家还有老婆孩子,你呢?他狠狠把自己脑袋砸了一拳,不禁哀叹唏嘘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稀里糊涂进入了梦境。怎么那只金色猫头鹰还跟他对起话来:

猫头鹰:嗨,伙计,你是睡死过去了吗?

他:滚,你个死夜猫子!

猫头鹰:修养太差,人类的修养有时令人恶心。你不觉得要发生大事了吗?

他:管好自己的事,吃你的爛田鼠,抓你的四脚蛇去。

猫头鹰:你们人类除了满足物质需要,难道就不希望掌握一点天知的本领吗?

他:滚滚滚,我要休息。

猫头鹰:你是我选择的人间天知,一个还懂得把眼珠子从脚背上移开的人,看来我的眼睛也确乎有问题。夏虫不可语冰!

他:你寻死是不是?人类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号满嘴喷粪的家伙。

猫头鹰:我知道你们的局限,你们这些狂妄的家伙,是需要我直接啄破脑瓜,扯出脑髓来,重新排个序,才有可能变得聪明一些。大难临头了,伙计!

他:死去吧你!

猫头鹰:看谁死吧,蠢货,准备收尸!

他就吓醒了,醒来竟然发现那只金色猫头鹰就站在一棵雷劈过的树杈上,正对着自己“哇呜哇呜”乱叫。他还捡起石头驱赶了一下,它凌空飞起来仍叫,的确有点毛骨悚然。印象中这货爱跟着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它一叫,他就想到他爹。可今晚出来前,他爹的状态特别好,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呀,他就恨着这货的脑子进水与无事生非。他甚至找到一块不小的树瘿,狠狠向它砸去。它就腾空而起,叫声更加凄惨地向黑暗中冲去。

他依然把镜头对向了深空。

必须到这里遨游去,要不然,他已无法面对自己的现实世界了。他先看了看北斗七星,然后又从银河系摇向仙女座。一边看一边在想,科学家说宇宙起源于一百三十八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他至今难以理解这个概念。但科学推断却在越来越接近统一。说那时宇宙是一个致密炽热的天体,也可以叫做一个奇点,突然以爆破的形式膨胀开来,向无边无际的地方伸展开去,并迅速冷却下来。而这些四分五裂的爆炸残片,在经历了四亿年的无序黑暗摸索后,相互撕拽、倾砸、捕获、攫取,有的变得硕大无比,便在彼此的引力摩擦中,逐渐发热自燃了。而这种膨胀与自燃、点亮,至今仍没有结束。经科学家推算,这个天体还在朝着酵面馒头一样蒸发的样态继续飞速膨大着。也就是说,大爆炸在持续……

“嘭——!”

突然,天空激起一道红光,似乎是一种天崩地裂的形态。他在这声巨响中,一屁股被震翻在地,又迅速被大地的反弹力推送起来。他第一意识是:莫非宇宙大爆炸重演了?还是自己在梦想中沉迷太深,而发生了幻觉?但这种意识很快就过去了。他发现那股红光和爆炸声,是从老家北斗村方向冲天而起的。他意识到村里出大事了。按照这个响声和冲击力,他感觉几乎整个勺把山可能都不存在了。

他来不及收起三脚架,甚至把帽子跌在地上都没想到拾起,就提着东西向山下冲去。

75. 暗夜

何首魁是从硬板床上弹起来,又跌落下去,才懵懵懂懂惊醒过来。只听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他下意识先摸到手枪,急忙朝拘留人的两间黑房子跑去。他在急速判断,那房子能不能撑住如此大的震级?当他跑到房前,见犯人已乱作一团。二十四小时不灭的十五瓦灯泡,仍在隐隐糊糊发着昏黄的光亮,这种光会把任何脸面都照得丑陋无比。他们在摇门呐喊:“地震了,快放我们出来!”“想下老鼠拍子塌死我们哪!”何首魁看了看房梁,上面似乎还有灰尘残渣在持续飘落。他迅速决定,把嫌犯转移到院子中间铐着。那里不仅有报废的三轮摩托,还有一个老树蔸子,看谁还能把成千斤重的树蔸子拖跑不成。虽然转移过程有点凌乱,但因为情况不明,何黑脸能以他们的性命为重,这些人还是乖乖听从了指挥。何况老何手里握着枪。这个活阎王,犯人落在他手里,就两个字:挂钟砸到了鳖背上——背时!

何首魁刚安顿好犯人,电话就响了,是牛栏山打来的,说不是地震,是北斗村发生了特大爆炸,现场情况不明,请他立即出警配合。何首魁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先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二十分。爆炸应该发生在一点十分左右。他立即安排留下一个民警,并给炊事员临时配了警棍,其余人拉响警笛,火速朝村里赶去。

派出所一共就两辆铁壳子囚车,一辆还漏油。另外就是几辆摩托。家住附近一个像叫驴一样喜欢在派出所出进张罗的蒋二蛋,有一辆昌河面包,也被紧急调动起来,配了警灯,叫得哇哇哇地跟着车队飞跑起来。那些凑热闹追着乱跑的车辆,反倒像是警车在给开道一般,有了出行的威风。车一多,立即就有了一种阵仗和紧张的威慑气氛。好多人也都在朝北斗村方向奔跑,尤其是年轻人和娃娃们,见派出所倾巢出动了,想着事情肯定很大,就都跟着跑起来。

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就有一股浓烈得刺鼻的硝酸铵味儿扑面而来。路上越来越无法行进,先是核桃、鸡蛋大的石头铺满一地;再往前,就是碗口、水瓢大的石头占满通道;再走,公路就被洗脸盆甚至箩筛大的石块完全挡住了去路。好在已经离村子很近了,他们就弃车朝前跑去。地上不仅落满了厚厚一层灰沙,而且仍有粉尘在烟雾中飘散。有人哭喊着从村里朝外跑,边跑边喊:

“北斗村完了!”

“没得几个能活的,勺把山都看不见了!”

何首魁仰头看了看勺把山,似乎在,又更像是一朵浮云。这阵儿,月亮星星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笼罩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死亡苍穹。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哭喊声。这种哭喊声越多越尖锐,他反倒觉得越充满了希望,说明村子还有救!他截住了几个朝外乱跑的人:“咋回事?是勺把山爆炸了吗?”“好像是,可都睡了,也搞不清咋回事。都怕再炸。”有人说:“肯定是勺把山,能听出来。现在山也看不见,烟雾把村子都捂严了,一直散不开。”

有干警用大功率手電再照再探,也仍只能看见浓如泼墨的烟雾,像是有妖怪作祟一般,天地混沌一片。

何首魁其实在得知不是地震后,就立即想到了大爆破。五十多吨铵梯炸药,在山上打了六十多个洞室,然后把药分装进去,再用密密麻麻的电线连接起来,达到总控制爆破时间,以求整体发力。作为现场群众安全撤离负责人,他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会不会发生电线短路,造成爆破不能同时进行或进行不彻底的隐患?总设计师还微微笑了一下说:那要我们干什么?洞室松动控制大爆破属高科技爆破手段。设计精度要求非常高,你按划定路线撤离就行。我们宣布爆破结束后,就可以解除警戒了。当时爆破的确非常成功,令他十分惊叹,整个过程完全可以用精妙绝伦四个字形容。甚至让学大寨、修梯田的那些地方土爆破手们,深感自己昔日手艺之“小儿科”:用钢钎子、八磅锤打十几个小时才掏出老鼠大个洞来,然后放一两斤炸药进去,有时把石头没炸开,却把一只手炸掉了。附近村里好多“一把手”都是这样产生的。而这一爆,竟是将半截山的筋骨都松动起来,可扬起的灰尘还不到勺把山顶那么高。这就是科学!面对这种精确的设计、计算与工程实施,甚至让他都觉得自己刑侦与抓捕手段显得过于粗糙野蛮了。有时抓个人都比人家炸半边山闹的动静大。

当他们越来越近地走到山体脚下时,他已判断出,可能恰恰是这次高科技爆破的隐患,造成了今晚惊天动地的惨祸。惨到什么程度,还无法估量。他只能面对抱头鼠窜的人群,用喇叭发出刺耳的喊声:

“不要慌,不要乱,大家都听好了,我是派出所的老何!首先弄清自己的位置,然后都朝上一次大爆破的相反方向撤离,听明白没有?可能是那儿出的问题。我们派出所会在村委会设立一个临时指挥部。有需要救助的,就来找我们。全村所有人,现在都必须服从我的统一指挥,我是所长何首魁!”

他知道一镇人都把他叫何黑脸、何乌脸、何首乌、何茄子,还有叫活阎王的。连不明事理的娃娃都这样乱叫。有的妇女吓唬夜哭郎也说:再哭,再哭就让何黑脸把你抱走!整得他像狼外婆。孩子还真能被吓得噤若寒蝉。可今晚在他发出指令后,哭喊声甚至更加凄惨了。他能理解,这兴许是一种觉得有了依靠的回应,但他立即又感到一种不安:这个村子越来越成方圆百里鸡鸣狗盗、敲诈勒索最盛行的地方。因此,在慌乱声越来越无序时,他掏出手枪,连住对空鸣了两枪:

“都必须无条件听从指挥!我是何首魁!我们派出所人都在。这是特殊时刻,任何人都不要妄想浑水摸鱼,谁胡来我们可以现场依法击毙!村里的年轻人,除了招呼好家里老人娃娃外,凡能腾出手的,都朝村委会走,我们需要成立一个临时救助队。服从命令,我是何首魁!必须服从命令,我是派出所所长……”

也许是枪声起了作用,在一阵骚乱后,明显有所稳定。派出所的队伍立即就朝村委会方向移去。由于乱石挡道,有时几乎处于翻山越岭状态。

村委会道场上的飞来横石,不仅有一种铁轨枕木下的鹅卵石挤对感,更有比老碗口、吊罐、老冬瓜还大些的石块从天而降的无序倾砸。

何首魁刚带人进入这里,牛栏山也赶到了,他鼻子窟窿里塞着两个长纸条,上面还有血迹,一副残兵败将相,何首魁很是有些鄙视。

“哎何所,刚是不是你放的枪?”牛栏山问。

“是的,咋了?”

“我听你喊,好像还准备击毙人?可不敢乱开枪啊,都是平头百姓!”

“乱世用重典你懂不!”

何首魁从来都瞧不起脓包软蛋。关键时刻,你不震慑,就有人敢以身试法、抢劫杀人。在牛栏山眼里都是平头百姓,而在他眼中,北斗镇一出案子,就都是嫌犯,连你牛栏山也无法排除在外。你以为你当了镇上“一把手”,就有了道德保障?就有了不会犯罪的天然屏障?笑话!是人都会犯罪。有时邪念就在一刹那、一闪念之间。而北斗村到现在还有十几起案件没告破,村里每一个人都有犯罪的可能。他既要保障百姓生命,也要保证新的人祸不在如此惨烈的灾难面前雪上加霜。因为过去不是没有教训,有一年北斗镇发大水,就有不法之徒将来村里收购药材的商贩洗劫一空,然后用麻袋套住脑壳,拿棒槌、擀面杖打死后,扔到了河里。最后是他发现尸首完全与遭洪水淹死体征不符,才立案侦破了。

何首魁想把指挥部扎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可没有人能打开门。其实所有窗户玻璃都震得一块不剩了。牛栏山正在问:“谁拿钥匙着?知道谁拿钥匙着?赶快派人去……”“找”字还没说出来,何首魁已砰地一枪,把门锁打出一个直冒黑烟的窟窿来,铁门自动开了。牛栏山被这一枪吓得双脚几乎要跳起来。何首魁已指挥干警把应急灯挂在空中,开始安排救助事宜了。

当大家领了任务,分头向四面八方散去后,何首魁看着牛栏山那副慌乱样子,很是不屑地问了一句:“鼻子咋了?”一直紧跟着书记的镇北漠说:“牛书记朝这边赶,车子骑得太急,让一个石头绊得摔出一丈多远,车子都翻到河里了。流了好多鼻血,牙也碰掉一颗。”何首魁这才看见,牛栏山的衣服果然被划烂了许多地方。牛也没有张嘴让看他的牙,不过在向地上吐了一口时,还满嘴带血。可他怎么都有点看不惯牛栏山鼻子上那两个长纸条,觉得这么一副形象,待在指挥部里,有点滑稽。他就毫不客气地说:“栏山,能不能把那两个纸条取了。”

牛栏山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鼻子塞的纸条可能过于难看,而让何黑脸厌恶了,他一下就把纸条拔掉,还带出血水来。镇北漠急忙说:“牛书记,没干,还得塞住。”就又从桌上弄了一张餐巾纸,搓出两个小纸条,要朝牛书记鼻子里塞。牛栏山大概是怕何首魁看着仍不顺眼,就把纸条团成疙瘩揉了进去。何首魁发现牛的两个窟窿朝天的鼻翼,又像癞蛤蟆的鼻子一样鼓了起来。

牛栏山说:“县上来救援的,半夜把人叫起来,再赶到这里,至少也是两三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镇卫生院一共就四五个人,都在来的路上了。”

何首魁果断地说:“这里就是临时指挥急救中心。我任组长,你任副组长。把房里所有没用的东西都扔出去,最好能弄些门板来做床。”说着,他先把麻将桌拎起来扔到门外去了。

牛栏山和镇北漠也扔起床头柜之类的东西。但凡重些的,都被镇北漠从牛书记手中抢了过去。何首魁很是看不惯这些溜沟子货,就指挥镇北漠说:“你,朝爆炸的方向搜索,让把重伤号都抬到这里来!”

镇北漠还有些犹豫,意思好像他是牛书记的人。何首魁就把手枪摸了一下。吓得镇北漠立即从房里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还学警察的样儿回答:“是!”

何首魁在给枪里压子弹,牛栏山又说:“何所,还是尽量不要使用那玩意儿。”

他偏把枪膛拉得一片响地说:“放心,它长眼睛着哩!”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已看不清年龄的妇女,一个踉跄跌进门就跪在地上哭喊起来:“快救救她爹吧,要死了,马上要咽气了……”

“在哪儿?”何首魁和牛栏山同时问。

“就这儿,老保管室……”说着,她把他们直朝外拉。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温如风的丈母娘。而被她拉到厕所去要解救的,是她老汉花存根。老花有个“结肚子(便秘)”的毛病,每晚半夜都要起来到茅厕蹲半天。今晚他又跟往常一样,在半夜去蹲坑时,遇上了大爆炸。尽管他盖的茅厕很大,但上面用的是牛毛毡。有些地方还是薄薄一层塑料纸,都是保管室过去搞育苗用过的保鲜膜。他刚蹲下十几分钟,第二锅烟还没抽完,“地震”就发生了。他先是被大地弹起来摔进了粪坑,然后又重重挨了一石头。那石头比锅盖能小一点,但砸下来怕有千斤之力。要是在胸脯以上,人都完蛋了。但石头是砸在大腿以下,他就痛昏死过去了。老伴被山摇地动的“神搬家”“鬼推磨”弄醒后,先是把吓哭的孙子哄了半天。后来才发现老汉没了动静。起身去找,自己大腿也挪不动,大概是被弹得太高,摔下来把腰扭伤了。她扶墙摸壁勉强找到茅厕,发现老汉已快不行了,咋都拖拽不出来,就连哭带号着跑出来找人。

当何首魁和牛栏山勉强把花存根抬到办公室时,他浑身的大粪和血水拖了一地。何首魁看看孙铁锤收拾得跟五星级宾馆一样的席梦思床,端直说:“就放到这上面,等医生来。”人一放上去,雪白的床单立即就被大粪和血水污渍得色彩斑驳,且奇臭无比了。

温如风的丈母娘趴在席梦思上拼命把花存根朝醒地摇:“她爹,他姥爷,可千万别撂下我们不管哪!你要是走了,花如屏和这外孙娃子都咋过呀!”

何首魁从房里走出来,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对牛栏山说:“你就在这里盯着,我想到爆炸现场看看,会不会发生次生灾害。”

“老何!”

“放心,阎王不要我。”说完,何首魁就消失在暗夜中了。

76. 猫头鹰说

尽管我曾遭到他们“点亮工程”的残酷迫害,不得不背井离乡,直到漫山遍野的灯光熄灭,才又重返家园。但我一时一刻也没有放弃责任,那就是对人间灾难的忠诚预警。

这场人祸我早已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假若命运之神要给人类论功行赏,我觉得每个人都少不了要讨一顿打挨,有些还得鞭尸。可惜我每每提醒、报警,不是被石头打,就是遭棍棒、竹竿戳,还有拿驴粪蛋以图堵塞智者言路的。

就连安北斗这个货,我对他寄予多大希望啊,反復对视、沟通、点拨,以为他能有所开悟,结果是耗子钻进石灰窑——白忙活一场。自以为他们有超能的脑量、是万物的灵长,其实从来就不懂得死亡的真相。看着他们把天地动静、四时节律、昼夜来复、生长老死说得头头是道,可提前一秒钟也休想知道死亡的秘籍。他们就是找死和等死的那些货。与他们对话咋就那么难呢?他们宁愿憋死憋活去学另半边星球的同类语言,哪怕没用,也要整来装潢门面。却绝舍不得听听鸟语、虫喧,学着与身边的自然沟通,从而减少不必要的灾祸。我们对人类是友好的,即使蚯蚓,也会用突然钻出地表,满地打滚的方式,告诉他们要下大暴雨了。可他们总是不以为意,没有对我们产生丝毫的敬畏,始终是天下老子第一的自以为是。安北斗还用树瘿打我,蠢货!恶心!尽管如此,我仍忠于职守,在千钧一发之刻一往无前。

我实在不想啰唆,但还是学了人类一些习性,比如重要的事至少说三遍,哪怕遭遇无知者无尽的凌辱驱赶。

人类对我们猫头鹰的认识,还处在十分幼稚的阶段。如果一定要我给一个准确断代,我会把他们定在类人猿时期。完全是凭经验一惊一乍,并且随着地域变化,还千差万别。比如活在西方世界某些地域的猫头鹰,晚上一发声,他们还有一种喜滋滋的感觉,大概是觉得要发财了;要当选什么鬼议员了;老光棍觉得夜半该出门撞撞大运了;弃妇也打开窗户,等着某个浑身有使不完力气的冒失鬼,讪皮赖脸地一头栽进来,打都打不出去。而东方的猫头鹰却被普遍视作瘟神鸟。尽管也因稀少,而在某些地区受到保护,那是怕死绝种了。但总体对我们夜晚发出的叫声,充满了厌恶感。我们不像杜鹃鸟活得那么悲壮、凄楚、矫情、卖萌,为把什么春天唤回来,竟将嗓门喊哑,嘴唇撕裂,整得血糊淋荡、要死要活的。春天你不叫它也会回来的,说明它们十分缺乏自然常识,看似活得很壮烈,其实就是一种愚昧无知。靠星宿、罗盘、打卦、巫蛊、魔幻奇法、装神弄鬼,还有什么身体预兆、梦的解析、龟背裂纹、天地感应等揣度未来,实在都是人类相互捉弄的杰出例证。可悲又可叹、可恼且可怜。靠那些玩意儿所进行的深谋远虑、闪躲规避、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真是一个巨婴般的笑柄。最终都是靠偶合与运气主宰了结果,而绝不是卦象、梦境、龟背裂纹让你鸿运当头或在劫难逃。唯有我们猫头鹰,绝不瞎乱叫唤。但叫,注定有事。我们是真正的先知。唯一的缺点就是爱观察事物的反面,从而落得了不好的名声。原谅我们不吉祥、不如意、不长眼、不报喜、不贺升官发财、不赐福寿绵长、不凑好事成双、不叫龙凤呈祥。

我早坦白交代过,我们整个白天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完全徜徉在自己的幻想中。即使活着,也是因为我思故我在,但行动起来的确就是一个醉鬼状。而一到黑夜,睁眼俯瞰大地,便有了洞穿一切的智慧和能量。我觉得最可笑也最感狂悖的一句话就是:人是万物的尺度。瞧瞧他们能干的!只有黑夜你去近距离看看他们那鼾水淋漓的沉睡模样,就知道万物是他们的墓穴。他们就是些死了还能复活的怪物。二十四小时内,反复死亡复活着。死了,钱财、级别、住所、爹娘、情人、朋友、“夹二饼”都不要了;一复活,权力、票子、名分、宅院、男人、女人、狐朋狗友、“杠上开花”又蜂拥而至。这种魔鬼般的生死法,不免引起我长时期的观察、思考,迷茫而又彷徨,惊愕而又无解。在他们死去时,我也曾想去抚慰,但又怕他们突然醒来,一把将我抓住,扎上脚镣手铐,卖给城里那些无聊者做了“十分呆萌”的宠物。他们是世间最会瞎折腾的尺度。我的家园就被他们一会儿“点亮”,一会儿砍伐,一会儿炸飞,闲劲大得有些像屎壳郎滚羊粪蛋上山。我可怜着他们的日落而息、裸身而卧,死于复活,又活中复死,见天往复冒险,也真难为了他们的乐此不疲。

我是一只喜欢独自思考的鹰。本来还有几只也想来跟我搭伙过,都被我赶到一边去了。这都拜人类所赐,谁的地理大发现那就是谁的地盘,资源休想共有。你有我就没有。我喜欢孤独,喜欢思考一些大问题,对繁衍后代不感兴趣。我们同类,从来不乏仅为繁衍而钟爱一生的白头偕老者。众所周知,隔壁山上是有我的爱情的,她们把我爱得死去活来,但我始终对感情生活保持一定的理性间离。偶尔去休息一下,办完事拔腿就飞,从不丝丝蔓蔓、麻麻缠缠。我有我的事情,我要研究生存还是毁灭等诸多重大问题。当然,主要还是死亡问题。

人类不喜欢我们,也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的洞察力我们超过他们千百倍不止。他们老把生死问题怪罪在阎王身上。其实阎王我是知道的,尽管他那里有个十分庞大的生死簿库(现在也在试图数字化),有时也见他在那里勾勾画画,可人类繁衍太盛,都过七十亿了,他早就管不过来了。他的管理水平还停留在公元前两千年左右的古印度时期。虽然也在努力谋求精进,不断发展壮大着抓捕队伍,可那些手下也都没有心思按他的意愿,先把作恶多端者带走。而是死一个拖一个,有些死了好久也懒得拖,直到发霉、发臭、干枯、腐朽,还留在人间某一个角落,任其鸟餐虫噬。我们夜间当然也会去啄几口,味道一般,人体偏酸,偏臊,偏臭,我们总体还是以鲜活生禽为美、即捕即食,除非精神欠佳。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人类死亡问题,阎王只是扮演着收尸员、保管员、订订死亡户籍簿之类的角色,并无预判能力。把他在这方面神秘化,完全是一种以讹传讹。当然,他确实有对转世的裁夺能耐,但多数时候又很荒谬。比如把一个作家下辈子弄去当了一头再也不能思考的猪;而把一个演员下辈子搞到荒漠上去做了植物骆驼刺,甚至终生都再休想见到任何一个人:这些惩罚明显是带着阎王的残暴荒诞秉性。而预知生死的能力,其实只有我们猫头鹰有。

比如这次勺把山上的惨剧,我在几个月前就嗅到了死尸味儿,并看见了掘墓人。他们在山上不同的坟园掘墓时,所产生的镢头遇见石头的咔嚓声,甚至比砸石子更充满一种敲击心灵的混响。当他们第一次在山上打洞、埋药、拉线时,我就盼着他们出点事。因为我一搬再搬、一迁再迁,他们仍是贪得无厌、屡屡冒犯。我的家园最早是在那只“虎爪子”上,那里进退有据、可攻可守,田鼠、山鸡与各种高蛋白含量的虫子十分丰富,一到晚上,投怀送抱者络绎不绝。关键是我能靠近一村几千口人家,利于对死亡的实证考察。他们先是把“虎爪子”拧了,我不得不后撤一千多米;再又把一只“虎大胯”彻底炸塌豁,上面的树木草丛几乎在松动中全部埋没,我的所有掩体都毁于一旦。这次我不得不又后撤了三千多米。不仅抓捕田鼠的有利地形彻底丧失,而且就近觀测人类活动的据点也被捣毁一空。最可气的是,我遭到了同类的嘲弄。他们本来就嫉妒着,把我叫“孤老鬼”。我的体态明显比他们大几号,展翅飞翔起来可达三尺多宽。而他们挣死挣活,把瘦不啦唧的翅膀撑到极限,也就一尺五六。我明显是比他们要雄强尊贵许多倍的。我反复告诫过,本猫头鹰是贵族血统,连人类划分动物保护等级,我都差点与狮子老虎并列,而他们是勉强挤进二级的,因为普通猫头鹰并不稀缺。这些家伙还嘲笑我说,那就是被猎人瞄准的概率更高些而已。他们老想把我与他们拉平撴展,美其名曰:鹰格平等!真是白日做梦,人类讲人种,我们也得讲鹰种。我必须保持血统与对勺把山的绝对控制权。他们偶尔来拜拜门子、表示一下礼敬是可以的,我尤其欢迎年轻异性的造访。但即使她们再搔首弄姿、性感十足,也只能跳跳舞、暂歇一时而已,绝不可拥有永久居住权。这是血统问题、种族问题、领土问题,还有制空权等问题。当我的领地遭到人类大量侵袭和破坏时,他们竟在另一山头狂欢不已,恨不得让人类把勺把山这只“老虎”整体生吞活剥,甚至连我也一起烹了、煮了、蒸了。这就是同类,也是见不得别人米汤锅里起皮的货,跟人类一样没治。

言归正传。我在那次他们认为爆破十分成功的第七个晚上,就根据死尸味儿与掘墓人的影子,准确判断出灾难即将来临。那晚月球刚好运行到太阳与地球之间,月亮把它最黑暗的一面给了地球,人类叫新月之夜,其实是无月——它在农历的每月初一。对于我们,那是十分难得的辨析天下最通透、明澈之夜。很多不可想见之事,都能在那一夜洞幽发微、清晰如画。大概是在半夜一点多,我看见那座山体轰然隆起,犹如猛虎暴怒、蛟龙腾空,迅速造成天崩地坼、世界末日之势。过了许久,乱石还如青蛙离塘、蚂蚱跳浪。尽管我的预见,让我逃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但一块相当于五克拉钻石的石子,还是差点擦破了我的右眼睑。天哪,要是真伤了我比安北斗那破望远镜更清澈深邃的眼珠,大概也只能做行尸走肉,而对一个村庄的调查,就不得不弃之不顾了。我当时的威仪,想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不过尔尔。但也不得不承认,还是吓得有失尊严地趔趄了好几番,好在并没有从树梢上跌下去。在无从谈及视宁度的黑暗中,持续加厚的雾幕,仍是让我看见了一村的诡影异动。有的没头、有的没腿、有的只剩下齐腰以上的半截身子在蹦跶。总之,一村人都处在无序奔跑跌撞中。我甚至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们的眼睛在这样的夜晚,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误差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近距离飞到村头一棵险些被挖进城的臭椿树上(嫌臭才没卖掉),仔细观察我远距离所观测到的一切。当发现灾难绝对将成为事实时,我就意欲给人类报警。但我的做事风格,让我在重大问题上又不能不采取十分审慎的态度,没有得到充分演算、论证的事物,一般不会像麻雀一样东家长西家短地叽叽喳喳;也不会像乌鸦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哇里哇啦;更不会像可怜的喜鹊,永远都只报喜不报忧地点头哈腰、摇尾讨赏,以乞人类的宠幸、美誉、点赞。我们发出的任何叫声,都必将激起人类想一枪崩了的绝对反感情绪。因此,这声音你需发得准、发得值、发得狠!我又连续从不同角度观测了几晚,这一幕的确在持续装台、合练、彩排、预演,并且还都在拼命争当主角,我才以十分坚定的口气,吹响了阴郁的哨音。以我半生的经验,但凡预见之事,注定会在一两月内发生。正是因为这种人间目前只有天气预报才有些可怜的准确概率外,我们的预警,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成功率。当然,任何行业都有混吃混喝的南郭先生,它要乱叫你也没法,但请相信本鹰的预报能力。尽管他们炸毁了我的家园,可我依然没有计较任何恩怨得失。因为向人类通报死亡与灾难信息,是我的天职,有关道德律,也是我活着的唯一价值与理由。我便拼命在每晚都靠近村庄的地方喊叫起来。我也不觉得我的声音有多么美妙,可责任使然!

“哇——呜!哇——呜!哇——呜!”

我并没有得到好报,这是可想而知的。我一夜又一夜的叫声,换来的只是一村的诅咒。何况为了引起注意,我故意把嗓门提高,且音质也偏苦涩与哭腔,有时不免哽咽而荒腔走板。听得他们毛发倒竖,干脆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意欲对我开枪了。这是连判刑坐牢都要置之不顾了。我是他们的一级保护动物(其实是二级,我自己填表、宣发、印名片做了些夸张),村里为保护猫头鹰是贴过宣传画的。谁逮住或弄死我,要服三到五年刑期呢。我当然不会轻易中弹。在他们提着猎枪出门前,我就预感到有一个二货要以身试法了。他哪里知道夜晚对于猫头鹰全知全能的灵感开启的不可思议。他是偷猎,也不敢亮灯。恰恰是这一点,让他像一个傻子面对一个精灵一样变得呆头呆脑地十分可笑。但我也有对人类胆量误判的时候,就在这个土鳖猎人走近我时,他突然把手电筒打亮起来。要不是反应灵敏,在光源没有对准我眼睛以前,一失足滑翔侧飞起来,还真可能成为附近几座山上那些劣等同类的笑柄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打掉了我屁股上的一撮毛。虽然打掉了一撮让异性感到十分性感的毛发,令我很是生气,但职责让我天天还是要不辞辛劳地下山去盘桓预警再三。终于,我一个月前看见,后来又屡屡出现的合成彩排,于今晚正式上演了。尽管如此,我在零点前,还是去村里苦口婆心地喊叫得头晕目眩。指望安北斗,把我没气死,跟他沟通比跟驴沟通起来一样不省心。直到灾难发生前一分钟,我才无奈地一飞冲天,以求自保。

人类的天性是最不愿直面将要来临的死亡,宁愿在苦难中活着都觉得比死了强。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他们的可怜生存哲学。我的毛病偏偏是“直鹰癌”:你们有人快死了!要死了!马上!即将!立刻!我刚在附近开阳山上一落座,演出的最后一遍铃就响了,剧情是从最剧烈处开始的。尽管我辨别不清颜色,但爆炸的巨大冲击力,还是让我震撼无比,在大树上摇晃再三再四再五再六。很快,我就知道了实际伤亡人数。二十几分钟后,才见他们的警车哇哇哇地朝村里开去。这速度要说已够快了,但我还是同情他们的预知能力,这方面大概还不到我们猫头鹰三岁的智商。

哇呜,这些可怜的人类!

77. 坟场

安北斗在大爆炸后,是从另一面更接近勺把山的方向俯冲下去的。因此他进村的时间,比何首魁他们只迟了十几分钟。越朝村子附近跑,他越能闻到呛人的硝酸铵味儿,最后几乎都有点睁不开眼睛,也有点无法呼吸。他就掏出手帕,把鼻子和嘴捂起来跑。

他一边跑,一边在想那只金色猫头鹰,真是有点古怪。这家伙已鬼鬼祟祟地跟踪自己很长时间了。好像“点亮工程”那阵儿,就在那棵雷劈的大树杈上,跟他一对视就是一夜。最近更是讨厌至极,鬼魂附体一般地摆都摆不脱。尤其是刚才那个梦境,它竟然开口说话了,真是越想越吓人。这个该死的瘟神鸟!

这条小道他已不止跑过一百趟,闭起眼睛也知道哪是沟、哪是坡、哪里有石崖、哪里有水凼。尽管越接近越难走,因为毛毛路中也无辜增添出许多乱石来,但他还是在最短的时间跑回了家。当一眼看见他爹正站在道场边上,用手电筒朝勺把山方向乱照时,他心才稍安然些,急忙问咋回事,他娘说:“炸了,肯定勺把山炸了。我和你爹都从炕上跌下来了。你看,道场上到处都是石头。屋顶房檐也砸得稀烂。我们离得远,村里招大祸了!你听,快听,鬼哭狼嚎的……你表舅家怕是彻底完了……”安北斗二话没说,就朝坎下飞去。他家是他抄近道回村的必经之路。其实这条道,也是他摸索出来用于快速反应的。医生说,他爹这病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因此,即使是在阳山冠上仰望星空,只要接到信,他也是可以朝家里飞奔的。望远镜和轨道仪他已埋在草丛里,回来只拿了手电筒和照相机。

在半山梁上,他已听到警车哇哇地朝这边跑。他想何首魁和牛栏山大概也进村了。因此,他的第一目标仍是温如风那座“孤岛”。当他意识到是大爆炸后,立即就想到了那个“岛国”,会不会摇散架、震趴下?自家房檐都塌下磨扇大的豁口,温家又会遭受怎样的灾祸呢?

他从坡梁上下来,也到处都是乱石铺路。跳来蹦去,总算跳到了老鳖滩底。“岛国”明显有新的震动裂痕,多处再次遭到壁立千仞的“切削”。他用手电照了照“岛”上,果然发现半边房子塌下去了。他急忙从一个又一个大石头上跳上“岛”,发现塌下去的,正是温家卧房。他急忙拍窗户打门地喊起来:“温如风!存罐!嫂子!花如屏!”过了半天,才从塌陷下去的房里,听到一个女人微弱的回应:“我……在……”是花如屏的声音。

安北斗一脚踹开了有些歪斜的堂屋,进去找到几件工具,就快速扒起人来。

好在塌下来的横梁,斜挑在床头柜上,砸在被子上的是土坯、瓦渣。他看见温如风和花如屏的头脸,已如尘封久远的泥菩萨。而温如风是紧紧护着花如屏的。因此,他看见温如风的后脑勺被一片瓦砸得还在渗血。而花如屏眉眼模糊,只有泥嘴在嚅动。他急忙用脊背撑起那根横梁,慢慢掀开被子才发现,两人是赤条条卧在那里,一个白得如跳浪的泉鱼,一个毛糊糊的黑似烧炭。温如风平常就喜欢脱得光溜溜地睡,说舒坦。今晚倒是舒坦了,却差点连命都丢了。

温如风上半身全然覆在花如屏身上,两只胳膊做着拼死的支撑状。尽管如此,大概是瓦片或別的撞击物还是将他砸晕了过去。支撑状显出一种雕塑感来,让安北斗看着还很是感动。他摇了摇温如风,没有摇醒,就俯下身子,硬把他抱起来放在了地上。这时,他看见花如屏不好意思地一只手努力去捂下体,一只手在颤抖着捂胸部。大概是压迫太重,四肢已不听使唤,终是哪里也捂不住,翻身也翻不得,他就急忙给她盖上了能找到的衣物。

他觉得温如风砸伤的部位血迹已凝固,说明没有伤到主动脉,但需要做人工呼吸。好在他过去当计划生育专干时,有过这方面的急救常识,做起来也得心应手。不过这家伙的嘴比大粪还臭,像是吃了什么好东西消化不畅,加上甘蔗酒和刺鼻的葱蒜味儿,几次让他恶心得想吐。但他还是坚持着连挤压胸脯带接气的,总算把人唤醒过来。

温如风一醒来,先唤了一声:“如屏……”

花如屏也如卧着的泥菩萨一样把他看了看,但已无半点气力再做任何反应。

温如风直到这时,才看了一眼安北斗,又看看几乎衣不遮体的花如屏,就想挣扎着起身。

“先别动。”

安北斗制止了。但他还是在挣扎。当安北斗明白他是想亲自给花如屏穿上衣服时,就说:“你现在不能动,必须静卧等待救援。”说着还给他裹了床被子。

“衣……衣裳……”温如风朝床上指了指。

“我帮她穿,行不?”

温如风直摇头,还是想起身。

“你不能动,有危险。头部是什么情况说不清楚,必须先平躺着。”

温如风又试着动了动,也果然是浑身不听使唤,就无奈地安定下来。

他看了看房梁塌陷的情况,又处理了一下隐患,就说:“都别动,我找人去。”

“北……北斗,帮……帮她穿上!”

温如风在说这话时,明显传递出一种巨大的信任,当然,也是一种无奈。大概是听他要找人来救援,才觉得不得不如此吧。不过,温如风要求他把手电熄了再穿。他就只好把手电关了。他刚摸索着给花如屏穿上一只袖子,就听温如风喊:“手电!”大概是又想让有光亮。他就又把手电打开了。可刚一开,温又喊:“别别……”他就又摁灭了。黑暗中,他给她穿上了另一只袖子。摸索着,又怕胡乱碰着什么,自是穿得有点慢。花如屏个头娇小,可这阵儿却显得特别沉重,穿衣服又不得不抱起身子。那股被一村人说得神乎其神的女人味儿,让他突然也有点呼吸困难了。“开手电!”温如风这一声叫得很急促。吓得他正摸索着在她胸前扣纽扣的手,一下甩到炕沿上,刚好碰上一块碎瓦,疼得直钻心。当他打开手电时,见手背都流血了。温如风百般无奈地:“把……把手电……给我。”他似乎有点受到侮辱一般,说:“不穿了,等待救援吧!”就要朝门外走。温如风叫住了他:“……穿!”态度很坚定。但他到底还是把手电筒递给了温。这货将手电筒照向另一方,只隐隐糊糊给炕上反打出一点似有似无的光线来。他快速给她扣上两颗关键纽扣,勉强束缚住里边的蓬勃。然后他扭过身子,摸索着给她穿裤子。他看见,温如风的眼睛跟死鱼一样,紧紧盯着他的手。实在不是故意,他的手怎么也无法绕开那些不该触碰的地方,因为眼睛只能盯在地面已被打翻的夜壶上。这货真会享受,夜壶就伺候在炕头。不过老夜壶的长嘴,已被摔成两截,像是乌龟的头颈,被生生剁成两段,软蔫在那里再也没了伸缩能力。他终于把她的裤子穿上了。温如风这个鸡贼,还极不信任地中途灭过两次灯,不过每次都超不过一秒钟。那是在关键时刻制造黑暗,也是在不断发出他要不定时进行抽检的警示。他都想狠命踹这货几脚,救他们的命,也是要防你几手的。他再次朝门外走去,说是找救援。温如风喊叫让给他也穿上。他没好气地:“你穿啥,没人愿看你。浑身汗毛长得比穿了毛衣毛裤都厚,也不冷,等着吧!”说完抓过手电筒就走。

花如屏终于喊出声了:“娃……保管室……还有他姥爷……姥姥……”

两口都再次朝起挣扎着。

“都别动,我立马去。你们躺好就有救。”他急忙朝外边跑去。

遮天蔽月的浓烟,渐渐有些消散。只听满村都在哭号、喊叫。派出所的几个喇叭,也在不同的地方刺耳地发着声,还有枪声,这让他很是震惊。远远近近赶来的汽车、拖拉机、摩托车都亮着灯,使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暗夜,发出了斑驳而杂乱的救亡光束。

安北斗从“孤岛”塌陷的程度,在推测全村的灾害。尽管对村子了如指掌,但这阵儿,一切还是难以预料。死人是肯定的。他打小就听村里长者说,猫头鹰只要连住叫几晚上,一般都会叫走一个。尽管他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但这只金色猫头鹰过于反常的表现,还是让他越想越觉得天地间有灵物存在。据说最近一些老人端坐家中,都怕头上掉下瓦片来。就是这只猫头鹰叫来的。他们相互扳指头数来数去,尽量把自己排除在外地朝他爹头上算。还有阴阳先生说一半留一半地神叨:老安立冬前后最好不要朝东南方走、不要上坡、不要搬东西,也不要弯腰扫地。这话早已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娘也听说过。他爹就几乎被禁足在家,连扫帚都不让摸。没想到,裹尸布是从勺把山上扔下来了,他爹倒是安然无恙着。

他打着越来越昏黄的手电,电量已耗得有时要拍几下,才能发点弱光。不过总算赶到村委会道场上了。一些受伤的人,正在朝这里集中。镇卫生院的几个人也赶到了。他急忙找到牛书记,让派一个医生上孤岛抢救温如风两口子,说伤势比较重。牛栏山就安排一个副院长带人去了。他正要朝文化站跑,牛书记说,温如风他丈人、丈母娘,还有儿子,都在办公室安顿下了。他急忙跑进去一看,花存根一条腿肿得水桶粗,一个护士正在处理。花如屏她娘估计是脑震荡,这会儿昏昏沉沉趴在床边说胡话、喊女儿。温顺丰紧抱姥姥大腿哭着要娘。他急忙安慰说,都好着呢,他刚从老鳖滩过来。花如屏她娘听到这话,才软溜下去,像是撑完了最后一点气力。

牛栏山在接待着一批又一批受伤者,自己浑身上下也糊满了血迹。面对哭嚎者,他在一遍遍安慰:“我是镇上书记牛栏山,就叫我老牛好了!镇上干部都在这里,大家不要怕,县上医生也正在朝这边赶。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抢救大家的。都先就地躺下,能包扎的立即包扎!伤轻些的都相互帮帮忙!”

安北斗叫了一个手电筒特别亮的人,让跟他走。牛栏山问去哪里。他说去爆炸点附近看看,那里有几户人家。打手电筒的有点不愿去,害怕再爆炸,这阵儿都传得神乎其神的,说可能还有好多药没炸完呢。有人头上还扣着簸箕、木瓢,顶着锅盖、砧板。安北斗把自己的手电塞给那人,夺过他亮晃晃的手电筒就跑进黑幕中了。

越朝勺把山附近走,地上的石头越大,路也完全没有了。但他听见了老何拿喇叭的喊话声:“还有人没有?我是派出所老何,有人了吱个声!”这让他大胆起来,急忙朝何首魁发声的方向靠。眼看灯光在那里晃动,想走到跟前却很费神。

安北斗首先看见了他表舅的家,已成了瓦渣滩。他喊了半天表舅、表舅娘,瓦渣下毫无声息。他用手电照了一下四周,发现连猪圈里的一头母猪,都砸得模糊一地。他想表舅和表舅娘肯定完了。他们打小爱上勺把山玩,表舅家离山根最近,因此,常常从山上下来,就在表舅家混飽了肚子才回家。表舅娘的陪嫁箱子里,总是藏着好吃的,平常用铜锁锁着,只有他来了才打开。里面不是能拿出冰糖,就是能拿出饼干来,让他吃得一辈子也忘不了人间还有这等美味。表舅娘说:好好念书,将来有你吃不完的好东西!他觉得自己能考上大学,与表舅娘那口陪嫁箱子有极大关系。表舅娘不生,表舅一直想休了重找,但也就是说说,两人还过着。养了一头母猪,倒是生得欢实,一窝有时能下十七八个崽,日子倒不愁。两人年龄越来越大,农村人又不经老,就显出孤独相来,村里人都瞧不起。也只有他一两个月能来一趟。有时忙了,甚至三四个月才看一次。每看一次,表舅和表舅娘都要对一村人说半天:北斗又来看我们了!叫娃嫑买东西,一来就买一河滩!我们老了也不咋,有北斗呢!安北斗突然眼泪欻欻地涌流出来。“表舅!表舅娘——!”他在他们平常睡觉的地方努力推动、掀翻开石头,双手都抠出了血,才终于扒出椽梁下两颗已失去形状的头颅。他长长跪在地上,难以言说心中痛切地大哭起来。

很快,何首魁带人也赶过来了,帮着把两具尸体翻了出来。安北斗又看见了那口已碎成木屑的红漆箱子。箱子里有多半盒水晶饼,还有一些回民坊上的蜜枣、绿豆糕。那是他上次去找温如风,回来给他们带的礼物,到现在还没舍得吃完。听说他们吃时,是要坐在大门口,看着有人路过,才一点点捏进嘴里朝化地抿。安北斗突然觉得今生对二老的情分填得太少,人就撒手而去了。他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和牵挂。听娘说,其实这房表亲很远很远,是他们自己攀上的。但在他的童年,这房表亲却很近很近。连杀了猪,把猪心和猪尾巴也是要留给他的,知道他最爱吃。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对真正牵挂自己,也让自己牵挂的人。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

他跟着何首魁上了勺把山爆炸点。山石崩裂、峭壁倾倒、断崖残峰、险不可攀。一只“虎腿”带那截“胯骨”,完全变成了一摊仍在继续垮塌的乱坟场。推土机和装载机,都被挤压与撕碎在岩石的缝隙中。安北斗借晨光拍下了一组惊险异常的照片。当从石头的乱坟场转向村落时,天已渐渐大亮,真是满目狼藉、惨不忍睹。他都不忍心按下快门,拍下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庄。但他还是咔咔嚓嚓拍个不住,他要记录下这万劫不复的悲惨时刻。并且一边拍,一边泪如雨下,甚至无法再聚焦那变得不可相认的一切。

这时,村头警笛声、救护车声再次集群式鸣叫起来,一下涌来几十辆。是县上救援队到了。

“弄的,才来!”何首魁嘟哝了一声。

78. 年關

其实县上第一批人是凌晨四点多到的,但出行匆忙,也想不到事故的严重程度,加上半夜通知人困难,就只来了几个处理应急事故的值班人员和一辆救护车。直到进入现场,发现事态超乎想象,才直接叫醒了武书记和县长,让他们紧急动员各机关,火速派车来救援。武东风就亲自带着车队赶过来了。

武东风一到现场,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许多,先把当夜值班主任痛批一顿,嫌报告不及时。主任解释说:镇上只说发生了特大爆炸事故,严重程度一时说不清楚。武东风甚至气得喊了一声:“滚!”那主任龟得跟孙子一样,既不敢滚,也不敢吱声地紧随其后,浑身连冻带吓,颤抖得有点撑不住肚圆腰粗臀厚腿短的身子骨。

公安上第一批赶到的,已被何首魁安排着拉起了警戒线。随后县局和邻镇派出所也来了车辆和警员,分散在各个区域,一是防止抢劫偷盗;二是靠近爆炸点搜救伤员。这一夜实在是太黑暗、太混乱了。直到早晨九点多,才基本搞清伤亡情况:炸死五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近百人。救护车、警车和一些民用车,将重伤员一律送往县医院。而部分轻伤员全部摆在了镇政府和卫生院里。

这个结果,比何首魁和牛栏山预想的还好一些。以他们当时的估计,可能会更加严重。好在爆炸发生在凌晨一点,又是大冬天,挖石山、砸石子、淘河沙的人,也都冻得受不住,回家睡了。被砸死者,基本属于房屋倒塌的次生受害者。除了安北斗他表舅和表舅娘绝户外,还有两家靠得近的,一家死了一个人,其余都是重伤号。在公安勘查现场时,又分析一个开装载机的司机肯定是不在了,也不可能找到骨殖,因为连十几吨重的机械,都粉身碎骨了。

当时现场有两台装载机,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工。可其中一台的司机叫吕存贵,突然拉肚子,软塌得想回去躺一会儿再来。结果回家打了一缸子冰糖水,说补补身子,才吹着喝了一口,爆炸声就把他掀翻在地了。一大缸子滚烫的水倒在脸上,用手一抹,竟然抹下一块皮来,但命却保住了。此后,这人就被传得神乎其神,虽没了脸皮,却是命大富贵之人。他甚至从此改行算命,成了“吕神算”“吕半仙”。尤其是“存贵”二字,简直是得到了活龙活现的现实版演义。一时间,他竟声名鹊起,成了许多显赫人物的座上宾。当然,也多有失算的时候。尽管如此,高接远送,以致头等舱出省、进京的机会也不老少。并且身边总簇拥着几个中年妇女。他随手画一个符,或用毛笔写一个福、贵、禄、寿(“禄”和繁体“寿”字还常写错),有时也“难得糊涂”“道法自然”一番,顿时,围观者就眉飞色舞地掌声响起来。墨迹未干,也都以数千数万元不等的价格,被“钱多,人傻,速来”者一抢而空。总之,在天灾人祸包括战争、瘟疫面前,死了就净白死了;活下来的,往往能获得超过人生预期难以想象之倍数的意外收成,这大概就是命运了。

单说那晚还有一个骑自行车,半夜急急慌慌路过北斗村的奔丧者,也被炸飞出几十丈远,大半截都被埋进了河沙里。总体亡者就是六人了。一些人虽保住了命,却锯了胳膊锯了腿。比如温如风的丈人爹花存根,右腿就被连根截断,从此成了瘸子。

那天武东风现场处理完伤员运送和无家可归者的临时安顿,就回到镇上召开了紧急会议。

事件的主角孙铁锤从省城也赶了回来。

洞室松动大爆破的专家组,都悉数到场。

省市两级公安与有关方面负责人,在查看完现场后,汇聚一处,研判事故原因。

县公安局局长已暗中发布命令,严密监视爆破组所有专家和孙铁锤等相关人员,不许走出政府大院一步。

北斗镇从来还没见过这么严肃的阵仗,光警车就停了几十辆。荷枪实弹的警察和防爆人员头戴钢盔,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更有远远近近迅速聚集起来的人群,又在警戒线外,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圈。

连安北斗这一级干部,都只能在廊下伺候,不得靠近会议室半步。

会议由武东风主持,首先听取爆破专家组的汇报。

那位踌躇满志的首席设计专家,一夜之间,几乎须发全白。说话也再没有了当初爱用的“这是科学”“那是很高级的爆破技术,不是你们打眼放炮”之类的鄙夷辞令。他在反复陈述当初的设计思路、爆破结果。但有三点十分关键:一是任何此类技术爆破,都不排除有个别洞室没有引爆的危险;二是他们反复交代过施工方,务必给山体灌足水,让可能未引爆的炸药失效后再行施工;三是决不能在顶端乱采乱挖,必须从外立面进行渐进式作业,以防意外事故发生。

按照设计专家的说法,责任就完全在施工方了。还没等他说完,孙铁锤就抢过了话筒:“陈大才,你放屁!”直到这时,好多人才知道总工叫陈大才。这一声“放屁”,几乎被扩音器放大得震耳欲聋。“要是没炸完,你们能激动得又是拥抱,又是自家鼓掌喝彩的?要是没炸完,我花那么多钱在县上搞庆功宴,你们能喝得疯疯癫癫,自个儿碰杯说这回是创造了他娘的啥子奇迹?你那天‘令狐冲(一种酒的喝法:拎壶冲)’了一斤多,是不是事实?还有人给你扎大拇指,说你凭这个项目就能稳拿啥子‘偷公(突出贡献)专家’,有这话没有?你说让给山上灌水,我们灌了;你说让从外立面开采,我们也采了;出了事,你们精沟子坐泥浆——一出溜八丈远。世上哪有这等便宜好事,让你们光屁股上金山——含了、背了、抱了、搂了,还连沟渠子也夹上几疙瘩走,走不成!六条鬼魂要你们拿命来!”

大家听着孙铁锤这一番回击也确实狠。

只见那位头发似乎还在继续变白的陈工,连手中的笔都有些握不住,又颤颤巍巍地说了几句话:“孙总说的部分是事实。我们,不,是我个人,的确高估了爆破结果。鼓掌、拥抱、祝贺、碰杯……都缺乏科学精神、严谨态度……可能给施工方造成了错觉。但我需要最后補充的是,我们要求的灌水量和间歇时间……你们都没做到。”

“放你的猪屁!”孙铁锤又吼叫起来。

武东风说:“让陈工把话讲完。”

陈大才才接着说:“你们……怎么能……把十几吨重的装载机开上顶端作业,这是大忌……”

孙铁锤再次抢过话筒,又李逵骂阵般地口水四溅起来:“陈大才,你这是放驴屁,放毒蛇屁,红口白牙、疯狗乱咬!我给你钱是让你来杀人放火的?没这个金刚钻,为啥要揽这个瓷器活?像你们这号没本事的害人精,就该枪毙,该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你再乱说,小心老子掌你的嘴!”

武东风拍了桌子,严厉制止了孙铁锤的狂躁乱骂,并且让陈工继续把话讲完。

陈工此时已说不出话来了。爆破组另外两个专家就分别陈述了他们认为的基本事实,并且还出具了相关图纸、文件和会议纪要。

有一个调查专家提到了实施洞室松动大爆破的必要性问题。陈大才说,当时考虑到这是一个很大的坡积体,第一次爆破采挖又造成滑坡壅塞,要获得深层优质石材,就必须揭开厚厚的油砂石层,再逐步揭层爆破。鉴于村庄离得太近,油砂石也大可利用,实施洞室松动爆破就是最划算的考量。孙铁锤又是一顿乱骂,说第一次村里自己放炮,连狗都没砸死一条,你们却整出六条人命来,还有脸胡说八道。这简直是猫头鹰吞耗子肉——满嘴吐粪球!更比喻他们是大粪坑里的臭蛆虫——没一个能哈出一口香气来!

武东风实在听不下去了,把一缸子水都推翻在地,让他闭嘴。大概是有点惺惺相惜吧,看着总工凹陷下去的眼眶和颤抖得咋都打不着的打火机说:“陈工,你再说说吧!”直到今天武东风才知道,陈大才还是他的校友。不过在学校似乎从来没谋过面,自己算是他的学弟而已。可从头发上看,说他七十岁也不为过了。

陈工慢慢站起来,眼里旋着泪光说:“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死伤这么多人,作为设计师、工程总指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自以为设计万无一失、起爆过程完美无缺,从而放弃了对后续施工的监管责任。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缺乏对科学与自然的双重敬畏,我是有罪的!”

偌大的会议室,此时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响声。

陈工继续哽咽着说:“面对这么多无辜死伤群众,用什么样的法律制裁,我都欣然接受。我现在唯一想说的就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在说第三个“对不起”时,身子已软瘫下去。

随后,在场的有关公安人员,也紧急开了碰头会,决定将陈大才与另外三个重要工程技术人员依法拘留。在讨论到孙铁锤的问题时,有人还有不同看法,说他也是受害者,财产损失极其严重,且家里也被砸得一片狼藉。关键是把他关了,经济上的巨大亏损谁来兜底?

何首魁突然拍案而起:“他能逃了?他要逃了,我这身皮就不披了。”说完,把大盖帽都撇了。手枪也卸下来扔在了桌上。

又经过了近一小时的讨论、请示,孙铁锤也被依法拘押了。

在拉着这干人犯走出镇政府大门时,孙铁锤很是不屑的样子,高昂着头颅,眼睛鼓得比鹰眼更圆、更凶残,全然一副受尽委屈、惨遭迫害、王者必将归来状。

总工陈大才却突然面朝数千群众跪了下来,并且深深把头叩在地上,久久不起,最后是干警硬拉起来的。这时,所有人都发现,那个曾经一头乌发的爆破专家,刚刚进入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已是满头飞雪——犹如一蓬剪不断理还乱的蚕丝,无序堆放在充满了内疚、愧悔、卑微的脱水而失神的蔫脑袋上。有人手里捏着石头、泥坨、粪蛋甚至铁匠铺的下脚料,意欲砸向这颗该遭天杀的头颅。但终于有人没扔出来。扔出来的,也失去了原初那股恼怒异常的力量。

一下铐走五人,对地方上的确震慑不小。加上该安埋的安埋了;该上县治疗的都送去治疗了;能修缮的房屋,及时安顿修缮;无家可归者,也都安排到镇机关暂时过渡;县上和市上拨了救灾专款;工程设计单位也将“吃进去的全吐了出来”;总之,一场飞来横祸,在年关之前,算是扫了尾声。

武东风这次在镇上住了七天,开了无数个会;跑了无数趟人家;做了无数种工作;当然,也在那片竹林下,听了无数次“萧萧竹”的“疾苦声”。他甚至与牛栏山在竹林旁站着谈了一个多小时的话,冻得牛栏山都有些夹不住尿了,他还在说,还在安排,就怕年关出事。

武东风走后,牛栏山尽管十分疲劳,但他又开了无数个会;跑了无数趟人家;做了无数种工作。除了深感责任重大,十个指头弹钢琴,都觉得指头不够用外,同时也觉得武东风的作风令他感动,因此,他也就有意无意地模仿起武书记的做派来。武书记爱竹子,他也给办公室挂了幅松竹图,不过竹干画得有些像香肠,竹叶画得像豌豆角,而松树完全画成了麻袋片披着龙须草。武东风在极寒冷的夜晚,把他叫到竹林旁谈话,他觉得很有感觉,也就如法炮制,把只穿了一条单线裤已卧在床上的安北斗叫起来,站着说了七八上十件事。冻得安北斗双腿哗哗乱颤、清鼻涕长流。

交代来交代去,其实重点就是要把温如风一家安顿好。

这样的年关,村上没一个小孩儿放炮,也没一家张灯结彩的。似乎都顾及着邻居的感受。没有死人的,也有锯了胳膊截了腿的,谁欢乐起来,都招骂。

不过有一件事在腊月二十九那天黄昏悄悄传开了:

孙董回来啦!

据说车一进村,孙铁锤就把脑袋伸出车外骂将起来:老子是给他们脸,还以为真坐大牢了,这不回来过年了!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除夕夜,那个架罗盘推算出“炸了老虎大胯绝对大吉大利”的金爷,吊死在了自家后院的一棵歪脖树上。上吊的绳,是用孙铁锤亲自披在他身上的两床缎子被面搓成的。脚下飘散着那五千块鲜花花没乱号的票子。

79. 尽人事听天命

安北斗在这盘大棋上,充其量就是一颗拼命攻过河的卒子。所有指挥重心与决策环节,都与他无关。但这颗卒子始终在前行。

那嘭的一声巨响,好多年过去都音犹在耳。有时半夜他都会被那声掀翻天地的响声震惊得嗵地坐起来。那晚在不明真相时,他甚至想到會不会是一颗小行星撞了地球……总之,开头瞬间是怎么都没有与洞室松动大爆破联系起来。血淋淋的现场,太像是经历了一场比战争更残酷的洗礼。战争可能还有所准备,而大爆炸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迫降,生命显得如此脆弱无助、吊诡无常。六个亡者,除一人炸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外,其余五人他都参与了扒、挖、拽、抬。死难者的最后惨相,甚至让他对生命都失去了信心。而一部分伤者,他也参与了抢救运送。在肩扛背驮、血水搂抱中,他只感到阵阵反胃,终至呕吐得五脏俱裂。如果这声爆炸发生在当晚十二点前,有可能死伤更多。若在白天,就是一村人的人间地狱。是寒冬、是黑夜、是那些房屋,让一门心思都扑在砸石子、淘河沙的人群,避免了灭门之灾。

他先后三次送伤员上县,其中就有温如风一家五口。花存根属重伤员,自是在第一批运送之列。而温如风和花如屏看上去似无大碍,是可以先放在镇上观察的。但温如风坚持要上县,说他脑壳里一直嗡嗡乱响,像是谁在里面扔炸弹、放铳子。还说花如屏的脑壳也震坏了,看他时眼睛发直。并坚持儿子和丈母娘也得一起去,嫌花存根没人伺候,娃留下也没人管。最关键的一项要求是,他一家必须得安北斗亲自护送,怕到县上安排不妥帖。

安北斗刚把一个血糊淋荡的伤者背到村委会,牛栏山就吩咐他立即送人上县。他一看是温如风,一家五口都已挤在一辆救护车上,他就有点不高兴。这么多人需要抢救,你一家挤上去算咋回事。温如风见了他,就跟演戏一样,狠命掐了花如屏一爪子,像是发了羊角风,甚至有点口吐白沫、双眼斜起来。牛栏山把他推了一把说:快去吧,特事特办!尽管不情愿,但他还是去了。车上毕竟还有腿已肿得比水桶还粗的花存根。并且还有一个脑袋真有问题的重伤号。

这一路温如风都在装,他也懒得理,直到进城安排妥当,他才又返回村上,继续救人。

当时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孙铁锤被戴着手铐弄走了。尽管一副驴死不塌架子的神情,但毕竟是铐走了。他对这一举措深感满意。那天召开重要会议时,他一直在廊下伺候,不时听到里面的争吵甚至谩骂声。而骂得最凶的是孙铁锤。几乎把那几个搞爆破的“乌龟王八蛋专家”骂得狗血喷头、全无招架之功。那是县委书记武东风亲自主持,省、市、县、镇、村五级干部参加,涉及三十几个部门的重要会议呀!后来他听见何首魁拍了桌子,说如果不“笼”了孙铁锤,他就把那身“警察皮”剥了。这让安北斗很是有些震惊:不都传说老何是孙铁锤的保护伞吗?唱的哪一出啊?

孙铁锤的确是在人多众广的眼皮底下带走的,虽然自我感觉像是那部有名的电影《戴手铐的旅客》的主角——双手举起,向千人道别时,甚至“送战友,踏征程”的旋律都在长空有点要回响了。但安北斗发现,这家伙其实脚底下已经慌乱,在上警车的一刹那,差点栽了个狗吃屎。而与爆破总指挥在铁窗后并排落座时,所有人都看见,他把陈大才狠狠踹了一脚、啐了一口。而陈工唾面未擦,仍在向窗外打躬作揖,充满了生命的卑微、悸动与不安。

好多老百姓的情绪几乎是一边倒:

“炮又不是孙董放的,凭啥抓人家?”

“孙总是在为我们挣钱背亏!”

“孙总这一弄走,石子还砸不?钱还挣不?”

“打的白条找谁要去?”

……

有人甚至要上“万民折”,联名救孙总呢。

但所有人对“烂砖(专)家”,都是异口同声地喊叫该上刀山、下火海、扔油锅、滚钉板、使炮烙、上解锯,总之千刀万剐了也不解恨。与陈工一同来的几个年轻助手,在灰溜溜离开时,要不是警察保护,恐怕都难以全身而退。其中一人的电脑,被人抢下来摔成了八瓣。一个戴着墨镜顺墙根溜的,被人用一锨锅底灰搅拌的稀牛粪,把整个脸面都糊成了炖罐底。

镇上稍一平复下来,牛栏山就让安北斗尽快上县,因为温如风在县医院住着,这是目前最不稳定的因素。他要安北斗务必盯紧盯牢盯死。三个“盯”字,牛栏山说得斩钉截铁。安北斗说,孙铁锤都关了,他告谁去?牛栏山说武书记让安顿好死难家属,咱们把主要精力还得朝他身上放。就他爱乱告。

安北斗就又上县了。

县医院躺了几十个北斗村人。镇长和其他好几个干部都在这里协调解决有关事宜。而他的任务,主要是看守老温。

温如风一家开始是被安排在十二人一间的大病房里,他嫌吵,说自己和老婆、丈人爹都是重病号,丈母娘和儿子脑壳有没有问题,也得详细检查。因此闹着非住小房不可。他不想跟花存根在一起。这个丈人,他已讨厌得有时都想撸他几耳刮子,死埋怨家里日子砸锅倒灶,都是女婿爱告状惹的祸。他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难道让孙铁锤把人当孙子欺负你就受活了?这下好,一条腿让彻底弄废了。他都想诌几句,看丈人痛得浑身直突突,冷汗冒得如上了蒸锅,才忍了。

经过反复协调,安北斗还去找了上次因温如风挨黑打,住院时混熟的陈院长,才把他们一家安排住在了四人间里。温如风虽感到别扭,但也总比十二人挤着强。一应检查费、药费都不用操心;吃的也有人朝病房端;要不是说什么X光和脑CT检查伤人,他都想一天让推去做一回。经过反复检查会诊,医院给出的结论是:一家五口都是脑震荡,有轻有重。但无论重度还是中度、轻度,休息几周就可以了,甚至不用服药。可温如风死坚持说自己脑壳不仅震乱黄了,而且还挨了砸,头痛、头晕、憋气、胸闷、恶心、呕吐(但吐不出来)……总之,是非用药不可。医院也开了药,安北斗发现,这货都偷着藏进布口袋里扎起来了。他就故意端着水,偏让他吞下去,温如风硬吞了几次,才骂他说:“你是孙铁锤一伙的吧?替他省钱?”他说:“孙铁锤都关进去了,这是县财政和机关单位捐的款。”温如风才再没要药了。而花存根的那条腿,到底没保住,最后是从根部锯了。花如屏和她娘哭了几天几夜。花存根只是叹气,再没说一句话。存根,存根,腿即是根,根终是没存住啊!

有一天,花存根突然问安北斗:“我这账找谁算去?”

安北斗说:“灾难事故,人都抓了,政府也会适当做些赔偿的。”

花存根突然暴怒起来:“赔他妈的瘪,这辈子谁能赔了我这条腿!”

眼看年关将近,凡能回家的,基本都回去了,温如风一家偏是不走,坚持要在医院过年。安北斗打电话请示牛书记,牛栏山也没办法,让他还是紧盯着,怕趁年关到县委政府闹事。他说,我总不能陪他一家在这儿过大年吧?我还有爹娘呢。牛栏山就给他说好话:“北斗啊,今年镇上没一个好过的,都得包户到人哪!我也包了十几户着哩。成百家砸烂的房皮还没修完;靠近勺把山的无房户,也不能总在镇机关常住吧?省上给协调了一些军用帐篷,也都是权宜之计。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温如风是特殊情况,在这样的大灾面前,他是不可能没有动作的。武书记反复强调: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我派人把你先换回来,看看爹娘,把房皮拾掇一下,再给先人上个坟,然后立马上县。一是劝返;二是跟踪;三是必要时采取果断措施,制止一切可能发生的危机事件。你看呢?!”书记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说啥?他也的确需要回去一趟,听说他爹自大爆炸后,硝酸铵味儿闻得更是扯不上气来。那味儿竟然一成半月不散。他在医院弄了些药想带回去。家里房子也多处受损,但镇上还顾不了“微创户”。加上自己上县时也没带换洗衣服,一出汗,闻着浑身都是一股馊味。因此,镇上派的人一到,他就回去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黄昏,安北斗正在自家房皮上插瓦,就见村里动静很大地拥起一堆人来,是围着一辆小车的。很快满村人都知道,孙铁锤回来了。许多人几乎激动得有点奔走相告:

“孙总回来了!”

“挣钱又有指望了!”

安北斗只感到脊骨阵阵发凉。孙铁锤怎么能回来?是临时放回来过年,还是彻底没事了?他连烂瓦都没换完,就急吼吼跑到派出所,想从何所长那里探听点消息。因为这直接牵扯到自己如何跟温如风做工作的问题。温如风在知道孙铁锤被铐走后,很是激动地说过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狗日这次该吃花生米(子弹)了吧?!”没想到这么快人就回来了,而且还很是高调,进门就让放炮,说是要炸炸晦气。

安北斗进派出所院子时,只见羊蛋从里面出来,好像还喝过酒,脸红红的。他最见不得何首魁跟这伙地痞流氓鬼混。羊蛋还给他打招呼,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只听何首魁在训人:“还审辣子呢审,放了,把几个货全放了。让回去过年去!”“他们趁大爆炸混乱,把别人家的沙石偷了好几拖拉机卖了,你不说趁火打劫者要严办吗?”这是副所长的声音。“老虎都跑了,逮住幾个耗子耍来耍去的,算个啥本事。让人家拿沟子笑派出所呢。放了!”何首魁是命令的口吻。“何所?!”“出事我何首魁负责,放人!”副所长就出来了。

安北斗进去想问个究竟,何首魁对他也没好气:“我就是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烂派出所所长,我能知道人家为啥把孙铁锤放了?有本事问县上市上省上去!我回家过年哪!妈的,还没在家过过一个团圆年呢!”说完,他几把将一沓审讯笔录撕得粉碎,扔到痰盂里去了。

何所比他年龄大,平常又不苟言笑,跟他也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就不好再深问,算是讨了个没趣。

回到镇上,他又问牛书记。牛栏山也不知咋回事,但知道孙铁锤的确是出来了。他就给牛栏山撂挑子说:“不是我不去做温如风的工作,这一搞,只怕是谁也把他无可奈何了!”

牛栏山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北斗啊!尽人事,听天命吧!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你还是去吧,并且得赶紧!真捂不住了,谁也没办法。”

牛书记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就提前跟爹娘吃了团年饭,准备连夜上县。走时娘又骂他:“不知哪一辈子欠下温存罐的,还得陪人家团年去!比咱家先人还先人!”他爹啥话都没说,齁得也说不出来,只是硬要他娘把炖罐里炖的腊肠和猪蹄子给儿子包上。他娘不给,说去了都便宜温存罐了,他爹还是硬让拿上了。

安北斗在离开村子时,见许多人都提着礼当在朝孙铁锤家跑,有些还是家里有人受了重伤的。

天上已纷纷扬扬飘落一天雪花了。他给几关祖坟都点燃了灯。还绕到表舅和表舅娘的新坟上,也磕了头、烧了纸。大地此时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哪!炸得天崩地裂的勺把山,也在毛茸茸的白色盖毯中,掩藏住了百般丑陋,万般伤残,甚至有了比昔日雪景更加美丽的错落有致感。一望无际的群山,总是会在不同的季节,馈赠给大地不同的风景。但这个年关的房檐、树枝和残垣断壁上,的确挂满了比平常更多的泪一样的冰凌。

这时,他听见那只猫头鹰又叫了几声,叫得天上的星月都充满了悲凉感。

80. 引力波

无论年三十,还是正月初一、初二、初三这些重要日子,安北斗都紧盯着温如风一家,什么事也没发生。因大爆炸受伤的还有几十位没出院,或者拒不出院。无论县上、镇上都有要求,让这些群众必须过好年。三十夜特别加了板栗炖鸡、豆酱扣肉这些硬菜。初一早上供了肉馅饺子,一些饺子里还包了硬币,并且让家家都必须吃出一个来,以示吉利。总之,是努力希望在年节保持稳定。

安北斗始终对这个县城没有好感。老婆孩子都是从这儿离开的。前丈母娘和丈人爸还都住在这里。说不定杨艳梅年关还回来与他们团圆了呢。有那么一阵,他甚至想去她家附近看看,看能不能顺便瞅上一眼女儿。虽然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心里那股伤痛,仍随时都有被撕出血来的结痂。

县城人没有不知道北斗镇爆炸事件的。他们也都付出了极大的关注和热情,机关很多人捐了款,哪怕十块、二十块,也是一份心意。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年关的狂欢。任何与己无关的灾难,都只能调动起旁观者霎时的同情,而丝毫影响不了他们总体性追求快乐的生命趋向,甚或还有一种乱石终没砸到自己脑瓜上的暗自庆幸。从年三十夜到初一早晨,整个县城的鞭炮声燃放得一刻也没停歇,其中不乏在“瓮底”爆裂得十分震惊的“雷子炮”与“火箭弹”。炸得温如风用棉球把两只耳朵塞满,甚至用被子把头蒙住,仍抱怨里面响得像是谁拿大头靴子把脑壳整整踹了一夜。花存根也把脑袋塞在枕头下,让老婆促着翻了无数次身,尽量让两只耳朵都不留出缝隙来,但仍是嘟哝:县城人是沟子夹了红火钳——不折腾会死啊!儿子温顺丰倒是兴奋得老要跑出去看,花如屏不停地朝回撵。

安北斗与其他镇上陪护人员,都是用钢丝床,临时住在过道里。但见有“风吹草动”,就随时准备启动“应急程序”。可他们从年三十直操心到正月初八,都毫无动静。因为初八这天机关上班,照说温如风该有所动作了。但直到元宵节,他还是那样躺着,门都懒得出,直说脑壳里嗡嗡乱响,这阵儿又像钢磨和压面机声在里面乱哐啷。

安北斗有些着急。这货一直躺在这儿咋办?他去找陈院长帮忙。其实陈院长也下过多次逐客令了,病房虽然年关不是很紧张,可小伤大养,甚至无伤特养,还是令医院十分讨厌的,把所有人拴着都没放成年假。因为武书记有指示:不要把这批伤者当普通病人看待,这里边牵扯着稳定大局的问题。陈院长个子矮,却是个热情高、爱跟病人开玩笑的人,加上跟温如风混得太熟,就说:“老温,还不准备回去?住这儿有啥好处?你又不是领导,头痛脑热地住一次院,还能收些驴鞭、烟酒、红包啥的。人家有人一年故意来住一两次院,收的能管好几年。你住这儿,把家里活路耽误完,搞不好还染一身病。甲肝、乙肝、丙肝,肺结核、梅毒、流感,还有艾滋病,染上就跟媳妇睡不成了,知道不?这漂亮的媳妇,让别人引走了,你只能白瞅两眼半。”温如风刺啦一笑。“你还笑呢,不赶紧把媳妇往回领,我们医院都有几个单身汉想给你撬了,晓得不?”说得花如屏把脸都羞成了红石榴色,埋怨说:“领导说怪话,没得玩笑开了,笑话我。”陈院长说:“真的,我们好几个医生都说赶紧让老温走,把媳妇留下就行了。不走,让中医来给他屁股上扎火针,睡得久了,屁股上容易长疖子。一扎,脑壳里边就不嗡嗡响了。”温如风不待见谁,都不能不待见陈院长。因为几年前他挨黑打,陈院长是暗中向着他,帮了忙的,人得知好歹。可任谁怎么说,他就是不起身。急得安北斗给两嘴角的水泡一遍遍涂药膏,都堆成了紫桑葚,温如风还是像懒蛇被谁打死一般,直溜溜躺在那儿不动弹。

安北斗就急得把花如屏叫到楼道做工作。

自打光溜溜抢救出花如屏后,她见他就老是不敢抬眼。他见了她,也似乎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他对花如屏的确是充满了好感。且不说美貌、健康、生命汁水饱足、浑身皮肤肌肉紧致而富于弹性(这都是那晚触摸时最深切的感知),单就她对温如风的忠诚和对这个家庭的勤劳奉献,就足以使一村的男人活活羡慕死。他更是难以例外。

“嫂子,你们就准备这样常住下去吗?”

花如屏眼睛看着地下,用一只脚不停地来回踢着地面说:“我也没办法,你知道,那就是个牛犟瘟。”

“孙铁锤腊月二十九就放出来了。他住到这里,算咋回事?”

这话明显带有挑逗性。他在孙铁锤回来后,开始还生怕温如风知道了年都过不去,一直想捂着。可医院住着北斗村那么多人,私下也在串通,年三十晚上就都知道了。他见温如风知道这事后,连板栗炖鸡和扣碗肉都没吃下,就给耳朵塞满棉球睡下了。他老以为会爆发,可直到正月十六过去,这货依然安如磐石。这阵儿倒是他在着急上火了。

“嫂子,你爹把一条腿都没了,他心里咋想的?”

“没胳膊没腿的好几个,我爹也在等人家看咋办呢。”

“可他最厉害呀,齐大腿根截了。”

“还有把命都丢了的,总会有人承头。”

这时,温如风拉开房门,探头探脑地朝这边乱瞅了。花如屏但凡出去一会儿,他都是要出来观察动静的。安北斗怕他起嫌疑,急忙装作与花如屏偶遇的样子,大声说:“嫂子你咋也出来了?需要啥,我办去么!”花如屏倒是配合得好:“不,不要啥,我上茅厕呢。”

安北斗现在完全知道温如风的心思了:这么大的事,总不能让我温如风一人扛着吧!过去为半棵树、为挨黑打、为种甘蔗、为孤岛孤坟……都是自家的事,不扛不行。现在可是一村人的事,你等我,我靠你,那就都等着靠着吧!

花存根也是这意思,还说得跟唱戏似的:

枪打出头鸟,

万事溜着叫。

椽头先烂掉,

承头必挨刀。

丈母娘和花如屏也都不愿意让花存根和温如风朝人前刺。

这时,被抓进去的总工陈大才,被判了七年刑。这与北斗村人的邪乎传说,距离尚远。都说丢了六条命,注定有人是要“敲头的”。敲谁的头?敲几颗?说法不一。孙铁锤自是在被“敲”之列,毛乎乎的,又太熟悉,眼睛圆鼓睖睁得像那只金色猫头鹰,敲了注定吓人。可孙铁锤回来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一脸无辜的表情。也对,人家孙总高接远送地把“砖家”请来炸石头又不是炸村子炸人的,自然该敲“砖家”的头了。那个叫陈大才的头,一夜之间须发全白,想这颗头怕是要“砰”的一下敲成葫芦瓢了,可才判七年,终是太不给劲。

那天在县城公开审理时,安北斗作为北斗镇代表,与孙铁锤等人是去現场旁听了的。当事人陈大才当庭表示服从判决,并一再恳请法庭和旁听公众,接受自己的悔罪与道歉。他说,如果这七年能给那么多苦难家庭带来些许告慰,他的灵魂方能得到一丝安妥。还说他也是从农村苦苦奋斗出来的孩子,知道父母不易,懂得农民日子太难。炸石头,铺铁轨,都是为了改变穷困面貌,没想到被他的重大技术疏漏,不,是严重犯罪,造成了如此难以挽回的恶果。在这难熬的几十个日日夜夜,他时时都想一死了之。他妻子和单位从省城请来的最大律师(说把死刑犯都从死亡线上拖回来好几个),一再用法律依据旁征博引、慷慨陈词,说他的技术失误、过失犯罪,以及悔罪表现,应该判到三年以下,甚至可以缓刑。但陈工一再表示罪不可恕、灵魂难安,服从判决,绝不上诉。并感谢法庭宽大、北斗村百姓开恩!尤其祈求那些死灵魂,假如有来日,他定当坟前叩首、永世谢罪!安北斗甚至当庭落下泪来。但孙铁锤始终在大喊大闹:“死了六个还不能换他一颗狗头?!”最后是被法警硬架出去了。

几个先后被抓的工程技术人员,也分别判了三年、两年和监外执行。据说上上下下批项目、参与工程和搞技术论证的还处理了一批人。连牛栏山也给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何首魁因对重大爆破监管不力,不仅受了政纪处分,而且工资还降一级。就孙铁锤天不管地不收的,把村支书倒是抹了,他还说早都不想干了。并直骂法院,都是吃包子的,不杀一个能平了民愤?

人该处理的似乎都处理了,剩下就是赔偿了。都在那儿等着这个最后的结果。

安北斗又回了一趟北斗镇。他看牛栏山受了处分也气不顺。都知道老牛是有想法的人,明年县上换届,很多人都把他在副县长人选里边排着,因为已经当过一乡一镇的一把手了。即使当不了副县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或调到财政、人事、城建、交通这些要害部门,还是很有希望的。这样,他与老婆孩子团聚的愿望也就圆满实现了。这下好,按规定受了如此处分,一年内不得提拔重用。挪窝也只会朝“偏张子”上挪。而换届恰在这个时期内举行,就意味着他的仕途至少要“黄庄(打牌不开和)”四年。四年过去,黄花菜就凉完了。气得他直敲桌子说:“我都背了黑锅,你在医院伺候个温如风还嫌咋了?”

安北斗说:“牛书记,我没说我不愿意伺候温如风。我是觉得……孙铁锤……怎么就这么轻松地溜脱了呢?”

“人家有人嘛!炮不是人家放的;项目不是人家批的;最后在山顶上开装载机的人,据说也是想多挣钱,自己跑上去的,炸得骨头渣子都没了,死无对证,你找鬼去?加上人家还是铁路建设的‘支前模范’‘援建标兵’;抹了他的村支书,还骂我牛栏山是牛烂干、牛栏圈、牛烂肝呢,我能把人家咋?”

这天晚上牛栏山喝了不少酒,醉后,都十一点半了,突然通知全体开会学习。把给他的处分在会上反复念了七八遍,连文号带标点、年月日、公章都一字不落。还让都要写出学习心得,连夜给他交上来。最后是安北斗硬把他背回房里去的。为这事,镇北漠还对他有了意见,嫌不该趁他上厕所时把书记背走了,平常这都是他“分内”的事,像是抢了他的什么头彩。其实牛栏山吐了安北斗一脊背带后颈窝。他感觉人是安顿好了,准备离开呢,牛栏山偏又挣扎起来,一把将挂在墙上的“萧萧竹”撕下来揉了:“谁听我的疾苦声?啊,谁听?”

第二天,安北斗又去了一趟草老师家。这已是他的习惯,每遇大事,总想去听听意见。当然,也是想跟草老师喝场酒。他觉得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草老师总归是有个态度的。谁知草老师只咕叨了一句苏东坡的诗:“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然后就只顾抿酒不说话了。倒是师娘一反常态地夸奖起来:“你草老师还是看得远,当初盖新房,我说朝村中间盖,他偏要守着鬼都不来的老庄子,这回免了一难,连颗石头渣子都没飞上来。再是都砸石子、淘河沙、忙入股,他死都不肯,说够吃够喝就行了,扎到人堆里胡忙活些啥?人家分红,我眼皮子浅,犯了红眼病,又嘟哝他,让麻利找孙铁锤,应个卯就静等分钱了。谁知你草老师还是那副蔫不出溜的样子,直摇头说:嫑眼红别人发财,你是缺了吃的还是缺了穿的?我还老怨他把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呢。没想到这一炸,把那么多人的命都要了,别说钱财,你说这一村人都咋过啊?”

“弄菜弄菜去!给弄个小炒,洋芋丝不敢炒瓤了噢,没嚼头。花生米也滚嫩些,别吃油太多,炸得没了花生味儿。”

师娘说:“还用你叮咛,越老越啰唆。”就炒菜去了。

他问道:“草老师,你对咱村这一连串事都咋看?”

“什么事?”

他觉得草老师是明知故问,就说:“还什么事,把好好的山,炸成这么个德行,看上去就像是叫花子穿了一件烂棉袄;把好好一湾河滩地,也拾翻成那样,就像挖了十八层地狱;这下好,把人还炸死炸伤这么多,孙铁锤却安然无恙,气焰还更加嚣张,你觉得正常吗?”

“咋不正常?沧海桑田这词怎么讲?世事就是这样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变化着,我们才经历了几次?山成了‘烂棉袄’,还会长满青藤绿树、苔藓野草;河滩翻成十八层地狱,也会再成肥沃沙田,种满花生、土豆,牵满豆角、瓜蔓;至于炸死人,那也是生生死死、自然交替,不过是方式各异,有些好接受,有些令人惊恐万状,难以面对而已;这不也都在面对,都在变得正常起来了吗?石头又开始砸了,河沙又开始淘了,公雞仍在打鸣,母鸡仍在生蛋,炊烟仍在袅袅,叫驴仍在嗯昂,一切都在恢复正常,你担心啥?”

安北斗有些生气,草老师怎么也变得如此麻木不仁了?他甚至突然想到了孔乙己、阿Q、祥林嫂、魏连殳……都是他教的,都是他痛惜的人哪!一村人都把他当公道人、正义人、明白人看待,怎么连他也半点是非观念都没有了?读《老子》、读《庄子》、读《易经》,读《录鬼簿》《缀百裘》,也不至于把自己读成这样啊?

“草老师,你今天没喝高吧?”

“啥意思?我清醒得很。从来都没有比今天更清醒过。都笑贫不笑娼、笑贫不笑贪、笑贫不笑坑蒙拐骗了,我草泽明能奈谁何?一个人如果变得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离犯罪就不远了;一个人小钱看不上,日夜老想咥大活,甚至不惜要谋财害命了,这种病谁有啥方子可治?欲望的洪流跟发大水、走山蛟、垮石岩、大爆炸是一样的,阻挡不了的。就像你爱看天空,你能不让太阳燃烧、地球转动、月亮盈亏、水星干枯、土星结冰?阻挡不了的事,硬去阻挡,那就叫逆势而动、水火难容。记住,万事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你要相信天道即人道,诡道也是大道……”

安北斗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差点没把“你别再说鬼话了”这几个字喊出来,他毕竟是自己的老师。没想到,山村最灵醒的人,如今已成这样的食古不化者。最可悲的还是他的麻木不仁。

安北斗只觉得阵阵悲哀。

这时师娘端上了炒土豆丝和炸得檀香木一般色味俱佳的花生米,但他已无心留恋,准备起身走了。师娘问他咋了,他说有事。

草泽明也没阻拦:“我知道你们上了大学,都讲究科学,非常反对因果报应这些词。其实我也不信。但从世道和人道的总体性上看,这个可能是存在的。不存在,我们也应该忽悠它存在着,要不然,就没世道、没人道了。据说西方很多人也不相信上帝,甚至说上帝死了,可他们还是把上帝留在心上,这跟我们要把阴阳鬼神和因果报应留在世上一样,天道可能恰恰是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构成的。这不科学,但管用!”

安北斗越来越听不下去了。师娘就打圆场说:“别听他神神道道的,好多事也常算错。大前年说养一窝猪娃肯定卖钱,结果猪娃跌到两块半一斤;去年我看肉价贵,说赶紧再养一窝,不定能卖上大价,结果他直摇头,说逢高必低、逢贵必贱、物极必反,却在哪里捣鼓来一窝兔子。结果今年猪娃涨到三十块钱一斤,兔子跌到送都送不出去,还到处打洞害人。这就是他的盛极必衰、因果报应。”

“闭嘴!”草老师好像很是生气了。

安北斗也已远离了孤零零的草家庄。

整个北斗村的状况,让他想到天文学上很热门的一个学说,叫引力波。当然那太专业,他毕竟是一个业余天文爱好者。他只能简单理解到,一个大质量天体产生的引力,会影响到一定范围内的小天体。人从婴儿起就在与地球的引力进行搏斗,孩子拼命想站起来,引力拼命把他拉趴下。直到老了,又会回到婴儿状态,彻底被引力拉翻在地,一命呜呼。因为地球引力永远大过人的抗力。再紧致的脸面都会拉得蔫皮吊耷的像一个老苦瓜。因而物体越大、越致密、速度越高,越容易产生强大的引力波。那谁是北斗村的引力波呢?过去他觉得是草泽明。因为村里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人都称他老师,还把他看得跟诸葛亮一样是智慧的化身。连孙铁锤要成立公司,开始没人应卯时,也是去找过他要给干股的,为的就是这个“引力”。当我们在大地上奔跑时,物质扰动了时空,就会产生引力波信号,不过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而已。但这个道理让他放到了对自己村庄命运的思考上,就觉得草泽明一旦“奔跑”起来,大概是能产生较大引力波信号的。这注定违反引力波的科学解释原则,但却适用于当下北斗村的复杂关系。谁知草泽明只是个装装样子的“卧龙先生”,也已像完全丧失活力的老人一样,对地球引力失去了基本抗力。安北斗还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难道北斗村死伤了那么多人,一切又都要恢复到“公鸡仍在打鸣,母鸡仍在生蛋,叫驴仍在嗯昂”的过往中吗?什么盛极必衰?什么因果报应?他才不相信那些鬼话呢。他只觉得孙铁锤逃脱了大爆炸事件的惩罚,就是给了全村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与重锤。

正是因为大家看到了孙铁锤不可撼动的根基和厉害,才在他腊月二十九回来那天,纷纷提着礼当去登门拜望。许多长者已年过花甲甚至古稀、耄耋,仍要在他面前摧眉折腰。北斗村上演了如此惨烈的悲剧,所有人几乎都只把仇恨记在那几个“放大炮”的“挨砖家”头上,叹世事不公,阎王没要了他们的命,人间枉留着几粒该崩了听响声的“花生米”。

当孙铁锤再次撑起砸石子和淘河沙大旗,并一一清理了前边的账目,各方赔偿、拨款、捐赠,也都基本把事抹平后,他就把“死者已死,生者好生”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关键是高速路正式开工了。他就放出一股大风来,公司要在秦岭南坡搞一个西京有钱人的“后宫”。两路一通,六十分钟。“后宫”还要外带千亩“狩猎场”“滑雪场”“游乐场”。说村里凡听话的,发财就是分分钟的事。不仅分红,而且家家都要穿城里人才穿的工作服:大翻领、扎领带、一步裙、蹬皮鞋,还得打卡上下班呢,阔成马了!并扬言地皮都拿下了。侥幸没被炸死的装载机手吕存贵,摇身一变成了“吕洞宾”,也被孙铁锤鼓动起来掐指一算,说大爆炸是要彻底把北斗村炸红火,炸发旺,炸成人间天堂了!

舆论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能蛊惑得没脑子者脑存量愈发减少,并形成一根筋的相信思维。很快,在县医院安营扎寨的那些人,生怕发财的队伍里没了自己蹬皮鞋的脚,而都降低赔偿要求,迅速拔营回寨了。只有温如风一家,又成了别是一番风景的“新孤岛”。

面对已瘦弱得风吹两面倒的温如风的背影,安北斗突然觉得,这家伙兴许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引力波呢。

81. 引蛇出洞

县医院陈院长又来催了:“老温,你到底出不出院,不出,我可就真要给你扎火针了!把屁股撅起来!”温如风笑得一下把屁股塞进了床缝里,那屁股也就瘦得二指宽的缝都能掉进去了。他说:“哎,陈院长,你是明白人,你说我该不该出院?一家五口脑壳都震荡了。脑壳是啥地方?鸡蛋一震都散黄了,我就不信脑壳还能不震成一锅糨子?脑壳是干啥的,它不是葫芦瓢啊,随便挂到墙上就行了。腦壳得算账、得过日子呀!紧算慢算都让人家把我们算计成这样,还敢满脑子震得稀里晃荡的。一家人脑壳都有了问题,放到你陈院长,你咋过?还有日子没?你还当得成院长?没脑子,给谁当头去?再说,我老丈人是把一条腿锯了,这是一条人腿,不是桌子腿、狗腿、驴腿呀!”花存根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接着说:“捣鼓来捣鼓去,只给赔一条假腿,还说他活该,嫌不该在道场上盖了比保管室还大的茅厕,是非法占有集体财产,赔一条假腿,就再不追究责任了。你说我们能出院?放到你陈院长,谁炸了你一条腿,给你赔一条假的,其余啥都没有,你干不?啊?我丈人爹就是条猪,也该哼哼一声吧!”花存根还真气得哼哼开了,当然更多的还是嫌女婿比喻不当。

陈院长还想跟老温掰扯几句,就被安北斗叫出去了。“陈院长,是不是有人要撵温如风出院?”安北斗问。“撵不撵他都得出。医疗资源是有限的,他一家老占着四张床位还行?这又不是旅馆。”“那你就加紧把他朝出撵,得有点措施吧?”

陈院长觉得很是奇怪地把他盯了一眼:“你不是一直帮他说话吗,咋又让我撵。说实话,这个人难缠是事实,但你们也太不像话,只赔一条假腿,让人家咋生活?多少得给些补偿吧?撵没问题,床位紧张得很,我是看人可怜!”“你撵吧,不撵出去,他啥也得不到。”安北斗说完这话,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引蛇出洞。

陈院长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就用指头叨着说:“你小子鬼还不小。我今天下午就把他撵了!”陈院长都转身走了,他又叫住说:“保密哦院长,我们北斗镇水深。”“我一会儿就给武书记打电话,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咧嘴一笑说:“我可啥都没说,是你要撵的,我没拦住。”陈院长也一笑:“北斗镇没一个好货!”

还没到下午,医院就把温如风一家赶门在外了。温如风死扒着门框不走,陈院长硬让保卫科把人朝出抬。温如风四脚拉叉地乱蹬乱踹着:“你们是医院还是强盗?都是些助纣为虐的货!我还说你陈院长是好人,好个棒槌,你就是个杀猪匠院长!”任他再骂再喊,还是被抬出去了。

陈院长悄悄把安北斗叫到一边说:“你可要把人安顿好,剩下的住院费我也不要了。老温的丈人爹偷偷把人家温度计、枕头套、小便器都装走了。老温还把人家护士长小肚子踹了一脚,我做工作,都算了。剩下是你的事了,毕竟可怜,不敢弄到大街上没人管了。”

安北斗边点头边急忙提着温家的东西出门了。

温如风还要朝院子里扑,被保安死死拦住了。他见安北斗提着他不愿拿走的那些包包蛋蛋,就一下把目标对准了安北斗:“谁让你拿的?你给我们管吃管喝是吧?有本事管一辈子!来,把瘸子先背上,回你家过去!”说着,一下赖在了地上。花存根也跛子拜年——就地一歪;丈母娘跟着盘腿坐了下去;只有花如屏看满大街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绿围巾拉着罩了罩脸;儿子温顺丰见人多,还专门去玩姥爷那条只剩下空裤管的腿,越发让围观者感到凄凉。

温如风仍在骂陈矮子、陈矬子,硬说这家伙注定是得了孙铁锤的啥好处,才黑了心肠,把他们撵了。安北斗急忙说:“不敢乱说,陈院长对你还是不错的。”“不错个辣子!”“人家这是医院,好多重病号都住在楼道里,你总占着床位还行?”“你也替他们说话!”“不是我替谁说话,弄啥都得讲理不是?赖人家医院算啥本事?你温存罐打小都是讲理的人……”“又温存罐!”“温如风,温如风同志,我们是要解决问题,常年赖在那儿就能解决了?咱能不能换个地方说,你看这么多人,围一摊摊难看不?”温如风说:“那我们到县委门口说去!”他急忙说:“你听我的,我请你们吃饺子,咱到饭桌上说行不?”花存根一听说吃饺子,就用拐棍朝起撑:“听北斗的。有理说不折。”然后,他们就到附近“陈家饺子馆”坐下了。一坐下,温如风就嘟嘟:“该不是陈矮子他家开的吧,又姓陈?”安北斗说:“姓陈的把你啥给惹下了。”“放大炮的姓陈,矬子院长姓陈,饺子铺也姓陈,我现在见这个姓就来气。”“这是县城最好的饺子馆,不吃了朝王麻子家走!”“吃吃吃!嫑听他的。”花存根已经挨住墙角把半个屁股端上去了。

安北斗给花存根老两口和温如风父子一人要了八两,温顺丰人小饭量大。他和花如屏一人要了半斤。花存根还想抿两口,他就又要了卤猪蹄、鸡爪子、拍黄瓜、花生米四个凉盘,打了一斤散酒,香喷喷地品起来。

安北斗这阵儿压力特别大,把一家人弄出来也是出于无奈。孙铁锤的能耐太大了,不仅逃脱了牢狱之灾,而且很快把一村人也基本摆平了。背后注定是有高人点拨。依孙铁锤的脾性,谁不听话,叫手下喽啰“捶一顿皮”或弄到河里“打个闷子(把头塞进水里呛一阵)”了事,啥时还懂得做思想安抚工作了。可这次却一反常态地“礼贤下士”“仁义厚道”,竟然挨家挨户送米送面送温暖了。一村人除了草泽明“自甘逍遥”外,再就是温如风一家被活活撂在了“干滩”上。为这事,他也去找过孙铁锤,让借机跟温家缓和一下算了,孙铁锤竟然大躁:谁的卯老子都认,就是不认他温家的。别说花存根断了一条腿,齐腰砸断也活该!光厕所能侵占村委会道场三十多平米,你是尿银屙金子,要那么大的团场?告我孙铁锤的状子,省上能收几麻袋,纸钱都要费多少?告了我不上算,还把我侄儿也捎带上。把省市县领导都抹得一团漆黑。你以为光我恨他,哪个领导喜欢这号货,都是没法了,他还得了能了。别人怕,老子不怕!老子就是个农民,看还能把我开除球籍了?上月球我巴不得,跟嫦娥过活谁不想。我越想越觉得老爹当年让马蜂蜇死,绝对是温存罐捣的鬼,我跟他有杀父之仇,谁也嫑想从中说和。我要让一村人都看看,跟老子作对是啥下场!安北斗看一切都没了指望,才说:“孙董,人你总得安顿一下吧,常年住在医院不是个事呀!”孙铁锤说:“让住去!即使回村也是住文化站、住帐篷,其余好事,一概嫑想!想也是日上三竿做梦娶媳妇——白想!”

安北斗为这事还找了新任村支书。支书开始也试着跟孙铁锤碰了几碰,发现碰不过,很快也就做了有其名无其实的老好人。他找牛栏山,牛又能奈孙何?只能让给温“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这话连牛栏山自己说完都直摇头叹气。为这事,他还到县委上演过一折“闯宫”戏,没见到武书记,却跟他秘书说了几句话。希望高度重视温如风的事,并要求给一定的安抚补助,尤其对“孤岛”有个了结。秘书咳咳嗓子说:“温如风你们也不能惯着,都由他的性子来,满天下乱跑乱告,就能解决问题了?是村民就得服从村上领导,靠刁钻古怪、装疯卖傻,到哪儿告也不行!”安北斗实在觉得没指望了,才把他一家从医院弄出来的。他认为温如风除非完全跪倒在孙铁锤脚下逆来顺受,否则,告状可能是他今生的唯一出路了。

从感情上,安北斗的天平,越来越朝实在窝囊透顶的温家持续倾斜着。但他毕竟是政府的人,而且是派来安抚温的,自然不能鼓动温如风去告状。可北斗村的现状以及温家的实际境况,都让他不能不搅动一种天文学上叫暗物质的东西,让其产生引力波,从而曲线推动事物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存罐,哦,如风,还是认卯了吧!再这样折腾下去也无益。你想想自己当初那日子,弄到这步田地,不都是宁折不弯惹的祸。再硬下去又能咋?老鳖滩能变成过去那片绿洲?花伯的腿……能再长出一条有血有肉的来?回去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给孙董回个话,不定一锅水就开了呢。”安北斗每说一句话,都反复考虑过,觉得里面是没有能让人抓住什么把柄的。

一家人都不说话,只听见把油炸花生米嚼得脆生生地响。

花如屏她娘终于搭了一句腔:“黑了路了,那不只有回去算了。看这几年折腾的!”气得花存根差点把正抿着的酒泡子都摔了:“你悄着,这天塌地陷的事,哪轮到你婆娘家放屁!”吓得温顺丰把一个正啃的猪蹄子跌到了地上,他钻到桌下捡起来又准备啃,花如屏帮着吹了吹灰。

安北斗心内暗自有点惊喜,看来花存根的态度,是在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过去是如何恨着温如风的胡跑乱窜哪!一提起来,牙帮骨都锉得嘎吱响,现在竟然是不同意息事宁人了。至于他是什么想法,也没朝出端,只用三角眼乜斜着脑瓜睡得越来越干瘪细长的女婿。

温如风这阵儿反倒显得有些镇定,把个猪蹄棒骨里的骨髓吸得呼呼噜噜直响,听得人很是烦心。并且还做出一副拿捏态来,轻蔑地盯了一眼花存根那只空裤管。

“花嫂,你的意见呢?勸他们回吧!有啥过不去的,无非就是胳膊打折揣回袖筒的事,回去在文化站门口照样推磨、压面。日子嘛,就凭你们的勤劳,过不到人前去,也不至于当五保户吧!”

安北斗话没说完,温如风嗵地将猪棒骨朝桌上一撂:“安存镰,啥意思?煽惑我们起来造反,你好看笑话是不?”

安北斗也突然把脸一变:“温如风,我的小名也不是你叫的。把话说清楚,谁煽惑你造反了,啊?我一直劝你们回去,村里给你把文化站也临时维修了,让你一家先凑合着住。要是不住了,军用帐篷也能遮风挡雨,这是劝你造反?看你那屌样子,连好歹都分不清。你爱咋咋,我还不管了。告诉你,安北斗不欠你的,你少一天把我当出气筒!我现在正式命令你:立即朝回走!再不回,我就让何首魁派人拿铐子把你朝回铐。”说完,扬长而去。

只听花存根在后边喊:“北斗北斗,哎快把北斗拦住!快!”

温如风也在后边暴跳如雷:“你说请我们吃饭,要了一河滩,你倒跑了。老板,我们可不认噢,这是那个骗子点的,你们还不快去撵人,我们可没钱开账!”

安北斗只几步就拐进一个巷子,真是懒得理他们了。可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一家再卧在县委政府门口怎么办?细一想,武东风秘书的态度,又何尝不是武东风的态度呢?武东风的态度,就是县上的态度。他一家就是卧,也啥作用都不起,并且很快就会被“遣返原籍”的。这样一掂量,他反倒轻松了许多,就直接去车站,跳上班车先回北斗镇了。他觉得自己是需要做点长期出远门的准备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牛栏山就来找到他说:“你还说肯定回来。温如风的丈人爹、丈母娘和老婆娃娃倒是回来了。可他跑了。”

安北斗还故作惊讶地:“咋回事?”

“啥咋回事?从医院被撵出来,说跟你还一起吃了顿饭,嫌你不该哄他们,要了一河滩东西,饺子一人点七八两,还有卤猪蹄、鸡爪子、拐枣酒啥的,结账时你跑劈了。人家说你这是欺骗人民群众。然后一家五口,就到县委门口卧下了。再然后就遣返了。谁知半路上,温说尿憋得不行,顺着土地岭梁跑得无影无踪。”牛栏山说到这里,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北斗啊,我觉得你平常做事都是很靠谱的人么,咋能干出这等没脑子的事来?你倒把他从医院接出来干啥?这是把火药桶抱到自家怀里了,懂不懂?再没啥吃了,要吃他的饺子、啃他的猪蹄子,还要喝他的拐枣酒,那都是敢惹的主?你是缺牛蹄子嘛还是缺驴蹄子,想吃了回来我给你弄嘛,吃温如风的,那不是老鼠寻着舔猫鼻子吗?你把这样一个火药桶从医院整出来,还不麻利朝回抱,结果弄到县委门口蹲着,你还跑回来给我汇报说,老温这下可能认卯了!这叫认卯?这叫变本加厉!我本来就背了处分,组织部部长昨晚半夜打电话问我还想干不,说不吃凉粉了腾板凳,后边还等着一个加强排呢。你说你……这不是给我伤口上撒盐嘛!”

安北斗脸上表示出十分的不安,心里却在暗自窃喜: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了。他说:“对不起,牛书记,我脑子的确不够用。我想着他已碰了这么多次南墙,该灵醒了。加上眼看着孙铁锤势力越坐越大,死伤那么多人,竟然能从监狱里放出来,这不活见鬼吗?并且还越来越嚣张,连你牛书记都没办法,他个温如风还不彻底告饶了?没想到,这货还是个煮不熟、锤不扁、砸不烂的铜豌豆。那我也要问了:县上安排遣返的人都是干啥吃的?能让他趁尿尿的工夫逃脱了,他们都没责任?先给他们弄个处分再说吧!”牛栏山说:“好我的北斗了,再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你只说咋办吧?”“啥咋办?”“你同学温如风啊!”“哎牛书记,我可不喜欢听这话。出了事,咋可是我同学了。我同学还有南归雁,人家都是市委副秘书长了,你咋不提呢?”“咋,你也学会拿大官压我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后少把我跟温如风染扯到一起。”“你看你,情况就你熟悉,你不上手谁上?”“这回我绝对不上。”“那好,你把他还给我弄回县医院躺着,我没让他出来。住到医院最安宁!”“好我的牛书记,他是医院撵的,不是我背出来、抱出来的。”“看看镇上现在有多少麻缠事,你还把他弄出来添乱。赶快找去,就这一次,行不?”“牛书记,你说你说话还算数不?为温如风,你给我说过多少回就这一次了?”“北斗,算我求你了行不?我挨了处分,一些人看我前途不大,都不像过去那样说一不二了。可乡镇一把手肩上的担子你是懂的,就算我在难中,帮帮忙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安北斗也就再没犟嘴。牛栏山也确实不易,背着处分,还在处理大爆炸善后问题。那些问题里有无尽的分叉,需要针针线去密密缝。有时他这个一把手还得弄一张钢丝床睡在铁路旁的帐篷里,处理村民与铁路建设之间的坛坛罐罐与各种纠纷。其实安北斗无论心理还是行李,都已准备停当,只等书记发话了。他问:“那温如风他老丈人和老婆娃都咋安顿的?”

牛栏山说:“孙铁锤只让一家都住在文化站。但他老丈人坚持还要给花如屏要一间临时帐篷,说住在一起不方便,我也答应了。这点要求再不答应也不合适,毕竟把人家老屋场炸塌了。你见了温如风告诉他:我们正建的安置房,无论如何都会给他弄一套的,让他早点回来吧!常年四季在外面跑,毕竟不是路数。这一家人还是很勤劳的,把日子過成这样……唉,说不成,说不成了!”

安北斗见牛栏山也心怀歉疚,就半推半就地说:“那我就再跑一趟。可是下不为例噢!”“下不为例,下不为例!”牛栏山还拱手给他作起揖来。

安北斗给他爹一次买了三四个月的药,给家里把该安顿的事也都安顿好了,就准备出门。他娘一听说又是为温存罐的事就来气。他爹直阻挡说:“公家不就是这些事。他不去找人,留下来也得盖房子、弄帐篷、协调修路,还是为了安顿人。还不如出去跑跑。人就是活个见识,见识多了到底好么!存罐家也的确可怜,好端端的日子,说败就败成这样,放在谁,也搁不下!”他娘摔桌子打板凳地炮制起来:“人家都搁不下,你搁得下。跑跑,朝死地跑,媳妇呢?我孙子呢?眼看快四十的人了,让个温存罐彻底把日子搅塌火了,是先人祖坟头让狼刨了!”撅着骂着还哭起来。

他爹就给他挥手,让快走。他就走了。

临离开村子时,他去看了一下花如屏。主要是想打听一下情况,好分析老温会去哪里。

花如屏果然住在一个绿色军帐中。这一溜军帐倒是让孩子们玩得十分开心。但居家过日子,就不免显得捉襟见肘。

尽管如此,花如屏一回来就让压面生意开张了。面架子也从老屋场拉了一些过来。他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花家的帐篷。见她时,脸上还抹了几坨面粉。她急忙用围裙擦着,但越擦面粉散开的面积越大,有些像花脸猫。他忍不住想笑,这个女人怎么着都是好看的。

自那次解救她后,花如屏再见他,就自然有了一种害羞感。她让他进帐篷里坐,他说不了。她就说:“存罐临跑时,悄悄让我告诉你:老地方见。还让把他的二胡捎上。”

安北斗有点哭笑不得。他还真成了他一伙的,连“接头地点”都有了。

她把二胡也早收拾好了,并且还准备了些日用品和油渣馍,一并交给了他。

安北斗苦笑一声,就上路了。

82. 行星与卫星

温如风那天在饺子馆与安北斗闹翻后,其实就已明白了安北斗的意思。安存镰,“八格牙路”,狡猾狡猾的!只是这次他非让丈人爹先说话不可。花存根为他“常年在外收脚板印(意指临死前出门收魂)”,可是恨之入骨的。这次他的半条“根”没了,仅只配一副铝合金拐子,另外安了条几千元的假腿,就算打发了。还说没要他在集体道场上挖茅厕的赔偿费,已是高抬贵手。他知道花存根已气得好些夜都没困着觉了。一条腿的赔偿开价是五万,其实两万就认了。前几年村里出门挖煤塌死的,也才五六万元安置费。可孙铁锤偏说,除非他花存根已到阎王那儿报到了,可以考虑加点烧纸钱。花存根就气得吐血了。

温如风一直是不太喜欢丈人爹的,背后叫他老花。老花觉得自家女儿长得有姿色,就说鲜花插到牛粪上了。早先温家日子好时,老花也很是待见这个女婿的,逢人就夸:存罐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日夜都在朝回挖抓呢!自他“贼打官司场场输”起,老花的眼睛,就由弥勒佛状,逐渐变成了兔子和夜晚都发光的猫头鹰形。这次出事,尤其是孙铁锤被抓走,他温如风是既庆幸也失落,可能从此冤无头、债无主,一切都桶掉底、盆散箍,该自认倒霉了。但毕竟是把恶人收了监。可不久,又说放出来了。他也是既失落又庆幸:自己的大树、房子、日子、面子,总算又有讨要的主了。虽然很难,可总觉得暗夜里是又显出一道亮光来。好在这次受害的人多,并且他家毕竟没人送命,觉得就不必再承这个头了,等着有人闹起来,自己添把柴火就是。谁知都是嘴硬沟子松的主,竟然把脖子洗得白白的,生怕伸得不够长地放到砧板上,等着人家去剁了。眼看三下五除二都从医院回去了,他就失落得跟老花一样睡不着。不过他是不愿让人看出来而已。其实他早都想出发了,可一直忍着。直到发现安北斗也盼他走。加上老花在安北斗从饺子馆离开后,直对花如屏她娘发脾气,其实是在给他亮耳朵:都这样臭屎无用,就让人家把我这条好腿也锯了算了,弄成半个肉桩蹦跶着你们脸上也光彩!锯,现在就回去让那个矮子院长锯了,你们一人扛一条回去,戳到他孙铁锤家两个门墩石上,让一村人拿沟子笑去!他觉得这下条件是成熟了,就把手一挥:走,既然有种,咱朝高门楼子上走!他们就一溜五个,间距一米左右,高低错落着跪到县委门口,把进出车辆都挡住了。老花还将那半个空裤管捋起来,露出那截很是瘆人的肉锤,加以强化展示。

一小时后,一家人就先是被“劝返”,然后是“遣返”。再然后,他就在“遣返”路上,给花如屏咬耳朵交代:让存镰老地方见!他是借“政府还能让人把尿泡憋炸了”的“危言咆哮”,而钻进树林成功实施潜逃的。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他就住进了西京那个老地方,老房间,静等着安北斗来“接头议事”。谁知都过去三天了,这货还没闪面。难道自己把这家伙的心思猜错了不成?弄得他还有些坐立不安起来。直到第四天下午五点,安北斗终于一脚把门踹开,直问他:“你让我来干啥?你让我来干啥?你让我来干啥?”

他还故作镇定地:“我没让你来呀?”

“那你让我到老地方见是啥意思?见你的头么还是见你的腿?”

“老地方多了,咱打小就约伙。在学校中午午睡,偷着到旁边池塘捞蝌蚪,是老地方;半夜去偷师娘晾着上霜的柿饼、拐枣、红苕干,也是老地方;偷着看孙铁锤他爹孙存盆去睡赵寡妇,还是老地方……”

安北斗把东西朝床上一撂,“你就是个刁民!”倒背着给了他一脚。

他急忙把交裆一捂,没踢着,说:“政府还撂置人哩!”

“我就撂置你了,咋?”回过身,安北斗到底又迎面给了他一脚。那情形,倒更像是他们小时在放学的路上,打闹着耍耍呢。

这回还真踢上了,他捂着交裆蹲下去:“哎哟喂,过了噢,踢坏了,你嫂子跟你不得毕!”

一切都准备得停停当当了。房是双人间,他甚至把安北斗睡觉的脚头都垫起来了。他知道安北斗的习惯,睡觉不仅不用枕头,而且脚头还要垫得老高,像是支着一个炮楼子。说是腿部循环不好。

安北斗就先发制人地:“啥意思?你咋知道我要来?”“装,你给我装!先把饺子馆点的那一桌饭钱给我付了,让我上这大的当,白花了八十三块六。”“你一家五口咥,我點了半斤饺子才吃了三个,就让你气跑了,凭啥我掏?”“问题是你说了请我们,结果点一桌子好酒好菜你跑劈了,老花又不长眼,还多要了个凉拌猪拱嘴,最后全让我做了冤大头。你必须把那桌饭钱给我补了。”安北斗噗嗤笑了,他把这货也没法。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小时糟蹋温如风的顺口溜,就念起来:“温存罐,烂吊罐;打了底,烂了襻;只剩个系系(提罐子的绳子)要断欠……”并且越念越响,越念越起劲。温如风还真生气了:“够了,都是让你们小时候咒的来,要不然,我也不会一辈子这背运的。说吧,让那个陈院长、陈矬子把我逼出来,是何居心?”“谁把你逼出来了?”“嫑给我玩这一套。啥方案,直接交代任务吧!”

这下还真把安北斗给喷住了。他张口结舌半天才说:“啥意思?你跑出来流窜,害得我出来跟踪劝返,还倒打我一耙?你是何居心?”“都是老江湖,别跟我玩那些里格弄。我是知好歹的人。这些话就我俩之间说说,一旦遇事,我跟你刀割水洗,势不两立,该行了吧!”

安北斗还是故意表示出一种不明就里来,不过态度倒是变化了许多。他把一个长布口袋扔在了他床上:“给,你老婆让带的。咋,还准备在外面长期流窜哪?”

温如风翻开口袋,先掏出二胡,还埋怨说:“咋没带松香?码子也掉了,这个婆娘,都操的啥心。”安北斗说:“你对了,吃肉还嫌猪毛黑。你老婆对你够不错了。”他盯了安北斗一眼,就不说话了。他突然想起自己老婆是被安北斗看了个一干二净,还摸黑给她穿过裤子的,心里便总有那么点不舒服在来回着。过了许久,他又问:“到底咋弄?”“回去么,咋弄。”“你少来了安北斗。既然不相信我,走你的人,我准备进京啊!”“进京干啥?”“你说我还能干啥。”安北斗说:“你又不是没进过。所有事情还得转到地方上处理,都靠京城,能办得过来?”温如风说:“先整点动静再说。”“整点啥动静?杀人放火啊?”“这可是你政府说的,人民没有这种想法。我就是要制造点响动,让底下给我把财产赔了,再把孙铁锤这个祸害彻底扳倒。”“说到底你还是想解决问题么。解决问题就要有解决问题的办法。邪来顶啥用?只能让人家认为你是个疯子。”“存镰!”“不准叫我小名。”“安北斗,安干事,哦,安股长,安主任,看來你跟人民还是一条心么,那你说咋解决好。”“我咋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回。我是来劝返的。”

温如风知道安北斗心存余悸。明明希望他出来弄点啥,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谋划指使。他能理解这种心情。北斗自小就见不得孙家欺负人。在大爆炸这件事上,他看见安北斗面对缺胳膊少腿的村里人,也没少抹眼泪。但他毕竟是公家人。为端上这碗饭,他爹娘起早贪黑地供养,他更是寒窗苦读,终于成为全镇第一个大学生。他爹背过儿子,请几个很是厉害的算命先生算过,说北斗迟早都是要做镇上“脑髓(头头)”的。还有人算得更邪乎,说他搞不好还有“县太爷”命呢,只不过祖坟头的山向不对,家里大门也得朝东开。他爹趁他不在,花钱请阴阳先生把安家祖坟头的确挪了一尺五寸,大门也由南扭向东了。可至今安北斗的命运仍在他温如风的裤腰带上拴着。他知道他娘老骂:只要“瘟(温)神”在,北斗一辈子别说做县太爷,只怕胡子拖到鸡屎上(终老状),也就这点出息了!那次发大水,安北斗把他一家接去住,他从墙缝里就听他娘在咒怨:我都想把“瘟神”的脑壳剁了,还把他接到家里来安顿着,龙王就该克里马擦把他连夜抬到汉口去!

他知道自己确实把安北斗害得不浅,心里也常怀歉疚。他理解安北斗的顾忌,心里肯定是有点子了,但又不好明说,他也就不能硬逼。谁都得有个饭碗,北斗端上这碗饭也不容易。当,让他给打了,心里也难安。不过他还是继续玩笑了一句:“那咋办,听安政府的话,咱连夜回?”安北斗也拿得很稳地:“回!”他更稳:“回!”说着还准备拿行李了。“你给我装!你给我装!”安北斗又想揍他。他噗嗤笑得两吊鼻涕都出来了:“好了好了,走,咱上城墙走。来了几回都说上城墙,又舍不得嘎。这回走破脑壳运气,我给咱捡了两张票,就等你来逛呢。”安北斗一看,果然两张票都是没撕副券的。他说:“背上家伙,今晚是满月,看城里月亮跟咱山里有啥不同的。”说着,还翻起安北斗的帆布包来。“恐怕轨道仪也得背上吧。”整得安北斗还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的确是啥都背着,明显是做了长期准备的。“你看看,这是让我回去的意思?光裤衩就拿了两条,这都是大学上出的毛病。打小啥时不是光屁股睡。大学上坏了,还讲究穿裤衩,光溜溜的睡着多舒坦。”安北斗踹了他一脚:“滚!”二人就背上各种仪器,上城墙去了。

这一晚月亮的确很圆。但因为城市光污染,还有浓浓的雾霾,就让月亮呈现出烙饼被烤煳的焦黄色,且时有时无。不似北斗村的月亮,那真叫皎洁。温如风上了几年学,唯一觉得对大自然形容最美好最准确的词,就是“月色皎洁”这四个字。可在西京的天空,月亮更像撂在村委会保管室没人要的一块大炼钢铁时的锈铁饼。

安北斗观测了一阵,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就把机器收了。只见他坐在城垛上,俯瞰着这座城市,心里充满了愁绪。温如风也是想讨好,就问他:“想不想去看看杨艳梅家的住处?”“不看。”安北斗说得很硬。他想想也是,好马都不吃回头草哩,看也无益,徒增烦恼而已。但安北斗毕竟是为自己来的,他总想主动找些话题,就说:“你整天看星星、望月亮哩,那你说,月亮为啥老要跟着地球跑,不跟着太阳跑呢?”安北斗说:“草老师在一年级就讲过,月亮是地球的卫星,你都学到狗肚子去了!”“那它为啥是地球的卫星,而地球不是它的卫星呢?”“它的质量小,被地球捕获了。按照牛顿万有引力说,永远都是大质量的牵引着小质量的跑,月球体积比地球小了近五十倍,还能牵着地球走?”温如风说:“不对吧,草老师好像说,月亮原来是地球的一部分,后来被另一个星球撞掉了一坨,飞到三十八万公里以外才成月球的。”“那只是一种说法,不是撞掉了一坨,而是撞碎的部分再次由引力形成了球体。月球表面至少凝固了四十亿年,跟地球四十六亿年的历史也接近。”一扯到星空,安北斗的话就多起来,情绪也明显高涨许多。他就接着问:“太阳系的八大行星都有卫星吗?”安北斗说:“有的有,有的没有。”“谁有谁没有?”其实他毫不关心,只是想说着让安北斗高兴而已。“离太阳最近的水星和金星就没有,其余都有。”“为啥?”“可能是太阳质量太大,引力太强,卫星无法长期绕水星、金星的轨道运行而坠毁了吧。离太阳越远,卫星也越多。比如地球是一颗,而火星有两颗。到木星、土星就更多了。至于天王星和海王星,还无法估量呢。”他说:“那你说太阳系到底有多大?”“反正人类现在的飞行器,要飞出太阳系,需要一万七千多年,你说有多大?”“天哪,你真是笨狗咬星星——操心得远!不像我,这阵儿突然特别想那半棵树了,兴许就在这城里哪个地方栽着,只要见到,我是能认得的。”

安北斗正说星空在兴头上,他偏抖出半棵树来,安北斗就很是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又朝回扯:“那我问你,我跟你是啥关系?就拿星空比,咱谁是行星,谁是卫星?我知道你是政府,质量大、体积也大。可我俩到底谁是行星,谁是卫星,我咋还没整明白呢?”

安北斗也被问住了。他甚至突然想到了堂吉诃德和桑丘,他倒更像那个桑丘。

温如风又说:“说我是行星你是卫星吧,你肯定不高兴。说你是行星吧,我啥时候倒跟你转了?每次都是你缠着我转来转去的,甩都甩不利。所以啊,我看什么牛顿、爱因斯坦都靠不住啊!”

“滚滚滚,回去睡觉去,不跟你牛弹琴了!看你这货!”

温如风噗噗嗤嗤快笑得跌到城垛下了。

83. 月下嫦娥

花如屏自土地岭梁上目送着温如风钻进一蓬刺架,再也找不到人后,他们四人就被送回来了。村上文化站,也确实简单维修了一下,她爹娘仍住了进去。她之所以不愿住,还是因为那一墙之隔。村委会办公室不仅修得更好,而且孙铁锤常在那里打牌、开会,进进出出。

花如屏给镇上来的安置干部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她要住到帐篷里去。

帐篷顺着公路排了一长溜,的确整齐好看。帆布也厚,扎得很严实,但毕竟不是长远日子。儿子温顺丰倒是喜欢,一住进去,快活得像是演戏一样,拿着“长枪短炮”,还用龙须草扎了“髯口”,跟一帮孩子钻进钻出地野得不着家。其实在县医院那阵儿,温如风跟她早都为儿子上学的事,急得双脚跳了。眼看寒假已毕,县城的孩子都开课了,他们还在病床上躺着。儿子上学還是一块好料呢,在班上考试样样拿前几名。他们早都想让儿子回村了,但她爹赖着不走,就拖下了。那天医院撵人,温如风看着死犟,其实是半推半就。她也能看出,安北斗的心是向着他们的。尤其是温如风让她悄悄捎话:老地方见!她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对安北斗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个女人的身体,让一个男人触摸过后,总是感到怪不唧唧的,何况触的不是地方。那晚温如风怕让安北斗看见什么,把手电一亮一灭的,还反倒让安北斗陷入了忙乱。她感到那双手在颤抖,黑暗与慌张中,偏是把不该碰的地方都反复碰到了,指甲戳得她生疼。而且在穿衣服时,为了抱起她,他的嘴唇在她胸部、颈部、脸部,还产生了多次亲密接触。她能感觉到,那不是故意的。但这个男人对于她,就有了特殊意义。安北斗平常一直很尊重她,不叫嫂子不说话。她觉得他为温家也付出得太多太多,让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那天,她想让他进帐篷喝口水,他都没进来,只站在门口问了几句话,就拿着二胡和她准备的东西走了。

有安北斗陪着,温如风在外咋跑她都是放心的。

花如屏也深深感到自己男人的不容易。过去被人欺负,为了活出人样,起早贪黑地发家致富。谁知日子过好了,仍是遭人欺侮。因此他就比任何人都更要强。放在一般人,让村干部欺负了谁还敢吭一声。他偏为半棵树的事,闹得不依不饶。其实那时家里的日子,哪里在意那半棵树了?他就是要争个黑白分明、高矮胖瘦。结果越争越矮,越抹越黑,他也就被逼上“刁民告状”的不归之路了。她不知多少次半夜给他下跪磕头,以温柔、体贴、狐媚、放纵、骄奢淫逸、浪荡呐喊诸种手段加以感化、抚慰、挽留。她爹娘开始也是好话说尽、百般阻拦。可待几天,一些人不阴不阳、说三道四、煽风点火、孔明激将,又把他戳火得像唐三藏带着徒儿西天取经一样,斗志昂扬地出发了。这次连她爹都要他“不蒸馒头争口气”,他自是更加有理八分地“夺路而逃”了。

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女人该有多不易呀!尤其是北斗村,遇见孙铁锤这个混账,而且还带出一帮地痞流氓来,她又有几分姿色,能撑到今天,也真是快要崩溃了。虽然她见人还笑着,那是因为要做生意、要赚钱,不然她给谁笑是犯抽风了。一些男人在她身上打主意、想办法,甚至老虎下山、老鹰捉鸡般地生扑硬抓,都被她巧妙应对,有的还下颌错位、胳膊脱臼、膝盖半月板受损地带伤而逃,且再不敢有所企图。但传说的笑话也越来越多,“叫床的功夫”越说越神,她已成全北斗镇的一个笑柄了。所有这些糟心事,她都没跟男人说过,要是说了,还不知他要气到何等疯癫程度呢。但凡她能处理的事,温如风问起来,她都只说好着呢,以免他冒风上头、抡斧操刀地要去拼命。也不知过去世道人心都是咋的,现在村里竟成这等模样,要做个好女人,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说实话,别的任何男人她都不怕,对付起来也没那么难肠。她有事没事就把脚尖对着压面机的铁腿上踢,竟然踢出一脚功夫来,轻轻试过一次,就踢死了自家一条五六十斤重的抢槽猪。一般她还不敢乱用,实在碰上死皮赖脸的,照交裆一脚,基本上一次就教乖了。再见她,双手立即下意识捂住重点部位,远远绕道就溜了。只是孙铁锤她还不敢下脚。因为这家伙太狠毒,她怕一旦踢出事来,男人、儿子,还有爹娘,都会吃大亏。因此,面对他的骚扰甚至生抓硬扑,她还都是斗智斗勇、勉强应付着。这事她也没敢对温如风吐露半点风声,就怕他上杆子上火地当了冒失鬼。截至目前,她觉得她还都能对付得了。

孙铁锤一边心里急得猫抓一样要占有她,一边也在讨好许愿:什么只要跟他好,过去的过节就一风吹了;房子村里给修最好的;半棵树虽不是他卖的,赔一棵、两棵、八棵、十棵都不在话下。归根结底,就是急着要把她摁到床上。她自是不会上当了。即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也不能给男人戴绿帽子。因为这是她男人的仇人,也就是自己的仇人了。很多事,都不是一风能吹得了的。但她也不想再跟孙铁锤之间增添新仇,关键还是怕他下黑手,把温如风在外面谋害了。村里有过传言,说谁跟孙铁锤不对付,好像是牌桌上惹的祸,已在外边“做掉了”。这个人也果然好几年再没在村里闪过面。

这次回来她坚持要住帐篷,也是考虑着户数多,隔壁有个响动都能听见。可时间不长,好多人家都搬回去了,帐篷里的人就越来越少。并且最近孙铁锤对帐篷安全检查突然密集起来,自然是时常要朝她这儿钻了。他一进来,她就朝出跑。他问话,她也是在帐外应答。

一天晚上,孙铁锤又来检查。她儿子在文化站姥姥那边没回来。孙铁锤一钻进来,她立即就溜了出去。弄得孙铁锤在里面直喊:“我是要吃你呀,进来!”

她在外面也算客气:“你说话我听着就是。”

“我给你撂两万块钱,自己买几件衣服穿,看跟着温疯子,把日子过成啥了!”

“你赶快拿走,我不要。我压面,不缺钱。”

“好端端个女人,成天压个烂面,把张脸糊得跟小鬼似的,何苦呢。如今有点姿色的女人,谁还靠下苦挣钱。拿上,吃不了你!”说着,孙铁锤就出来了。

她又立即跑回去,拿出钱,一把塞给了他。

孙铁锤见有人过来,也就顺手把钱揣下,还大声慰问道:“有困难找组织噢,我虽然不是村支书了,可还是村长嘛!股份公司也是为村里成立的,那就是一村人的钱袋子!”见人走远了,他又说:“屏,我不缺女人,洋的土的见多了,但还怪了,就缺你。我他妈也是快发马脚疯了,还就愿意为你弄点啥。说吧,到底要啥?总不能老住在帐篷里吧?都是我一句话的事!你又能折个啥吗?看看今晚这月亮,嫦娥下凡不过也就这光景吧?进去,走,就分分钟的事嘛!”他又自己钻进了帐篷,还直招手,“进来,进来!进来些!受活事嘛!屏,嫦娥,你就是我心中的嫦娥,今晚就下个凡,让我瞧瞧呗!来些!来些!来——些!”

她气得不知说啥好,就那样在门口来回走动着。

“屏屏!花花!嫑晃了嫑晃了些,把人晃得急的。再磨叽就来人了。进来些!你只要进来,我保证在秦岭给你修座广寒宫,再养一窝兔子,让你像嫦娥一样过得舒舒服服的,进来些!都受活的事嘛!快!快些!哥都撑不住了!”

她真想给他点颜色看看,那只有功底的脚尖都在发痒,但想想,还是忍了。她只斩钉截铁地说:“你出来!再不出来,我可就敲锣了!”

她是给帐篷里挂着一面锣的。

那是她爹从老保管室一堆破铜烂铁里翻出来的,让她拿来挂在帐篷里防狼哩。据说村里最近有狼老来背猪。她家倒没猪了,狼却是要防的。

孙铁锤偏不出来,还表现出一股赖皮劲,最后跑出来硬挖抓她进去,并且一边挖抓,一边窸窸窣窣还解起裤带来。她就敲响了锣,并且大喊:

“狼来了!狼来了——!”

那面锣破得没了调,也不咋响亮。可她的喊声却十分尖锐、泼辣。吓得孙铁锤就连忙往外跑。因裤子褪下半截,急忙撸不上,搅绊着腿,脑壳一下就碰在了扎帐篷的钢管上。那阵儿也顾不得头昏眼花,一个狗吃屎跌进后沟,爬起来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下了。

花如屏先还想笑,但终于没笑出来,是哭出来了。

84. 《西京故事》

安北斗觉得温如风是越来越油滑了。当知道自己是同情并向着他时,就干脆把所有指望都寄托过来,连主意都等着他拿了。他也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即使有,也是不能直接提供的,那岂不成“内鬼”了?温如风本来是准备去北京“闹点动静”,经他一劝,还真改变主意,在静等他发话了:“咱现在是全心全意依靠组织!你安北斗就是我的组织,我的领导,知道不?我也唱不了歌跳不了舞,就给您来上一曲《赛马》,也算是给领导献个媚。”说着,他跷起二郎腿还真拉起来。那声音,跟杀鸡实在没有两样,听得安北斗鸡皮疙瘩起一身:“对了对了,我都想把你这烂二胡从窗户撇出去。”他还怪说没松香了。结果把松香买回来又拉,更像是驴吃饱了豌豆发出的那种很是满足的嗯昂声。“温如风,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他就捂着耳朵出门,到书店找有关天文学方面的书籍去了。

这天晚上,温如风弄了两张优惠农民工的票,又带他去看了一场戏。戏名叫《西京故事》:一对姐弟使出洪荒之力,好不容易考上名牌大学,进城才发现,人生落差竟是如此之大。面对时尚与欲望的都市机器齿轮的疯狂运转,弟弟的精神世界几欲崩溃。而姐姐却靠暗中捡拾垃圾支撑学业。为供养他们继续深造,父母也进城来打工赚钱,更是备尝挫败与艰辛。但一家人终究还是挑着自己的担子,趔趔趄趄往前走去。这样的家庭北斗镇还真不少呢,常常是“倾巢出动”,时有无功而返者。但多数还硬是把娃的学业供成,彻底改变命运了。他俩明明知道这是在演戏,偏看得满眼热泪。温如风还哭得呜呜的。直到演出结束,舞台上突然上去一家人,说演的就是他家的事。剧团也有人介绍说,戏的确是有生活原型的。安北斗就突发奇想:溫如风的故事似乎也是可以编戏的。

退场时,他把温如风拉到那家人跟前,问这事是怎么编成戏的。那个父亲叫罗天福,说:“秦腔团有个姓陈的编剧,有一天突然到我们城中村打问,一天能挣多少钱。我说二百来块吧,他就硬塞给我三百,让给他讲故事。我问要听啥,他说随便讲,衣食住行,包括磕牙拌嘴、吵架闹仗,还有心里一天都咋想的,放开了说,越真实越好。这样他连住来找我说了几回,又找我老伴、孩子都聊过。还要过我们每天、每月、每年包括淡季和旺季的流水账。后来,听说他还找了不少炸油条、摊煎饼、烤红苕、蒸面皮、钉鞋、崩爆米花的都谝过。再后来就写成戏了,让我们来看。我一看,这就是咱家的事么!还有几家,也说是他们的事。但陈编剧说,受我家的启发多一些。”能看出,他脸上洋溢着很是骄傲的表情。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温如风还在说:“这戏苦情,攒劲,好看。演得跟真的一样,难怪人要看戏。看了戏,哭一场,活得松泛许多。”他就由罗天福朝那个陈编剧身上引。温如风偏是钻在戏里出不来:“你看罗天福,都给儿子跪下了。如今老子跪儿子的也不少,赌博、吸毒,不成器,不给他跪,有啥法?好在这个儿子只是活得没指望,才破罐子破摔的。戏情最后总算扳过来了,要扳不过来,罗天福非气得上吊不可……”他看这货沉浸在戏里拔不出来,就懒得叨叨了。谁知睡到后半夜,温如风突然叫醒他说:“哎,哎,安政府,咱明天也去找那个编戏的谝走。兴许我的事编成戏,一演出去,还有出头之日呢。”他有点暗自窃喜,偏说:“就你那德行,还能上戏出名?”“不是想出名,我是想借唱戏弄死孙铁锤!”“戏还能弄死人?”“行,咋不行,听说陈世美就是被编戏的弄臭的。再说了,陈编剧不是爱听故事嘛,听一天给三百,我能连续给他讲一百天,把狗日孙铁锤欺负人的事都说不完。你就等着分红吧!”“做梦娶媳妇。快睡你的!”

第二天,他们果然就去找那个陈编剧了。正在剧团院子东张西望着,也是凑巧,竟然遇见了那年去北斗镇搭台的刁顺子。因为安北斗当年是晚会总协调,而顺子是搭台负责人,有些交道,便一眼认出来了。但刁顺子大概是经历的事太多,已记不起他是谁了。他就自我介绍说:“刁总,我就是你们去北斗镇搞晚会的那个安协调,记得不?”顺子还是懵里懵懂的,就问:“咋,可搞晚会呀?”他急忙说:“不是,我们是想……找昨晚那个戏的编戏老师。”刁顺子身边一个圆饼子脸插嘴说:“你们算找对人了,他跟陈老师关系坚刚得很!”顺子立即显出一副严肃相来:“人家陈老师忙得跟啥一样,关系坚刚也不能胡打扰么。你们找人家干啥?”“有点事。”“你不说啥事,我咋安排你见?”他就说:“联系一点业务!”“唱戏?”安北斗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顺子说:“要装台跟我说就行了。”“哦,还有其他事。”顺子就放下手中的电缆线,领他们上了办公楼。他轻轻敲了敲三楼一个半掩的门,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搭腔了:“顺子,干啥?”“你看巧不,找你呢,领导!山里远路来的。”被刁顺子称作领导的人,给他俩点点头后问顺子:“《哑女告状》的台装得咋样了?”“《西京故事》刚拆完。你放心,晚上绝对误不了事!就是盒饭你恐怕得跟寇主任敲打一下,还是凉哇哇的,也偏素,有时倒是翘着一两根骨头棒棒,可那肉,连牙缝都塞不住。你看你批评多少回了,寇主任就是阴一套的阳一套,不落实么。坑下苦人他倒能得很。可不是我又告状啊!”说完,顺子走了。

进到陈编剧房里,他们先把戏夸了半天。温如风明显有夸大其词的成分,昨晚他确实哭了好多次,偏说整整哭一晚上,眼皮都没干过,连衣服前襟都打湿了,回去拧出一把水来。陈编剧虽然也不全信,但这种夸奖,显然很受用,就又是泡茶又是给他们签名送书的,整得挺激动。安北斗发现这人跟村里、乡里、镇上的领导和小文人也没啥两样,爱听人说好话,尤其喜欢夸他作品好、咋感人、咋轰动、咋震撼哩。要是遇见别有用心的拍马溜须者,他担心这人八九不离十也会被“包了饺子”,下锅后才知水烫。他看陈编剧被赞美得有些晕乎,就借机说老温的故事也能写戏。陈编剧让讲一讲。老温大概有点紧张,把故事讲得跟便秘没啥两样,而且还秩序混乱,七谷八杂。尤其是严重失去理性,不停地胡撅浪骂,整得他都听不下去了。虽然中途他也进行了一些必要的弥补,但终是让陈编剧大失所望,说:“你们这是一串官司,需要找律师去,没法编戏。戏剧故事需要经典性,几句话就能说清楚,还需要强烈的冲突。由于时空限制,必须相对集中……”还没等陈编剧说完,温如风又说:“冲突激烈得很,我恨不得把驴日孙铁锤的皮剥了、筋抽了,再把他骨头锉成灰!”陈编剧笑了:“我理解。但的确没法编。戏剧不是情绪冲动的产物,感情越浓烈、爱恨越胶着,越需要理性精神,需要充分打开思考空间。你这个故事也许可以写成报告文学,但起码我听了还没产生创作冲动。也许别人行吧。”这明显是在下逐客令了。

温如风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摞告状信来:“陈老师,我的故事绝对比《西京故事》精彩。不信你写了试试,保证满戏园子人都能哭成一笼蜂。”

陈编剧笑笑说:“写戏不是为了让人哭成一笼蜂的。欢笑和哭泣只是戏剧的一种观赏效果而已。快乐与感动固然好,但更重要的使命还是引发思考。”

“陈老师,我的故事绝对让人思考得睡不着。你就把我的冤屈看看嘛!求你看一看!”说着,温如风已把那摞告状信平摊在桌上了,“你只看一封就行,就看一封!”

陈编剧也是无奈,就浏览起来。一封信也足有十几页。他边看边问:“这些都是事实?”“绝对事实。谁说假话出门就让车撞死!”安北斗也急忙敲边鼓说:“的确是真有其事。”陈编剧抬眼看了看他,问:“你们是啥关系?”还没等他张口,温如风就抢白道:“他是政府,派来帮我打官司的。”“你胡说!”安北斗有些生气。温如风说:“我咋胡说了,你敢说你不是政府?陈老师,连政府都看不过眼了,你想想冤情有多大呀!”安北斗急忙解釋说:“陈老师,是这么回事,他老告状,我是来找他回去的……”温如风端直把话截了:“他胡说,我这次是他专门安排出来的。连政府都替我抱打不平了!”“你……”陈编剧笑笑说,“好了好了,你们这关系倒有点戏剧性。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至于是不是事实我不知道,单从告状信上看,我觉得仍然是那个问题,缺乏理性。你看这些用词:周扒皮他爹、活阎王他爷、枪毙二十回都不亏,还有什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狗杂种,等等。写作任何文体,真实都是生命线。一旦冲破这个底线,便显得滑稽可笑了。唯有真实、质朴,才是一切文体最可宝贵的生命力。要告,先得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任何人都只能当成一堆笑料看。”温如风急忙说:“那陈老师你能不能帮着改一下,就改成《西京故事》那样的。”“我的确没时间。何况你的情况我也不熟悉。”“那我回去改,改完请你再看行不?求求你了陈老师,我的确是被逼得没路了。”说着温如风就要给陈编剧下跪。陈编剧一把将他搀起来说:“好吧好吧,你改好我再帮你看一看。”

然后,他们就出来了。

刚一出门,安北斗就踹了老温一脚:“你胡说啥?”

“政府欺负人喽!”温如风拔腿就跑。

“我都想弄缝麻袋的针把你个烂嘴缝起来!”

85. 望月楼

武东风是孙仕廉紧急请到省城来商量事的。

先说说孙仕廉这个人物。过去他的名字土得掉渣,就叫孙存土。也的确算是孙铁锤的一个远房侄儿,但属于邻村人,后来发达了,大家才抢着说是自己村里人。其实先前跟孙铁锤家也是没有什么来往的。孙存土家的日子中等偏下,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在田里种瓜点豆,圈里养鸡养猪,塘里养鸭养鹅,供养他考上县重点中学,最后竟然以全地区高考状元的名义,进了名校。毕业后,他很轻松地又考进了省政府大院。这一切,都凭的是真本事、靠的是硬实力。要说后台,那是工作一年后,他的婚姻生活让他又无形中镀了一层金。

改名孙仕廉,是在考大学以前的事。无论自己、老师还是社会,都需要他有个响亮的名字,唤孙存土成什么体统?他老师更希望他“学而优则仕”。因而,叫孙仕廉,是他高中老师颇为得意的杰作。他凭着学历和孙仕廉这个名字,先是赢得了岳父的好感。虽然岳父这时即将从一个重要厅局一把手位置退下来,但“余热”还很能发挥一阵。有发挥得好的,甚至终生滚烫着。他岳父就属那种“终生滚烫型”。孙仕廉长相并不出众,甚至还有点某个“前抓金、后抓银”的喜剧演员的脑袋的不规则野蛮生长性。尤其是修个寸头,更显构造的波澜起伏与夸张浪漫。但一个有才华、有前途的青年,在一个政坛老辣者的眼中,往往相貌占比相对靠后,而蓄势待发的各种硬件就排在第一位了。他是被老岳父一眼相中的。女儿还有点以貌取人,嫌长得过于“鬼斧神工”,拿不出手。但老父亲一再坚持,让她十年八年后看结果。说人都是要老的,再英俊潇洒的外貌都将一去不复返,唯荣华富贵相依终生。就这样,孙仕廉便在仕途上很快茁壮成长起来。要说一切也都没有什么太越格的地方,他能写、肯加班、少怨言、善静穆,同事除了感到他“心深”外,基本还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因此,他从科长到副处长,再到处长,再到副主任,都是条件成熟就进步,看似一切很正常,其实他那个始终“滚烫型发挥余热”的老岳父,却是在每一个环节,都提前谋篇布局、靠前指挥,因而,一切都进行得环环相扣、严丝合缝。一些看不出门道的,只能说人家底子好、运势壮,也能干。能看出门道的,就都怪自己没有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丈人爸了。人家步步进步都在要害位置,自己看似也在进步,却总在“白板加红中”的“偏张子”上来回闪转腾挪。官大了,相貌也就堂堂起来。相貌是眼睛瞧出来的。人的眼睛又是个变化多端的古怪器官,所谓“狗眼看人低三分”“仰望泰山高北斗”,都是眼睛这个靠不住的东西干的事。何况孙仕廉现在早都是三七分的发型,那也是夫人反复研究探讨给试验出的最佳造型。长发飘飘、前遮后挡的,再配一副金丝边眼镜,倒显出一副学者型官员的尊容来。加上最近不停有风声,说他炙手可热,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就越发显得春风满面、从容自若起来。其实他本人是在朝更低调的方向走,可官场是个你不加有色眼镜都不由人的场所。比如你快“到站”了,即使故意把腰杆挺得很硬,头昂得很高,仍有人在背后说:看那副驴死不倒架子的相!一旦你前程远大,升迁在望,即就是勾头缩胸,故作低调,别人也觉得你是印堂发亮、紫气东来了。

孙仕廉其实从开始就不愿意跟那个远房亲戚孙铁锤打交道。说心里话,他是从骨子里瞧不起老家来人的。他也不愿意回去。早先总说加班,过年都猫在办公室里看书。后来即使回村,也是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车进去,给爹娘照个面,卸一些东西,给一些钱,然后一再叮咛:不要说我回来了,不要说我给家里拿了啥,不要应承任何事情,就匆匆走了。爹娘都是明白人,谁不盼祖坟冒青烟,也就很是听话,绝不给儿子添麻烦。儿子官越做越大,村上、镇上甚至县上都老有人来看望,孙仕廉仍是交代:不要接受人贵重物品。并且明确画线:千元以上,即使得罪人都得推掉。可孙铁锤的东西,他硬是没推利。从腊肉、麂子腿,西凤、茅台,再到老河鳖与熊的右前掌,直到整捆的人民币和金条,不知怎么就越卷越深,越拿越自然,直到今天已被这个远房表叔给彻底拿捏住了。问题是这家伙素质太差,老惹事,并且一惹就是大事,让他一再陷入被动。好在孙铁锤就是个农民,说上天说下地,都有回旋余地。他之所以敢收敢拿,也就是看上了这一点。这家伙开始还想做什么副镇长,也想“祖坟上冒点烟”,是他劝他做实业的。因为他没有看出这个开口就“驴日下的”糙汉,在仕途上能有多大发胀。与其弄个小不点官,还不如趁现在发财容易,好好发财去。很多来财路就是领导打声招呼的事。这些年,他也看到一些领导都有企业家朋友跟前跟后、花钱埋单,活得很是潇洒。如果单靠自己的工资,只能活得灰头土脸、捉襟见肘。包括老岳父,到现在每天泡在饭局上,也都还是过去的老关系在“拉场子垫背”。因此,他觉得没有花钱的后盾是不行的。城里太奸诈的那些老板靠不住。想来想去,还只有自己这个远房表叔驾驭起来方便些。无论怎样,他已经营起一些人脉资源,加上岳父的圈子也能发挥不少作用,因此,过去发生的事,无论大小,也都应对过去了。可眼下突然有人旧事重提,一封非常“给力”的告状信,再次落到多个领导手中,且已引发震动。他就急急吼吼把武东风叫到西京望月楼商量对策来了。

他能感觉到武东风是不太愿意卷这种事的。可自从大爆炸事件把他卷进来后,就由不得他耍清高,要“衙斋卧听萧萧竹”甚至想远离、撇清了。

他能感到武东风是想做清廉之士,并且装了一肚子关于竹子的诗句,什么:

可使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

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

俗士不可医……

他有时听着都觉得有点想笑了。大爆炸事故,的确把他吓得几天几夜都没睡着觉。在大机关干久了,发现什么事都好说,唯有重大恶性事故难以交代。任谁有多大胆量,一般都不敢乱插手。可孙铁锤的事他不插手又不行。

那晚最早是孙铁锤给他打来的电话,他拿着手机抖了半天没说话。孙铁锤急得直问咋办,他只想回敬他一句:你这驴日下的!还能说什么呢?他穿起衣服去了客厅。老婆还问咋回事,他说没事,睡你的。紧接着孙铁锤又来了电话,直问他:我是回去还是先躲起来?他有些生气了,说你先安宁待一会儿行不!随后他就拨武东风的电话。开始占线着,这夜半三更的,说明确实发生了大事。很快电话拨通了,武东风告诉他,大爆炸可能很严重,他要立即去现场,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他在客厅来回走动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一瓶矿泉水朝杯子倒,竟然把一半都倒在了地毯上。喝时又打湿了前胸。这次北斗村的洞室松动大爆破,是作为科技创新成功范例,上了省市新闻的。而爆破前有关设计单位的联系,包括购买炸药雷管等内控物资,他都是打了招呼的。尤其武东风,当时不太同意放这大的炮,怕安全控制不了,炸毁一摊民房怎么办?可那时孙铁锤已把一个金佛爷请来放在他家客厅,并说是去缅甸开的光。他老婆有些爱不释手,不仅六点六公斤黄金货真价实,而且佛像造型十分精美、充满吉祥感。关键是还去那么有名的佛教圣地开了光,上面镌有“百福具臻、福寿康宁”八个大字。这么好的圣物推辞走,连他心里也是不落忍的。他就再次拿起电话,跟武东风聊起了他的前程,并凭空捏造了可能有机会“挪一挪”的话题。“挪一挪”的信息量可太大了。朝大县大市是“挪”;由县上朝市上、省城升迁一格也是“挪”。而他所说的“挪一挪”,明显是有升迁意指的。只要在官场,很少有人对这种信息不神经迅速紧绷、判断立即玄幻起来。而很多处在决定别人前途命运的大领导身边人,就总是能神秘兮兮地释放出这种“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的信号来,从而抬高自己身价,以获取必要的尊重与实际利益。其实在大机关,尤其在人事问题上,他就是那个必须噤若寒蝉的“冬蝉”。闭嘴,才是安身立命的铁律。但面对金佛,他又不能不给武东风眼前挂个油饼,要来回撩一撩、晃一晃,让他想象去。这一撩晃,就让特别想从大山深处返回的武东风,答应了他的要求。武东风的确是一个干才,直觉得在大山里使不上力,回来的愿望就迫切些。当爆破失败后,武东风自然就跟自己一樣,得被事情牵着鼻子走了。

孙仕廉很快从亲赴一线的武东风那里得到证实:爆炸十分严重,伤亡人数无法估量,但肯定是死人了,并且数字不小。只要死了人,事情就捂不住。他的第一判断是:孙铁锤如果跑,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在电话里告诉他:立即回去,积极配合武东风书记的一切抢救工作,要不惜血本,赢得村民的同情和谅解。记住:是不惜血本!随后他又补了一句:你也是受害者嘛!一切审批程序都是完备合法的,这里面没有任何毛病,记住了吗?你是在为山区铁路建设做贡献!问题都出在设计与爆破环节,工程技术人员必须负全责!明白吗?电话那一头,已做好跑路准备的孙铁锤,好像又满血复活地回答道:明白的太太!

再然后,就是孙铁锤被拘押那档事了。当然,不拘押是最好的。把一切矛头都指向专家组,也就没有人关注其他审批过程了。但据他在公安部门的朋友讲,不拘押不行,地方派出所所长都拍桌子了。并且描述了那个所长的资历与性格,搞不好会惹出大乱子来。他一想,这个时候把孙铁锤拘押一下也好,一来缓和各方情绪,二来追究起来也游刃有余,他就同意按法律要求办了。但很快他就捎话进去,让孙铁锤少安毋躁,说这是缓兵之计。要不然,他还真怕这家伙在里边暴跳如雷、满嘴喷粪呢。好在这件事的处理权基本放在了县一级,武东风能控制局面。加上总设计师主动包揽责任,“大帽子”底下只要有脑袋支着,一切也就都好了结了。他也是太不放心这个既没文化又夜郎自大,还动辄胡撅乱骂的亲戚在里面惹事,就很快把人弄了出来。武东风也表示同意,说村子不仅伤亡惨重,房产毁坏也多达百余户,政府救助毕竟有限,放孙铁锤出来是为了让他“多放点血”,多承担点实际责任。然后,从县上到镇上,再到村上,又处理了一批人。孙铁锤的村支书也撸了,这样任何时候再翻起案来,也都好解释。谁知事情才消停没几天,告状信又再次发酵。他武东风现在也是难脱干系的。

望月楼这天晚上的确能望见明晃晃的月亮,在西京现在都是很难得的景象。

偌大一个桌子,只有他和武东风俩人坐在一个角落。他们开了一瓶酒,要了四个菜。但明显不是喝酒的气氛。一旁伺候的服务员也被孙仕廉打发出去了,让不打招呼不要进来。

他把所有掌握的信息都给武东风讲了。告状人仍是温如风。但告状信的档次比过去提高了十倍不止,不仅有理有据,而且论证充分,直击要害。过去溫如风的告状信他们都看过多次,每每为“狗仗人势”“恶狼当道”“脚猪横行”“熊瞎子撞进苞谷地——糟践得不剩一个好棒子”等语言,看着直想喷饭。而这封信让他们笑不出来了。不仅一一涉及他们,而且不是形容词堆砌、俚俗谚语排山倒海;更不是瞎咬乱攀、胡搅蛮缠;所列事实,完全处于层层递进关系,且条分缕析、感情充沛、高潮迭起、一气呵成,直到十问苍天:

正义何在?

公理何存?

枉法胜过儿戏乎?

欺瞒最是人民乎?

简直像戏词。

总之,这封信是发酵、发怒、发狠、发飙了。武东风有点捏不住筷子。孙仕廉虽然是染房门前的捶布石——见过大棒槌(温如风告状语)的人,这阵儿,也有点走神慌乱、觉得任何应对方式都可能是风吹裹尸布——哪头都捂不住(还是温如风告状语)。但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遇事权衡利弊再三,觉得如要保全自己,就须铤而走险。否则,他们这一根毛上的两个虱虮子——烧着了谁也逃不脱(仍是温如风语)。

武东风直唉声叹气着。

望月楼的月亮也在短暂的明亮后,被奔腾的乌云迅速遮蔽了。

86. 主角与配角

那天安北斗从秦腔剧团出来,一路都在收拾温如风:“你说你够不够人?”

“我咋不够人了?”

“跟你说得好好的,别说我是干啥的,你偏要说,啥意思?”

“这不增加可信度嘛!要不然人家咋相信我有天大的冤情?连工作人员都帮告状的了,你说冤情有多大?”

“我的饭碗要彻底砸在你手上了。”

“放心,饭碗砸了我把你养活一辈子。”

“自家碗底都掉了,还养活我。滚!”

两人回到饭店,就开始收拾告状信。

温如风有点央求地:“哎,兄弟,安政府,还是你直接上手改吧,我这已是花大姐(瓢虫)垫桌腿——把力努圆了。想再提高,只怕也是捉一夜虱子上榨坊——打不出半钱油来。”

“对了对了,你先把这些鬼话剔干尽,再说修改的事。”他躺到床上,看起卡尔·萨根的《宇宙》来。

温如风趴在一张窄溜溜的桌上,憋了半天,把几十张纸改来拼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把这些话都不要了,咋就说不出我想说的意思了呢?哎,安政府,你看这一句能不能保留:屎壳郎抱着狐狸腰——臭气熏天还带臊。”

他噗嗤笑了,说:“你哪来这么多怪话?”

“你们当干部的就爱转文、尽整些四六不着调的句子,我觉得这些话结实、解馋、管用。”

“管用你就用么。”

“你看你,人民培养你上了大学,你就这样对待人民。”

“我上大学与你腿的事。”

“这话可不对噢。当时一村就出了你一个大学生。家家都给你家送红皮鸡蛋、老母鸡祝贺哩!是我挑着行李,把你一路送到十几里外的车站,记得不?你不在家这几年,我帮你家薅草、打场、抢收、苫房,不信问你爹去。现在人民要用一下你的本领了,还硬得跟铁棍一样,哼,给我改!”温如风下命令了。

他还被这货顶得没话说了,那些的确也是实情。他就拿起告状信浏览了一遍,忍不住老想笑。

“笑死呢,改!我给咱买包子去!秋林公司蒸包子美得很,个大,皮薄,肉硬扎!”都快出门了,他又回头叮咛一句,“好好改噢,要不然我可没义务给你买包子咥。既然你是政府派来经管我的,吃喝拉撒,一应都是你的,今天例外!”

他就在画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上修改起来。很多地方语句不通不说,诸多问题也看不到实质上,更点不到要害处。他就几乎是带着翻版色彩地重新过了一遍,并加入了他的许多观点。不知不觉中,整整熬了一夜。

这一晚,温如风不仅给他喂包子喂水,而且还咬咬牙,去老八烤肉那里弄回一些烤筋、烤腰花和油汪汪、脆生生的烤饼来,掰着一口口喂。安北斗脊背痒了帮着挠脊背;颈椎硬了又殷勤着按颈椎;腰部发困了,还细细给他捶蛮腰;总之,是像丫鬟伺候小姐一样,把人美美伺候了一宿。安北斗还嫌他皮糙肉硬,挠痒按摩都像铁齿耙地;捏肩捶腰,如同熊瞎子捣蜂巢——胡捅乱扇一气(都是借用温的告状语)。这阵儿他可乖了,安北斗说啥就是啥,他都恨不得弄顶轿子,把“安政府”抬出去兜风去。

终于,稿子改完了。他一看,激动得狠狠在仰躺着的“安政府”肚子上美美砸一拳:“看来人民没白养这个大学生么!”

他痛得顺势又踹了他一脚:“滚!找个地方去打印一下,我稍眯瞪一会儿。”他的确是太困乏了。

“立马打,我立马打!”温如风连忙出了门。

他大概睡了一两个小时,温如风就打印回来了。他大致看了一下,校对还算准确,问底稿呢。温如风说毁了。他一下坐了起来:“谁让你毁的?在哪里毁的?带我去看走!”说着就要下床。温如风笑着从口袋里拿出原稿说:“咋,怕把你染上?”“这本来就是你个人的事,稿子也是你写的。”“放心,他谁要砸你的饭碗,我先拿八磅锤把他的砸了。”他擦燃一根火柴,烧起底稿来。温如风还挖抓了两把,直觉得可惜:“你看看,你看看,事要成了,感谢你都没个说辞。”“少来了。走,见陈编剧去!就说是你自己改的。”温如风:“知道知道,我都恨不得说《窦娥冤》是我写的呢。人有本事还不好。”

他们很顺利地又见到了陈编剧。陈把稿子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然后问:“都是事实?”“绝对的。有些事还是扫帚画大字——没细写呢。”温如风这句歇后语刚说完,陈编剧把桌子嗵地一拍站起来说:“你嫑管了,我再润色一下,这要是戏,编出来都没人信!”

安北斗从陈编剧身上,似乎突然印证到了自己的某种价值。

见陈编剧这样愤怒,温如风已激动得哽咽起来,直到泣不成声。他就要给陈编剧下跪:“陈老师,这状子,能递上去吗?过去递过好多,都石沉大海了!”陈编剧说:“我想办法吧!你们回去等消息!”

两人从剧团院子出来,温如风一跳八丈高:“有门了,这下有门了!”安北斗说:“看看你这货,能去演戏。刚还哭得猫尿长流的,这下就神狂得要上房揭瓦了。咋辦,咱回村里等吧?”温如风嗨的一声:“八字没见一撇,回去干啥?就在这儿打个老豆腐——慢慢等着!不过还有事哩。”他问啥事,温如风说:“政府帮人民办事,人民也得有所表示么。”“你能表示啥?”温如风拿糖地:“先倒一杯茶润润嗓子眼再说。”“自己倒去。”“又来了噢,要你这公仆干啥?”安北斗给他把水倒了,但戳了他一捶:“小心卡住嗓子眼儿。”“为人民服务就这态度?”安北斗说:“不想喝放下!”温如风咕咕嘟嘟喝完水,才慢腾腾地问:“真个不想见杨艳梅了?即使不见她,那女儿总得看一眼吧?这次咱就抓落实,咋个象?”“看把你能的。”温如风说:“我说能见就能见,你信不?你不是说我能演戏吗?现在我是主角,你提根衙棍,跟着我呵呵就行了!”“你是个棒槌,还是个主角。”“那你说我俩谁是主角谁配角?你自己说。没有我告状,何来你这个看守?你啥时见《野猪林》里的董超、薛霸还成主角,林冲成配角了?”安北斗真是有点哭笑不得:“还把你美的,自比林冲,咋不比包公呢。”“戏摆到这儿了,自己说你是主角还是配角?我走到哪儿,你吆喝到哪儿就行了。跟着我,看你原配和女儿走!”说完,温如风还洋洋得意地先出门了。

他愣了一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温如风扭头说:“别人无情,你不能无义么,何况是看亲闺女。”他就只好怏怏地跟着走了。这阵仗,还真是很像这货的配角和卫星了。关键是温如风还倒背着双手,哼起《夜奔》来,他就越发像个“跟脚驴”。

安北斗其实始终都无法割舍那份思念,不仅是对女儿,也有对杨艳梅的。越是有对杨艳梅的,就又越无法面对。但温如风到底还是把他领到了那个地方。

这是一个看上去十分隐秘的小区。门禁森严,保安的穿着打扮都颇似警察,并且比北斗镇那几个真警察还威武严整许多。也都束着武装带,扣着大盖帽,提着一节黑棍,就是腰上缺把手枪。除本院居住者,外人似乎很难“非法侵入”。而温如风上一次跟踪杨艳梅与安妮,也是到此止步的。

他们顺着小区周边走了一遭,发现院墙虽然不高,还有许多镂空图案,但因栽种的竹林、灌木、花草郁郁葱葱,而让院落内部构造时隐时现。尽管如此,还是能看见里面房屋是高矮错落、相对独立的。中间还有大树、湖水、假山、荼架彼此荫翳缠绕、曲径通幽。

温如风踮起脚尖,从一个缝隙里朝进瞄着说:“这是老院子,你看树都是两人合抱粗的家伙!”安北斗说:“那不一定,这几年‘大树进城’,不都进到这些地方来了么。”一说到大树,温如风立即敏感得偏起脑壳,用双手给一只眼睛做起一个聚光筒,朝里细看起来,神情像是侦察地形的小毛贼。安北斗照他撅向天的瘦屁股啪地扇了一掌:“看啥?小心人家把你当贼抓了。”“哎哎,你是死人手啊,这重的?我是替你看人来了,还欺负我。”两人说着又来到大门口。

快到下午放学时,他们找到一个掩体蹲了下来,准备先把人看一眼再说。这时,慢慢已有孩子被家长在朝回接了。温如风说:“城里娃上学放学为啥都要接送?容易惯着娃。你想咱们那时上学,鬼管哩。一早蹦跶出去,天不黑都不回家。上树逮鸟、下河摸鱼,像野兔子一样,跑得满坡满林都是,多好耍的!”安北斗说:“城里车多,不安全。加上现在贩卖人口的、倒卖器官的,听说都在孩子身上打主意呢。”“人真是学瞎了!让城里娃活得跟坐牢一样,哪像我们小时那么快活,真是比鸟都自由自在呀!”

就在他们说话间,突然一辆小车停到了门口,他一眼看见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安妮,开车的正是杨艳梅。温如风急得一下站起来想喊,被他拽了一把后腰,又蹲下了。只见栏杆抬起,车忽的一声就进了院子深处。

安妮的半身侧影安北斗是看清楚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朝这边扭了一下,让他甚至看见了整个脸面。孩子明显长大了一号,也比过去漂亮、洋气许多。皮肤在斜阳下充盈着透明的红润;头发蓬勃着似是带些嫩黄的光泽;对,还有一个蝴蝶结发卡,确实像一只色彩斑斓的美丽蝴蝶,是要带着孩子天使般飞翔起来了。杨艳梅他的确是只看见了半个脸。比过去略瘦一些,但气质完全融入了这个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城市。手扶方向盘的自信,更是让他这个老骑破自行车的人,感到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怔在了那里。

“进不进?要进,附近院墙能翻。”温如风说。

“你想当贼呀!”

“不进去看看?女人成人家的了,娃是自家的么。走,咱翻墙!”

他突然扭头离开了。

温如风跟在后边嚷嚷:“咋了吗?想开些,想开些。你没听电视里说,英国啥王子跟老婆都离了。常事,常事么。”

这天晚上,温如风又煽惑他去看了一场戏,是秦腔名角忆秦娥演的《哑女告状》。老温泪点低,动不动就哭得撩起衣服乱擦。而他却始终沉浸在那一幕暂短的会面中。他在想安妮。也在想杨艳梅。杨艳梅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从他大学毕业第一次相见起,由那么一个羞涩得欲开还掩的桃花瓣样的女子,变成今天这样一副都市时尚模样,似乎是转眼间的事。如果说进县城是一次华丽转身,那么今天在省城相见,那简直已是不敢相认的面对影视世界的高端画面了。不能不说那副尊容从容而淡定,冷面而华贵。他突然觉得这已不是太阳系的两颗星球在各自轨道上运转了,她简直已是河外星系的遥远行星。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能是需要用光年来计算了。他甚至一下想到了比邻星这个概念。它是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邻居,以人类飞行器现在的速度,需要走七万八千年才能接近。他感觉自己与杨艳梅就是这样的距离了……

忆秦娥的《哑女告状》,引起了剧场内上百次掌声。据说演员本人的儿子就是哑巴,因此每每演出,忆秦娥都饱含热泪,谢幕时常常泣不成声。

人常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温如风这一晚还真给看傻掉了。观众都走完了,他还哭得扶不起体统。他勉强从杨艳梅与女儿的感情中挣扎出来,却被这个傻子整得不知所以。温如风非要去后台看忆秦娥不可,说今晚不看可能活不过去。这货两个眼泡本来就大,这下哭得更是像扣了两个烂乒乓球。安北斗跟人家联系了一下,勉强同意去看一眼,可这时忆秦娥已在卸妆了。他们看见的是一个被油彩擦得跟包公一样的鬼脸。剧场一个姓雷的经理说,忆秦娥戏太重,太累,只能远远看一眼,就把他们吆出来了。尽管如此,温如风还是连连说:“值了,我温如风这一辈子算值了!就是把状告哑、腿告瘸,都值了!人家受的啥冤枉,差点丢了性命哪!存镰,北斗,你没觉得这戏里的主角掌上珠就是我吗?我就是忆秦娥演的那个角儿呀!”“你是女的?看把你能的,想唱主角是不是想疯了。”“我没疯,真的没疯。你看背着忆秦娥上京告状的那个傻子呆大像不像你?像神了!多好的配角啊!”气得安北斗直嚷嚷:“滚滚滚!”温如风还强调说:“真的像你呀,太像了。我这次不就是你背出来告状的吗?”“我还搂你抱你哩,还背你告,看把你轻狂的。”“的确没背,但我就是那个含冤的掌上珠,你就是那个好哥哥傻呆大呀!”安北斗躁了:“你悄着,看丢人不,都在看你这个傻哩。”

两人刚回到房里,温如风似乎就从戏里拔出来了:“哎,你说那个陈编剧把状子递上去没有?”他说:“你不是看了一场忆秦娥的《哑女告状》,死都值了吗?还告啥呢?明天回!”“说鬼话,咱做啥来了。看戏归看戏,告状归告状。掌上珠最后不就告赢了!”“你就是那些见死了人,立马好像醍醐灌顶,说争啥呢,再争最后都是一个土馒头;可刚帮着把人一埋,回来就为别人家的羊吃了地畔子上几棵苗,马上能把人家脑壳打出血窟窿的货!”“你能,你不争?下午见了杨艳梅,咋一晚上连戏都看不进去,像是霜打了的蔫茄子!”气得安北斗把喝剩下的半杯水,一下浇到了他脸上。温如风躁呼呼地喊:“哎,政府就这素质?这修养?”安北斗端直把灯一关,睡了。

他们又盘桓好几天,事情才有了眉目。这次镇上连牛栏山都来了。县公安局还来了一个副局长带着两个警察,几乎不由分说,就把他们弄到了警车上。警笛还呜呜直响。要放在平常,温如风早都别跳起来了,但这次他只看安北斗是啥反应。安北斗不别跳,他也就显得十分冷静。他是有靠山的人!只是发现饭店服务员都跑出来指指戳戳的,有些遗憾:这里大概以后是不好再来了,蹭戏多方便啊!

87. 望星空

那天在警车上没有人说一句话。牛栏山也没跟安北斗招嘴。虽然鸣着警笛,但也并没有限制任何人的人身自由,因此都显得相安无事。尤其是温如风,见对待自己跟对待“安政府”并没有两样,就十分淡定着。警车一直把他们拉到市上驻省城的办事处,将他俩安排进一个房间后,警察就狠劲拉上门出去了。

房在一楼,非常沉闷,还有一股霉味儿。安北斗想打开窗户透透风,才发现窗户是钉死的。温如风问:“啥意思?这啥意思?”安北斗也感到不可理解,不免显出一点慌乱来。可温如风毕竟是油坊里的老豆饼——见过大榨锤的人,何况还有“安政府”跟着,就颇为自在地躺下了,看他“安政府”咋办。

过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警察指了指安北斗说:“你出来一下。”“那我呢?”温如风也要朝出跑。另一个警察很严厉地在阻拦。安北斗就立即把温如风朝身后挡了挡说:“你先待一会儿,我问问情况就回来。记住,千万别乱动,安生点!”温如风是信任安北斗的,就留在房里了。

安北斗被一个警察领到了二楼一间小会议室里,里面坐着几个人,其中有牛栏山,有县公安局的廖副局长,还有市、县信访部门的人。有的安北斗见过,有的没见过。老跟着牛栏山的镇北漠,也坐在后一排做记录。

牛栏山招呼安北斗坐下了。

廖副局长问他:“到底咋回事?”

安北斗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他还丝毫不知真相,他得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信息不对称时,不能贸然开口。他反问了一句:“啥事吗,局长?”

廖发火了:“你们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还不知道啥事?”

他脑子里立即断定,是告状的事,可能与那封信有关。要说,这是温如风最讲究事实的一封信了。当然,也是最击中要害的。信毕竟是他修改了一通宵,那个陈编剧会怎么加工润色他就不知道了。总之,件件属实,基本没有夸大其词。难道是陈编剧弄成戏了?不会呀,他不是反复强调,写作最重要的是文风平实、质朴、真切吗?他觉得还无法回答廖副局长的质询,就说:“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事。”“你和温如风最近一直在一起吗?”他如实回答:“在一起。”“你们镇上派你来干啥的?”“做劝返工作。”“你做了吗?”他只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怎么又把他做到戏园子去了?”“他……爱看戏。”“他的精神状况还能看戏?”安北斗一愣,强调说:“他怎么不能看戏了?”“疯疯癫癫的,看戏哭得死去活来,还硬要到后台去看女演员,有没有这事?”他想了想,也如实回答有这事。“这不明显精神出了问题嘛!”

直到这时,安北斗才被彻底点醒。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作壁上观了,就说:“我首先得把那晚看戏的事说明一下。票是温如风一早拿身份证,在剧院门口排队领的农民工优惠券。主演是大名鼎鼎的忆秦娥。这出戏本来就很感人,观众基本都在哭。温如风是觉得戏里的哑女受的冤屈有些像自己,哭得有一次差点溜到椅子底下,是我搀起来的。至于最后要到后台看忆秦娥,这是好多观众对名演员的好奇心,温如风想去看看也没毛病。并且我们是征得剧场经理同意的。那个经理个子很大,我们可以当面对质,看是不是温如风胡搅蛮缠、发疯发癫才去后台看的忆秦娥……”有人打断了他的话:“等一等,我问你几个问题:一是农民工优惠券一人只能领一张,他为什么领了两张?”他有点结巴地说:“听说……听说他是抢别人的,但那人前边也抢过他一张。”“第二,你哭了没有?”他如实回答:“我也的确没哭。”“为什么?”“我……心里有事,没太入戏。”“第三,演出结束后,温如风是不是哭得在椅子上十幾分钟扶不起来,剧场工作人员几次来劝离过?”他说:“有这事。不知咋的,他就那么投入。”“第四,大家都劝说这是演戏后,他怎么说的?”“他说这不是演戏,是在演他。”“你说没说过,掌上珠是哑女,你是男的,咋能演的是你?”“说过。”“他怎么说?”“他说……我没觉得她是女的,她就是我,我就是掌上珠。”“好,现在回答第五个问题:他闹着要去看女演员,剧院经理说演员卸妆了,脸抹得五麻六道的不好看,他咋说的?”“他说……他说就是抹成鬼了,我也得看一眼。”“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

这时,廖副局长说:“那好吧,就把他先送去治疗一段时间再说。”

“什么?”安北斗站起来质问道,“凭什么?”

大家对他的反应都有点诧异。

廖副局长说:“那你说咋办?老这样闹腾着,到哪里是个头?”

“解决问题呀!”安北斗坚定地说。

“他要解决什么问题?大爆炸是事实,该受法律惩罚的已经受了;他的房子问题,镇上也表态从移民搬迁处给一套,牛书记不是批过条子吗?至于半棵树,还有那一系列事情不都在调查解决中吗?何首魁踢他几脚还背了处分,他为啥要反复上蹿下跳、混闹不休呢?难道不是精神出了问题?我同意给他治疗一下,要不然光他的事,一年上上下下就得几十个人耗着,财政有钱花不完是吧?”廖副局长越说调门越高。

眼看会议就要散了,安北斗再次撂出惊人之语:“好吧,那你们就把我也一起送去治疗吧!”这句话更是让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牛栏山急忙说:“北斗,给他治病么,又不是啥坏事。”

他一拍桌子再次站起来说:“问题是他没病,他是受害者!他有他的毛病,但他也有他的合理诉求。如果他的精神有问题,那我的精神也有问题,看朝哪个医院送,我跟他一道走!”

这无异于撂下了一枚炸弹,房里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还是牛栏山先发话了:“别激动,北斗!这样吧,我跟安北斗同志先谈谈再说。”然后,他就把他叫出去了。

走进牛栏山的房里,安北斗态度依然十分坚决地说:“你们要敢把温如风当精神病看起来,我就到中央告去,连你牛栏山一起告,你信不?”

牛栏山的确很是诧异:“北斗,你是我派去劝返的,你代表镇政府啊,怎么现在……穿到温如风一个裤腿去了?”

“我不是穿到温如风一个裤腿去了,恰恰相反,我现在才更觉得我是一个政府公务人员!”

安北斗无论从书本、影视还是传说中,都听到过把受害者送进精神病院,直至折磨成真正精神病的故事。外国影视里这种故事更是多如牛毛。没想到自己竟然要面对了。他觉得即使鱼死网破,也不能在这张网上再增加任何一道网线。更何况温如风这次出来告状,说自己是“策划者”也不为过。他十分坚定地对牛栏山说:“你们要怕麻烦,就把人彻底交给我吧,我保证让他蹲在北斗村再不出来。不过你们得落实好他的住房问题,起码能让他安居乐业!”

“那我还得跟他们再商量商量。”牛栏山有些为难地说。

“你告诉他们,如果要把温如风送进去,我就告状去了。如果能把温如风放回去,我也立个军令状:再胡闹,我负全责!”

牛栏山似乎有些不认识他地把他看了许久,然后说:“我给武书记打电话试试。”

又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牛栏山回来有点激动地说:“好了,暂时按你说的办,放温回去。不过你可要负全责呀,我是替你立了军令状的!”

安北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牛栏山把他的肩膀又狠劲拍了拍:“北斗啊北斗!”安北斗能感到那里面包含的所有意思。

送温如风回到北斗村后,安北斗跟他在帐篷里谈了好半天话。跟这家伙说话,让人老想到大学时学习的墨菲定律:千万别跟笨蛋较劲,因为别人会搞不清楚谁是笨蛋。还有一句话是:失败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不听任何人的话,一种是任何人的话都不听。他感觉温如风就堕入了这种定律。

花如屏最后也跪下来,求他一定要听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最终,温如风也怕了,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答应暂时不出去,一切听他安排。但也留有一句话:靠欺哄是不长久的!还有一句:疯子也是人当的!

安北斗估计温如风会安宁一阵子。

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镇政府时,就听到一股风声,说他与温如风是一伙的。他也能猜到,可能是镇北漠传出来的。他也懒得理睬,打心里说,说一伙的也没亏他。大家晚上下班没事了,仍是打牌、喝酒,他依然背着仪器上了阳山冠。

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面对星空了。这次去省城虽然买了一些天文学方面的书籍,也有大把时间仔细阅读,但终是没有机会仰望星空。城市越大,雾霾越重。即使没有雾霾,灯光污染也让天空呈现出麻灰色。就连最容易看到的月球,也大多都在穿云破雾,像是忙碌着去奔一场丧事。因为苍穹的底幕,实在阴郁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嫦娥脸上的极度哀伤。而置身阳山冠顶,那块丑陋的幕布,早已被掀到了九霄云外。蓝蓝的夜空,深邃得无法想象它的巨大空间与景深。银河系是以粘连成磷光片的形状,既相互拥挤又彼此错落有致地无限伸展开浩瀚体魄的。那种少见的视宁度,让月亮像一块刻意用灯光打亮的玉璧,悬挂在如此合适的位置上,以致让层峦叠嶂的群山,都有了银光色的芒刺。这真是只有童话世界才有的瑰丽景象。他不由得要仰天长啸一声:

“噢——!”

这一声吆喝得很长很长,群山也回应得重重叠叠、起起落落的悠久深远。

只有到了这个世界,他才能忘掉一切,甚至忘乎所以地活在难以描状的生命舒张与壮丽之中。什么叫画卷,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理解画卷的含义。人生能静静欣赏凝望这样的星空,简直是一种生命奢侈。我们到底是在凝望星空,还是星空在凝望我们。我们配被这美轮美奂的星空所凝望吗?温室效应、气候变化、空气污染、光污染、雾霾、混沌、灰暗……人类是自己把自己隔离在美妙星空之外了。可在这里,星空依然与我们浑然一体、紧密相连。他突然感到一种生命的神圣与庄严:

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还有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律。

这是太难得的一个夜晚。拥有这样的夜晚还需要什么呢?

可面对这样的夜晚,杨艳梅与安妮的身影又无处不在。就在这个山头,就在同样的地方,她们母女曾经对星空是那么惊奇而迷戀,以致把对天文知识略知一二的他,膜拜得如同人间圣哲一般,唯恐紧紧偎依着都会不翼而飞。睹物思情,他似乎还能感受到杨艳梅曾经像糖一样黏糊在他身上的体温;一刹那间,甚至幻觉中出现了女儿又像猴子一样缠绕着他脊背与脖颈的天伦美景;在那些美妙记忆中,他甚至曾经有过即使暴卒、归于尘埃,也死而无憾的人生快慰。可如今,她们住在豪华都市的富人小区,还记得阳山冠、勺把山吗?与自然星空注定是渐行渐远了。他在痛惜着她们的丢失,也在惊诧着天伦之乐的崩毁,更在痉挛着自己的孤独与哀伤。

他娘天天嘟哝的“媳妇”二字,实在让他听着心烦。这次回来还是那话:你干脆把温存罐娶回去过一辈子算了!我看你俩是蠢驴一对,天造地配!可他何时又从对杨艳梅和女儿的感情中拔出来过呀!他只能把全部心思瞄向深空。他要按书上读到的知识参悟宇宙,也想发挥自己的潜能,找到浩瀚星空中永远也穷尽不了的属于自己的发现。那个梦想始终在牵引着他:发现一颗小星星,献给安妮!

“北斗,又看星星哩!”

深更半夜的,这声音把他吓一跳。原来是牛栏山。

“牛书记咋来了?”

“许你看星星,就不许我看了。”

自上上一任书记和妇联主任出事后,所有领导都是忌讳着上阳山冠的。并且还传出笑话,说组织部门再给北斗镇派来的妇联主任,一个比一个丑,都不敢正眼看了。就是为了严防死守,怕领导再犯错误呢。

安北斗故意开了一句玩笑说:“牛书记还敢上阳山冠。”

牛栏山也开玩笑说:“我跟你嫂子虽然是牛郎织女,可中间绝对插不进任何嫦娥、西施来。我啥都顾不上,你嫂子身体不好,还扛着两个家的日子啊。”

安北斗知道牛书记夫妻双方的四个老人都是他老婆在县城照顾着,并且妻子还是个病秧子。女儿高考两年都相差几分,又在备考第三次。家口重,压力大。他又被死死捆在镇上脱不了身。因此,当他为大爆炸背处分后,安北斗也充满了理解与同情。他把酒瓶子递过去说:“牛书记,抿一口,暖和暖和身子。山上凉。”

牛栏山就深深地抿了一口,然后说:“你这爱好可是特别呀!既不打麻将、挖坑,也不喝酒、洗脚的,还真少见!”他说:“也是山里有这条件,放在城市,想看都看不成了。”“你整天朝天上看,都看些啥?好像還看得有滋有味的,能看出个啥吗?”他笑笑说:“找一颗小行星。”“找小行星?空中多吗?”“这么给你说吧,仅太阳系的小行星,我们发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那多大才叫小行星呢?”

“这个也没啥定论,原则上直径几公里到几百公里的都算吧。每天都有上百万吨空间碎片朝地球扑来,其中篮球大小的几乎天天都有;轿车大小的每隔几周也会光顾一两次。”“我的天哪!”“幸运的是它们都无法穿透大气层,在大气中就燃烧成火花了。即使坠落到地面,也成小颗粒陨石了。所以说对大气层的保护非常重要,是大气的减速作用,把这些碎片降低到危险很小的程度了。”“噢!让我看看月亮是个啥德行。”他给他调了调焦距。牛栏山高兴地:“看见了,看见了,坑坑洼洼的,没有那么光鲜啊!真有嫦娥咋住吗?能看见土星不?老师讲有个冰环套着。”他又给他调到了土星位置。“看见了,真个有个环环!你小子算是活在天外世界,烦心事少了不少吧?”“谁都可以自我调节,世界大得很。像太阳系这样的星系,人类目前发现的都数以千亿计。咱们这点烦心事,在宇宙中算个啥。”“可话是这样说,哪件事遇上,你能不烦心哪?”牛栏山突然把话题一转说,“就说温如风吧,看把人能折腾死不?跟他说好,再不出去了吗?”原来他是来说这件事的,安北斗说:“那要看问题咋解决。解决不了谁也阻挡不住。”牛栏山说:“你不是给我保证过吗?我也是给武书记打了保票的。就是因为相信你这个干部,我才敢在电话里跟他磨了四十多分钟的牙。看来事情还不完全是他能做主的。你可得给我把人看好了!要不然,可能还真有人要送他去看病了。”安北斗听到这话心头一抽:“牛书记,温如风的身体比你我都好,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牛栏山停顿了半晌说:“北斗哇,老哥跟你的心思并不矛盾哪!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我还指望啥?只要能平挪上县,安排个‘偏张子’都行,就是养老去了。大爆炸背的那个处分我也觉得心安理得了。可温如风这事,迟早都是个事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想把温的事情解决好。我牛栏山也是农民的儿子,我也是一垄田、一担粪苦出来的。我不同情温如风吗?因为我们面对的是孙铁锤这么个村盖子,你咋落停都不够他翻腾的。你的态度让我很害怕呀!给你交个底吧,这里面的水深得很哪!”安北斗说:“水再深,我们能眼睁睁看着把温如风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吗?我不爱讲那些大话,但我心里有尺度、做事有神明。神明不是哪个神仙、哪座庙,而是星空、蓝天、道德律,不敬畏不由人!”牛栏山说:“好,好,我同意你的观点。你就是得把人给我看住了。看住他也是为他好哇!镇上啥事也不给你安排,考绩提拔一概都不受影响。可这家伙一旦再跑了,只怕你不好过,我不好过,他自己也难过啊!这边我一定给他把房安顿好。我懂得小老百姓的不易,能做的事我尽量去做。那边就全拜托你了!”月光下,牛栏山甚至给他拱手作了作揖。

这时镇北漠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哎呀牛书记,院里房檐上钻出一条胳膊粗的乌梢蛇,给抓住了,厨房已焖好,到处找你哩。有人说看见你上后山了,我就一路找上来。快回走,跟老母鸡一起炖的,香得很!”“北斗也回去跟大家聚一聚吧,好不容易休一个周末。”“我不吃那些东西。”镇北漠说:“人家吃星星呢,快走!”说着,十分殷勤地把牛书记搀下山了。

他把望远镜依然对准了深空。

88. 大拜寿

孙铁锤四十岁了。四十岁照说是不过寿的,但他爹不在了,有人就觉得他是可以过的。当然,他自己也想过。主要是冲冲晦气。他觉得这几年晦气太多,几次都碰上大坎,眼看是过不去了,却又都扳了回来。扳得很不容易,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虽然温如风不算个什么东西,可被窝里窜进个老鼠、腿肚子上钻个蚂蟥、鼻尖上冷不丁让蚊子咥一口,总是难得安生。何况这幺蛾子几次还差点真的掀起让他躲不过的大浪来。最近终是安宁下来,上上下下都达成了一致意见:温如风精神出了问题。因此他的告状,就像是螺丝拧过了头,彻底上滑丝了,再拧也是枉然。这一招的确狠,而他侄儿孙仕廉是起了关键作用的。他知道,那也不全是为他这个表叔。据说温如风这一封信写得了得,领导都摔杯子了,问批示为什么得不到落实,但任何事,在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浪的层层“运作”中,都是有甚或“加大处理力度”“杀一儆百”,抑或“化险为夷”,直至“春风化雨”般的作妖本领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即是对这种本领的深入浅出的画像。何况一个小小的温如风,纵然翻起大浪,也无甚后劲。而这次风浪的最终“定海神针”:就是我们遭遇了疯子!并且准备掏钱去给他治病。一场危机,眼看就这样“一劳永逸”地终结式了断了。

侄儿孙仕廉,有时把他这个表叔骂得真是猪狗不如。那个时候他就能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以及坎儿的迈不过。当侄儿媳妇打来电话说没事了,都过去了时,他就知道该准备金条去看望他们了。

都觉得孙董该好好过过寿了。就凭给村里这几年弄下的福祉,让大家挣的钱、发的财,也该让人都来好好孝敬孝敬了。大爆炸后,除政府补贴救助外,他也的确放了血。这都是侄儿教导的。据说领导震怒,还问为什么释放了开山放炮人,放的理由就是要他出来埋单。其实他的钱,也都是拿村上土地做抵押,然后再到银行贷的款。反正羊毛都出在羊身上。这几年在外面跟一些老板混得久了才灵醒,靠一五一十经营,最后连裤子都没得穿的。必須懂得资本运作,学会花银行的钱,才是真老板、大企业家。而靠砸石头、淘河沙,也就只能弄几个耍小姐、喝酒、打牌钱,有时还得拖欠。很多资本运营就是炒概念。比如“秦岭后宫”项目,通过侄儿把土地权审批下来,资金就源源不断了。而大爆炸的赔偿,大头都让国家扛了。零星修缮点房屋、给谁安条假肢假腿,都是可大可小的事。想安一百万元的腿也有,据说那是机器人的腿;安几百块、几千块钱一条的也有。一般他都同意安几千块的,再私下补一点了事。当然,温如风的岳父花存根例外。花瘸子想安了几千元的腿,还得赔上两三万。要是他女儿花如屏乖乖就范,给个三五万也不是事;可就不,一万元都是让人去撇到他脸上的,要了要,不要拉倒。至于那几个死亡户,一家赔了几万元,外带安葬一应费用,也就妥妥的了。安北斗的表舅和表舅娘,都是出了五服的,要那样算亲属,孙家也是表亲了。安家没要钱,也就一笔勾销了。所有花费,还都不是他公司一家掏。镇上、县上、市上还有放炮肇事单位,三下五除二一平摊,他也就放了十几万块钱的血,还很快从石料厂抠回来了。但这场“大善事”的名声却是他一人落下了。他的支书被撸了,据说牛栏山想通过村委会改选,把村主任也抹下来。谁知他提前给一些人“点了眼药”,并给说话有分量的长辈一一行了礼,还给一些不安分的敲了警钟、亮了耳朵,最后他几乎是全票当选的。当然,温如风一家没来,草泽明也没来。除这些“捣乱分子”外,全村基本都还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镇上任命的支书,开始还想趔巴几下,最后也不得不放下话:一切还是孙董说了算!这北斗村,也就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了。不过山和梁,的确是被他美美炸了一大豁。

依他过去的理想,巴结远房侄儿孙仕廉,是想到镇上谋个事。他爹活着也是这愿望,说村官毕竟不是个正经官,要当,就弄个镇长当当,坟上立碑子也有话说。如今他早已没了这个念想。用孙仕廉的话说,除非你当到县官,乡镇那就是跑腿的。牛栏山越来越不在他眼窝了,那倒是个屁官,大爆炸那阵儿,县上随便哪个部门来个干事,都把他训得跟儿一样。如今看来,还是侄儿眼界宽,看的世事大,弄钱才是硬道理。包括这次过寿,他老婆昨晚跟他合计了一下,轻轻松松撸回来小一百万不成问题。他已经给县上都放信了,估计大大小小的人物也会来一些。他要求放信人含糊其词一点,说可能他侄儿也会专程从省上回来一趟。

而这一切的运筹帷幄、掐时算计,都是出自那天大爆炸侥幸逃脱的吕存贵。

他开始也不相信吕存贵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无非就是走破脑壳运气,开装载机时拉肚子,回家躲过了一场灾难而已。但事后,人们点点滴滴把他一生所走的运气叠加起来,传得神乎其神时,就发现那可不是侥幸,而是真正高人的未卜先知了。比如说,吕存贵在三岁时,几个娃娃上到核桃树上去耍,他突然想尿,刚溜下来没尿到一半,树丫就断了,当场摔死一个,还有一个把手摔成残疾,老是一副握手枪的状态,到现在外号还叫“手枪”。再是到七岁时,几个娃娃上勺把山砍柴,他们一同到一个大石头上去“做饭”,其实就是抓了几个螺蛳,捉了一只癞蛤蟆,准备烧烤。他说去弄些柴火来,结果刚一跳下去,那几十年都稳如泰山的“磨盘石”,突然就顺沟溜下去了。当场砸死一个,另两个虽跳下来,一个却折了脚踝骨,一个眼睛被树枝戳成了萝卜花,至今看人都是意图向左,映象偏是右方。再就是十一岁时,他和一个同学钻进村里保管室,偷了雷管炸药出来下河炸鱼,刚用墨水瓶装好药,给上边绑石头说是好沉底呢,他又突然想尿,让等他尿完回来再扔。谁知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同学,嘴里叼着半截烟,哧的一声,无意间点燃了导火线,扔都没扔出去,就炸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把手”。除了这三起造成严重伤亡而他有幸逃脱的神奇事件外,还有无尽的别人吃亏、他沾光的无厘头故事,都充分显示了他的“先知先觉”与“特异功能”。尤其是这次大爆炸,更是完全奠定了他姜子牙、诸葛亮般的江湖地位。如今早不开什么破石锤、装载机了。动辄就被小车接到县上、市上、省上看风水、算命去了。现在整得孙铁锤也是由半信半疑到彻底拜倒在他的“唐装汉服”下了。吕存贵的确是一时穿着福禄寿满身的紫色唐装,一时又披挂了黑红搭配的古老汉服,脚上是蹬着一双能照见人影的三接头皮鞋的。就是那张脸,因了那晚大爆炸将一缸子滚烫的开水倒扣下来,随手抹掉了皮,只好时常深扣一顶礼帽,再戴副黑洞洞的墨镜,围一条据说是英国产的巴宝莉围巾(把脸遮一半),就出门挣大钱去了。身后影子一样跟着助理磨存凳。他觉得磨存凳灵光,身高也比自己矮一头,利于衬托形象。细一想,孙铁锤自己先笑了,吕存贵为开上他的装载机,都是主动回避,把老婆空出来让他睡了才拿到钥匙的,如今还真摇身一变成神仙了。看那神气,妈的,草驴都咧起歪嘴腾云驾雾了!因为这家伙的名声已传到了侄儿孙仕廉的耳朵里,不仅孙仕廉请去算了几回,说特灵,而且还介绍给外省和京城大员都算过了。“腾云驾雾”一概都是公务舱,走的贵宾通道。奶奶的,比老子都混得牛!他有时想着还气不顺呢,不都是老子一炮炸出来的!

这次他的四十大寿全是吕存贵坐镇指挥,一应日子、时辰、下帖、祭拜,包括吹打响器班子、戏班子,以及戏台高低左右、席棚风水朝向,全都是有大讲究的。响器班子把过去那些老吹喇叭的,一律开了,嫌土气,这次是专门从省城接来的“军乐队”。所谓军乐队,也就是穿着自己制作的假军服,吹吹打打的都是洋玩意儿。吕存贵受过这样的礼遇,所以坚持非请不可。“军队”一进村,就先列阵整了个《冬天里的一把火》,果然是让山村大开眼界。而戏班子也是省、市、县都有。一天“三开台”,并且是对台戏。另有一个什么霹雳舞团,穿得“太不像话”,叫个啥“三点式”,光溜溜的大腿,还专门跑到台前,一排排朝人头顶上踢呢。村里长者有些抗议,最后是给身上绑了大红被面子,才把舞跳完的。

十里搭长棚

八方迎贵宾

横批:福寿无量

这是宴请八方宾客的彩门对联。虽然长棚不足十里,但也足够宽大徜徉。见天开二百多桌流水席。也有不随礼,从远方赶来看戏蹭饭的,一般都会被负责接待的“支客”请出席外。若是老者、娃娃,也会赏个把馒头以示“积善人家”门风的。本村人却是争先恐后家家都要随礼的。提前也都相互探了底细,然后偏是把高过别人的部分,悄悄塞给了孙董的老婆刘兰香。而外面公开礼簿子上,基本都是一千元。刘兰香这天特别穿了一身口袋多且大的衣裳,悄然塞进去得多了,鼓胀了,就找机会回房掏出来,数清点明,再瘪着口袋出来四处招呼人。

刘兰香提前是给孙铁锤打了预防针的,其中村里就有三十多个婆娘,女人是不许进寿棚的,即便来随礼,她也是要把钱撇到这些婊子脸上的。真有笑眯眯来给她口袋塞了货的,她又殷勤得跟十数八年没见过的亲姊妹一样,让“支客”连忙朝席面上促。

县上、市上、省上的确也来了一些人。但有好多却把心思没放在他孙铁锤身上,尤其是见孙仕廉没回来,都有些失望,甚至感到有失身份。对长棚宴席也没多少兴趣,毕竟卫生条件太差。该死的蚊子苍蝇,就跟山洪暴发一般,不知从哪里一下嗡涌来,有的是一疙瘩一坨的,有的简直就是天罗地网。村里安排七八个人拿杀虫剂从早打到晚,还是只见多不见少,把个十里长棚搞得乌烟瘴气。说唱戏那边的演员,还有被灭害灵喷得彻底失声打了嗓子的。“军乐团”也有喊叫嘴唇被叮得吹不得锅口大的“洋喇叭”了。

看来这次收获最大的不是孙铁锤,倒是吕存贵了。大凡从上边来的人,听说吕大师在,就都朝那儿钻。给他孙铁锤行两千元,基本就是大礼了。而有愿意给吕大师掏一万的。只求打一卦,顶多再用他孙家备好的笔墨纸砚,写个福禄财寿、画个护身符啥的,好像升官发财的大局就定了。这些年孙铁锤在外面场合上,也常见这大师那大师的。但见有个行业,就必然有一群号称大师者。并且身后苍蝇一样嗡嗡着一堆人,皆做匍匐在地、认祖归宗状。开始他看着也确实觉得神秘、敬畏。后来连开拖拉机、翻斗车出身的吕存贵,竟然都成大师中的大师了,他也就不再把那些大师看得神秘兮兮了。大师都是自己和想跟着发财阔绰的人,生编硬造出来的。这大概就叫见世面了吧!孙铁锤看见,磨存凳把几大鼓囊囊拉锁包的钱财,都给吕存贵提回家去了。有一次他还故意叫住磨存凳,打开拉锁包看了一下,也只是看看,还不敢不让人家朝走拿。神鬼这东西,你说有,还可能真有。他爹死那阵儿,村里就有人说,看见过一个脑壳比水桶还粗的肿脸鬼在四处游荡呢。他也害怕这个已被传得中国不出、外国不产的吕大师,要真能行风作妖,把他暗算了咋办?人间可能就是这一窝降一窝的世事吧!

不管人多人少,孙铁锤还是能看清村里谁来谁没来的。温存罐一家没来,这是意料中的事。安北斗他爹没来坐席,是齁病从不出门,但他娘随礼了。只是安北斗不来没道理。都说这小子跟温存罐穿了连裆裤,他现在也相信得八九不离十。照说他过寿,镇上干部还没有不长眼的,连牛栏山也捎话说出差去了,特别表示祝贺。至于是不是出差,反正总有一句话。过事就是过人。谁来谁不来,心镜一目了然。他安北斗还是本村人,凭啥不来?但还就是没来。看来这小子也是不想好好混了。再就是草泽明没来,竟然也没随礼,还真把他自己看成世外高人了。这次他是派人去下了帖子的,草泽明却没给面子,真是给脸不要臉的老皮货了。

温存罐把自己彻底告成了“疯子”,这让他有点哭笑不得。唯一遗憾的是没把人关到疯人院去,而让他老婆花如屏,还那样难以如愿以偿地“放生”着。这女人,迟早都是要她好好给老子叫唤几声的。这是他四十寿辰的一块心病。

89. 猫头鹰说

在我看来,其实最近没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死人是会有的,但属正常亡故,我到他家门口叫了几声,他们大概已经在为久病不治者准备老衣了。这点事记入我的起居录即可。单说村里最近的噪音的确很反常,因白天我无法看清动向,只有夜晚,才能俯瞰,发现他们搭起的十里长棚和一种叫戏台的玩意儿,竟然闹火得整夜不散。酒鬼遍地都是。麦田、苞谷地里,乱搂乱抱者,也未必都是自家的婆娘和对象。不像我们猫头鹰类,除个别品种外,一般都是要厮守白头的。当然我属例外,谁让我的品种如此高贵呢?

我十分佩服人类的自愈能力,受再大灾难,都会很快忘却。他们总是能给自己找到很多快乐的理由,要冠以自主自由的美名,大行及时行乐之实。在许多方面,看来我们是望尘莫及的。我们总体比较保守,大概是因为把黑夜看得太清楚吧,而对夜幕下的诸种勾当,以及离开黑暗后立即装出的假正经,多有不屑。我们喜欢安静、独处。保持冷静,是生命的第一求存法则。据我父辈讲,过去村子也不像现在这样闹腾,不过听起来有点吓人:“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现在的爹可不一定都是亲爹)……点的总是那么点点亮,只有看家狗叫得咋就那么狂。”这是对那个时代日子最牛的概括。太过死寂了!现在的狗,就是把喉咙叫扯,也没人听见。其发声部位是否科学,当然也值得研究。顺便说一句,我十分讨厌狗,它们也企图在人类的眼睛之外,发现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装作自己也是大地的灵物了。那智商,也不过就是胡乱汪汪而已,千万别以为它们一叫就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在这方面,只能相信我们的直觉与判断。

比如那次大爆炸,只有我们七星山上的猫头鹰,提前做了近一个月的预警。当然最灵敏的还数我了。我比其他同类更早产生了焦虑与不安。注意“焦虑”二字,可不是“叫驴”,电脑容易打混。一个很庄严,一个颇滑稽。人类现在把焦虑症叫一种世纪病或世纪情绪,很多人把“焦虑”二字衍生成整本的书籍拿去出版、评奖、弄职称。依我看,就一句话的事:都是欲望惹的祸。像我们一样,能安定地站在一个树枝上,冷静思索一些大问题,而不企图去占有更多资源,不因此产生更多阴谋、挞伐、攻讦、暗算、泼脏水、打黑枪……焦虑自然就无处生根。

其实我最近就活得很焦虑。

问题仍出在大爆炸上。人类认为他们可以操控一切,高贵于其他任何动生物,这是无知与自恋的表现。他们也活该受挫!自那声大概只有星球碰撞才可能产生的巨大爆炸后,我的勺把山遭到了空前毁坏。那声音,注定超过了一百分贝以上,应该说山上所有靠听觉生活的动物,耳膜基本都被震得永久性听力损伤了。人类五十分贝时心血管病就会激增;七十分贝时心肌梗死发病率就达百分之三十以上;漫山遍野的动物就没有心血管和心脏了吗?当时一命呜呼者尸横遍野,只是人类只注意了他们的疼痛悲伤而已。再加上经久不散的硫黄硝酸铵味儿,先是把蛇类爬行动物熏得唯恐逃避三五十里地不及。都知道蛇是害怕这种气味的,人类编的神话戏《白蛇传》,就差点让类似气味把一条好端端的白蛇给报销了。对于我们猫头鹰类最大的伤害,就是食品危机。我们的主要美食是鼠类、小鸟、青蛙、昆虫等,但可口的幼蛇(大了少招惹,还想把我们绳捆索绑了独吞呢)、蜥蜴,包括刺猬,我们也是要像人类吃南非干鲍一样,偶尔品尝一下,以调剂饮食结构并去毒败火的。自大爆炸后,不仅蛇类跑得一干二净,青蛙胡蹦乱跳,连老鼠也慌不择路,成群结队地逃离勺把山,投向别的山头洞穴,而让我不得不产生世纪焦虑症了。我真想像驴一样乱叫唤一阵,但这不是叫驴的事,就是焦虑。

正是这种资源的突然缺失,而让我这个一直过得颇感安逸和知足常乐的独鹰,不得不把眼光盯向别的山头了。我讲过,我们是一种懂得孤独,并会充分享受孤独的动物。不像人类,一孤独就喊叫,尤其是靠写小说挣稿费的,对孤独确乎有夸大其词之嫌。在他们的遣词造句和所谓人物内心开掘中,最好放大孤独的内涵与外延:你看他多孤独呀!我比他还孤独啊!人类一生都在跟孤独搏斗哇!人的最大不幸和悲哀就是孤独啊!人类孤独与生俱来呀!等等等等。总之是百年孤独、千年孤独、万古孤独,且一写就是一砖头厚。有些明明不是写孤独的,也被研究成孤独了。孤独有什么不好呢?搞不懂!我反复陈述过,我所盘桓的勺把山,也有别的鹰类常来嘘寒问暖、暗送秋波,但寒暄、聊天、小住尚可,绝不许它们以友谊、联盟、入股、搭伙,甚至以小确幸、小心肝的方式黏住腿脚。一切都有所节制,才是沧桑正道。何况久别胜新婚的大智慧,人类总结得并不比我们晚。

大家已经知道我的焦虑了,就是吃的没了,这才是大孤独、大焦虑呀!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曾为吃焦虑过,那是食物太丰富,不知吃什么好。有时为一顿聚餐,大家讨论得不亦乐乎,甚至拳脚相向。我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舌尖上的秦岭哪!高蛋白的东西咥得太多,肚子老是咕噜咕噜乱响,像垮石山一样,那也曾让我倍感焦虑!自七星山“点亮工程”开始,我们就遇到了一波又一波的食品危机。尤其是铁路开工,到处放炮,加上该死的失控大爆炸,就彻底把我的饭碗砸了。弄得我这个平日颇讲生存尊严的金色独鹰,最近也不得不屡屡屈尊枉驾,要飞到别的山头,跟它们平等探讨有关“抵押”“高息借贷”“联合开发”“股份责任制”,以及“资本运营”与“区块链”这些新名词。最近好像什么高速路也开始打洞了,人类怎么不进化出翅膀来学着飞呢?那无处不在的爆炸声,把我的同类也搞得“家里没有余粮了”,对于友谊、亲情、慈善、互助与“抱团取暖”这些字眼,都讳莫如深。有的甚至还背地里“砸洋炮”,说我的风凉话:播种稗子还想收割稻谷!我也只好忍气吞声了。高贵有高贵的难肠啊!

依我多年对北斗村的观察,发现任何物种都必须强悍、霸凌、无耻、掠夺。把我家园炸成瓦渣滩的那个人,不就十里搭长棚,正在大宴宾客吗?人类先哲亚里士多德把罪恶分成三种:无节制、暴力、欺诈。我看这个人身上全有。西方宗教的七宗罪他也一桩不少: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东方佛教的十恶道:一杀生、二偷盗、三邪淫、四妄语、五两舌、六恶口、七绮语、八贪欲、九嗔恚、十邪见。他又少了哪一恶?孙铁锤最大的问题是无知无畏、胆大包天,以为世事靠钱靠权靠野蛮就可以包揽。岂不知诸事难料、变化万千,老想博取点赞,往往收获的就是一顿实锤乱砖;早上还在过寿,晚上嘎嘣完蛋;昨天还台上表演、吆五喝六,明天就被一绳捆去做了囚犯;一切都很薄脆,尤其是荣华富贵。荣誉、美好、靓丽、光鲜,比闪电短暂,比露珠易干。

还是说生存焦虑吧!

依我可以抓破山崖的爪子和凶狠如投枪匕首的眼睛,還跟左邻右舍探讨什么联盟、股份问题?我本想把自己的尊贵身份折成干股,它们还叽叽歪歪、讨论不休,那就直接攫取得了!人类自以为比动物进化快,但其以智慧与技术手段掩藏下的巧取豪夺与霸道贪婪,其实已远远超越他们的原始自然兽性。不过我们来得直接,没吃了就抓,有欲望就扑,他们喜欢弯弯绕,其本质是用技巧与机心更加缩短了抓扑的物理距离,给外在留下一道美丽的弧光而已。我盘旋再三再四,发现玉衡山上有一块地界,松鼠、瓢虫、蜥蜴、飞蛾还处于蒙昧状态,兴许是大爆炸造成脑震荡而失去逃逸能力了。总之,对于解决碳水化合物,以及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微量元素和矿物质与水等营养物质,完全能得到满足。加之此山离勺把山近,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关键是那一带驻守的几只猫头鹰有两个是残疾,还有两个弱爆无能,我就端直划出两平方公里的“飞地”来,转眼拿下了。当然,我的智商不至于像普通鹰那样,凭着利爪就横冲直撞地如入无鹰之境,得学点人类的段位。还是以保护名义进入领地为上。首先给几个弱者投下几条死鼠(的确有点高度腐烂,我已咽不下了),让它们在感恩戴德之后,欢天喜地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其实“飞地”不是我的发明,我充其量只是模仿能力强些而已。

有很多重大问题,我其实是想与人类沟通的,可真比骆驼穿过针眼都难哪!我最喜欢阳山冠上那棵遭雷劈的大树,因为里面有太多的信息供我琢磨思考。而常年置身于这棵大树下的安北斗,自然就成了我想沟通的对象。我发现这小子有忍受大孤独的耐心。是真的很孤独。只是千万别写成小说,一写准假。孤独是无法表述的。他竟然能一整夜一整夜地望着星空发呆。为什么他的眼里常含泪水,我不知道,也就不懂得该怎么去安慰。我想说,与其仰望星空,还不如仰望我。可他又并不愿与我为伍,还老拿东西吓唬驱赶。现在倒是有些习惯于跟我默默对视,也相安无事了。有时甚至整夜能近距离地彼此厮守。但我一开口,他仍是显得焦躁不安。某些时候,他也似乎在试图跟我说话,可人语比鸟语难听多了,里面不是充满了戾气、火气,就是矫情、虚饰,甚至饱含着永难判断的不确定性。说东偏是指西,贬猴偏褒鸡。学习起来,比我精通那一百多种鸟语和两三百种昆虫语困难许多。因此,我们终是都高冷肃穆着,只能各自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但情似乎在拉近,心也在试图叩击。

只顾谝闲传,差点误了大事。我突然以比安北斗那台破望远镜更聚焦的视力,发现了一群正在迁徙的青春鼠队,皮肤油光水滑,定然鲜嫩无比。想必老老少少和其余残腿断臂者,都被它们的行进速度撂远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由一千五百米高空,噌地俯冲而下,从来都沉默寡言并少虚张声势的我,竟然大喊一声:“冲哇——!”时速绝对在九十迈以上。你们肯定以为我有所收获,错!我那无比锋利的长喙,竟然扎在一条与鼠队粗细隐约相似的石头缝里。这就是大爆炸给我带来的后遗症,说明我的脑部受损情况至今仍没有得到有效恢复。

试问苍天:生存咋就这么难呢?

90. 冥王星

温如风至今都没拎清,此次告状,结果怎么整得那么囫囵不明的。他也能看出,安北斗一直在给他争取什么,并且争得有些失态。因此,他还是听安北斗招呼的。安北斗的为人是可靠的。他相信北斗不会害他。一定是遇见大坎儿了,要不然,是不会如此三番地要他先把胳膊腿蜷了。是安北斗那清澈见底的眼神,让他配合着,忍气吞声回到村上,并含垢忍辱地暂时安宁了下来。

他也一直在分析过程,是不是那个陈编剧使的坏,而把他们一下掀到沟里去了。他对姓陈的没有什么好感。满村人都说他是被公安“押送”回来的。那天要不是安北斗在进村前让把警笛关了,还真像是演了一场《起解》呢。何黑脸经常就干这事,拉走一个,或送回来一个,这人在村里就脸面尽失、头夹到裤裆里都再藏不住一个耻字。好在他已见惯了这种场面,也知道自己在村里的面子里子,反正是让人在宰掉的猪背上随便砍去,砍哪儿,也都是这“一吊子”了。

当天“押运”回村时,安北斗在帐篷里跟他谈了半晌话。他能看出,安北斗比他的情绪还低落。因为这次出行,是他勾引的。当然,他不能向任何人透这个底,透了就是猪狗不如之人。哪怕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他也不能透。安北斗给他谈话的中心意思,总结起来就十二个字:避过锋芒,学会蛰伏,伺机再动!

他问到底咋了,安北斗说:有人彻底把你认定成疯子了!他立即别跳起来,就要找人论理,甚至端直操起了铡面刀。安说:你是不是疯子?你说你是不是疯了?他说老子没疯!安北斗说:没疯拿刀干啥?他说老子就不是疯子,老子是窦娥,是《哑女告状》里的掌上珠!安北斗说:你听听,哪一句不是疯话?看哪一句不能把你认定成疯子?他说:凭啥?安北斗说:就凭你把生活和戏都能搞混了,就凭你窦娥、掌上珠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他说我咋分不清了,我咋不知道窦娥和掌上珠是女的了?我说的是冤情!安北斗说:你是半棵树的事,是挨黑打的事,是房子的事,人家窦娥和掌上珠是什么事?他说安北斗,你是不是故意跟我别着来?安北斗说:不是我要跟你别着来,而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判断出来的。一旦进入这种判断模式,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疯话。而一个像你这样的疯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关进疯人院。他一再强辩说自己不是疯子!安北斗问:你看过电影《追捕》吗?日本的,咱村放过。他点点头。安北斗问:还记得那个横路敬二不?就是诬告高仓健演的那个杜丘的家伙,好端端的被送进精神病院,最后成真疯子了。他似乎是回忆起了电影中的那一幕,半天再没说话。安北斗继续说:你只要相信我,好好配合,我就自然会找到合适机会,帮你朝前走。要是不听话,明早就朝精神病院拉。过几个月我就陪着嫂子和你儿子,到省城看望“横路敬二”去。这次他还真是有点后怕了,就问是不是那个陈编剧捣的鬼,安说:一切都不清楚,你得给我时间,得好好配合。他才认卯了。

安北斗走后,花如屏倒在他怀里大哭一场。他明显感到这个女人有一肚子委屈,更盼着他永远回到身边,再别离开。至于有些什么委屈,只要能扛住,她都不会告诉人的。再问,就是那话:没啥,有你在就是好日子!

一长排帐篷里的人,逐渐都搬回了已修缮好的家,只有少数几户还在里面熬着。村里早已进入正常砸石子、淘河沙的日夜奋战状态,唯有花如屏又拾起花家的老本行,在吊挂面。磨面和压面生意都已寿终正寝,加上这个家也搬来挪去的,机器都锈成几堆废铁了。唯有传统手工挂面,又渐渐有了些惨淡的生意。

他丈人爹之所以在女婿面前越来越气强,也与钢磨、压面生意日渐萎缩,而吊挂面手艺又重新撑起一家的日子有关。吊挂面的确是苦差事,不起早贪黑都不由人。从和面、醒面到盘条、绕条;再到二次醒面、发酵、拉条;继而到三次醒面、上杆拉条成丝,直到晾干、下杆、切割、包装,一共十七八道工序。吊面不仅讲手艺,苦累也是堪比打铁的重活计。光和面、揉面这一项,绝不比抡大锤来得轻省。何况春夏秋冬四季,面的水分掺和度,以及盐分掌握都各不相同。春秋两季,盐分适中,一天吊一百斤面,加五斤盐水;而夏季同样一百斤,就得加五斤六两左右,因为盐分挥发快;到了冬季,加三斤半足矣。还有碱面、鸡蛋,把握都要恰到好处。之所以一千家挂面,有一千家的味道,都在这盐分、碱面、水分和鸡蛋的掌作中了。关键的关键,还在和面上。北斗镇流传着一句古话: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动辄打老婆,现在倒是日渐少了。而面,却真是需要下苦力朝出掺、朝出和的。一天揉成百斤盐水鸡蛋面,温如风开始都是吃不消的,但花如屏行。基本上分二十个面团,先在盆里和,再放到案板上掺,最后是放到铁锅里揉,再然后仍回到面盆里抟。吊挂面不比机器压,对面团的软硬度要求特别高,硬了拉不开,软了不成形。而筋道是挂面的铁律。这个筋道就是手工和面的力道与工序。简单了说,直揉到不沾手、不粘锅,盆是盆、坨是坨为止。但最优质的挂面,就在别人都觉得揉到位的时候,再反复揉搓几十个来回,下到锅里才见真功夫。尤其是他家被孙铁锤欺负着,狗眼看人低的多。如果挂面质量上不去,那是绝对要关门歇菜的。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他家见天逐渐还能卖出几十斤挂面来,那就全是花如屏的“揉面铁爪功”了。不心疼这个女人不由他。之所以要反复出去告,也是要做给这个女人看的:他不是孬种,是一条能撑得起腰杆的汉子!可越告日子越倒灶,越告显得自己越无能,如今竟告到这步田地了,他就感到特别对不起这个女人。花如屏哭,他也哭。最后他把花如屏恩恩爱爱地抱到床上,也顾不得是什么时候,那间帐篷里就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喊还是在撕抓,把老婆当揉面一样揉得直喊叫:你你你跑跑跑死死死呢呢呢跑跑……

这天晚上,老丈人就夹着拐,瘸着一条腿来了。丈母娘拿着马扎,路上得让他坐下歇两气才能继续走。花存根一进门就问告得咋样了。他想他是应该知道结果的。警车“押送”回来,先在镇上盘桓半天,消息的腿,总是比实际情况速度会快几倍甚至几十倍地跑着传递开来。当他回村时,就发酵成:存罐,不是說你……病了吗?这是关心的。还有很是惊异者:不是说……你让何黑脸给笼了吗,瞎传的呀,又放了?更可怕的是孩子们,见他竟然放箭似的抱头鼠窜,直到逃离出几十丈远,才回头指指戳戳地喊叫:疯子,温疯子回来了!他捡起石头想打,但到底没扔出去,打了,岂不把疯子就坐实了?花瘸子知道的是哪一路消息,他不清楚,但肯定知道告败了,要不然问话的时候不可能带着那么大的火气。

他对这个丈人爹也越来越失去了必要的礼敬,连坐都没让一声,就说失塌了!花存根问咋失塌了,他说:失塌了就是失塌了么。花存根说:出这大的事,我们占这大的理,咋能失塌了?还把你自己整成了疯子,人也差点坐了法院(村里人把被公检法传讯、拘留、判刑、蹲大牢统称为坐法院,哪怕是被警车拉过一次也是),你倒弄了一场何事吗?他把花存根也怼了个干的:有本事你去么!气得花存根把铝合金拐子在地上戳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说:我要是全乎着,还等你去告,我端直就告御状、告给包公、告给狄仁杰了。哪像你一样臭屎无用,一出去几个月,劳而无功,还落个疯子的名声,让法院朝回拉,你是做贼去了是吧?亏了你温家的先人!

丈母娘直让少说几句,花如屏也挡她爹,就是挡不住。这老东西,仗着自己有全镇最好的吊挂面手艺,现在家里又指靠着吊掛面过活,就越发把女婿当乌龟王八羔子瞧了。那阵儿推钢磨和机器压面红火,挂面无人问津时,他来家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叹息着人的嘴,吃乱杂、吃倒灶了,连好歹味道都尝不出。机器压的面,在他看来那就是糟蹋粮食,把上好的细面,压成一尺宽的硬板,再拉成韭菜叶宽的窄板,吃起来就像咥刨花片渣。而手工挂面,那是拿体温反复揉搓出来的有生命的吃食,在他看来,那就是麦苗到麦穗生长的延续。十几道工序下来,红苕糖一样拔着丝的空心挂面,咥到嘴里,他是舍不得一下就吸溜下去的。那阵儿,他会吊一些自己品。而现在,机器压面的时代终于走到头了,空心挂面陡然火起来。他内在的自信,包括讨生活的自立自强心性,就一股脑儿迸发出来。要不是失去一条腿,他会更加成为这个家庭当之无愧的狠角色。可惜现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地蹦蹦跶跶,也就只能徒增脾气、戾气与火气了。而这些气,对外孙子发,舍不得;对女儿发,又用不上;最后就只能全发在老伴和这个越来越囊包的女婿身上了。

温如风哪是能受得他那臭脾气的人,开始还顶驳几句,后来就进入横眉冷对与无声抗议的冷战期了。实在忍不住,也会遇啥摔啥、踢啥,借物敲敲打打,吓得花存根一蹦一蹦地在满房里找安全落脚点。有一次,委实气急眼了,温如风就针尖对麦芒地开仗了:“有能耐你也告去,光戳乎我算啥本事!你去注定人家能抬着轿子把你接进紫禁城。前边还给你弄一拨响器吹吹打打,喊叫闲人闪开,花瘸子过来了——!”

这下斗争就升级了,不仅丈母娘不答应,花如屏也不答应,甚至连儿子都不答应了。温顺丰说:“爹,你没教养!别人骂姥爷瘸子,你也骂!”他说:“他不是个瘸子,还是个镊子!”气得花存根就把拐子摔过来了。本来是想砸他的狗脑袋,没砸中,却把眼角擦伤一块皮。不仅火冒金星、眼前如泰山崩塌,手一摸,还黏糊拉丝的有血迹。斗争一下就变得有点你死我活了。他拾起拐子,就朝花瘸子跟前扑,丈母娘、花如屏、温顺丰三人都没拦住,那拐子还是照着花存根扭过身朝门口直蹦跶的屁股上,狠狠敲了两拐子半。第三拐子硬是让花如屏阻挡着只勉强挨上,而没产生实际作用力。这下花存根彻底就歪在门口,直喊不想活了,说与其这样窝窝囊囊活在世上,还不如让狗日女婿打死撇脱。

温如风这时一只眼皮已经肿得只剩了一条缝,看着越来越穷凶极恶的丈人爹,都想拿刀把他另一只腿也剁了去。他每次来,也就是仗着人多才敢进来。浑闹一阵,啥事不顶,丈母娘把他搀回去,过几天,气不顺,就又来了。每次送走她爹,花如屏都要安抚温如风说:爹也是活得有脸没处放了,你要理解他呢。他说:理解他,谁理解我?我是他的出气筒子是吧?他的腿是我炸瘸的是吧?有本事跟孙铁锤要赔偿费去呀!她说:爹去过,人家门口的几条藏獒,扑出来能把人撕成八块。他说:他怕人家藏獒,就不怕我,我好欺负是吧?她说:人活得没路了,那不就是在自己人头上撒气么,还能咋。他就喊叫:行了行了,你就跟你爹一个鼻孔出气,我走,好了吧!花如屏又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哭着求他:存罐,我们就都忍着点吧,镇上移民搬迁房子快盖好了,牛书记和北斗不是说好了给我们一套吗?那口老箱子里,也还有点积攒,到哪里……还不能垒个窝。只要离开北斗村,一切不就零干了!他说:凭啥?凭啥离开?

温如风肿着眼泡,又去找了一次安北斗。

眼泡这地方怪,一打就肿,一肿就特别显眼。看上去也很是悲情。他还故意把半边眼睛朝上翻着看安北斗。一翻上去,紫乌的眼睑下面,眼仁又特别白,眼珠还泛黄,对比得阴森森地吓人。“咋办,安政府?我也只有出门告状一条路了!”

安北斗说:“现在千万千万不敢出门,一走就成疯子了!一疯就进疯人院了!一进疯人院就成‘横路敬二’了!”

“成横路敬三了我也得走!”

吓得安北斗只好日夜跟着他,就怕出乱子。

有一天撒黑,花存根喝了些酒,见一村人都在忙着砸石头挣钱,就他家跟热闹世事没关系,心里憋闷得慌,偏是牛存犁见了又煽惑说:“花哥,别嫌我说话难听,你这日子都是你那个日巴欻女婿犟出的祸。人常说:生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把那个头轴得那么硬干啥?人家孙董县里省里都有人,你算老几,跟人家掰过节,不是找死吗?这下好,把花哥你的一条腿也掰没了,人家说给你安条驴腿也得认,谁让你出了那么个祸害女婿!前几年让一村人眼欠,现在又活得让一村人讨厌,倒是何苦呢?”花存根都想扇牛存犁一耳光,可惜自己已没了能扑上去扇人的本事。在北斗镇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驰名挂面匠花存根的。而你个烂犁地的,挣死,也不过在二里半地界里打圈圈,说得好听一点叫犁匠,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戳牛屁股的。你也敢教训老子!加上一些娃娃又围在道场上踢着毽子喊:

花瘸子,花跛子,

跛子的沟子错错子。

错着来,错着去,

错回家里日偏西……

花存根就又一次借着酒胆,朝女婿家帐篷踉跄去。

温如风看老花一身酒气,又东倒西歪着,干脆自己先让了。他实在觉得犯不着跟个瘸子杠劲。出了门,他也不知该往哪儿走。到处都是砸石头、淘河沙的锤子和机器声。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已塌陷得不成样子的老磨坊了。他勉强爬上了那个越来越立脚不住的“孤岛”。

他几次上来想收拾收拾,可确实已经没有收拾的必要性了。周边通道全无不说,再遇雨季,很可能会毁于一旦,花钱都是白撂。他也不知自己把好端端的日子咋就过成这光景了。完全是一种无家可归感。要不是念及花如屏和儿子,他真想彻底一走了之,哪怕是外出捡垃圾,也再不想回到这个鬼地方了。他现在唯一纠结的就是老婆孩子。当然,也纠结着这个老磨坊。还纠结着死活都争不来的那口气。他坐在歪斜得不成样子的磨坊巨轮下,浑身直发抖,不是冷,而是恨,绵长得无法诉说的来路,也无法看清去路的恨。

突然,“岛”上又上来一个人,是安北斗。这家伙就像影子一样,总是在自己最孤单的时候就出现了。莫非他还盯着自己?安北斗把老水磨轮子摸了摸说:“快有一百年了吧?”“比你爷的年龄都大。”“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啥?”“准备杀孙铁锤呀!”他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把安北斗吓一跳。“你真疯了?”“真疯了。妈的,杀了他绝对值!杀了你只帮我说一句话:温如风是真疯了!不说也无所谓,反正杀了咋想都划算。”“你他妈没疯才怪呢。走,跟我走!”“干啥?”“请你喝酒。”“请我喝酒?狐狸给鸡拜年——安的啥心肠?”“毒死你个货,我也好解脱。”

他就跟安北斗走了。

这天晚上,安北斗把几十斤重的仪器放在了他的脊背上。他老想着安北斗這货都不嫌累,成天背着长枪短炮看星星,没了媳妇娃也不操心。想让他不看天,除非是鸡不生蛋、驴不推磨了。安北斗自己扛着两床被子,还提着一网兜酒菜,两人吭吭哧哧上了勺把山顶。

一到岭梁上,先是听到扑棱棱一阵乱飞声,安北斗拿四节电池的长手电筒一照,是猫头鹰,并且是金色的。都知道这只鹰,说碰见不吉利,他捡起石头就想打,被安北斗挡了。他说:“撞见这货不吉利。”安北斗说:“我经常碰见,也没啥不吉利的。”“这货不是个好鸟。”“你是个好鸟?”“你是好鸟。”

安北斗就让他铺塑料布,收拾吃喝,自己架起大炮筒子来,朝天空乱绕晃,嘴里还叨咕:“不错,今晚视宁度不错!”他说:“嗯,这两个猪蹄子也不错。炖利骨了,粑粑的。甘蔗酒吧?是不是拿酒尾子来糊弄我呢?”他先抿了一口,只听“嗞儿”的一声,又啖了两下,满意地说:“还行,能喝!”安北斗说:“不能喝了自己喝尿去,还把你能的。”“我可是你请来的噢。看啥呢,先喝一起子再说。出一身汗,冷哇哇的,小心感冒了。”安北斗就陪他喝起来。他把猪蹄子啃到兴头上问:“哎,我咋看你才是疯了呢,一天朝这空里永远看不够,有金子么还是有银子?”“算你说对了,这天空不仅有纯金纯银星球,还有纯钻石星球呢。大得你无法想象。比地球还大几十倍、几百倍的都有。”“你能看见?”“看不见,但天文学家可以计算,好的仪器也可以观测。”他说:“别尽给我说那些没用的,有本事给我拉一个回来看看。”安北斗噗嗤笑了。他问:笑啥?安北斗说:“你让我想起我的前丈母娘。老要我把金质、银质、铜质和钻石星星拉一个回来,拴在自家后院才算本事。”“我完全赞成你前丈母娘的观点,尽整那些不打粮食的玩意儿干啥?深更半夜的,给身上裹尸一样卷床被子,在风呼呼的山顶一守一夜,你没精神病才怪呢。”“天体有意思得很!你跟我好好看几晚上就爱上了。知道了宇宙之大,你那点事倒是个屁事。”“那有本事你到天上去过呀,把嫦娥娶回来,不比她杨艳梅长得好。”安北斗就没话了。他又有些歉疚地说:“对不起噢,是话赶到这儿了。你看我这张烂嘴,连猪蹄子都塞不住。”安北斗还是没话。他就故意迎合地:“哎北斗,老辈子都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那你说,天上哪一颗星星是我?”安北斗随口撂了一句:“冥王星。”“冥王星?草老师不是说那是一颗特别寒冷的星星吗?记得好像是太阳系第九大行星。我倒算个啥,那颗星星大得牛烘烘的,还能认我。”“开除了。”“啥开除了?”“冥王星被开除了。”“为啥开除了?开除到哪儿去了?”安北斗说:“质量太小,不够格,被从九大行星里开除出去了。现在叫矮行星。”“嫌我质量太小,不够格?”“你还真成冥王星了。”“你这一说,倒是像我。矮行星?我有多小?”“月球的六分之一吧。”“那我也够大了呀!我要是能搬上去,还要那半棵树和老磨坊干啥,你说说。”“你先准备一个铁匠炉子吧。”“干啥?”“生火呀,上面常年四季见不到阳光,最高温度都在零下二百多摄氏度以下,你把一家迁上去,就日夜拉风箱生火打铁吧,挂面肯定是吊不成了!”“那你还是把孙铁锤一家迁上去吧,他家贪,喜欢地界大。最好把平常跟在他沟子后头溜抹的狗腿子,都一伙迁上去,好帮着拉风箱。”安北斗又笑了,说:“咋啥都能想到孙铁锤那儿去?”“我就想把狗日的宰了。”“我之所以把你叫出来看星星,就是想告诉你,不值得。天地太大太大了!”“因为天地大,就把我这事忍了?那你前丈母娘的话就是对的,天上哪怕有再多金星、银星、钻石星、玉石星,都没有我那半棵树、一院房子具体实在。我得养家糊口,我得吃喝拉撒呀!”“我是想告诉你,在这浩瀚的星空中,截至目前,只知道小小的地球上有生命。我们来到这个世上走一趟多不容易,你凭啥为一个孙铁锤,就要把自己毁灭了呢。杀死他,你也活不了。关键是对你媳妇、儿子要产生多大影响啊!有个杀人犯的丈夫和父亲,让他们一辈子咋过活?”“那你说咋办?啥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我就当一颗冥王星,一辈子见不到太阳,冻死算了?”“还是那四个字:等待时机!”

温如风就再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只听他独自嘟哝道:“矮行星?那还是行星,还能跑么?”

“你说啥?”

“没说啥。”

然后,温如风就又跑了。

91. 矮行星

温如风是在跟安北斗到勺把山上喝酒后第四天跑的。听花如屏说,那晚从山上回来,温如风就冻得重感冒了,嘴里一个劲嘟哝他是矮行星,跑得慢,但能跑。第三天勉强好一些,又跟丈人干一架,第四天一早就不见了。

安北斗其实跟花如屏是有约定的,让她帮着把温如风的异常情况及时告诉他,好采取措施。那天他突然到老磨坊找温如风,也是花如屏告诉他的,说害怕温如风想不开,会去杀人的。

安北斗及时把温如风出走的情况悄悄耳语给了牛栏山。牛栏山正在开高速路开工协调会,气得直敲桌子沿:“天要下雨娘要嫁,我有啥办法?就让当疯子抓了吧,都安宁!”安北斗最怕的就是这一招。一旦再被抓住,必定当疯子收拾了。

生气归生气,牛栏山到底还是从会场出来了。

他说:“牛书记,我想今晚连夜走。”

“这可是你主动要去的啊!”

“我主动的。只是要保密。我让他媳妇一家也都别朝外说。你就说我请假了,理由咋编都行。”

牛栏山把他看了半天没说话。最后拍拍他的肩膀感慨万千地说:“我们的干部,要都像你这样对待老百姓,恐怕也就没那么多糗事了!”说着,牛栏山还从身上掏出三百块钱来,硬塞给他:“我知道出差花销大,报销又有规定,也就是我个人一点小意思吧,多的也拿不出来。”他坚决不收,牛栏山硬塞到了他口袋里,低声说:“北斗啊,最近铁路沿线协调任务持续加重,高速路又马上开工,为加强力量,有可能把原来的副组长都按副科级对待了。我也给上边说了,别一副科,又空降人来。不出意外,你倒是顺茬,条件都够。即使竞争再激烈,我牛栏山都力挺你!”说完,还当胸砸了他一拳。

安北斗只说了声谢谢,就直奔省城去了。

在省城的“老地方”,他没有找到温如风。记得老温好像说过,警车把他们从那里一拉走,算是把一个好“窝点”端了。温如风主要操心的是那儿看戏方便,能领到“天天有秦腔”的优惠券。

安北斗转来转去找不到人,就又顺便去了一趟秦腔团,找到了那个陈编剧,问到底是咋回事。

陈编剧还埋怨他们不该一去不复返,连信息都不反馈一个,他问:“效果怎么样?”“什么效果?”安北斗一脸蒙相。“你们不是告状吗?结果呢?”“最后告状信……不是您递上去的吗?”陈编剧说:“是我递上去的呀!还费了个周末,大拆大卸大改了三遍。你们写得有事实,却没有力量感,有些逻辑关系也难自洽。我这底稿还在呢。”说着,他还翻出底稿来让他看。

安北斗细一看,当下吓出一头冷汗来。告状信不仅对温如风受害的个人系列事件性质条分缕析,归纳提升,而且把重心放在了大爆炸上,直指“黑保护伞”是“雪中藏尸”“欲盖弥彰”,纵容“恶贯满盈者”逍遥法外且“荣归故里”。认为这是一桩“当代奇案”,背后掩藏的“利益链条昭然若揭”。总之一句话,必须把包庇“欺男霸女、横行一方”的“无道村霸”与“层层保护伞请出前台”,还受害百姓一个“尚能守住时代底线的公道”……这封告状信,自然不能与过去温如风那些动辄数十页,写得拉拉杂杂、乱麻一团、俚俗满篇、骂声一片,既像通俗小说又像三流报告文学,还像打油诗一样的状纸同日而语了。相信“黑保护伞们”见了,也会芒刺在背、心惊胆寒。问题是编戏的大概并不知道这个运作系统,总有环节会跑风漏气,让“相关人员”掌握内情,然后精心擘画、八方运作,最后反馈上去的,很有可能就是完全能够保护住他们“利益链条”的处理结果。直到此时安北斗才大致捋清,老温是如何被操弄成“精神病患者”的了。

陈编剧说:“我一辈子连自己被暗算都没告过状,总觉得告状是下流坯子干的事。可遇见温如风,我还是忍不住操弄了平生第一份状子,感觉不错!原来我觉得这个故事写不成戏,后来发现戏份还挺足!”

安北斗都想说:“你还是饶了温如风吧!”但人家毕竟是帮了忙,他还害怕陈编剧问他要更多的“猛料”,干出更愚蠢的勾当来,就赶紧离开了。这个陈编剧让他想起几句老话来:百无一用是书生;秀才用兵,三年不成等。他还是好好写他的戏吧!差点因他的“感觉不错”,把老温失塌得一干二净。温如风的信可以当三流“唱本”看,那“文风”还保护了他。而陈编剧偏要写出“真状子”的效果来,且大有老戏里替民喊冤的情势,反倒差点造成新的奇冤。看来弄啥的就该好好弄啥去。告状就是告状,绝不是唱戏,一旦进入唱戏思维,大多也会以戏剧效果收场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掺和这事了,再整成戏,也就注定把老温整成“横路敬二”了。

安北斗又在几个要害地段转了几天,没有发现温如风的踪影。他突然想起那晚在勺把山上,温如风好像撂过一句話:他孙铁锤的亲戚还能管得了天下不成!这货是不是又进京了?他给牛栏山打了电话,想去京城找。他怕温如风遭暗算。牛栏山这次倒是当机立断,没有为经费的事肉磨半天。镇上的经费的确被几件大事整得捉襟见肘,牛栏山都搞得已成四处化缘的“牛方丈”了。一些单位听说“牛方丈又拿着钵子来了”,管事的都吓得从后门溜了。

他是买硬座票进京的。按规定,国家普通工作人员出差是可以坐硬卧的,而硬座比硬卧少一半价钱不止。因此他出差,迟早都习惯拿一块厚厚的被单,有时包仪器,有时在户外好铺地打坐,有时也能遮挡寒气。一上列车,他就抢先占领了座位底下一块空地,算是美美撸了一夜觉,那种满足感,也不比卧铺差。

一大早,火车进了北京西站,他就端直去南城西街了。

整个京城,他也就最熟悉天安门和南城西街这两个地方。都是拜老温所赐,让他反反复复在这里辗转着。他采取挨个排查的办法,在上访人里一溜溜去找。虽然已立夏,但一早很多人仍是穿着羽绒服和棉袄。他太熟悉温如风的打扮了,这货长期告状有了经验,注定是穿着那身油腻腻、绿哇哇的羽绒服,并把脑壳深深扣在帽子里的。老温似乎别的地方都不怕冷,总怕冻了那颗细长细长的冬瓜脑袋,还有耳朵。一入深秋,他就早早戴上耳笼子了。安北斗又生怕让他看见,溜之大吉,就像老电影里的特工一样,也用被单裹着身子,包了半个头,酷似一个悲情的上访者。

来来回回篦梳四五遍,的确不见人影,他就又去了天安门。仍是背着那个大炮筒子,说是像记者,那副狼狈相与时尚职业又相去甚远。虽然大炮筒子没敢举起来,也常遭盘问。直到很晚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一个叫东庄的村子。记得第一次来京城问东庄在哪里时,连一些老北京都不知所云。这是一个由上访户自然形成的村落。也有人在里边开起了旅馆、餐饮业,甚至能买到各种最低廉的日用品。经济稍宽余一些的,会住在只能打过转身的小客房里。而打“持久战”者,大多在桥洞下或各种避风处,用五花八门的材料,甚至包括塑料薄膜,把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样,不知哪是头哪是尾、哪是出气口的严丝合缝。温如风虽是节俭之人,露宿街头的事,在酷夏也干过,但还是要面子要脸的。他宁愿靠捡垃圾挣钱吃住,也不想像狗一样卧在大路边失去尊严。因此,安北斗只是随便把桥洞下打地铺的看了看,就直奔上次他们住过的那家旅馆而去。

这家旅馆除了更加破旧,其余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安北斗以三十五块钱的价格登记了一个大通铺,想安顿下来再说。住下后,他见每人床头都挂着一个袋子,细观察才发现,袋子里都挂着上访材料。他虽然没有这些东西,但也不得不弄两本书挂着,怕引起怀疑。

在他出门方便时,突然听到一个房里有人大声说话,是陕北口音,又夹杂着醋溜普通话。从窗影上看,还有几个旁听者。他就凑了过去。他一眼发现,这是他们上次见过的那个告状者。他想起来了,叫欧宝财,好像是为小煤窑的事上访多年了。他就主动给他打了招呼。欧宝财住的是单间,虽然不大,里面站的站,坐的坐,也挤巴着六七个人。他勉强揳进去,只能厕身于门口了。欧宝财戴着老花镜,是从镜框上方把他看了看,问:“干甚么的?”这一下还把他给问住了。他知道,这里人警惕性都很高。只有上访的才互通信息、抱团取暖。他支吾一句:“上……访。”昏黄的灯光下,唰的一下集中过来好几双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对上访身份似乎没有什么疑虑了,才又把目光很是崇拜地投向了欧宝财。欧宝财慢条斯理地问他:“咨询政策还是书写材料?”“咨……咨询政策。”“那就一块儿听吧,都是明码标价:要上访须知,乘车路线的,一本五个元;咨询,一件事十个元,五件以上,每件少收一个元;要有关部门地址、邮编带信封的,三十个元;代写诉讼状的,以案情大小论价,二到五百元不等。你是要做甚?”安北斗说:“我咨询……就咨询。”“那你稍待会儿。我给他们讲完,你也听听,上访是一门学问,黑里糊涂的,瞎子肩毡满城胡扑,只剩下倒霉撞墙了。记着:人民来信来访,是合理合法的。国家有《信访条例》,注意,内容是这样表述的:‘《信访条例》是为了保持各级人民政府同人民群众的密切联系,逗号,保护信访人的合法权益,逗号,维护信访秩序而制定的法规,句号。从2005年5月1日起施行,句号。’本条例明确规定:‘各级人民政府应当将信访工作绩效纳入公务员考核体系,句号。’听明白了没有?你来上访,就必须先学习有关法规,要不然,三天两后晌就让你地方上来的人弄回去了,你只能干瞪两眼。有的还违纪违法,让公安机关给戴了镯子。可不是金镯子、银镯子,而是铁镯子,中间环环连着呢。”大家哄地笑了。“笑呢。我这都是经验之谈。看看我,一边上访,一边还帮助无知上访者释疑解惑,但始终心怀坦荡、平安无事。为甚嘛?你说为甚?手头掌握着政策法规利器,懂不懂?”说着,欧宝财的一只腿还得意地直忽闪。

一些人又问了“欧师”一些问题,交了咨询费,就分头走了。安北斗发现欧宝财的墙上,挂着十几个袋子,上面分别写着“法律”“政策”“地方法规(分西北、东北、华中、华南、华东、西南等片区)”“上诉材料”等字样。欧宝财在解释政策法规时,并没有拿任何文件,却能把原文,甚至标点符号倒背如流。只有不相信者表示怀疑时,他才转过身,从墙上抽出文本,让你看他说的是不是一个标点都不差。安北斗甚至有些肃然起敬了。等人走完后,欧宝财问:“咨询甚么政策?”他挨挨磨磨地说:“我……我想问一下,如果上访……被认定……患有精神病怎么办?”欧宝财又用老花镜的上边沿看了看他,问:“是你个人问题吗?”“是……是代问。”“替人上访?这问题比较复杂,咨询费得三十个元。给你十分钟时间。”安北斗显得有点为难。欧宝财又盯了他一眼说:“不说了,听你口音也算乡党,二十个元,咨询了咨询,不咨询了快忙你的去,我还有几个稿子要赶哪!”他急忙说:“行行,二十元。”“简单叙述一下过程。”“就是……在省里告状,可能触碰到了要害人的利益,人家要以精神病的名义,把他弄进去。我怕……真整成了精神病……”欧宝财似乎很是感兴趣地追问道:“为甚么事?”“事多了。”“你知道行情,一件事十个元,我忙得鬼吹火一样,看看这堆材料,你看看,日夜都处理不完。拣重点说。”他一口说出了三个字:“大爆炸……”欧宝财一愣:“大爆炸?是不是先后死了六个人?前天就有一个二蛋货来问这事,我给他说得清清楚楚,结果他趁我上厕所时,不想交三十个元,溜了。好吧,昨天就抓了,行李都让人拿走了。”“啊!是不是一个瘦瘦的,脑袋长长的……”“长得跟蔫茄子似的,长吊罐脸。看着老老实实的,为三十个元就跟我耍花招。瓜皮货,我就给他留着一招,没学到,端直就毕失了。”说着,他的腿又忽闪起来。

安北斗倒是想知道这一招,就直接把钱掏出来,放在了他面前,说:“还请欧师不吝赐教!”欧宝财斩钉截铁地说:“非常简单,按上访规矩办。因为他这些我都经历过,甚么亏都吃过。我现在一切按政策法规依法上访,不让去的地方坚决不去,不让采取的措施坚决不采取,谁拿我也没办法,坏人就得朝死地告他!我的知名度很高很高(他的腿也闪得愈发厉害),此生已不再准备挖煤,在帮助别人的同时,顺便赚几个小钱儿,以告养告。”

安北斗已沒心思听他再掰扯,得尽快找到温如风的下落。

由欧宝财的经验得知,老温八成是又到不该去的地方乱跪乱磕头了。从来拿行李的人分析,估计地方信访部门或驻京办的可能性大。在收取那二十元时,欧宝财说:“按走流程,估计明后天就会转到省一级或直接送回原籍了。”

安北斗就连夜坐火车回省城,并端直去“精神卫生中心”门口等人了。遣送回原籍倒不怕,他最怕把人弄到了这里。一打问,说住院病人里没有温如风这个名字。他在门口等了三天,也不见人影,就有些急慌。他给牛书记又打了电话,说人肯定是遣返了,如果没回北斗镇,就可能在省城或市县两级。他让牛书记给有关方面打电话问问。牛一会儿就把电话打过来说,县上市上都没有消息。他又跑到省信访局,也没打听出来。他就让牛书记能不能给武书记打个电话。牛栏山问说什么,他说一定要让武书记知道,温如风不是精神病,如果把温如风送进精神病院,事就闹大了。牛栏山在电话里半天没搭腔。

“牛书记,牛书记!”

“听着呢。”

“我觉得你必须给武书记打这个电话。温如风已经不是一般的上访户了,武书记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过了许久,牛栏山才说:“北斗哇,你已尽力了。回来吧!”

安北斗在电话里也半天没说话。但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那你把武书记的电话号码给我!”

“你要干啥?”

“我给他打。放心,惹不到你身上。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我一辈子也就只准备做这一件事了。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念及给你做一场下属,帮着把我的事告诉爹娘,让他们知道我没做啥坏事,我在兢兢业业为公家效力,虽然官卑职小,但无悔无愧!不让二老……背着良心债离开人世就行。”

“北斗,你咋说得这么严重?”

“不严重你为啥不敢给武东风打电话?”

“我……我们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有分管层级,我本人身上还背着处分,咋能越级给书记打电话?除非是人命关天的重大灾害、险情……”

“这就是人命关天,这就是重大灾害险情!那这样……你把武书记的电话号码给我。”

“你要干啥?”

“你嫑管,没你的事。”

“北斗……”

“把电话给我就行了!”

过了许久,牛栏山把号码报过来了。他听牛栏山叮咛了一句:“北斗,要学会保护自己呀!”

他把电话挂了。紧接着,他找了一个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但一直没人接。直到中午一点时分,他又拨了一次,通了:

“谁呀?”

他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这毕竟是县委书记的电话,连镇上一把手都是不敢随便拨叫的。那声音他也熟悉。虽然远隔数百里,但依然感到他是十分威严地站在自己身旁了。他想好的那么多词,也突然一下在整个脑海里崩盘短路了。他有点支吾起来:“武……武书记吧?”

“你谁呀?”

他顿了顿说:“你别问我是谁,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民群众。是想向您反映,北斗镇上访户温如风,绝不是精神病患者,他的确有冤情。有些人想把他弄进精神病院,一了百了。那只会产生相反的效果,搞不好会发酵成一场大事件,反倒会烧了很多人的手……”

“你到底谁呀?”

“不要问我是谁。能给你打这个电话,就说明还有人对你抱着很大希望。六条人命不会轻易收场的。如果能把温如风放了,就说他是个精神病,别理他完了,可能反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一旦真当精神病关起来,被治成了精神病,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相信总会有算账的时候。盯着这件事的人很多,书记,公道自在人心,请尽快把人放出来是上上策!”

“你谁呀?怎么跟你联系?”电话里武东风有些急了。

“把人好好送回去就行了。可以把他当疯子看待。一旦当了疯子,那告状信不就一文不值了吗?因为疯子乱写乱画乱跑都是正常现象。但不敢把人治成疯子了,这个黑手可下不得呀!谁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觉得他已经把话说得够透彻、够有分量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挂完电话,他心里扑扑腾腾跳得像是煮开锅的米汤,看看四周,迅速离开了。然后,他又回到“精神卫生中心”附近观察动静。晚上,他就住在附近一个小旅馆里等消息。他想看书,但一页也看不进。他突然有些担心,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反倒断送了温如风的小命。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人:南归雁。

南归雁自调离永平县后,他们的联系就越来越少。开始南归雁是做市上旅游开发办副主任,后来又兼了政府副秘书长。去年已派到一个旅游大县做常务副县长去了。一个常务副县长跟一个县委书记通电话,总会比一个平头百姓有力许多。除了这个同学,他也再找不到更大的官、更合适的人了。何况南归雁是知道温如风事件的。至于会不会站出来为温说话,他心里还没底。但事情刻不容缓,电话里又怕说不清楚,他就包了一辆最便宜的昌河面的,直奔南归雁而去。当赶到那个县城时,又说南县长在乡下调研,他怕温如风的事已耽擱不起,就又直奔乡下而去。

安北斗特别害怕人一阔脸就变的主儿。没想到,南归雁见了他还很亲切,他倒是有所安慰。因地方上的书记、镇长正在忙着给南县长做汇报,他也没好立即打断。这里是一个唐代诗人的隐居遗址,“草堂”早没了,却有数百棵老树存留下来。据说也有人动过心思,却连遭雷劈,便再没人敢动了。不过安北斗一听到旅游大开发几个字脑袋就有点大,他还故意问了一句:“是要把山林点亮吗?”南归雁似乎是很不高兴地把话题岔开了。随后,就听南对镇上干部要求道:“这次开发利用,首先是提升文化价值,再就是搞水土保持,挖鱼鳞坑,蓄水保墒,然后按唐代诗人的《隐居赋》记载地貌,全面栽树护坡,恢复千亩森林的植被覆盖,暂时不要以吸引游客为目的……”安北斗心里搁着事,终于忍不住插空把他拉过一旁,一语道破了此行目的。南归雁还嘟嘟了一句:“这人的事还没解决?”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然后就掏出手机,远离到一棵老松树下,跟人通起话来。安北斗一直悉心观察着他不时变换的表情。开始明显是寒暄,然后似乎进入了正题,再然后,就说得严肃起来。看得出来,南归雁甚至说得有点激动,不时还用旅游鞋狠狠踢了踢大树裸露的根茎。中途,他又挂断了电话,似乎是在等那边的消息。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那边电话又来了。好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远远地,他听见南归雁在感谢对方。再然后,就过来对他说:“说好了。”他急忙问人在哪里。南说:“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两天,人会送回去的。”他哪里待得住,直说要回到精神病院门口去等人。南归雁说:“东风书记答应了,让直接把人送回镇上。你回去也劝劝温如风,让他别再出去乱跑了。这人是不是越来越难缠了?”他有点不服气地说:“把谁的房根基挖了都难缠!”“你说孙铁锤现在已变得无恶不作了吗?”南归雁又问。他想了想说:“金钱可以把一些人变成天使,也会把一些人变成魔鬼。孙铁锤大概就是那个魔鬼了。”

这天晚上,南归雁在一个民宿点招待他,大讲特讲了一番这个县历史、红色、民俗、自然方面十分丰富的旅游资源,并劝他调到这个县上来,帮他一起搞旅游产业。他心里还惦记着温如风呢,牛栏山就来了信息,说温已回到镇上,让他速返!第二天一早,他就回去了。

到镇上时已是黄昏时分。牛栏山正在客房好吃好喝地管待着温如风,单等他回来处理呢。一见老温,气得他狠狠揳了几拳。温如风直喊:“哎哎哎,人家牛书记都把我待为上宾,上的是腊肉炒干饭。你个烂管旅游的,凭啥动不动就打人民群众?”他说:“温如风,这下你死了我都不管了,你信不信?”老温还犟嘴:“我又不是三岁娃娃,一天还要让你把我看上。”“这可是你说的。”“我说的,咋?”气得他扭身就走。老温连忙喊叫:“哎转来转来,你看我给你带了啥书。”说着,从他那皮翻翻的人造革包里,扯出几本杂志来,全是《天文爱好者》。“我这回把矮行星总算搞明白了。也把你说的冥王星为啥被开除出九大行星弄清楚了。你说我是矮行星,的确像。那地方离太阳远,冷日塌了!还有月亮上的事,你不是爱看这些么……”安北斗看着被他揉得乱花花的一堆“韭菜卷子”,一想就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说:“留着自己奔月去吧!”他一甩门走了。

这天晚上,牛栏山一再让他给温如风做工作,让千万别再跑了。他知道,做也白做。到这阵儿,温如风家没个家,地没块地,脸没个脸,丈人爹又见天骂得要死要活的,咋都在家里待不住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跟温如风谝了半晚上,他想知道这次他都经历了什么。

温如风竟然有些像欧宝财的神气,腿也直忽闪,还给他谝得五马长枪的:“……我端直就进京了。在底上能弄个啥动静?你说欧宝财,现在混得油的,告状都忘了,专挣告状人的黑钱了。我把他弹得嘣的一下,一个子儿都没掏。我就是要闹点动静,听点响声,看能把我咋?”“你是在哪儿让人弄住的?”“我也搞不清。”“又是扑通一跪?”“没有。刚出村,一个人手上拿着我的照片,说就是他,我就被架上车拉走了。”“然后呢?”“回省城了么。”“再然后呢?”“让你猜着了,的确弄到疯人院去了,差点成了‘横路敬二’。”说着他还笑得挺得意。“还笑呢。”“你以为我是傻子。啥我都想到了。《追捕》里的主角叫个啥?”“杜丘。”“杜丘是警察,知道不?他是自己进的疯人院。”安北斗还越听越糊涂了,说:“就你……还想当杜丘?”“我就准备学杜丘,给的药不吃,都吐出来,把证据再搜集得多多的,彻底把狗日孙铁锤和他的亲戚一伙扳倒!”安北斗觉得这货既幼稚又可笑,便懒得再说什么了,只告诉他:“疯了好!你其实疯了好!”“你也盼我疯是吧?”“你已经是个疯子了!”

从此后,温如风再到任何地方告状,就都以疯子论处了。螺丝终于彻底上滑丝了。

92. 立像

现在,咱们得静静地把北斗村描述一番了。

这里没有村志,只有口述史。并且很难统一,比如有人说村里在乾隆年间出过一个举人老爷,就有人说是说鬼话。出举人的那家虽现在已无人丁接续,但祖坟山也并未完全塌陷。要真出过,是不可能不立碑子的。可一个远房亲戚说出过,并要求在新编县志上记一笔。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没出过举人以上的老爷,连秀才也是寥若晨星。县志办便很重视地予以采信,毕竟对全县是一件“从前阔过”的大事体。

历史大概没有太多值得打扮的“小姑娘”,那就只能大致说一下村庄延续。仍是据老辈子讲,北斗村过去也就十几户人家。草泽明很是认可这个说法,因为在清代末期,全县一共也就六七百户,三四千口人丁。县令满怀欣喜上任后,大失所望,意欲挂冠而去。是有一年汉口发大水,一些难民逆流而上,最后顺着长江支流汉江,钻进了这块远离天灾人祸的地方,北斗村才得到初步发展,有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景象。后来仍是战争与饥荒,让更多人从外面来到这“桃花源”里,避难不出,繁衍生息,直到现在,人口已接近当年一个县的水平了。

北斗村的确是四面环山,一多半山体由勺把山构成,另一半则由连绵不绝的大巴山支脉环抱。整个村落如果从空中俯瞰,很像是一个八卦图的阴阳鱼,而分开阴阳的就是这条灌满了淤泥与沙石的河床。据说过去大水能走船,而现在每年都会出现枯水季节,沙河滩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甚至有些家庭已在滩上种了落花生。而早年大水冲击淤泥所形成的些小平原,就构成了数千人丁的粮仓。当然,仅有这些土地是远远不够的,因而他们在山体上,又开辟了许多“挂牌地(坡陡如挂在山上一般)”,从而保证了“民以食为天”的自给自足。附近村里的姑娘,都是愿意嫁给勺把山人的,因为这里就是在最困难时期也没太饿肚子。

现在说一下村庄的基本布局。北斗村跟世界上任何一个历史文明遗迹与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模式一样,住户多数是依水而筑。水是生灵的万物起源与生存底线依赖。更何况这些人多数来自“下河”,对水有天生的爱怜。据说有些家庭过去就是“吊楼子”,水从楼下通穿而过。主妇做饭时,水桶啪地撂下去,长绳索几把就将水提上来,端直倒进锅里蒸红苕、搅糊汤、炖猪蹄髈了。现在河水几近干枯,“吊楼子”已无存在必要,主人家就都下到一楼寻求生活便捷了。这是村庄大的走势。任何村子都有中心,北斗村说法不一,但现在都知道孙铁锤家即“白菜心”了。围绕着“白菜心”,又建起了与孙家大多有些牵连的“裙边式”街道。然后各类小卖部、诊所、收购站、修理站(自行车、拖拉机维修)等行业应运而生。村委会建在上街头,是六七十年代的产物。从这个中心摊开去,村庄便变得有些零星与松散了。比如温如风家过去在地势最低的老鳖滩建水磨坊,那完全是生意需借水势的选择。而安北斗家选在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既是爷爷辈种“挂牌地”方便,也是他爹见不得湿气的安居乐业。至于草老师要把房子建在云雾缭绕的山腰“躺椅”中,一些人说是故意要做“卧龙先生”,而他自己的解释是祖辈如此,清净自在惯了。总之,无论一河两岸还是半坡、山腰人家,这些年都由草房变瓦屋,而有些已由瓦屋变成“水泥洋房”,并贴上了五颜六色的瓷砖。只有草老师仍保留着茅草屋。据说村里曾劝过他,让不要拖了新农村的后腿,他偏是不改依旧。好在他在半山腰里掖着,上边来检查也没人会到那里去。

现在得集中说说孙铁锤家的宅院了。最早有三间瓦房,是他爷手上分地主老财的。他爷是贫雇农。那时整个村子多数盖的茅草房。丝茅草满坡都是,割回来规整捆扎好,一层层压到椽子上即是房皮了。只要盖得陡峭,利水好,还有冬暖夏凉的效果。當然缺陷也是明显的,经不住狂风暴雨,也最怕火星、烈夏甚至打雷闪电,很多时候烧得精光,还不知起火原因。后来就兴石板房了。石板房倒是能规避这些灾祸,却也容易在过于寒冷和曝晒中炸裂,漏雨、渗水便在所难免。尤其是即使再好的匠人,也难把石板开采得四方周正,不免有随方就圆、乱石铺街感,自是没有瓦房四棱见线,美观好看。但瓦的烧制成本明显大过石板开采许多,且得从外地购买,一般人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就只能望瓦兴叹了。可这个“大瓦房”梦,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竟然实现得比想象的快了许多倍。三五年间,茅草房和石板房就蜕变得只剩下三五户人家了。而这时,孙铁锤他爹孙存盆已在三间大瓦房旁,又促起了一座三层小洋楼。妈妈呀(当地人的惊叹词),一砖到顶不说,还用水泥内外搪了三层,只有进过县城的人,才知道这叫水泥小洋楼。窗户都是一灿明晃晃的玻璃,里面请客、打牌,连夹起的肥肉片子和麻将抠起的二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又成了好多人家的新梦想。又是几年天气,这种水泥小洋楼也有人模仿着竖了起来。而孙家就开始扩建院落,修筑围墙、挖塘养鱼,还竖起了假山。假山倒是没人羡慕,石头朝山里背,是形容蠢货的意思。不过孙家的假山,是从勺把山一个古洞里锯下来的钟乳石,有四五米高,顶端果然是一双丰乳。那洞里剩下的冰凌、竹笋一般的石头,也都被他爹敲下来送人换了烟酒。孙铁锤主事的时候,开始一直没太重视“家园建设”,一副“野逛子”劲,跑得不落屋。老婆刘兰香成天指桑骂槐,要把几条公狗的生殖器一回剁了喂猪。骂归骂,跑归跑,最后跑出了名堂,老婆也就闭了嘴,还生怕这货把她休了。孙铁锤开始说要到县城买房,山里有啥住头。后来又说要在省城买。不过知道内情的狗剩漏过一嘴,说人家在省城把别墅都买下了,里边养人着呢。也是在大爆炸以后,冉冉升起的“大师”吕存贵,突然提醒孙董说,老房庄子是少见的吉宅,这些年的发达都与它有关。因为宅子正在北斗村两条八卦阴阳鱼的交会处。八方洪财,不请自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要常回家看看、住住的,谓之“鳖瞅蛋”。说瞅着瞅着,蛋就成鳖,鳖又下蛋了。孙铁锤虽然对没脸没皮的吕存贵有些看不上,但仍是经不住外界对这货的敬重忽悠,如今也颤颤巍巍地信奉起大师的“仙气”和“特异功能”来。不管怎样,在山里盖院房子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就让把原来的小洋楼推倒,一下整出七层来,还建了个宝塔顶盖。并且用了不下十种颜色的瓷砖,“福禄寿禧财”镶嵌得满楼都是。加上他老婆又好显摆,天晴天阴,都爱给层层楼道搭些大红、大紫、金黄、鹅黄、嫩粉、翠绿的各式大衣、风衣、帽子、围巾、披肩,简直就让孙家成了一村人梦幻世界里王母娘娘的瑶池了。

言归正传,咱们还是继续讲故事。需要特别交代的是,那次温如风一走,其实孙铁锤就得到了消息,并且立即打电话报告给了孙仕廉。孙仕廉迅速给京城一个地方办事处去了电话,很快就把温如风扣住并转运到了地方精神病院。可很有意思的是,武东风竟然硬要把人放了,理由是:既然上下都认可是疯子,告已无用,关起来还有什么必要,不是自找麻烦吗?孙仕廉倒是征求了他这个表叔的意见。因为他们毕竟都高高在上,不知道温如风到底能翻起多大浪来。以他的意思,从来就没必要把那货当一回事,烂人能走到今天,都是上下惯的瞎瞎毛病。几次他都想让人把驴日下的再弄到黑拐角,彻底打瘸一条腿了事。一次打不服两次,两次打不服三次,终究是要教乖的。可他侄儿已好几次都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说那是蠢驴做法,都什么年代了!他无法给已远离乡村好多年的侄儿,说清村里治理那些“刺儿头”的方子。只要你手腕硬、手段残,就没有砸不烂的“生毛铁”。他爹孙存盆就是以下手重、下手狠出名,村里没有不服帖的。他爹能给他起名孙铁锤,也是这个意思。并且在小时候,还把他带到铁匠铺子去看打铁,告诉他:没有哪一块毛铁在铁锤下是不变形的。只要你锤到,想它成啥样儿就能成啥样儿。世事就是这么个世事,强者为王,弱者服侍。核桃、毛栗都是要砸着吃的。何况有些人生来就是一副贼骨头,不拾掇,胳膊不像胳膊腿不像腿的,咋看都不顺溜。依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捋抹这些“贱坯子”,也根本不在话下。何况他现在是啥实力,“腿一闪地都抖哩!(吕大师语)”因此,他在电话里拍着腔子对侄儿孙仕廉说:你就把心放在肚肚里吧,我绝对保证,老温就是一头死驴,无非架子没倒而已。想倒,分分钟的事。孙仕廉仍是一再交代:千万不敢胡来,让他疯疯癫癫着才无碍。他始终觉得侄儿这些书生太是可笑,又想当大官,又想赚大钱,还要装良善,还要讲仕廉,真是活得太他妈累。还是“光脚板”的好,看不顺眼,一脚踹倒,去!

孙铁锤有时躺在床上,禁不住老想笑,有很多事不敢想,越想越好笑。不光是财运、赌运、桃花运在过程中的那些不可思议。侄儿孙仕廉,包括武东风、牛栏山、南归雁、何黑脸、蓝一方,哪一个想起来,都有让他欲喷饭的笑料。安北斗就更可笑了,上了一整大学,人给活傻了,白眼张天地乱望着。尤其是跟温存罐还卷上了,莫非也看上花如屏不成?除此以外,他再也想不到这蠢货还有什么理由要跟温存罐穿连裆裤。尤其让他笑掉大牙的是吕存贵的发迹。最早还是他唱出去的,说大爆炸竟然有一个人因拉肚子捡了一条命。随后不知咋的,就把这货捧上神坛,连自己也不敢不信了。比如最近,吕存贵一掐算,让他要在勺把山顶,立一座九十九米高的神像,他就很是相信其中“镇妖”“护财”“佑寿”的道理来。因为吕存贵提出了一个重大命题:你孙董富贵天命,红火一世,终归有个百年之后吧。当然,孙董至少也要活一百二十春!可最后还是要位列仙班哪!那人间呢?你不得给村子留点作业?诸葛亮留了《出师表》;李十三留了“十大本”(一个在秦腔流播地区十分有名望的剧作家,写了十本戏,本本有名),人家村名都叫李十三了。当然,他们都太文绉,咱不学那个。可你要是能立座佛像起来,那也同样是千秋万代的声名哪!尤其是对你孙家福禄寿的保佑!孙董你拿一点,号召大家捐一点,最后不都是你的功德?他一听,还真是个金点子!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红火了当下,还能名垂千古,那才是真正光宗耀祖的大基业呢。这事他就全权交给吕存贵办去了。

他其实最纠结的还是花如屏。无论尝过什么样的生猛海鲜,这道菜沒尝,今生即使活得灿烂如莲花,也总是个缺憾。因此,他最近主要还是在琢磨这档事。

花如屏一直住在烂帐篷里。那溜帐篷扎在一个稍高的田埂上,一来防水防潮,二来在田里下杆子也方便。如今烂的烂,拆的拆,已所剩无几。人走多了就有路,而走少了,路也就似有似无了。一到下雨天,行在田埂上,几乎一走就是一个趔趄,搞不好还滑到田埂下了。最近一家敞放的猪,就曾从田埂上滑下去,端直摔得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由此人称“坐猪婆”了。就这娃娃们放了学,还是爱到田埂上“滑冰”,也有滑下去折了胳膊折了腿的。但大人再管再骂,照样有去滑的,因为村里实在没有比这更富刺激和冒险的项目可玩。好在山里孩子,都是这样胡乱摸爬滚打着就大了。不过孙铁锤在“温疯子”被花瘸子骂走后,那段时间倒是十分关心起娃娃们的安全来。不仅亲自到田埂上滑了几滑,而且还要求村里给田埂上扬了沙子,让道路变得生涩巴滑起来。他倒不是害怕娃娃们摔着,而是想给花如屏示点好。自那次“月夜入帐”未曾得手后,他从来就没断过念想。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这是人的通病。对于有些人,可能就知难而退了。而对他,那简直就是猫抓心的挠搅,且越抓越乱黄。如今是不兴娶二房三房四房了,要兴,他兴许都愿意把她娶回来。娶不成,抢也要把她抢回来过一夜再说。这就是他迷恋这个女人的心劲。有句话讲:时间是医治一切的良药。他坚信时间是会让他得到这个女人的。尤其是“温疯子”逛野了,以他的势,不信这个活寡妇不给他缴械投降。但这个女人好像始终没有投降的意思。搞得他也就不得不奋不顾身,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勇往直前了。这档事与这势、这身份、这地位,都是不大相称的,可情欲这个怪兽,就是这样地折磨死个人。

在又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给老婆刘兰香造谎,说省里突然有大领导要召见议事,然后就坐车离开了村子。孙董离开村子是件大事,车一发动,迅速就传遍了四方。但出村后不久,他又踅摸回来了,并且趔趔趄趄上了通往帐篷的田埂。娘的腿,又下雨了,滑得跟溜冰场一样,他还真给出溜到田埂下了,也摔成了“坐猪婆”。但过了一会儿,这捏捏,那揉揉,自己又站起来了。他就拎着包,一拜(跛)一拜地走进了花如屏的帐篷。

很奇怪的是,都晚上十一点多了,她的篷门还大开着。这女人,竟然还在给包面的纸条上,盖着“花家长寿挂面”的自制印章。他走进去二话没说,哗地拉开公文包,将几把捆扎好的票子朝桌上一板:“看这够不够你两三年的吊面钱?要是不够,明晚再给你拿些!”

花如屏立即站了起来:“你……不是走了吗?”

“看来你还是关心我呀!”

“你把钱拿走!”

“看看看,都啥年月了,世上还有你这号瓜女人,对了对了,赶快把钱收下。以后有你花的,还吊啥面,好好给我喊叫几嗓子就对了。”说着,他噗地吹灭蜡烛,端直就把她朝倒压。

谁知这个女人完全是个生生(煮不熟的东西),顺手操起一米多长的铡面刀,威胁道:“拿着钱走,你要不走我可就砍了。”

截至目前,孙铁锤还没见过面对超过自己预期很多倍的钱财,不在扭捏一阵后顺势而为的。他想花如屏过去那么硬邦,如今一下要转过弯,也是需要有点过渡的。不如自己帮着快速过渡过去算了。何况他确实等不及了,就迎刃而上了。没想到这女人还真砍呢。好在不是脑袋,而是肩膀。这就不能不考虑生死存亡问题了。可他仍是不信:“真砍哪?!”并且还想通过蛮力将她制服。谁知这个“小钢炮”——要是放在战争年代,绝对是游击队长的料——端直把第二刀砍了下来。这一刀非常接近头颅,但毕竟还没在头上。欲望这个恶魔,至此都仍难以让他收手。他绝对相信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信条,毅然再次挺进一步,那近二十斤重的铡面刀,就落在了他头上。顿时眼冒金星,血流如注。“日你妈,还真个下手哇!看我今晚不弄死你!”这时,花如屏已跳到帐外,不是叫床,而是号丧:“快来人哪!有贼呀——!快来抓贼呀——!”并且是在田埂上边跑边喊。他是觉得彻底抓不住了才放弃的。自己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加上也不能让刘兰香那个母夜叉知道,他才捂住脑门,昏头残脑地夺路而去。逃时,没忘了拿走皮包和钱。一来不能便宜了这个女人;二来也不能留下把柄,自己毕竟是要干大事、要给后世留念想的人。

事情很怪,很长时间过去了,村里关于这晚的事也再无任何动静。如果有任何说法,刘兰香都是不可能不拿剪子剪钱、剪物,扑河、上吊的。说明那晚雨声遮过了一切,天也太晚,没人听见田野上的叫声。他连夜去了县医院。好在铡面刀就砍破了一块皮,伤着一点骨头,不致命。这又让他有些浮想联翩。但最终还是判定,这是个坏女人,必须整治!他在外面直待到脑袋上的伤疤只留下一道似有似无的痕迹时,才不得不回了一趟北斗村。

一是奶娘要过寿。他对奶娘好,那是真心实意的。是奶娘把他小时养成了白胖白胖的牛壮子。村里没奶吃的人,都长得瘦皮邋猴的,靠苞谷糊糊养大,体子总是缺点劲道。而他把奶吃到一岁多,端直就能把奶娘家的磨凳掀翻。奶娘对他也委实好,月子里把儿丢了,就把他当亲儿养。他也就把奶娘当亲娘待了。没想到时间一长,这事竟然成了他有情有義的美好传说。他也就对奶娘越发地好了。当然有时也不免要做给人看的。每年这个日子,哪怕走得再远,他都要赶回来,拉十几桌,放一晌炮。并当着全村人的面,给奶娘磕九个响头。那九声,是真的嘭嘭在作响。抬起头来,额头会发乌的。

再就是为立石佛。石佛立起来了,他得回村主持剪彩、做法事。当然,这也是这次不得不回来的最重要事体。

就在石佛立起来那一天,北斗村发生了一件怪事,说草泽明突然告状去了。这在村里,也算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草泽明生性孤傲,与村里百事不染,高卧大巴山上,终日半醒半醉。醒来读书种田,醉了做梦打鼾。他有四句既相互关联又似无粘连的名言:

耕读传家久。

天地做判官。

屈死不告状。

此生不出山。

草泽明又告的哪门子状呢?并且绝对是出山去了。当然,他的那个出山,有人理解是当官做事的“出山”。孙铁锤直觉得好笑:都啥年月了,还做诸葛亮的梦。弄个村会计,都得给我把猪啊羊啊的先吆来,看我尿你不。很多人都觉得草泽明可能是为他的民办教师待遇问题“出山”去了。

这事自然得汇报给镇上,看他们咋弄去。

孙铁锤还是把给石佛开光的事做到了人山人海的大阵仗,甚至还把奶娘的恩德也挂了一嘴。那天他几乎给整个勺把山都搭上了“老爷红”。戏也是唱了三天三夜。而做法事的和尚更是多达三百余人,山上山下、村头、路旁都是道场。总指挥吕存贵竟然真的披上了“大鹤氅(诸葛亮的戏服)”,还煞有介事地摇上了“鹅毛扇”。孙铁锤耍惯了排场,又是十里搭长棚地大操大办,醉得几个村的狗走路都摇摇晃晃,迷糊得找不见了回家的路。

93. 量子纠缠

自温如风“闹访”的螺钉“上滑丝”后,再往出跑,镇上也就没说让安北斗跟踪的话了。他仍回来当他两办副主任,一是旅游办,一是铁建办。现在铁建办与高速路办又合二为一了。到处开山放炮,连原来的公路都被运石头和钢材的大车,拉出一两尺深的沟槽来。自行车都得扛着走,旅游自是一毛钱的事都没有了。用镇北漠的话说:“北斗,你干脆弄些人来梦游算了!”这家伙会来事,整天跟着领导屁股转,好像连自己也混大了,有时竟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跟他说话了,从当初称安老师,到安主任,再到安哥、安兄、安师、北斗、安北斗,偶尔还叫起小安了。这也是很重要的机关文化,混得背的年龄再大、资历再深,也只能是小字辈。他倒也不在乎,指到哪儿还打到哪儿,无事仍是看书望星空。

这天晚上,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外面下着毛毛细雨,而他在看一本有关量子纠缠的书。书的题记是:万物皆有联系。问题是如此吸引他的一本书,却老被温如风和花如屏的映象所打断。而书上把这解释为“心灵量子纠缠现象”。无论在中学还是大学,他一直对物理都充满兴趣。在量子这个微观世界里,几乎不断颠覆着我们固有的认知。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很可能是量子世界所产生的作用力。量子世界甚至是超光速的。它的彼此纠缠,会迅速让我们感应到哪怕是千万里之外的相同焦虑与思念。这些近似“鬼话”的古老感应说,让多个现代物理学家已获得诺贝尔奖。科学解释为“频率共振”。一个人如果在巨大的空间中找到了那个相同频率,就会产生共振。他也无数次发现,脑子刚一想到谁,那人立即就出现在门口或打电话来了。当然,也有不准的时候,比如几次感应到他爹不行了,但赶回家,却发现人家正端着那个祖传耀州大老碗,把裤带宽的油泼面吸得嗞儿嗞儿直响,少说也在八两往上。可这一晚,温如风和花如屏已无数次洞穿他的脑海,与书中理论彼此纠缠着。难道自己与他们也同频共振了?

正想着,温如风果然来了电话。过一会儿,花如屏也打来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温如风新近“出访”前,一次买了两部手机,他带走一部,留给花如屏一部,而号码只外泄了他一人。温如风问他在不在村里,他说在镇上。这货也没说啥,就把电话挂了。谁知不久,花如屏又打来了,啥也不说,只哭。他一下坐起来问了好半天,她又说没事,把电话挂了。紧接着,温如风又打进来说:你恐怕得回去看看你嫂子,不知咋回事,我这心里毛搅得很,给她打电话,嘴说没事,可好像是出了啥事,你麻利回去帮哥看一下!他就夹着车子,放箭似的朝村里飙。路上温如风又来了一次电话,问到没到,还催他麻利些。催死呢,麻利得差点没让他栽到沟里去,这货好像是谁欠了他的啥。

他赶回村时,已经都快凌晨一点了。走近花如屏的帐篷,只听人在里面窸窸窣窣地哭。他轻轻敲了敲棚门杆,里面顿时没了动静。

“嫂子,嫂子!”

他感觉里面的人有些急切,一下就把门打开了。

棚里黑黢黢的,没有灯。外面雨虽然不下了,可天上连一星半点也看不见,同样黑得看不清相互的脸面。但他能闻到花如屏急促的气息。她甚至一下扑进了他怀里。吓得他直退:“嫂、嫂、嫂子,是我,北斗!”

她再不说话了,只把身子伏在帐篷上哭。

他觉得她此时是需要一个拥抱对象,可自己又不能接受这个拥抱。他知道,这一溜帐篷里还零星住着人。即使不是本村的,也有流浪汉。他急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如此坚强的女人,突然被摧毁成这样。

这时,温如风的电话又来了,问有事没有,他能说什么呢?有事给他说了又能怎样?天远地隔的。他说没事。“那你让你嫂子接电话。”他就让花如屏接:“嫂子,接电话。”她没有接,端直进帐篷去了。他悄悄对着电话说:“等一下,问问再说。我才到。”他把电话摁了。他想,自己要是花如屏,大概也不想接这个男人的电话。“嫂子,能不能把灯亮点着?”他在门外说。“你走吧!我没事。”他说:“我也不知道能帮你做点啥,有事,你就跟我说……”“我这会儿,就需要一个男人!”他没想到花如屏会说出这种话来,完全不像她了。每次见他,她都有一种羞涩感,从来只低头做事,不会去正视任何一个男人的。“嫂子,你、你、你到底有啥事,给我说,总能帮上忙的。”花如屏很是生硬地说:“我已经说了,我就需要一个男人,你要是个男人就进来!”吓得他直退缩:“不不不,嫂子,不说气、气、气话。存罐哥是操心……” “操他爹、操他娘的心去吧!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她又哭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嫂子,你到底咋了吗?”她完全像疯了一样嚎叫起来:“孙铁锤要操我,咋了?我用铡面刀砍了他……”这话把他吓一跳:“人呢?”“跑了。”“你可要留下证据呀!”她嚎叫:“六个人都死了,我爹一条腿也锯了,还要什么证据?我就想砍死他!”“那我报警去!”花如屏又在里面喊:“你回来!谁让你报警了?抓进去都放了,给谁报警?我还害怕有人要了我儿子的命呢!”“那……那咋办?”她说:“我突然想通了……嫂子今晚太需要一个男人了。嫂子一直在想,我们一家把你害苦了,总应该给你一点补复。你要不嫌弃,嫂子就想给你。再谁也不会给的……你要不怕,嫂子就豁出去了……”吓得他直趔趄:“不不不,嫂、嫂子……”没等他说完,她已经出来拉他了。他双脚顺地拖着,既想顺势而为,又觉得太是有些不可思议。她都拉到床边,将他压在身上,摸索起他的皮带扣来,但他到底还是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仓皇逃到了帐外。

“嫂、嫂、嫂子,对、对、对不起,我、我是觉得……不、不合适……”

她再次陷入绝望的抽泣之中,似乎已哭倒在地上了。

弄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子甚至突然又转移到了莫名其妙的量子纠缠上。今晚这个女人的影像一直在他头脑闪现,甚至几次都是那晚抢救时的裸体状态。为这事温如风还几次让他发誓,不准想花如屏光屁股的事,想了就得脑癌。过去搞计划生育时,他也无意间见过几次女性裸体。他对她们有一种本能的尊重,也许那个尊重来自亲姐姐的小产之死。由于乡下医疗条件差,自己出嫁才一年零六个月的姐姐,就因小产而亡。他姐对他特别好。要不是姐姐,他也上不了大学。他的大学是牺牲了他姐的学业,靠提前与相对殷实的人家成亲,才挣来了一应费用。可姐姐最终没看到他大学毕业就惨死了。死时才二十岁。这是他家里的一个痛,谁也不愿再提起。因此在那几年当计划生育专干时,面对每一个产妇,他都会想起自己的亲姐。而其他地方,据说有粗暴得像对待牲口一般的野蛮操作法。他对花如屏不是没有感觉,甚至梦中都有过与她的“量子纠缠”。可他不能充当她此时特别需要的那个男人。她之所以突然变成这样,正是因为孙铁锤来过。如果自己順势而为,与孙铁锤又有什么两样呢?尽管他是如此地被情欲所困,但又不能跨出这一步。一旦跨出,就意味着此前对温如风所做的一切都一文不值了。之所以觉得这份工作还有意义,这个小公务员还有点价值和尊严,就是能帮助弱者做点事。如果自己也成为恃强凌弱者,那这一生真的就输得干干净净了。

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保护,是寻求一个家的完整与安全感,而不是任意一个男人的情欲填充。如果是这样,她也就不可能拿铡面刀去砍孙铁锤了。要真放荡起来,这个女人什么也不缺。他是欣赏这个女人身上很多东西的。他也很需要女人,此时浑身就在颤抖。但他几乎是以从未有过的勇气和毅力,在对抗过去也从来没有面对过的如此惊心动魄的潮汐撕拽与山体崩裂。没有比对抗自己更严峻的对抗了。这简直是一场灵与肉的殊死搏斗。可有几个字一直在他灵魂深处闪现:决不能乘人之危,尤其是乘弱者之危!当然,也对不起温如风。在温如风也许是某种量子纠缠的第六感应中,预感到自己老婆可能遭遇了灾祸,第一个想到的竟是他!深夜、寂静、男人、女人、孤男寡女、荒郊旷野……但他依然催他麻利些、再麻利些地来看望她。这份信任,让一个人不能跨出属于人的那一步。他站在门口,深深给嫂子鞠了一躬,他相信里面是能看见这一躬的。尽管外面也星月全无,但天空总是有穿过厚厚云层、给大地以辨识方位与路径的些许亮光,让一个人的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嫂子,别怕,到我家去住吧!我就是存罐他亲兄弟!”

“你走吧,经当不起!”她的情绪有些绝望。

“别这样,嫂子……”

她嘭地把帐篷门关上了。

他呆呆地在门外站了好半天,然后说:“嫂子,那你先休息。我明早来接你。”

里面再无声音,他就独自来到田埂上,坐在一块石头上发愣。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半天,他也懒得接。实在振得不行,他才接了。温如风说你打过来,电话又挂了。他就把电话打过去了。“什么情况?”温如风焦急地问。他无法告诉他真实情况,如果把花如屏说的那个“操”字讲给他,还不知要惹出多大乱子来。螺钉“上滑丝”状态,的确保证了温如风的安全。眼下绝不能火上浇油,让他踏上不归之路。他也在寻找突破口,如何解决他的问题,包括孙铁锤的问题,还有置身其中的北斗村问题。可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确还缺乏这个能力。眼看着那么清晰明了的事情,就是一次次朝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轨道滑去,他就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渺小了。地球在这个宇宙中,也就是一粒微尘。一镇一村又算什么呢?何况自己?他真的恨自己太渺小太渺小,可能就是人类目前能辨识的最小分子原子而已。而原子还能分解出电子、质子、中子。中子又是由更加微小的夸克组成。自己怎么越来越像那个夸克了。谁也看不见摸不着,只是自己感觉存在着而已。他今晚特别沮丧,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温如风的“什么情况”,但总得回答,这家伙大概已快急疯了。

他有点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啥,可能就是不高兴吧。我觉得你还是回来算了。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温如风说:“我回来家就像家、人就像人了?再说,我能回来吗?”“咋不能回来?”“你是让人拿屁股笑我是吧?”“你这样就没人拿屁股笑你了?”“安北斗,你是公家人,活得有鼻子有眼的,起码孙铁锤还不敢欺负吧?你就是那地球,我连月球都算不上,至多就是你说的那颗被踢出去的冥王星,寒冷到零下二百多摄氏度……我这日子你一清二楚,过去靠自家的肩膀、磨坊,挣得一村人都眼红。如今呢?家没个家,地没块地……受欺负、挨黑打、遭暗算,你说我能就此罢了?回去又能怎样?花瘸子先把我羞辱得没处立去。我好像就是他家的克星……丈母娘过去还能管他几句,现在也向着他,骂我是丧门星了……花如屏管不住,也不管……我能理解,摊上这么个家、这么个男人,她也亏着……咋骂、咋掐、咋揪……我都能忍受,我的确是欠她的太多太多了……都这样,儿子也就把我……当了有而无,还问我……到底是不是疯子……说同学都叫我温疯子……七七八八的事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说我咋回?朝哪儿回……”温如风在电话里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手机发烫,耳朵都不敢贴住听了,还在说,还在哽咽。

他能劝说些什么呢?就是硬让人回来,还是要走的。他就只能让他好自珍重了。他刚挂掉电话一会儿,手机又蹦起来,一看,还是温如风的。真不想理他了。可那玩意儿蹦个不住,他又不得不接。刚一接,他仍是撂过一句话来:“你打过来。”又挂了。这下他才明白,这货又想通话,又不想掏钱,他那部手机是小灵通,单边收费的。他偏不给他回。手机仍是一振一停的。他偏在又一次第一振时就接了。那边还埋怨:“让你打过来。”“你啥意思?”“我省钱,啥意思?靠捡破烂只能顾住嘴。”他又挂了。气得他就想把机子摔了。可想了想,还是打过去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哎哎,政府就这态度?不就是几十块钱电话费的事嘛。”“你倒说得轻巧。谁给我掏?”温如风说:“你这应该是公费。”“谁定的我给你打电话是公费?”“我认为这才真正是公费。”“你算老几!”“哎,你咋也这样说话呢?没人报,把条子放下,申了冤我给你报!”他不想跟他斗嘴,就直戳戳地:“快放!”“你现在在哪里?”“在你家帐篷外的田埂上,在哪里。”“花如屏……没事吧?”“花如屏除了想杀你,基本没啥事。”电话里边就半天没声了。

他又觉得这话好像说得不对,怕温如风生了邪念。正想朝回扳一下,温又开口了:“我的确最对不起的……就是花如屏!自娶回来,她就跟我实打实地过日子,还给我生了儿……我运势好的时候,没人敢胡骚情……自运势败后,那么多人踅摸,可她一直给我顾着脸。孙铁锤那条脚猪,肯定也没少打坏主意……妈的,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北斗啊,花如屏就……就交给你了……”“胡说啥呢。”温如风很认真地说:“我没胡说。我咋老感觉一切都不对劲……你别嫌弃花如屏哦,她不是干部,不是大学生、中专生,我知道杨艳梅是中专生。可花如屏……的的确确是个好女人哪!你都想不来她的那些好哇!我一旦回不来,你莫嫌弃,那绝对……是一碗好饭,一盘好菜,不比你们娶个吃公粮的差!”“温如风,你真疯了是不是?再胡说我就挂了。”“北斗兄弟呀,我真不是胡说,一辈子娶了这样一个好女人,就得对她有个交代,还有儿子……”“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的事我在心着。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帮你,要相信天理公道,懂不懂?”他最怕这货朝偏的想。温如风在电话里唉声叹气地说:“大话要能当饭吃就好了!不说这些了。花如屏长期住在烂帳篷里,不是个法子呀!能不能……像上次发大水一样,在你家……先借住一段时间。房课钱……我要在了,一定补上。再说,她也是闲不住的人,会吊挂面。我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帮我……把她轴到手上啊,儿子……也让跟你姓安……”“温疯子,打住,就此打住!嫂子我可以安顿。但你得先保护好自己,来日方长,我相信……没电了……”

手机的确是没电了。他也冻得直磕磕。

他突然感觉背后站着一个人。回头一看是花如屏。她撂给他了一床被子就走。

“嫂子……”

她没有回头,端直从田埂上向帐篷走去。

这阵儿,天空乌云渐渐散去,繁星点点升起,月亮也从云层深处钻了出来,照着田埂上花如屏因地上滑溜而造成的扭动背影,显得分外妖娆。他也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女人!他就披着被子,在田埂的更远处,把帐篷守护了一夜。直到启明星升起,才把被子叠好,悄悄放回到她家帐篷前。

然后他就回家跟爹娘商量,想把花如屏接到家里来住。他娘坚决不同意,且不说温家跟孙家是死对头,就说温存罐把人活成这样,你把人家女人接到家里,是想当“背黑锅的檐老鼠(蝙蝠)”?他爹半天没说话,只喘着粗气。他的态度有些坚决。他娘也是寸步不让。居家千口,主事一人。最后他爹发话了:“让来住吧,不过对外得说清,是课。至于课钱多少,就是个意思。别人家不敢接,我们接来,也是个态度。你毕竟是公家人,人在难处,就不能不伸这个手!”

“不行。让她来我就搬出去!”他娘发飙了,把一个木瓢端直在地上摔炸了。

他爹也顺手把一碗滚烫的中药,啪地摔在地上,吓得黄狗趔脚拉胯地蹦出堂屋去了。“你走,你搬出去!活了一辈子人,还活倒蹴了。谁没个三灾四难的,能伸的手都舍不得伸一把,咱还够个人吗?存镰还够个吃公粮的干部?还是领导干部呢!偏厦子房闲着也是闲着,为啥不帮人一把……”安北斗还没见他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大概是调门搭得有点高,一下咳嗽得又喘不上气来。他娘又忙着过来顺气。他爹一把推开说:“就这样定了!”他娘嘟哝:“你是还嫌自家不黑,存镰不黑,要钻到烟筒里自个儿朝黑里抹是吧。”“我咋黑了?存镰咋黑了?”他爹更躁了,直追问。他娘说:“还不黑?他把半辈子都搭给温存罐,染白了是吧?这下再把他女人也搭上,看人家咋把他朝黑里抹。”安北斗说:“把花如屏接来,我暂时就不回家住了。”他娘更是义愤起来:“她是你什么人,弄回来你还连爹娘都不要了?!”“不是不要,我是……”他爹截住话说:“对着哩,把人接过来,你暂时不要回来。不给人留口舌。”

他娘又摔摔打打了半天,到底还是被他爹的扛硬态度降伏了。在安北斗心中,他爹虽然病恹恹的,有时甚至眼看气都快断了,但他就是以他的正直、善良、公道,做任何事都能顾及左邻右舍、方方面面,而在村里始终保持着都心服口服的威信。

他去接花如屏,但她不来。最后是他爹亲自出面,才把人接来的。

自把花如屏接进家门起,他也确实再没回来过。为了联系方便,他给家里也买了手机。他娘开始还在里面骂过他们父子,是吃多了不得消化,染这号烂事。后来他爹在电话里悄悄告诉他:“没事了,你娘跟着花如屏学吊挂面呢,现在一口一个师傅的,还亲狂得给人家拦臊子(做肉臊子)、包扁食呢。你忙你的。”

一天,牛栏山突然气呼呼地把他叫去说:“怎么搞的,你们北斗村尽出怪人。草泽明也告状去了。”

“啊?!”安北斗的确感到很吃惊。

“我还问过,你不是说这人绝对与世无争,还是什么世外高人吗?他告的哪门子状?也是为那几条人命吗?”

安北斗摇摇头说:“不会的,那阵儿我倒是盼他出面。”

牛栏山用指头叨了叨他说:“你盼他出面?安北斗,我都猜着你在这事里边没起啥好作用,我还一直替你辩解呢。”

“你牛书记就服气上边这样处理事情?”

牛栏山哭笑不得地:“不说了。这个草泽明,是你老师,还得你出面领人去。”

“在哪?”

“京城!”

94. 启明星

草泽明出发那天,也并没有隐瞒行踪。有人问到哪儿去,他说去京城。问去干啥,说告状。大家都以为开玩笑,因为草老师平常爱开玩笑,读书人叫幽默。可在草老师走后不久,消息就传到了孙铁锤耳朵里,打了几个回旋,他还是告诉了侄儿孙仕廉。尽管也没觉得这有啥,可孙仕廉让一有风吹草动,就得赶紧通气。这算不算风吹草动?他还让吕存贵打了一卦,吕存贵一口断定:是风吹草动。风是温如风,草是草泽明。他连忙让再算算,看草泽明有可能去告啥。吕存贵白眼一翻,手指头把一串骷髅头珠子捻弄了半天,振振有词地说:他民办教师待遇问题。孙铁锤“的”一声,就又忙着开光跪拜去了。

草泽明这次可不是为自己民办教师待遇问题出行的。为的正是这尊连底座九十九米高的石像。在他看来,村里是出了石破天惊的大事,并且大得顶了天花板。大爆炸死了几条人命,有那么多人上县维权,他因身在事外,人物未损,而不好掺和。事情最后高高提起,轻轻放下,也让他很是大惑不解。但当事人都一一放下了,他也就只能等待天道的惩罚了。至于温如风由半棵树起,所进行的一系列滚石上山般的告状行动,他也深表同情、理解,但仍觉得这都是一个人、一条生命的阶段性困境,与一个村庄数百年的流变比,还是显得暂短而皮毛了些。

他之所以在孙铁锤立起石像后要进京告状,就是因为他觉得这更是关乎北斗村千秋万代的大事。

石像立起来后,大家才发现,所谓佛的整个脸形,酷似孙铁锤父子。有人说还像他爷。因为这爷孙仨高度相似,都是五短身材,且上身长、下身短、脑袋大、脖子粗,眼睛圆鼓睖睁、眉毛像两把扫帚,还一脸的串脸胡。不过在变成石像时,做了许多细部修整,尤其是变得慈眉善目,甚至两眼微闭得如观音菩萨了。石像一运回来,村里就有人质疑:佛怎么会有胡子?一手办理这事的吕存贵这次也长了见识,据说在缅甸制作时才搞懂,唐宋以前,佛是有胡子的。菩萨本来就是男的。大家才奔走相告,说菩萨原来不是女的,这次勺把山上立的是菩萨真身,并且特别像孙董和他爹、他爷。大家就都向孙董表示祝贺。孙董说纯属巧合,缅甸人怎么知道咱爷孙的相貌?吕存贵就解释道,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这叫佛缘!

其实这事的内幕,是吕存贵端直拿了孙铁锤几张照片,让人家“照猫画虎”的。初雕出来,拍照回来让孙铁锤一看,他都有点大喜过望。不过还是要求再朝佛的方向靠一靠,关键是要在慈眉善目上下功夫。

总之,吕存贵这事办得十分漂亮,请回如此一尊真神,花了三百多万,孙董又撂出一捆钱来,让朝洋货、光堂、大气地办!因为是礼佛安神,自愿供奉布施者,仅外面来的企业家和官家,据说前前后后就出了二百多万。有好多份子钱都是用大红纸张了榜的。当然也有“低调行善”者,都把钱直接塞进了孙董和刘兰香的口袋里。据说村里也是相互攀比,穷得娃娃上学都供不起的,却在敬佛上贴配了“老箱底”,你一千、我两千、他三千地往上冒。除了佛面,还得看僧(孙)面。这样七七八八算下来,孙董只赚不赔。

草泽明开始不相信孙铁锤有这么大胆子,敢把佛像直接雕成自己的模样。石像的底座是借了山头的势,有些像“天下第一绝壁古刹”镇安县塔云山顶的佛像造法,借石凿形,山佛连体而成。但孙铁锤仅仅是把山尖削平,搞出一個六十米高的莲花台,然后在上面立起三十多米高的石像来。还扬言要搞成什么天下一绝。但石像的脑袋一直用大红布包着,说是等揭幕呢。草泽明也就一直在等着看结果。

揭幕那天,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了。山上一台戏,山下两台。山上唱的是《封神演义》《蟠桃大会》。山下唱的是《目连救母》《八仙过海》。有人说足有五六万人,还有说上十万的。当初“点亮工程”因是晚上,说十几万人,只是估摸。而大白天,站在草家庄的梁上,就看得比较清楚了。何况他还有一个老望远镜,能把局部拉到眼前来细察。他觉得四五万人是绝对有的。把一条上山的细狗毛道,都踩成能过小车的公路了。石像附近,也早打出一个能供七八千人围观的场子,不仅要诵经、开光、揭幕、唱戏,而且还得有见证、捧场者。不过那里都是只限有身份的人才能去,再就是一些胡钻乱跑的娃娃,顺着陡坡悬崖攀了上去。要是放开,上个一两万人,就注定会有被挤滚坡的。

山下两个戏台分开搭着。据说孙铁锤就是要制造唱对台戏的效果。一边唱《龙凤呈祥》,一边偏是“跳光屁股舞”。其实那是夸张之词,人家穿着呢,叫“三点式”。老汉们先前直说看不成,要拿红被面子遮一遮丑,现在也习惯地挤过去,嘬着旱烟锅,仰起平常喊叫一动就头昏的脖项,看了一场又一场。连省上请来的名角大戏《龙凤呈祥》都冷了台口。

一河两岸的摊摊点点,也都红火起来。在草泽明看来,真能形成个庙会、集市,也不是啥坏事。山里人总得有点场合,出来走走。庙会其实就是他们的大剧院、交易所、交际场,甚至带着盛典性质,出席者是要穿上好衣裳的。真信点佛,有点慈悲心肠,也有益于山野教化。可惜现在求菩萨,都是奔着钱财功利而去,一些假庙堂的“菩萨”,也难免直把眼睛盯着“功德箱”敬奉的厚薄,而忘了慈悲为怀的职责。谁敢公开自己向菩萨祈求的事情?那才是人的精神真相。人的欲望都变得那么直接、赤裸,几乎越过所有顾及他人的原则,哪怕拆了别人的房梁,也得先把自家猪圈盖好再说。他对当下的诸多礼佛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尤其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太讲排场了!特别是北斗村,太闹腾、太铺张,糟蹋的东西也太多。他喜欢墨子的许多主张,尤其是乡村,“尚贤”“尚同”“非攻”“非乐”“节用”“节葬”都是必要的。这几年家家户户的确日子好了许多,但也要看到,为了面子里子的,一些家庭不得不赊账娶媳妇、葬老人;而另一些家庭甚至要借钱去贺寿、贺喜、奔丧。他们觉得这是礼!可孔子讲得清楚:“人而不仁,如礼何?”关键在仁,而当下的北斗村,是关键在礼物!这些用物质堆砌起来的礼数,甚至已经让平头百姓不堪重负了。尤其是孙铁锤家的礼,多得几乎一年好几起,有时是想尽办法巧立名目,以敛众财。比如他老婆刘兰香,三十七岁,上不巴天,下不抓地的,倒过的什么生日,也要大张旗鼓地摆上几十桌。头痛脑热的,去卫生院吊几天葡萄糖盐水,也要放话,让人提着鸡蛋篮篮趋之若鹜。墨子讲“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强不凌弱,贵不傲贱,富不贪贫,而在北斗村,都让他们颠倒过来了。草泽明始终不掺和,跟老婆也是多次嚷嚷,绝对做到不送、不收。竟然还落了个“草老师知书不达礼”的名分。他痛惜着一些人的可怜,也叹息着他们太好吹“红火炭”还爱落井下石的悲哀。他也知道这是一个过程,人只有在经济上完全独立自主后,才谈得上如何硬邦做人。他的乡村,在这方面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眼下一村人仍得仰仗孙铁锤给揽生意,还要安排儿女“穿西服、扎领结、蹬皮鞋地到秦岭后宫去上班”。不吹“红火炭”是不得行的事。现在任何人替这一众人操心也是白搭,除非你能拿出现花花的票子。这大概就像修铁路,还有什么高速路,必然要先把山川搞得乱七八糟、炸得遍体鳞伤一样,兴许通了车,也就慢慢好起来了。因此,他始终相信时间的力量。时候不到,硬作为,只会碰得头破血流。就像老子讲的:“事善能,动善时。”他一直在等、在看、在观大势。但这次是终于等不得了,才行动的。

他行动的根本目的,就是绝不能把酷似孙铁锤爷孙三人的石像,立在勺把山顶上。他始终相信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过于违背天理大道的孙铁锤家,绝不会千年瓦屋不漏水。尤其是孙铁锤的为人,已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尽管他并不相信因果报应,但“一切果都是因”这个朴素真理,他还是相信的。害人一百次,哪怕逃过九十九,总会有失手露馅、阴沟翻船的时候。这就是天眼、天道、天谴。何况孙铁锤是明目张胆地欺侮霸凌一方。但这一切在他看来,仍是形而下的短暂事物运动,而他关心的是北斗村形而上的恒常大道与经久赓续。

过去他常爱给村里人写的对联是:“世上几百岁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耕种读书。”还有:“式谷有良田曰忠曰孝,守成无难事宜俭宜勤。”而现在全变成了印刷体:“出门大吉财神到,入门大利元宝来。”还有什么:“鸿运当头生意旺,得心应手财源广。”这是让他感到十分羞耻的变化,但还不是让他心惊胆寒的变化。因为他相信管子的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一旦把孙氏家族当了这个村庄的精神图腾,那就彻底完蛋了。

一路出行,他脑子都在反复闪回着石像撩开面幕的那一瞬间。

那天天还没亮,他就寻找到了更接近“石佛”的位置进行观察。当启明星刚好升到“佛”头上方,三声土枪“嘭!嘭!嘭!”对天鸣响,紧接着,一百零八声铳子和成千上万挂鞭炮,就把山村又推回到了那个大爆炸夜晚的无序氛围中。山上山下百名唢呐手奏起《水龙吟》《刮地风》《大开门》《朝天子》秦腔牌子曲,外带着《好汉歌》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三个戏台也敲起“闹台”,民乐虽然笙、箫、笛、埙、丝弦声声,终是抵不住电声乐队和架子鼓一声独大地响彻山谷。就在各种声响迎来的高潮中,百米红布被哗地由顶端揭下,草泽明仔细端详了端详,然后又用望远镜拉近镜头看了整个石像头面,果然是照着孙氏爷孙的模子刻出来的。他当下惊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这是一件远比大爆炸令他更为震惊的事体。一旦长期把这座雕像立起来,他以为村将不村,人将不人,正会歪斜、斜会成正、善必从恶、祸害无尽。尤其是未来村史一旦不清楚今天的真实状况,再把这座石像的主人不断加以狂想式美化,那可就真成北斗村的千古悲哀了。他觉得该行动了!是时候该给村子正正形了!既是一村之师,舍我其谁?他知道凭他的能耐、面子,去给孙铁锤劝说,无异于虎口拔牙。而为炸“虎爪”“虎腿”,还有温如风“孤岛”的事,他不是沒出面干涉过。三次上门,三次惨遭孙铁锤不让进门的羞辱,还严正警告他:把嘴夹紧!有一次他都羞惭得差点吊死在“虎腿”上。这一切都无法跟任何人说起,因为自己毕竟是这个村的老师。

他听过安北斗无数次讲温如风在县上、省上和京城告状的事。临走时,本来想给北斗说一声,甚至希望让他一道去。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学生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不能为这事把饭碗砸了。上次为几条人命,安北斗来找他,是希望他站出来说话的,他却没吭声。倒不是事不关己,而是感觉如此惨烈的教训,并没有炸醒一村人的噩梦,竟然在上边来调查时,一哇声地替孙铁锤评功摆好,真是太过麻木不仁了!怪物都是谁放出来的?村里几千口人能脱干系吗?当灵魂飘忽不定、甘愿为钱财受辱时,他感觉面前摇晃的就是一些行尸走肉,虽然也能看到他们的血管、肌肉、骨骼、筋腱颇为发达,可这种肌体会随时全然搬家,甚至散落一地的。苍生之苦也有苍生自身的悲哀!好在还有一个温如风在外面跑着。更有安北斗这样的干部,在心怀不平,奋起抗争。只是安北斗打那以后,就再没踏过他家门槛。甚至过年都是让人捎点水礼来,显得十分敷衍。而他们师生之间,过去一月都是要喝一两场酒,赏一两次月的。现在彻底断了来往。因此这次出门,他就单来独往了。连老婆问,他都说出去看看,不能老死在草家庄。

他先去了省里,递了上访材料。然后又去北京,端直找到信访部门。我是人民,自然有来访的权利。当然,我也是公民,必须守法。因此,草泽明告状,绝不会去给人下跪。一跪就不是草泽明了。他提前写好“状子”,很是郑重地递进去,并随身带着笔墨纸张,必要时予以复制誊抄。诉状是用自小临习的钟繇小楷法度书写,十分庄严肃穆。几十年来,从“小楷鼻祖”钟繇的《宣示表》《力命表》,到钟绍京的“天下第一小楷”《灵飞经》,他都习过;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自不必说,还有唐代无名僧人的《兜沙经》,包括元代赵孟<\\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兆页.eps>的《汲黯传》,都是他反复临摹的名帖。他做老师时,有一个野心,想让一村的娃娃将来都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成为北斗镇一绝甚至全县、全省一绝。可惜镇上教育专干反复点名批评,嫌他尽干些不打粮食的事,白白耽误了娃们的考试成绩,拉了全镇的后腿,并且敲桌子、摔杯子,还罚过他微薄得没脸给人说的俸禄。他是因不屑于同这些“白丁”“二杆子”为伍,才愤然辞职的。一段时间,他也曾是一鎮的宝贝,婚丧嫁娶与春节,全都要来找他写对联。当然,现在全印刷了,都觉得比写的省事又好看,加上孙铁锤过年还家家户户“送春联”,他也就只能孤芳自赏了。因此,这次给这么重要的部门递“状子”,他先是特别满意着自己的“卷面”,可谓笔意高古、法度森严、结字疏朗、点画安排十分切当。何况内容也扎实丰富,不需铺陈渲染,就让真相跃然纸上了。尽管他在修辞上也用了四六字相间的骈体文格,但总体还是实事实写,无非在一些遣词造句上做点文章而已。总之,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

递完“状子”,他在京城闲逛了几日,看了天安门、故宫、天坛、颐和园和圆明园遗址,还上了八达岭长城。他感到十分惬意,觉得这辈子就算是见了大世面,活得有点名堂了。记得他奶奶九十多岁时,一有头痛脑热,就把远近的儿孙都必须召唤回来,让赶快四处接高明的郎中来给她看病。她跟任何村妇老妪都不同,她们动不动就说死了撇脱。而他奶偏是要活得越久越好,原因只有一个:我还要再经经世事呢!草泽明觉得他奶奶是村里活得最明白的人。尽管没有文化,但她道出了人生一个十分重要的意义,那就是经见比别人更多的世事。时间长度能让人更加洞若观火。他奶奶活得十分通达,九十八岁走那天,只稀里糊涂说了一句话:“这里原来是海……田……”都只当她在说胡话,可他理解,那是想表达沧海桑田的意思。因为奶奶活在那阵,无论村里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很从容淡定地说:看吧,慢慢看,世事会教你的!草泽明想,他奶奶要是能跟他一样,出来见一回这大的世事,兴许活得会更加通透豁亮。

他对这次出行十分满意。都这么大年龄了,出远门的机会大概也不多了。除了办正事,他也想好好走走看看。顺着铁路一日千里地跑,感觉国家真大,山河真好。年轻时,他是跟着一帮同学到北京“串联”过一次的。除了人山人海挤火车、当“沙丁鱼”,扣子扯绷,鞋跟踩掉,印象最深的,就是铁路两旁无尽的棚户区和四处升腾的黑烟囱。几十年过去,当他舒坦地横卧在火车的中铺上朝外瞭望时,大可用“沧海桑田”来形容。他脑海里,竟然一连串闪现出“山河壮丽”“江山如此多娇”等词汇。北斗村在这幅千里江山图上,虽然充其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但出了个孙铁锤,还真是让一村人倒了八辈子血霉,有点山河破碎的感觉了。

一礼拜后,他又一次排队去打听消息。接待人很客气,说他的上诉材料已转交有关部门,让他回原籍等候,处理结果会以信函形式通知本人的。他还想详细打问一些事情,可另一个上访者已经不耐烦地把屁股提前插进他的座位上了,还将他的瘦臀<\\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当代长篇\dui.eps>了一下说:“人家组织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都忙着呢。”他就不得不起身离开。他想打问的事很多,一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哪是重点了。似乎都事关重大。可那个用肥臀<\\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当代长篇\dui.eps>开他的莽汉,直接说的是杀人案误判问题。他那颗石头脑袋像谁不像谁的事,似乎就显得有点小题大做了。特别遗憾的是,竟然没有听到对那笔周正小楷的任何反应,这委实让他有点失落。

他刚一走出接待室,就碰见了正东张西望的安北斗。

安北斗如获至宝一般,一把抓住他说:“草老师,我可找到你了!”

95. 流星

草老师没有手机,也不住在“上访村”。安北斗还去找了欧宝财,问见没有见一个叫草泽明的人。欧宝财用手朝墙上一指,上书:普通咨询费十元;法律条款与有关政策咨询四十元(大西北老乡适当减免);代写诉状五百到八百元(视诉讼含金量而定)。价钱几乎翻了一倍呀!他想他这应该是普通咨询,就掏了十元放下。欧宝财只回答了两个字:“没有。”他觉得掏得有点冤,就嘟哝:“这就值十元?”“凡来过的都登记造册了。我记性一满的好,没有姓草的。够十元没?”安北斗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忍不住又问一句:“见温如风没有?”欧宝财又朝墙上一指。他实在不想再掏,可既然来了,还是想打听一下。因为温如风每次跟他通话,都不说地点,有时还撇着京腔,只是一个字音都发不准。让他别醋溜了,他又会说起河南话来。这货的确混油了。欧宝财收了钱说:“来过。基本上就是一个大瓜,胡跑乱窜,也不知他要弄啥。目的性不强不说,还不懂规矩,老跟人抢地盘翻垃圾桶。是不是这儿有毛病?”指了指脑瓜。安北斗就多问了一句:“最近见过没?”“挨了一回打,几个捡垃圾的联合揍了一顿,再没人影了。”“有多久没见了?”“你看你这人,都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该喝西北风去了。三四个月吧。下一个!”安北斗不得不朝出走,欧宝财又叫住他,给倒找了两元,说按规定,第二次咨询少收百分之二十。都出门了,他还有点羡慕:这货一年收入大概不得少。

安北斗的第一任务还是要尽快找到草泽明。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草老师会出来告状的。过去他很尊重他,后来发现他已完全失去了一个“乡村良心”的责任。“乡村良心”是他喝酒时夸赞草老师的话,草泽明对这句话很是受用,并且用端正的楷书写着挂在中堂了。可面对孙铁锤如此横行乡里,他竟然喝得一醉不醒,装聋作哑,谈何良心?在他心中,草泽明也就是个用耕读传家装潢门面的破落“乡贤”而已。“乡贤”用给他,都有点糟蹋了好词。

草泽明到底为啥出门告状?多数人猜测是为民办教师待遇问题。但从他跟草老师多年的交往看,可能性不大。他去问师娘,师娘也不知道,只说立石像做道场那天,你草老师跟疯了一样,拿着望远镜跑到梁上照来照去的,回来就唉声叹气地说:这下北斗村才是毕毕的毕了!然后,他就说要出去走走,拦都拦不住。

他一路上都在反复琢磨着师娘的话。难道是为那个石像出的门?不至于呀?石像的事能比六条人命大?那天他也在立像现场。当揭幕后,他也震惊得有些倒吸一口冷气:孙铁锤竟敢把自己的狰狞面目以佛的威仪立在高山之巅,以供万世礼敬了?他记得牛栏山还嘟哝说:这家伙胆子太正!好在我们是以旅游开发项目来支持的。那天中午回到家里,他爹也说:铁锤太过了,自己也是做得佛的?即使功德无量,修庙立碑也是后世的事么,当世就敢装佛?我看气数也是要尽了。

住在偏厦房的花如屏仍是吊了一道场的挂面。见了他,还是羞得直躲。他主动迎上去跟她说了几句话。花如屏也说:你看孙铁锤是不是疯了,都装佛了。他爹和他有一个好货没有?应该立个秦桧像才对,草老师说秦桧是跪着的,都跪好几百年了。他就随口问了问温如风,她说:你别问他,我就全当没这个人了。

自从花如屏搬来他家后,他的确再没回来过。就是为了避嫌,好让这个可怜女人安宁下来。看着一院子挂面,他打心里佩服着她的顽强与勤劳。这天回来看看,也是知道家里来看热闹的亲戚多,顺便买了些菜,送到他就走了。

第二天,他就被牛栏山派往京城了。

当他一把抓住草老师手的时候,草老师茫然之中也有些许惊喜,就把他端直领到住处,扭开一鳖子壶甘蔗酒,咕咕嘟嘟灌下几口后,慷慨陈词道:“北斗村岂能立此等恶人之像!”他有點夹枪带棒地:“你不是一直不发声嘛!”“懂得沧海桑田不?天下大势不是你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就像脓包,引流出来,比包着裹着强。有些事情,不让它烂穿头,不让很多人看清脓根子,都是劳而无功的。你不是亲自带着温如风出去跑吗?又能怎样?结果还把温如风跑成了正常人都活不成的疯子。”安北斗说:“怎么是我带着他去跑的?他跑,我作为国家工作人员,是去劝他的。”草泽明说:“老师还没糊涂到看不清这点小九九的地步。我都差点被你忽悠上路了。没去,是因为我想看看,这一村人到底糊涂到什么程度了。果不其然,金钱把一切都收买了。死了人的,还有缺胳膊少腿的,都被彻底搞定了,直喊‘孙善人’不说,还上‘万民折’要求公安机关放人哩。”安北斗说:“那都是他们组织的。不到千人,什么‘万民折’。”“北斗村里一共就三四千口人,近一千人摁手印,数字不小哇!尽管有人挨家挨户去找着摁,可毕竟是血红血红的手印啊!”“正因为这样才需要你草老师出来说话嘛!”“让我说什么话?”“公道话、良心话!”“可管什么用?”他又独自灌了两口。安北斗鼻子一哼说:“我说一个字,你别多心,怕!”“错!”“一点都没错。”“安北斗,你把老师当成啥人了?我怕过谁吗?孙铁锤从找我帮他选村委会主任到入股砸石子、淘河沙,我从来就没理过他的茬,他是恨我的。”“但村里很多人都是你草老师的学生,你是有威信出来说话的。”“在金钱面前,在权势面前,老师、威信就是个屁!我不是没试过,结果都是自取其辱啊!”“那你就彻底不管不顾了?只喝酒去‘难得糊涂’?还装什么三顾而不出茅庐的诸葛亮。哼!”“安北斗,你也活大了不是,就这样挖苦老师?一年多连我的门槛都不跨,你就顾过老师的威信、面子?”他低声叨咕道:“跟一个醉生梦死的酒疯子……有什么好说的……”还没等他说完,草泽明啪地将鳖子壶朝地上一扔,几弹几蹦后,壶已瘪得不成样子了。里面所剩不多的酒,也洒得满地都是。“谁醉生梦死了?谁是酒疯子?像不像一个学生跟老师在说话?我还有没有一点师道尊严?你对我都这样,别人还能对我怎样?我这次为什么来?为谁而来?你考虑过吗?”他故意斗气地:“不就是为民办教师待遇那点事呗!”“小人!恕我难以与夏虫语冰。你走吧!”“咋了,我说得不对?”“走!”草泽明愤怒了,拉开门直让他出去。“我是组织派来负责的。必须接你回去,才算完成任务。”“我不需要你拦。我懂政策。一个公民通过正当手段向任何一级组织反映问题,都是我的权利,受法律保护。”“原则上你只能向上一级组织反映,你可以回到镇上,直接向我反映就行。我是北斗镇旅游办副主任,还兼着铁建办和高速路办副主任,并且也是维稳办副主任。必要时你也可以直接向维稳办第一责任人牛栏山反映。”“走走走,就你,还有那个什么牛烂山?帮着立什么狗屁‘佛像’的货,我给你们反映?岂不是秋蝉落在粘杆上——自投罗网,毫无意义!走吧,我的事我做主,不违法不违纪,用不着谁来拦截。”安北斗终于听清了一些眉目,就变得软和起来:“我都有些糊涂了,你出来到底是干啥来了,草老师?”“别叫我老师,经当不起!四个办的副主任,好威风啊!打副官轿刚好四四方方,一豁子都不缺。快忙你的去!”“别生气嘛!你真的为啥出来?是啥事能把你的大驾给惊动了,我想不通。”

草泽明终于一拍桌子喊起来:“蠢材!还有比在勺把山顶上,立一座孙铁锤爷父仨石像更大的事吗?我们祖祖辈辈都给谁造像?追日的夸父、射日的后羿、填海的精卫、补天的女娲、钻木取火的燧人氏、开创巢居文明的有巢氏、教民稼穑的后稷、治水的大禹、造字的仓颉、黄帝、炎帝、孔子、老子,还有给世世代代有彪炳千秋作用的李冰、诸葛亮、关公、唐三藏、岳飞立像,包括施舍的菩萨,求药的孙思邈。这些神和人的共同特点,都是一心为了苍生,勇敢、智慧和仁慈的力量伴随我们度过了‘不舍昼夜’的时光,这是我们对先祖的自豪与追念哪!他孙铁锤算什么玩意儿,祸害了多少人?他有什么不朽的功业还是道德文章,值得立像存表?享受祭祀?这是比把一村人的肉体都炸得残缺不全更恶心百倍的事。他有何德何能、何功何仁值得造了像去楷模后世?现在还有我们这些人知道底细。时间一长,把恶人就完全漂白了,他们甚至还真成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的活菩萨、大善人了,这才是北斗村最大的悲哀啊!我以为那是比大爆炸更大的事体!浑浑噩噩、稀里糊涂、黑白颠倒、善恶不分的人生,依我看是不大值得追求高寿的。生生死死、长长短短、蝼蚁大象、绵羊豺狼,活明白了就是人生,活不明白就是枉生。你不是老朝天空看吗?天空是啥?我想那就是明天。明天是啥?应该是明明白白、清清朗朗的天哪!我们总得为村子的明天着想吧?这个混账石佛要是立到明天,那就是我们今天在造恶、造罪、造孽!这狗鸡巴屌卵蛋(草老师从来不出脏口的)石像一日不推倒,我草泽明一日不回北斗村!”

安北斗甚至听得眼中闪出了泪花。他端端正正地给老师鞠了一躬。然后出去重买了一个军用壶,打满了散酒拿回来,在赔礼道歉中,两人喝了个一醉方休。

第二天,他们就回省城等消息去了。

他们还是在那个“老地方”住下了。这里住宿便宜,外面小食摊子又多,生活很方便。当然,他还是想顺便再找找温如风。

晚上,草老师要看古城墙,他们就从文庙街上去了。草老师一一抚摸着城砖,感慨万千地说:“不容易,把这样一个老城墙留下来,还修缮得这么全乎,不容易啊!我们北斗村,说是历史长,可连温家老磨坊都垮了。这才一百来年,都保不住哇!你知道能保住的是啥?可能就是那座狗屁石像,你说悲哀不悲哀!”说着,草老师咳嗽起来。安北斗给他捶了捶背,仍是咳个不住。但他仍在说:“大城市啥都好,建设得好出了我的想象许多倍。可就是为啥一天到晚都这么雾沉沉的呢?自出来到现在,白天没见过日头,晚上没见过星星,这天是咋了?”“这叫雾霾,草老师。”“咋形成的?”“说是工业污染呗。城市耗能和排放量太大,加上到处都是建筑工地,空气流动不畅,就造成雾霾天气了。”“天天这样,他们受得了吗?那该要什么样的肺呀!”说着,草老师咳嗽得更厉害了。一阵寒风刮来,他给草老师用围巾捂住嘴都咳嗽得不行。他们就从城墙上下来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他们走下城墙,朝回溜达时,竟然在秦腔剧院大门外遇见了温如风。他正跟人吵架呢。

原来温如风跟十几个农民工从夏天就一直住在秦腔剧团的屋檐下了。这里的确是一个背风处,高出街道一米多,汽车也上不来,自然就被几个流浪汉和农民工占领了。他们夜里十一点左右铺好床,早晨六七点卷起来。用温如风的话说,既不耽搁谁的事,也不有碍观瞻。这天晚上,他刚看完秦腔《刺目劝学》,是忆秦娥主演的。戏毕刚躺下,梦中戏情就又重演了。不过忆秦娥扮的李亚仙成了花如屏,而那个贪图美色的郑元和竟成了自己。他正搂着花如屏说她眼睛有多好看,不仅双眼皮,而且瞳仁也黑,远看如油漆点睛,近看似水波荡漾。花如屏听得盈盈一笑,他也像电影里一样,要跟她玩几个慢镜头了,谁知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砸在他身上。吓得他忽地坐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对戴着眼镜的夫妻,正给他们十几个人分发被子呢。他很是恼火地问人家啥意思,男的说:我看秋凉了!他就恼怒异常地质问道:谁请你加的?那男士还被问得有些瞠目结舌。他不依不饶地喊叫:秋凉了我不知道,要你来管!这时那女的不高兴了,说:你咋是这人呢?关心你还有错了?他还喊:谁让你关心了?我过我的,你过你的,我让你关心了吗?别搅扰了我的美梦,拿走!说着,他几脚就把那床被子蹬开了。

安北斗和草泽明正是这个时候溜达到这儿的,一看是他,就急忙上前去劝。那男的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女的又把经过讲了一遍。草泽明就嚷他:“如风,你咋不识好歹呢?”他还强辩了一句:“他们城里人就以为他们有啥了不起的,还同情我们呢。我自己挣自己吃,不需要谁同情!”安北斗就急忙把那对夫妻劝开了。然后用脚尖踢了踢他:“咋回事?睡大街了?起来!跟我走!”温如风说:“我不回。你嫑管!”“谁想管你了。草老师来了你都不起身?”“也来劝返?”“还把你活得大的。”草泽明说:“起来!到饭店说。丢人不!”温如风还畏畏呲呲地不想起身,就被安北斗拖住垫铺的塑料单,拉出了通铺阵列,他直说:“我走我走!”才卷起被子,跟着走了。安北斗说:“看你像不像个要饭的?”“我可没要饭。啥都是个习惯,在外面睡久了,徜徉得很,房里憋闷死了。”“看看你这货,都混成啥样了!”

眼看走到“老地方”门口了,温如风还不想进去,说在这里丢过人,不想让那些婆娘看笑话。安北斗一掌把他搡了进去:“看你现在这长毛鬼的样子,人家哪个婆娘是吃了没盐的饭了,还操你这淡心。”他还做作地,拿手把脸挡了挡。

这天晚上,三人整整喝了一夜酒。

温如风现在活得特别油,说这是北斗村的三颗流星大汇聚。他自然是最操心草老师出来的原因了。当听说也是告状时,乐得差点把一颗有点活摇活动的牙(为扩大捡垃圾地盘,遭“惩戒谈话”时对方失去耐心,上了二踢腳)彻底跌落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跟老师也是一等角色了。喝得有点高,还拍了拍草老师的肩膀说:“老伙计,要论告状,我可就是你的老师了!住在戏园子附近,先是选对了地方。每天吃喝都是淡闲事,‘西京天天有秦腔’,可是让人大饱眼福哇!名角名戏都让我看遍了。你就听我的得啦!一旦走上告状路,开弓就无回头箭!何况你草老师比我更要面子要脸的。跟着我混好了,不花家里一分钱,还肚子精神两头圆!”

草老师为此很是不快,反复强调:“我们是两码事。”

温如风说:“石像倒是个卵蛋事!”

草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把一杯酒都浇了出去:“糊涂虫!你也是读过七八年书的人,如果立像都是卵蛋事,你那半棵树,还有七七八八的烂事就都是蚂蚁搬蛋的事。活成什么德行了,还准备给我当老师,呸!”

安北斗急忙从中劝解道:“好了好了草老师,别跟这货计较。你闭嘴!还给草老师当起老师来了,连你的名字都是草老师起的,你还得了能了。喝不了别喝。”他刚把酒盅拿开,温如风抢过去“嗞儿”的一声见了底。连三个酒盅还都是他在垃圾桶里捡来的呢,上边还有“茅台”字样。

安北斗故意把话岔开,说了说花如屏的事。温如风听得有些难过,又独自给自己筛着闷喝了几盅。最后,他端出了一道滋味特别的“菜”说:“北斗兄弟,感念你一家对我花如屏和儿子温顺丰的好,我也给你办了件实事。”

“啥事?”安北斗有些不屑。

“也是你原配和女儿的事。我跟她们接上头了。”

96. 手可摘星辰

安北斗对温如风没经过他同意,自作主张,与杨艳梅私下取得联系的事,很是不高兴。听完他得意八分的叙述,就撅他:“谁让你找的?”

“你看,你整天给我帮这大的忙,招呼花如屏和顺丰,我总不能不帮你做点事吧?杨艳梅答应,你再来了,她愿意见你。”

“不见!”

“还得朝娃身上看么。我就不信,你不想见杨艳梅,还不想见女儿了?她答应让你见安妮。毕竟是亲亲的闺女、亲亲的父亲么。”

安北斗只喝闷酒。

草老师说:“北斗,这个你得见。如风算是办了一件人事。离婚归离婚,孩子你不见不对。”

安北斗半天没说话,他何尝不想见呀!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在被人撬走了老婆的孩子面前,何以立足?他一直在等待天空五年一回归的那颗小行星,一旦确定,就准备申请以女儿的名字命名。尽管他知道这很难,小行星一旦发现,是要以名人来命名的,据说他们会使这个星空更加耀眼灿烂。其实人类现在有七十亿人口,而星空有比人类超过几千倍、几万倍,甚至几亿倍的星体存在,他觉得那些名人,是大可不必在人间占了一份光芒,还要到天空再占一份的。当然,这是他个人想法了。不过也有例外,小质量的行星是可以以普通人的名字命名的。而彗星,就完全是谁发现就以谁的名字命名了。总之,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观测与发现。他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发现一颗有命名权的星体,将它命名为安妮,然后再去见她。可草老师觉得太不靠谱,能见必须见,亲亲的闺女哪有一成几年不见的道理。关键还有一个最令他震惊的消息:杨艳梅可能与储有良分居了。这是推动他有点自信心前去见她们的理由。草老师甚至下命令了:“必须去!”他就去了。

温如风已把一切都摸得熟门熟路。这也是他们过去来过的地方,但在院外看见人就走了。现在要进到里面,也只需报上门牌号和户主姓名,保安一通电话就放行。

整个院落布局,是以一个人造湖泊为中心的。湖上亭子、假山随处可见。而通往各个别墅的曲径回廊,多是电影电视剧里才能见到的画面,不免有点虚假。可遮蔽掩映着这些别墅的各种名贵树木,却让院落充满了生命的繁茂、经久与神秘感。一眼望去,许多树大概都在百年往上。老紫薇甚至是数百年树龄,不仅根底粗壮,而且盘头折翅,被人工扭曲得奇形怪状,酷似一个个怪胎长成的奇险诡谲模样。人类总是希望自己骨干标直、身材苗条、五官周正、充满英武妖娆之气。却把自己观赏的动植物折腾得歪脖子趔腿、大屁股带罗锅的扭曲变形,完全是以残疾、病态心理在改变着它们的成长命运,以求赏心悦目的奇特审美。已是深秋,许多树木正在飘洒着红黄相间的落叶。唯有银杏,还保持着拼命把枝梢伸向阳光的挺拔。他们先是走在一条银杏大道上,金黄色的鳞片,铺出厚厚一层地毯,走起来甚至有点滑腻。而杨艳梅的别墅在银杏大道尽头又拐了一个弯。周边全是盆景组成的小园林,有罗汉松、五针松、金钱松、龙爪松、刺柏、翠柏、球柏、璎珞柏、鸡爪槭、老鸦柿、龙血树、白蜡树、石榴树、橡皮树、榕树、云杉、凤尾兰、大红枫、六月雪等,可谓千姿百态、五花八门。这些安北斗大多都认识,因为他对动植物与星空一样充满了好奇与兴趣。总之它们都被铁丝和绳索扳扯捆绑得完全是一种新奇古怪的模样了。做了盆景,大概也就逃不脱这种被改造变形的命运了。当安北斗跟着已然成为“老油条”的温如风,磨磨叽叽走到杨艳梅家别墅门口时,甚至又有点后悔起这极不舒服的举动了。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杨艳梅已经打开大铁门中的小门,出来迎接了。他看見铁门顶端,是带着像红缨枪一样的几十把梭镖,锐利向天的,防守严密可见一斑。杨艳梅竟然比过去瘦了一圈,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消瘦,或是某种疾病引起的萎蔫干瘪、“黄皮寡瘦”,而明显是由健身带来的时尚“流行瘦”。一眼看上去,像煞某个叫圆圆或冰冰的影视明星。但他更喜欢过去那个略显丰盈的杨艳梅。用他娘的话说:女人就要像三月的嫩黄瓜那么汁水饱足了才好看,瘦不拉唧的,脸蛋没个脸蛋,屁股没个屁股,衣服像披挂在身上一样,看着都恓惶。那时他娘特别反对她一天只吃一顿饭的减肥法,说过很多次她都不听。但喝白开水也很丰盈,这就是杨艳梅的天赋资质。而今天的她,明显是健身带来的“骨感美”了,修长的大腿配上贴身的毛衣,显得尤其挺拔而高挑。屁股也是流行的什么“蜜桃臀”,并没有因小腹的紧致切削而相应收缩扁平。一对耳环明显有点夸张,事后温如风说:杨艳梅那对耳环能当镯子使。总之,完全是大都市女人的气象了。在县城,他就觉得有了不小的距离感。到了这里,简直就像是误入某个影视拍摄基地,人和物都与现实相去甚远了。

而这正是现实。

为了见她们母女,温如风提前还给他捯饬了半天。这货现在俨然以城里人自居了。这也嫌他“土鳖虫”,那也嫌他“稼娃气”,竟然领他去街边美发美容厅做了一次大修理,剪了板寸头,去了“翻翻皮(脸上的糙皮)”,看上去明显光滑整洁许多。并且还带他去康复路,买了一件米色夹克衫、一条白色萝卜裤,外带一双白底红帮绿条纹的假耐克旅游鞋,一共花了两百多元。安北斗直觉得大可不必,温如风却偏是要强制执行,直到他觉得算个城里人了,才领他奔别墅而去。见了杨艳梅,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土鳖、多稼娃。尤其是那双花不棱登的旅游鞋,让她盯了几盯,他都恨不得把双脚插到地缝里去。

在进大门的时候,温如风还挤眉弄眼地给他暗示:自己就不进去了,让他“好办事”。然后大声说:“我在院里转转,看看风景。你们谝去!”这货其实今天也捯饬了一下,穿着牛仔裤,上身还是带着风雪帽的紫色绒衣,据说都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还特别合身。牛仔裤现在越烂越好,他也就在膝盖下方戳了两个洞,有时还能看见黑黢黢的瘦腿梁子在里面晃荡。

杨艳梅把他领了进去。

这是一个三层小洋楼的欧式别墅,院子不大,但精致而美观。仍是盆景的天下,不过这里的盆景比外面的更加精巧别致而已。有迎客松、铁树、昙花、石榴,还有蝴蝶兰。几盆文竹努力在显示着春夏季的生命力,可仍是被深秋的自然节令拉拽得翠绿细丝散落一地。唯有墙拐角的几棵龟背竹,倒是还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仍在用阔绰的叶面,撑持着甚是庞大的形体。

“安妮,安妮!”杨艳梅对楼上喊了一声。

这时,她已把他迎进了客厅。一个足有三米高的水晶灯,是从二楼顶端吊下来的。整个客厅有两层楼的高度,窗户也几近通天接地。已是接近黄昏时分,夕阳仍把整个房间照得金黄一片。

当安妮出现在楼梯口时,他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她一下。才几年没见,孩子已长成半大姑娘了。身材完全不像是她那个年龄该有的样子,跟她妈一样,挺拔而高挑。过去那个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公主,已然长成他完全不敢相认的白天鹅了。孩子充盈着液体美、协调美、动感美,以及智力美的一切青春极致要素。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女儿了。

“叫爸爸!”他没想到杨艳梅会这样让孩子去称呼他。有很长时间,他们一家人都是反对他跟女儿见面的。这一声“叫爸爸”,虽然孩子没叫出来,可他已是泪流满面,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泣不成声了。

安妮似乎有点不认识他了,或者努力在恢复记忆。

杨艳梅又轻声暗示了一下:“叫爸爸!”

安妮才在嘴里咕哝了一句:“爸爸!”尽管声音很小,但他已经满足得想跳跃起来了。多少次带孩子在阳山冠上看星空,每当她记住了他所教给她的星座与天体位置分布时,他都会把孩子举过头顶,跳跃着吟诵李白的诗: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今天,他再也举不起这个孩子了,即使能举起,也已失去了托举的资格。

这时,杨艳梅的手机响了。她一看,脸色有点阴沉,然后说:“安妮,先陪你爸爸到楼上看看。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安妮也许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某些记忆,显得亲热了许多,虽然轻易叫不出“爸爸”二字,但还是以小主人的身份带他上二楼了。

二楼几乎完全是她的天下,有数不清的玩具,堆放得遍地都是。她有专门的琴房,那里放着一架德国钢琴,孩子还给他弹了一段《小星星变奏曲》,说是莫扎特的。虽然弹得磕磕绊绊,他依然感到了孩子的出众天赋。他给孩子带了一双旅游鞋,花了三百多块,自己感觉式样价钱都很满意,玫瑰红的,孩子打小就喜欢红色。可没想到,安妮端直把他带到她们的衣帽储藏室,他不由自主地“呀”了一声,那是真正让他感到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地方。硕大的衣帽间,挂了六排衣服,足有数百件,比一个商铺更显得丰富拥挤。而安妮还说这是常穿的,穿得少的还在大衣柜里呢。她又拉开一面墙的大衣柜门让他看,他才感到了自己的猥琐与寒酸。自己上身米色夹克,搞价下来一百元,白萝卜裤八十元,假耐克鞋才三十五元。而那占了几面墙的鞋柜,各种款式、质料、色泽可谓琳琅满目。安妮随便拿起一双水晶鞋,就说价值六千元。孩子能随口说出各种名牌,他在这方面还真是孤陋寡闻,只听说过一件风衣、一条围巾甚至一双鞋,有价值上万元的,而眼下他就置身其间了。他拎着那双自我感觉还算对得起女儿的旅游鞋,已无法再让她试穿。他甚至看见安妮瞄了一眼他脚上的假耐克,有点想笑,又忍住了。可她毕竟是孩子,最后还是讲了实话:“那鞋是假的。”他当下只想钻进地缝,可羊毛地毯的厚实质地,大概连一根针也是不容易扎透的。他只能把那只显得更花的鞋面,朝另一只鞋后跟处躲了躲。

这时,只听楼下杨艳梅打电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吵架:“滚你妈的蛋,你要敢跟那婊子结婚,就等着死吧,你还想提拔,我让你从开水锅朝铁匠炉子里提!”

安妮大概是有点想掩饰妈妈的骂声,又把他带到顶楼上了。

此时天色已晚,可惜雾霾让星空看不见一颗星星。当与女儿在一起時,他总是能想起昔日那“手可摘星辰”的大自然妙趣与意境。

“还爱天文知识吗?”他问。

她摇摇头说:“顾不上了,周六周日要学钢琴、舞蹈。平常每晚作业都要做到十二点。再说这里也没有星星。”

他就无语了。

杨艳梅狠狠把储有良臭骂一顿后,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站不起来。前夫安北斗就在楼上,而后夫储有良已与她分居一年多了。那是一次怎样的别离,又是一次怎样缠绵悱恻、如胶似漆的堕入啊!可一切似乎都过去了。安北斗毫无疑问,是她曾经真爱过的一个男人。储有良又何尝不是?当时甚至不惜毁掉一切声誉,飞蛾扑火而去。连她老爸都有些反对,他毕竟还有一张副局长的脸面,得在县城活人。只有她妈,力主甩掉“臭屎无用”的安北斗。储有良开始的确也是深爱着她的。但爱情即使坚硬如钢铁,也是经受不住时间磨砺的。何况储有良跟她已是二婚。这是一个有极大野心的人,开始能主动要求从省城下放锻炼,就是意图尽快谋到重要职位。谁知在县上与她的绯闻,暂时终止了从政界晋升的通道。回到学校,想在学术上重起炉灶,终是下不了势,坐不了冷板凳,就又重新运作,跳来跳去,一会儿事业一会儿企业的,如今总算谋到一个相当于副局级的位置,却又过于偏离“轴心”,而深感沮丧。他几乎天天泡在酒场、牌场、娱乐场、高尔夫球场,以及各种会所,给人攒局,攀附权贵,以期回归政界。这样,人就一成几礼拜都见不上面。直到去年她才听说,他在外面有人了。这还不是第一次传言。并且这次传说的比她还小十几岁。很快她就得到了证实。储有良也不避讳,这是让她痛心疾首的关键。要她与一个年仅二十岁的骚货一争高下,自是完全失去了那种你死我活的竞争力。

一段时间,她甚至都想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西京是一个盛产文学的城市。有人指导她读了一批书目,小说倒是没写出几个字,却把自己对应进了《追忆似水年华》的阿尔贝蒂娜,还有达洛卫夫人。前些年,为了储有良的经营筹谋,她几乎终日陪泡在无尽的宴会、牌场、网球、高尔夫上。可以说她跟小说中的阿尔贝蒂娜和达洛卫夫人一样,看见了爬上山头的风光,却又在炽热的烈火中受尽煎熬。现在她争取,她斗争,但也得屈辱克制、不断妥协。她多少次梦见与安北斗在阳山冠上望星空的日子,可肉体上又绝对回不到那个世界去了,尽管精神上在不断回溯反观。她甚至还给阳台上买了一架天文望远镜,但没有了安北斗的指导,甚至连调试都调试不出来,只能是摆设了。在储有良彻底不回家以前的那段日子,即使偶尔回来,也是不断地打手机、玩电脑。他似乎有无尽的电话要打,不是让人组织给他投什么票,就是让人引见他去见什么人。每每在那种时候,她就会想到单纯得跟晶体一样只顾仰望星空的安北斗。她的生活已成挣扎与妥协相交织的无尽奏鸣曲了。她到现在还珍藏着一张照片,当初与储有良结婚时,都是准备毁掉的。那时但凡一切与安北斗有关的物件,当然,除了孩子,她都想化为灰烬,以表示决绝与对储有良的忠贞不贰。但神使鬼差着,让她把那张照片还是悄然留了下来。这甚至成为她常常在独自泪流满面时,唯一愿意面对的风景了。

那是一张她看日出的照片,可以说拍得十分经典:初婚之夜的第一天早晨,云天尚冒着寒气,但异常晴朗,空气透明度似乎能让人望到深空的极限。太阳刚冒出地平线,月亮仍高高悬挂在中空。安北斗转换着各种姿势,甚至不惜半边身子凌空,从不同角度连续拍了超百张画面,再经过后期到县城扫描拼接,竟然将日出时出现的一种大气现象维纳斯带,还有地影、山影与月亮同时摄入到了这张极其罕见的画面中。他甚至拿这张照片去参赛,还获得了市上的摄影一等奖。而画面的主角正是她杨艳梅。

她从抽屉里翻出了这张照片,想让安北斗看看,但又怕引起什么误会。一切都是回不去的。尽管心灵备受折磨,但她也是再不愿意回到那个小镇上去了。即使储有良真的跟那个新欢结婚,她也有她的生活。她已完全属于这个时尚之都。纵然内心焦灼不堪,表面上还是能维系下去的。她没有退路,也没想找退路。她把那张可能引起某种暧昧猜测的照片又悄然放下了。

她镇静了镇静,慢慢向楼上走去。从不同镜子面前走过,已完全看不出刚才打电话时的扭曲面容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她要招呼他去附近一家餐馆吃饭,说地方都订好了。她还特别补充一句:“有良出差去了,要是在,他也会请你的。”

安北斗明显能感到她在掩饰什么。他也知道一点储有良的事。这个人最大的能耐就是永远都能把握时机,随时巴结并切换着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要害人,从而闪转腾挪,迂回登高。他甚至能为扼住自己政治咽喉者的父母丧事去披麻戴孝、长跪不起,说悲伤程度远远胜过孝子贤孙。他也听说杨艳梅再没当护士了,看储有良越来越靠不住,就自己做起了医疗器械生意,且已风生水起。温如风说杨艳梅现在出门都开的是卡宴。这个温如风可不是昔日乡间的那个磨坊主了,如今在省城混得什么都一知半解了,连储有良相当于副局级他都知道。听说还正在谋求更高职位呢。

安北斗越来越觉得自己今天不该来。给女儿特意买的那双旅游鞋,也不知如何处理是好。倒是杨艳梅表现得十分得体地说:“这是给安妮买的吧?还不穿上给你爸看看。”

安妮甚至有点懵懂,杨艳梅端直接过来,给她穿上了,并且说:“挺漂亮的,没想到你爸还会买东西了!”

安北斗知道她是在掩饰他的尴尬。这让他越发感到了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寒酸与格格不入。就像一个盛大的场面,自己衣服被扒光了站在正中央,让每一双眼睛都可以尽情地窥视、戏谑与调侃一般。安妮穿着鞋还在房里走了几步。孩子小时特别喜欢穿小红鞋,每每穿上都是要满院子去炫耀的。但今天,是质地与品牌的不入流,而让她的笑意中,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感。三百六十块钱的鞋,在那三面墙的名牌鞋柜中,大概早已找不到了。穿上倒退回去好几年的“劣等货”,觉得滑稽可笑也是自然。毕竟是孩子,她还没学会过度掩饰。只是让他感到了一阵阵刺穿脊骨的寒凉。这鞋已是他咬紧牙关买下的。自己从没穿过超过一百块钱的鞋,哪怕是进京必蹬的皮鞋。以温如风当时的建议,买三十块钱的假名牌就足以糊弄过去,娃娃么,要那么大的讲究干啥?但他坚持要买真的。然而,真,在许多场面,也已顾不住羞丑了,它已成为低贱、寒酸、落伍、呆板、蠢货、傻的代名词。

杨艳梅很快将话题转向了一边,问了几句他爹的齁病,还有他娘的劳伤。他都说好着呢。他已不愿因此引起她过多寒暄式的关心。杨艳梅让孩子去换衣服,然后问到了他的情况:

“你怎么样?”

“好着呢。”

“听说还是……干那些杂事?”

“镇上么,不就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晚上还看星星?”

“噢,不忙了就去看。”

见面时,杨艳梅就已经看到了他两鬓上的白发,偶尔低下头,她甚至看见寸头的顶部也夹杂了许多。他还不到四十岁呀!过去在阳山冠上捧着这颗头颅时,可是一根白发都没挑出来过。现在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她听温如风说,北斗经常在阳山冠和勺把山上牛一样地号啕大哭呢。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涌流出来了。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痛。是绞痛。储有良头上的白发也在持续增添,但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痛感。

“北斗,你是一个好人!我最近一直在给安妮讲,要记住你这个……父亲!”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失态,急忙掩饰了过去。

“不,我对不起孩子。别勉强她。你们现在的生活……我就是想关心……也无能为力。”

“别这样说,你有时间,来看看她就行了,什么也不用买。我自己能赚钱,孩子这方面,你不用多操心。我就是觉得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让储有良跟县上说说,他跟孙仕廉很熟,老在一起吃饭、打球。”

“千万别,我挺好的。真的。”

“你总不能……让温如风耽误一辈子吧?”

“不能这样说,这就是工作,不看温如风,也会分配干别的事。而看温如风,是我现在最想干的。”

“你想干?”

“我想干!”

“不过温如风对你也挺好的。他已找过我好几次了,说……让我见见你。也说你……特别想见安妮。其实……其实我们也都想见你……储有良……也不会见怪的。”

他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始终要把储有良拉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他:她的家庭好着呢。现在一切见面都是因为孩子。即使他与她相见,也是前夫与前妻没有闹得土崩瓦解、挖坑陷害、刺刀上膛、掏心剖肝的友谊与礼节性会面,他深深懂得她每一句話的含义。当然,他也领会了她眼泪夺眶而出的夫妻旧情。他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内心,又怕伤害了这个曾经爱得那么深入骨髓的女人。他绝对没有“乘虚而入”的意思。以眼下的阶层划分,他与她也成了两条永远都不可能再交会的平行线。温如风还撺掇他说,不如乘机弄回来算了,还落一套别墅。他差点没把他的鼻子揍得歪向瘦颧骨。他之所以来,就是想看孩子,尤其是听说杨艳梅与储有良已分居很久,他真是抱着同情心,来看看而已。毕竟夫妻一场,她也真爱过自己那么多年!可现在他又很是后悔来这一趟,不仅没有把看孩子的事办好,而且还可能让杨艳梅产生另外的担心了。任她如何挽留,他都没有跟她们出去吃那顿据说是法国大餐。尽管他也特别想知道一下法国大餐是个什么餐。

他刚走出大门,温如风就从一旁十分兴奋地闪了出来,神秘兮兮地:“咋样?有回旋余地没有?一旦有缝,今晚就留下圆房!”

“滚!”安北斗直往前走去。

“哎哎哎,你只顾白眼张天的,脚下还不得我替你照看着点!哎北斗,安政府,我也告诉你一件大喜事,那半棵树可能找到了!”

安北斗才停住了脚步:“在哪儿?”

“就在这园子里,你说鬼不鬼。我总觉得这园子跟我有点啥关系,今天摸了个遍,竟然就把我家那棵古槐找见了,你再帮我认定认定去。”

“怕是说鬼话吧!”

“真不是鬼话,你去看看嘛!”

安北斗也觉得挺神奇,说看走。

温如风就一溜烟把他领到大院的东北角,果然看到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国槐矗立在那里。尽管顶端的老枝杈已被锯成了秃头,但新发出来的枝干十分繁茂兴盛,已然是另一棵树冠硕大无朋的新生命了。

因为打小从这棵全村最古老的树下经过,也多次上树掏麻雀蛋、逮蝉捉蝴蝶,安北斗自是十分熟悉它的身影了。他还是将信将疑地问:“你咋肯定是那棵树?”

“你来看!我看上花如屏的时候,给树上是刻了一个花瓶,里面还插了一把百合花的。长了这么多年,它还在,你看,这是不是花瓶?这是不是百合?”

果然是一个刻得有点三扁四不圆的花瓶,也果然是有几朵百合花的。温如风曾多次叨咕:这是他的“爱情树”“婚姻树”“家庭树”。虽然岁月销蚀,几经辗转,但“花瓶”依稀尚在,“花朵”绽放隐约。关键是安北斗还认出了他们当年攀爬时的几个树瘿和窟窿,虽然窟窿封堵了水泥,但大小形状仍然清晰可辨。树的确是那棵树了,不,是那半棵树。另一半是孙铁锤的。

当温如风从他眼睛里得到更确凿的印证后,突然抱住树,哭得慢慢溜了下去。他能理解温如风此时的心情。其实他也想大哭一场。这是一棵耗损了多少人多少生命精力的老树啊!他和温如风都已双鬓斑白了。温如风只要进了西京城,眼睛就总盯在路边的树上。有时走着走着,脚就崴进了坑里。他还骂过他:你不盯着树能死是吧?他也骂他:你不看星星能死是吧?老温终究把这棵几乎比从星空里发现一颗小行星同样不易的老树找见了,这是何等值得庆幸而又伤感的事呀!他终于也忍不住眼泪长流起来。为了不让老温看到自己的百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把头脸扭向了天空。也许今晚是老天特别的开颜,星空竟然隐隐约约有了北斗七星的光影。温如风再次搂住已深扎在西京大地上的属于他那半边老槐树,哭得呜呜呜地犹如秦腔苦音慢板一般渗人心脾、撕肝裂肺……

这时,安北斗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牛栏山打来的:“北斗,你赶紧让草泽明回来吧,他告状的事有眉目了。上边调查组来了,要见他本人。”

97. 中子星

上边的确来了调查组,在北斗镇和北斗村引起了很多说辞。有人说是调查石像的,有人说调查孙铁锤的,还有一股风声,说是要考察孙铁锤当副县长的。副县长确实空缺着两个,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孙董可能要分管工业、交通和铁路建设。吕存贵也放出话来,立佛给孙董要带来一步官运,七品都不一定能挡住。

北斗村那些耳朵尖、舌头长的,就先称呼起孙县长来。

孙铁锤还不以为然地“<\\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eps>”的一声:“都没见过啥的,县团级在省城拿火车皮拉哩。”他仍赌他的博,勒他的钱。

赌债是越来越难朝出勒索了。一个比一个死皮,要放血,就得上手段。

比如牛存犁,都活埋两次了,还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牛存犁先前就是村里一个放牛的。半辈子靠给人犁地为生,人称牛犁匠。走到哪家吃到哪家,农忙时节,这家迎那家送的,好酒好肉招待着,有时他还带着老婆娃娃,不免活得有些风光。老婆又养鸡养猪养蚕的勤快,算是北斗村小康人家了。可自打孙铁锤成立砸石头公司起,地没人种了,牛也歇了脚。靠牛工运送石子不划算,他就卖了牛,把家底翻出来,三挪四借的,买了一台拖拉机,挤进了孙董的运输公司。开始也赚了几个,就心捏捏地把拖拉机换成了一辆小嘎斯。后来发现挖掘机更划算,又连借带贷的,弄了台价值三十多万元的挖掘机,很快也成了北斗村的“暴发戶”。孙董底下人就煽惑他去赌博,说那个来钱更快。果然,他去了几次,竟然就把买挖掘机的欠款还完了。随后,有人说他印堂发亮,吕存贵还说他有一步不小的“狗屎运”呢!他就连挖掘机也雇人开了,自己一门心思钻到孙董家赌起博来。谁知不到一个月,不仅挖掘机输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欠下几十万驴打滚的本金利息。为逼债,孙铁锤让手下人把他弄到水里“打闷子”,捆到勺把山上活埋,可都收效甚微。后来再派人上门催讨,说他还“耍死狗”,躺在炕上,头枕斧头,手操弯刀,眼珠血红,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有人竟学起了牛存犁,玩的还是匕首、藏刀,这还了得!孙铁锤就想拿他“做做娃样子”。有一天,孙董亲自上门,让把这货抬出来撂到道场上,看看“老赖”到底有多大能耐。见是孙董亲自来了,吓得他不仅把弯刀、斧头藏到炕席下,而且乖乖出来给孙董跪下了。也是无意间,孙铁锤见他老婆只穿了一条花喜鹊的府绸裤子在偏厦房擀面,屁股浑圆浑圆的还把裤缝子深夹着,就突然来了感觉。说是进去喝口水,竟顺手掩了门。急得牛存犁在外面拿头撞墙,是狗剩他们一把把他拽着。好在这一天的逼债也到此为止了。当天晚上,听说牛存犁把老婆打了半死,然后那女人就在偏厦房上吊了。

何首魁现在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每天晚上更深夜静时,就坐在那里擦枪。枪已擦得锃光瓦亮,仍在擦。这把枪伴随他多年了,还从来没有对准人的要害部位开过。紧要时刻,对天鸣放示警,让逃跑者附近的石头开花,给那些“飞毛腿钻眼”的事都干过,但从来还没瞄准过谁的脑袋。他在墙上挂了一个靶环,一次次瞄,一次次扣动扳机,只是子弹没上膛而已。他越来越讨厌自己发颤的手,甚至用枪把子狠狠地蹾、砸,企图让它停止抖动,可总是抖个不住。

所里人都发现何所现在很少说话。一到晚上,几乎门窗紧闭,灯光很亮,就是叫不开。

牛存犁老婆上吊后,何所是去勘查过现场的。的确是挨了牛存犁的毒打,屁股都被用吹火筒和铁火钳抽起了肉埂。但人就是自杀的。牛存犁哭得死去活来,几个人把他从老婆尸体上都拉不起来,直喊叫让一起下葬算了。包括牛存犁两次遭活埋的事,何首魁也不是没有听说。可传唤来,他又死不认账。北斗村的怪事越来越多,听说有人跟牛存犁一样,欠下一百多万赌债,心里不服,去跟孙铁锤闹,很快就不明不白地翻崖滚坡死了。派出所去侦查现场,除一堆烟屁股外,也没找到其他任何证据。

何首魁就不停地擦枪。

那天孙铁锤立佛时,他也在场。一下聚拢数万人,派出所自然得去维护秩序。当石像盖头被揭下时,他不仅震惊,而且恼怒了。他还质问牛栏山:这就是你们支持的旅游项目?牛栏山也瞠目结舌着。他当下就说:孙铁锤想立地成佛,除非公狗变性、豺狼变羊!牛栏山想笑,但没笑出来。

从他内心讲,开始也并不想招惹孙铁锤。作为一个派出所所长,每个村有个“硬扎人”镇着,他能省心不少。那阵儿户口都紧紧拴在土地上时,农村的确好管。你穷我也穷,大哥莫笑二哥。他当兵前,也曾穿过屁股都露在外头的破裤子。穷急眼时,也偷过人家的萝卜扭过人家的瓜。后来由排长转为警察,对他家来讲,就是几十亩地出一棵苗的绝代荣华。初当民警,他也有一副软心肠,以致所长都称他“何娘娘”。可当着当着,心肠就硬起来了。脸也越来越黑。加上山林失火,救火时又烧了半边,便彻底成“何黑脸”了。面对养了一只生蛋的好母鸡,甚或逮回一只猪娃,就充满生活希望的五保户,竟然被地痞流氓偷去烧成“叫花鸡”,烤成“乳猪”下了酒,他就越来越习惯于用警棍抽得这些混蛋满地找牙了。“活阎王”的恶名都是这些货起的。他由普通民警干到副所长、所长,都没离开过北斗镇。他是亲眼看着镇子从封闭走向开放的。一些年轻人几乎是赤脚挣脱出去,又蹬上皮鞋、骑着摩托,甚至开着小轿车领着洋媳妇回来过年了。一乡一镇的破崖洞、茅草屋、石板房,在几年间,几乎全都换成大瓦房、水泥楼了。真是眼看着奔马出栏、洪峰出山,也眼看着怪物出笼、魔头成仙。大概与职业有关吧,他觉得这几年游手好闲、坑蒙拐骗之徒是越来越多了,一不小心就会栽进无底深渊。他亲姐的儿子,就因赌场赊账,被逼债者打断一条腿,抬回来扔在了猪圈里。而这样的事在北斗村,已见怪不怪。孙铁锤由一个能人、强人,完全演变成了瞎蛋、恶人,如水之趋下,势不可当。尤其是大爆炸事件的公然“翻牌”,这家伙被释放出来,竟然还专门跑到派出所耀武扬威一番,气得他当下就嘴脸乌青,双手颤抖个不住。医生甚至说他这是帕金森前兆。由此,他也对那些偷鸡摸狗的“小毛贼”,突然有了“菩萨心肠”,甚至抓来就放。有人说他,他还撅巴:牛都跌到井里了,抓住一条尾巴梢顶卵用!

他已掌握足够证据,不是一件两件,而是一长串证据链,完全可以把孙铁锤判个十年二十年,直至最高刑罚。但六条人命都能逃脱,他就怀疑即使把人弄进去,也会有人大事化小,把人再放出来。这次他有些不想让他重获自由了。他觉得自己干了一辈子公安,总得干那么一两件特别想干的事。他已将多少罪犯送上审判席,甚至还有上断头台的,立功可谓无数。但孙铁锤仍逍遥法外着,这成为他心中无法医治的长痛。

孙铁锤利用村里资源,加上亲戚势力、利益帮凶,在短短七八年时间就富甲一方。更为恶劣的是,这种怪胎式的发达,完全带坏了一村风气,让苦苦巴巴的发家致富者,一一陷入了企图“一夜暴富”的赌坑而难以自拔。这家伙最近竟然开了房车回来,在“运动中豪赌”,派出所的车轮子连人家泥浆子都“够不着吃”。至于说孙铁锤在外面开发了多少楼盘,买了多少地皮,“空手套白狼”了多少银行贷款,都不是派出所关心得了的事。他只担心由赌博引发的高利贷灾祸,不仅把大家这些年挣的钱财席卷一空,而且还不知要让多少户家破人亡呢。

无论镇上还是村里,过去打牌带点“水”,派出所都很少管,也管不过来。输一场,赢一场,也都是几十块钱的事。老汉老婆们甚至是“五元一锅”,输完骂骂咧咧拉倒走人,明天又吆喝着朝一块儿凑。乡间也再没有其他娱乐活动,牌桌放到太阳地里,打着晒着还补钙。可现在完全不同了。孙铁锤开的场子,据说没有一万元都进不去,“打瘸了腿(输家)”,就现场告贷。若借一万,只给八千,那两千就端直成了利息。而欠下的一万,三个月就能滚到两万。一旦三月、半年还不清,就要“上榨锤”朝出榨。关键是房车的入场费已提高到十萬的门槛,清账都是拿尺子量,嫌点票子太慢。这样,几乎把附近几个乡镇挣了钱的大小老板,都吸引来了。说开始他们也会故意“放点水”,让一些人觉得有利可图。陷得深了,就成了他们上私刑的对象,直折磨到拖拉机、小车、房产、地皮,包括生产资料都榨干榨净,还得背着一身债远逃他乡。

牛存犁就是其中一个,并且连老婆都搭进去了。

何首魁越来越恨自己的手怎么能颤抖成这样。连枪都握不住、瞄不准的警察还有什么用?他狠命砸着自己那无能的手。过去,还有蒋存驴这样的好眼线,一边跟村里各色人等杂混着,也给他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破案线索。现在虽然好不容易发展了新“内线”,但孙铁锤每干一件事都会换一拨人,比如收拾牛存犁的,就绝不会再派到活埋马存掌的现场去。佛教说恶是能改变的。可根据他多年对人性的观察,小恶可改,大恶难变。有些恶能原谅,起码是值得同情的。但有些恶,那就是天地间释放出来的怪兽,你永远都别想他立地成佛,除非直接送往地狱。

最让他感到可怕的是,北斗村老百姓,过去都以给派出所提供线索为荣,而现在都在恐惧中,服了“摆平”“私了”这些暗中“公理”。眼看着孙铁锤在权势包裹中,三天两后晌就把集体的一切都划到自己名下,成为堂而皇之的全权代理人了。而在这个过程中,何首魁也越来越看清了过去他所希望的“能人”与“强势者”,一旦底线失守、约束废弛,必然衍生邪恶的本质。当村子普遍贫穷时,孙铁锤还只是贪色贪吃、强占强要一些鸡零狗碎。比如偷卖温如风那半棵树,他是准备与其他盗窃案并案处理的,可惜证人蒋存驴意外牺牲,让证据链猝然断裂。铁路与高速路建设给村子带来了巨大机遇,连外出打工者都蜂拥而返,梦想分到一杯羹。也确实分到了。可最终还是让孙铁锤用极其下流的敛财手段,几乎一壶收尽。

其实何首魁心里是佩服着一个人的,那就是温如风。北斗村毕竟还有一个温如风!尽管他也到处告他,但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条汉子,死都不屈服淫威者!

还有一个人就是安北斗,甘愿拿自己的前程,去守护温如风这个蝼蚁般卑微的生命。安北斗也多次到派出所鼓动他收拾孙铁锤,尤其大爆炸将孙铁锤绳之以法后,安北斗甚至还提了一瓶西凤酒来对他“深表敬重”!那天两人都喝得有点高,最后竟然喝到了月亮地里。安北斗神神道道地说,每个人都能在天上对应住一颗星辰的。尽管他平常不大看得上这个白眼张天的书生、蠢货,觉得十分滑稽可笑,可那天他还是问他:那你说我对应的是哪一颗?安北斗一口说出个中子星来。他问中子星是什么星,安北斗说无论一颗恒星在抗拒自身引力中坚持多久,最终都必然耗尽燃料,死于坍缩。而中子星是由一种质量密度很大的星体,燃尽后坍缩而成,一汤勺都能达到几亿吨重。这小子还比喻说,如果把地球压缩成中子星,直径只有二十二米长。他说他说鬼话。安北斗说那是科学。当时他只是淡然一笑。因为他觉得许多该做的事都没做成,或者没有及时做,而让孙铁锤这个怪胎野蛮生长成这样,他这个所长是难辞其咎的。自己的生命质量密度,自然没有安北斗说得那么大、那么邪乎,他就是个浑身“打满补丁”,连自己手抖都控制不住的破所长而已。

北斗村真是个出怪人的地方,最近又蹦出个草泽明来。牛栏山不停地跟他通着气。开始说这人去闹民办教师待遇问题了,后来又说去告石像的事。尽管他对立这个狗屁石像很恶心,但作为一个所谓的“乡贤”,他草泽明不为大爆炸的六条人命和村里那么多烂事鸣冤叫屈,却偏在这号不打粮食的事情上胡扑腾,也终是令他有些瞧不上。牛栏山请他协助找人,他理都没理。谁知这事还越闹越大,先后来了几拨人调查,听说还有京城的,草泽明都被叫回来了。吓得孙铁锤急忙用红布把“佛”脑袋包了起来。可这“佛”现在也不好朝倒推,因为有很多老百姓组织起来在“护法”,事情就僵住了。草泽明偏是个比温如风还犟的老头,瘦硬瘦硬的,说那个烂石头脑袋啥时不炸掉,他就告到啥时候,然后再次“北上”了。正在牛栏山找他商议怎么办时,他却接到了安北斗的报警,说温如风的老婆花如屏在他家突然失踪了。安北斗怀疑可能是孙铁锤干的,情况十分危急。

何首魁甚至有点激动,不仅血液加速流动起来,手也抖得直甩,但他还是迅速将子弹推上膛,带人出发了。

98. 独幕剧《四体》

〔黑夜。(可以星光灿烂,也可以伸手不见五指。)

〔那只金色猫头鹰飞上。(可拟人化,也可以是道具制作的木头或布偶。)

猫头鷹 夜晚属于我们,可人类偏要在夜晚上演他们的悲喜剧,我就不能不是最大的看客了。作者以为他有上帝的视角,什么都知道,那是瞎扯。他们永远只靠那点可怜的想象力在那儿满嘴胡诌。当然现在是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乱响,像一个老会计打算盘。而我是实实在在能看到天空与大地上的一切思绪飘动与大到宇宙、银河系、太阳系,小到地球上的蚊蚋、螨虫,包括正在黑夜中交配的蜉蝣。天哪,蜉蝣的交配动作可实在不雅,他们以为没有谁能看见,可我偏是能一目了然地见到他们交尾时的急不可耐和丑态百出,有些简直是太有点超常发挥。扯得远了,今晚的剧情根本不需要用旁支斜出的痞子语言和暧昧修辞加以烘托,自身就够惊心动魄了。我无非是以作者难以拥有的能见度帮着和盘托出而已。首先我得介绍一下环境:导演一般都比较扯淡,把环境搞得只适合他们表现那些花里胡哨的所谓舞台样式、导演风格,而让观众如堕五里雾中。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今晚的故事发生在勺把山与阳山冠之间的多个山体中,因为追捕场面比较浩大,所以还得发挥你们那点可怜的想象力。首先,我要介绍一下四体是个什么玩意儿。神话里讲过后羿射日,说天空有十个太阳,“十日并出,草木焦枯”,于是后羿弯弓搭箭,射死九日,留下一日,人间秩序从而得到恢复。其实那就是“十体”。你们可能看过一本《三体》的小说。简单了说:就是距离地球四光年外,有三颗像太阳一样的恒星在相互缠绕,又彼此无序地存在着。他们甚至对地球生命构成了威胁。总之,不像我们太阳系,就一颗恒星,把其余八大行星以及无数颗卫星与小行星统领着,以每秒二百五十公里的速度,狂奔得昏天黑地。据说还要顺着银河系的轴心,公转五十亿年才能把自身的能量耗尽。而地球上的生物,就像《金刚经》里说的:“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天哪,也不知我还要涅槃多少次,才能跟太阳一道坠入再无白昼的“黑暗森林”。该说“四体”了。四体是存在的。在浩瀚的宇宙中,甚至五体、六体、七体都有。这样一堆恒星,都以外表五六千摄氏度的高温相互鼎沸着,是难以想象自身与周边环境之恶劣的。可我现在要说的四体,不是深空中那个可能相互纠缠又彼此排斥的四个恒星,而是生活在地球上阴阳两界的四个人物之间的生死较量与末日审判。先让阎王出场吧,他这一体比较庞大,你们可能在古典戏里常见。他的办公地点在地壳较深层,说起来离地面也就十七八公里地,但人类还没有钻探到那个地方。据说最深才钻到十二公里左右。有人以为他住在地幔或地核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数千摄氏度高温早把他烧死了。就在地壳深处,温度也达二百多摄氏度,因此老戏里的寒冷地狱都是胡扯。阎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把他收揽罪恶的地狱降到五十摄氏度左右,其实很多被他抓去的恶人,都是热死的。闲话少说,阎王今晚亲自来了,这也是罕见的事情。一般都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或田鼠刺猬来一趟就算办大差了。可今晚的确是他亲自登场,并由八只田鼠抬着。黑白无常还在前边鸣锣开道。猴子狐狸吹着一尺多长的喇叭四处昭告:“闲人闪开,阎王爷过来了——!”请舞台效果给点烟雾。音乐最好用唢呐的牌子曲“鬼吹灯”。

〔阎王被八鼠抬上。仪仗森严。

阎 王 (唱西皮流水)

非是我爱来阳间,

哈<\\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多得抓不完。

牛头马面来回窜,

黑白无常怨加班。

老夫轻易不露脸,

出面地动摇破山。

来此已是阳山冠,

住轿歇息打个尖。

〔众抬轿田鼠,吹喇叭的猴子、狐狸,还有黑白无常七仰八躺,吃起肉夹馍、驴火烧,啃起路边狗尾巴草来。

黑无常 爷,今晚办案就在此地吗?

阎王废 什么话,我说三更要他命,别留尔命到五更。

白无常 (见黑无常挨了阎王的剋,很是得意地献媚道)爷,我从来就只办实事,不说废话。

阎 王 (不耐烦地)该干吗干吗去!

〔黑无常笑得把长舌头跌在了地上。

猫头鹰 这就是动物世界,即使在阴间办差,毛病也一样,都爱讨好上司、顺便踩一脚同事。其实今天阎王来得有点早,这货也有把握不住时机的时候。因为他毕竟没有我熟悉地面。他要抓的人,目前尚在勺把山附近游走。没有谁比我更懂得这世界坑深沟大、高低不平的本质原理了,尤其是夜晚,看着就在眼前,其实十分遥远。哇呜!现在我还是给你们介绍四体中的第二体孙铁锤吧。这个人不仅阎王讨厌,我也相当憎恨。憎恨的原因非常简单,他动了我的奶酪:把勺把山最重要的饮食生产基地,炸得面目全非,减产面积在大爆炸那几日达到百分之百。连飞蛾、毛虫、蚊蚋都不知去向。后来虽然有所恢复,也大不如前那么生机勃勃、物产丰饶。当然,食品危机,也促进了我的扩张霸凌。开始我只在开阳山上弄了一块“飞地”,无非是解决暂时的温饱与经济危机。后来发现,占了也就占了,他们并没有夺回的勇气。有的还对我百般讨好、邀宠献媚,并肆意挑拨其他山头对我的流言蜚语与大不恭敬。我就强势出击,一顿痛揍乱捶,他们竟然服服帖帖地都认我为王了。这使我更加明白了弱肉强食的生存真理。我的实践经验比任何狗屁哲学教给我的都要多许多。只要强悍、无耻,敢撒谎、敢下手,就一定会让死守着正义、公道、规矩的食古不化者瞠目结舌,直至屈膝跪拜。今晚我也顺便宣布一下:现在的北斗七星山已完全属于我的领地或叫殖民地。其余猫头鹰可以在上面糊口度日,但只要遇见肥硕的田鼠、美丽的金丝雀与七彩蝴蝶,以及鲜嫩的四脚蛇和肥美好味的泉水鱼之类,都要亲自恭送到我的府库,哪怕腐烂成浆,也不可坏了规矩。任何侥幸者,我的耳目都会迅速收集到相关情报,让他们惨遭群体痛抓痛啄痛殴直至驱逐出境的噩运。说真的,给阎王抬轿子那八只田鼠,真是长得不赖。但我知道阎王爷的脾气,也就只能舔舔嘴唇,任其逍遥自在。演着演着又跑戏了,我该让第二体出场了。

〔狗剩、骆駝抬着一个里面有人体扭动的长布袋上。羊蛋、磨凳跟上。

〔锣鼓家伙“急急风”送孙铁锤上。

孙铁锤 (唱)天上月亮都长眼,

今晚生得溜溜圆。

胖瘦美丑都尝遍,

偏偏缺这一口鲜。

软的不吃玩刁钻,

那就张弓上硬弦。

人生只苦时日短,

最好能活八百年。

狗 剩 孙董,是不是就在这儿办了算了。离村里够远了,也抬不动了。她在里边还拧跐(反抗)得不行,难抬得很。

孙铁锤 (不高兴地)不到一百斤的“小钢炮”,把你四个男人还抬累死了?换着抬,今晚月亮圆,老子心情好,我突然想到阳山冠那个“石床”上做耍子去。

〔几人面面相觑,充满畏难情绪。

磨 凳 就是抄近道……也还有……上十里地!

孙铁锤 (发火地)咋的个话,还跟我犟嘴?

狗 剩 不……不是的,那儿不吉利。原来镇上的头,不就在那儿玩砸了?

孙铁锤 老子啥时还把事玩砸过?放心,跟着老子只有走运的时候,上天床!

〔几人就无奈地将布口袋朝前抬去。

〔羊蛋背过人折断一根树枝,指向他们消失的方向,急下。

猫头鹰 (边飞翔边白)看见没有,这几个蠢货,正朝阎王怀里撞呢!我本来是可以怪叫几声、报报警的,才懒得叫呢,让他送死去好了。待我落在石像上拉一泡再说。(飞落在已被包裹起来的石像头顶拉屎)这可不是佛头着粪。自石像立起来,我就发现像孙铁锤。当然我不似草泽明那样大惊小怪,甚至视若洪水猛兽,竟然上京告状去了。我才不管它像孙铁锤熟铁锤还是半生不熟的铁锤呢,只觉得给了一个登高望远的立脚之地,让我增长了一份其余猫头鹰都深感恐惧的雄强威仪。因此我是赞成立像派,尤其是瞭望与拉屎都很方便。白天几乎所有雀鸟都会站上来胡拉。石像立起来才半月,就已臭不可闻了。连蛇交配也缠在它的耳朵眼里;松鼠端直在它鼻子窟窿一边生下一胎,让我几口就咥了个干净,那蛋白质可不是一般的含量。啄木鸟在它眼睑上也盘桓数日,大概是咋都啄不动,才拉些粪走了。现在它的头部又蒙上了厚厚一层布,那些靠寻窟窿钻眼过日子的动物就来得少了。但白天我仍然不得不撤离现场,让成群的麻雀去叽叽喳喳、谣言满天飞地大小便乱撒。顺便说一句,当初人类把麻雀归于“四害”可是太合我意了,烦死个鹰了!好在一到夜幕降临,它们就吓得失脚趔趄四散逃去。闲话少说,第三体来了!何黑脸今晚的脸色可是比任何时候都奇黑无比。照说月亮是可以让他的肤色泛点光泽的,可偏偏黑得像反光的土漆。

〔何首魁带人侦查上。随员是当初跟他和叫驴一道出警跌下悬崖的那位,已跛足。

何首魁 (唱)夜幕重重案情紧,

陡然失踪花如屏。

暗流汹涌非孤井,

环环相扣潭水深。

贪欲结出奇异果,

权魔绞断法准绳。

罪恶昭彰何须等,

利剑出鞘索清明。

跛警察 何所,咱俩行吗?

何首魁 来不及朝回调人,他们追捕拐卖儿童犯已出县境了。

跛警察 (看见羊蛋留下的标志)看,这边!

何首魁 现在我宣布:孙铁锤一旦负隅顽抗,可以现场击毙!

跛警察 (吃惊地)击毙?

何首魁 (坚定地)击毙!

〔二人追下。那警察跛得愈加厉害。

猫头鹰 有好戏看啦!要死人啦!对不起,我对死人这件事总是充满了无比的激动与兴奋。瞧,第四体来了!哇——呜!

〔安北斗跑上。一群村民打着手电、火把跟上。

安北斗 (唱)老爹惶恐一声报,

花嫂失踪起惊涛。

茅厕搏斗棚板倒,

后沟草木踏断梢。

定是歹人施残暴,

疑点重重得聚焦。

警察出动村民找,

但愿人安又射雕。

〔有人大声喊:“花如屏——你在哪儿——?”

安北斗 别喊,这样肯定打草惊蛇,搞不好会狗急跳墙。全部熄灯,暗中搜索!

猫头鹰 看这蠢货有没有一点长进,知不知道跟上我。哇呜!(故意在安北斗眼前盘旋)哇呜!哇——呜——!

安北斗 (突然顿悟地)跟上这只猫头鹰!

猫头鹰 朽木可雕也!哇呜!(朝前飞去)

〔灯灭。

〔景现阳山冠。

阎 王 (等得有些不耐烦地)无常,孟婆汤都凉啦,人呢?

黑无常 回禀爷,正在赶死的路上。

阎 王 让麻利些,爷的事多得很,天亮前还要去缅甸捉拿毒贩子呢。

白无常 (急报)赶死的来了!

猫头鹰 (飞上)哇——呜!哇——呜!这就是“天床”,月光下的確很美。今晚这月亮尤其让天床美轮美奂、妙不可言。土包子孙铁锤竟然也有了他娘的诗意。我必须让你们明白的是,除了我,你们是看不见阎王仪仗的。因为你们只活在长、宽、高的三维空间。而阎王是活在十维空间里。简单了说,就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宇宙缝隙中,他们是以粒子的构成方式,可以穿越任何一个人类还无法认知的“弯曲空间”“缝隙”与“虫洞”,抄近道突然来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阎王真想去南极捉拿一个恐怖分子,一声起驾,黑白无常的双脚,就已踩在成千上万只企鹅背上了。送死的来了!哇——呜!

〔狗剩、骆驼、磨凳三人抬着布袋气喘吁吁上。羊蛋随上,在瞭望后路。

〔孙铁锤累得一上场就倒卧在草丛中。

孙铁锤 (唱二六板)

人活一世草一秋,

抓紧享受抓紧撸。

胆正摘得月亮走,

胆小捏个蔫皮球。

梦想时光朝回走,

不做帝王也封侯。

铺床洒下桂花酒,

销魂之后一笔勾。

(白)铺天床!

猫头鹰 哇——呜!哇——呜!

狗 剩 孙董,这挨瞎锤子的猫头鹰叫得人心焦麻乱的。该不会出啥事吧!

孙铁锤 鸡巴猫头鹰叫,也把你吓成这样。放心吧,鬼都想不到我们会来这里。动手!

猫头鹰 哇呜!哇——呜!

孙铁锤 再叫,小心老子把你骟了!(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

磨 凳 要是这货(指布口袋里的人)不从咋办?

孙铁锤 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老子给你一人一万拽腿钱。

磨 凳 事后呢?

孙铁锤 你还操心大。老子啥时失过手?不行把她做了得了。下手!

〔几个人铺的铺床、解的解口袋。羊蛋还在朝远处探视。

〔花如屏已被从口袋里拽出。嘴里塞着东西,双手反绑着,仍在反抗。

猫头鹰 当现实生活变成人类所说的戏剧时,总是显得有些夸张离奇。但今晚我敢保证,是原原本本在演绎着再也真实不过的生活。可惜你们没有我这双洞悉黑暗的眼睛。哇呜!事情已发展到千钧一发之际,阎王为何还不动手?哦,想起来了,阎王要带走任何生命,都要借人世的力量先给一锤、一棍、一砖或一枪,然后才一抓了之,他也就那点能耐。何黑脸到了!哇——呜!

〔何首魁带着跛警察潜上。

何首魁 (悄然吩咐)危险在人质。天床附近有很深的缝隙,下面就是悬崖。如果我们贸然行动,会不会造成情急中的杀人灭口。

跛警察 咋办?他们已动手了。

〔猫头鹰将安北斗领上。何首魁一把将安北斗摁住。

何首魁 你最熟悉地形,现在需要你快速绕到天床下,防止人质被推下悬崖。

〔安北斗急速朝天床外侧摸去。

何首魁 (在暗影中见安北斗已摸到悬崖危险处,即令跛警察)你的任务是抓其他凶手,哪怕抓住一个活口都成!记住,羊蛋别动,他是咱的眼线。

〔两人分头朝天床靠近。这时,花如屏已被剥光,正在做最后的反抗。

何首魁 (突然鸣枪)住手!所有人把手都举起来,谁敢动老子就开枪了!

猫头鹰 哇呜!哇——呜!

孙铁锤 (悄声地)他们只有两个人,还有一个跛子,快跑!

〔天床四周全是灌木丛,狗剩、骆驼、磨凳迅速钻了进去。羊蛋也隐藏起来。花如屏拼死抱住孙铁锤一条腿不放,孙难以脱身,终于将她拖到悬崖边踢了下去。

〔意欲逃跑的孙铁锤被何首魁开了第一枪。

猫头鹰 哇呜!哇——呜!(寻找着不同的角度飞来窜去地详尽观察)

〔跛足警察追狗剩、骆驼、磨凳下。

〔何首魁向孙铁锤走去。

〔孙铁锤左腿被子弹钻一窟窿,逃跑已显困难。

孙铁锤 这是钱可以解决的事。说吧,要多少?弟兄们也都可怜。

何首魁 这不是钱的事。

孙铁锤 这世上就没有他娘的钱摆不平的事。连阎王那儿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

阎 王 (正丢盹着,听这话一个激灵醒来)你放屁!

猫头鹰 哇——呜!幸亏活在三维空间的人,听不见多维空间的骂声。

何首魁 说,温如风那半棵树是不是你卖了?

孙铁锤 卖了咋?七八年前,老子就缺那几万块,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嘛!

何首魁 温如风挨黑打,是不是你买通外村人干的?

孙铁锤 只恨没把驴日下的打死,留下一条祸害!

何首魁 赵家那对双胞胎是不是你那年勾结人贩子卖了?害得媳妇上吊自杀,婆婆疯癫,家破人亡……

孙铁锤 没……没有的事。

何首魁 人贩子不出意外,明天就会逮捕归案!还有,是谁剁了陈存年的一只手?

孙铁锤 你……他那驴爪子剁了……跟我何干?

何首魁 放高利贷,敲诈勒索!还有,是谁将牛存犁活埋两次,还逼着卖掉一个肾?老婆也在被你奸污后上吊自杀?

孙铁锤 (恼羞成怒地)何黑脸,你……你血口喷人!

〔何首魁愤然开了第二枪。孙铁锤右腿也被打得跪了下去。

猫头鹰 哇呜!哇——呜!

阎 王 已经够了,还磨叽个卵?

黑无常 (对着生死簿)还有七宗罪没落实完。

何首魁 你贪婪成性,多次组织猎杀保护动物,熊掌、麋鹿、果子狸、穿山甲都是你盘中寻常餐食、行贿特殊礼品。还有幼崽猫头鹰,数次连窝端掉,以供城里客户当宠物饲养。

猫头鹰 还有这等事,我们都以为是黑老雕乘白日抓去美食了,以致搞得我们相互之间长期撕,打架斗殴。哇——呜!

何首魁 你把一村的姑娘媳妇糟蹋了多少?

孙铁锤 何黑脸,送上门的也算?

何首魁 无耻!(又给了一枪)还有那六条命……

孙铁锤 (极其恼羞成怒地)那都是死烂“砖家”没本事,与老子何干?老何,敢收拾我,你小心着!

何首魁 (忍無可忍地开了第四枪)今晚没有人能从阳山冠上救下你,你是罪恶昭彰、自投罗网!

〔孙铁锤见何首魁杀气腾腾、步步紧逼,心生一计、仆倒在地。

何首魁 耍什么赖,讲!

〔孙铁锤像死猪一样再无动静。

猫头鹰 哇呜!哇呜!哇——呜!(甚至飞到何首魁头顶严厉警示着)

〔何首魁还是一步步朝孙铁锤走去。在何首魁蹲下翻动孙铁锤时,孙穷凶极恶地将刀狠狠朝何的心脏扎去。

猫头鹰 哇——呜!哇——呜!哇——呜!

〔孙铁锤急速朝黑暗处匍匐。

〔何首魁挣扎着开了第五枪,并仍在艰难追捕。

阎王哇呀呀呀——!(唱)

都骂阎王太狠毒,

踏进地府无归途。

怨我庭院不栽树,

山水花鸟全都无。

憎我阴曹挂黑幕,

常年不让点蜡烛。

建议地狱勤消毒,

整个桑拿按摩屋。

拉上网线好炒股,

还能联络他大姑。

搞个班子唱大戏,

还要地铁通姑苏。

抓来天下千般恶,

岂能娱乐找舒服。

火山地震加电锯,

温室效应架锅炉。

黑白无常一声吼,

带走这祸害无数、良知无救、人为刀俎、恶成平素、阳寿已尽、地狱死囚的铁锤魔头!

黑无常 爷,这位好像也差不多了,一起带吗?(指何首魁)

阎 王 不要,脸比我还黑,脾气比我躁,带去是我管他,还是他管我?地狱只招恶魔!走!

〔何首魁面对即将钻进黑暗的孙铁锤又连开数枪,孙铁锤毙命。

猫头鹰 (窥视着孙铁锤)肌肉不错,身体半点毛病没有,阎王也不给我留一口!

〔黑白无常锁上孙铁锤,众田鼠抬着阎王爷吹吹打打下。

猫头鹰 (凌空盘旋)哇呜!哇呜!哇——呜!

〔安北斗搀扶花如屏上。

安北斗 何所——!

〔已置身死亡边缘的何首魁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花如屏。

花如屏 何所长——!(长跪不起)

何首魁 (嘴角凄然一笑)你……打葫芦包(马蜂窝)……蜇……蜇死了孙铁锤他爹。其实……第二天……我就破案了……那时你才……十三岁……

花如屏 何所长……

何首魁 没人知道。只……只有叫驴……知道。记着,清明节……给蒋存驴同志烧点纸……

花如屏 (连续给何首魁点着头)我一定记着!

何首魁 北斗,我……有点事……要托付你,你……你嫂子……(咽气)

安北斗 何所……

花如屏 何所长!(失声痛哭)

猫头鹰 哇——呜!哇——呜!今晚这幕大戏已演到最后了。关于死亡,我仍是在很多天前就到村庄和派出所前的刺柏树上,做过多次预警。不管他是恶人善人、好人病人、孩子老人、男人女人,我一律给他们以机会与出路。这就是职业精神!忘了谁讲过一句名言:在正义与利害冲突面前,智者往往从利害出发。正义可能并没有赋予何首魁处决孙铁锤的权力,但利害让他选择了除恶务尽的现场击毙。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英雄与犯罪、高尚与无耻、正义与凶残、激愤与罪恶……没有谁比我更懂得这一晚生命哲学的多重意义。包括阎王爷,躁呼呼的,也是气愤有余,理性不足。他没有收揽何首魁,竟是因为这黑脸大汉去了,有可能挑战他在阴曹的权威。天体看似是引力在推动着万物的有序运转,其实作用力来自每一个细小环节的相互阻力与牵绊。说它是魔鬼在运作也未尝不可,因为总有一双眼睛能洞悉一切,从而让看似挥之久远的事体,仍然回到原点,重现那纤毫毕见的事物发端。比如何首魁说花如屏十三岁时就借马蜂杀了孙铁锤他爹的事。那时我正在少儿时期,也曾忠于职守,进村预警。孙铁锤他爹还捡石头朝树上打了我能旋转三百六十度的脖颈(略有夸张)。在花如屏放学、砍柴、打猪草的路上,孙存盆曾多次实施猥亵,并欲强暴,那满脸胡楂加上酒气熏天,即使吻我,也是要撸他几爪子的。花如屏是这个村庄最美丽也最具智慧的少女,她竟然将烂醉如泥的恶人引到葫芦包下,一手制造了惊动一镇数乡的“马蜂杀人案”。我以为只有我这双眼睛记忆着这幕不堪回首的野蜂飞舞场面。没想到,何首魁竟然深藏着如此重大的秘密,保护着一个弱女子从十三岁活到今天。以孙铁锤的能量,如果知道她是杀父凶手,恐怕早已碎尸万段了。作为北斗村一颗质量足够大的星体,孙铁锤具有捕获、吞食一切弱小行星的能力。但千万记住,星空中即使再小的球体,都会有它一席地位,原因在于制约着比它大得多的物体的引力与斥力之间,存在着绝对的冲突与平衡关系。自然力、人力、惯性、引力,以及时间、空间、意识,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物质与暗物质之间,永远存在着关联度,让个人插曲即使再神奇,也都深藏其中,只是等待像我这样的智者揭秘而已。哇——呜!

〔跛足警察押着一条腿也被打跛的狗剩上。两人一个跛着左腿,一个跛着右腿。羊蛋随上。

跛警察 (跪倒在何首魁遗体前痛哭流涕)何所——!

猫头鹰 记住物质不灭论。人体无非是碳水化合物而已。三大营养物质糖类、脂肪、蛋白质都不值钱。其中水分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那玩意儿跟自来水、矿泉水没有两样;还有碳,基本上是以煤来估价;骨骼里的钙值,与粉笔不相上下;血液中的铁元素,跟墙上钉的钉子一模一样。所谓蛋白质,也就是空气中的氮、氢、氧等元素合成。有人计算说,人体一旦分解,合计不超过九十七美分。可你要再造一个人,截至目前地球上还没有这种可能。别的星球我也没兴趣研究。总之,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不可再生性。它是上天唯一公平了一回,是赐给每个生命的独特恩典。只有一次,谁都只有一次。哪怕你再能,都得带走!尽管碳水化合物一定会再次发挥作用,可组成的再也不可能是孙铁锤或何首魁了。我能告诉你们的是,孙铁锤被阎王抓到地府里去享受五十摄氏度以上温室效应+锅炉烘烤去了。而何黑脸的灵魂,却被不知哪里飞来的一群孩子抬走了。

孩子们唱着这样一首歌:

任何黑夜都有明亮,

任何土地都有芳香。

我们来自九天之上,

我们来自万里他乡。

让曙光照亮他黧黑的脸庞,

让太阳愈合他浑身的创伤。

我们一路向上,向上,

那是这颗灵魂该去的地方!

猫头鹰 这是何首魁曾经在各种火灾、水灾以及人口拐卖中解救,或在解救中死亡以及正在解救的各种受难儿童,可惜你们看不见,我谈的都是多维空间的事,人类只在三维空间里瞎混着。戏毕,拉幕!

〔剧终。

99. 疾雷破山飘风振海

孙铁锤和何首魁的死,像发生在大山深处的超强地震一样,震波迅速就传遍了全县,也传到了省城。孙仕廉紧急把武东风叫去,两人在一家私人会所整整商量了一夜,让无论如何要把死亡警察安顿好;再做好相关人员的安抚工作,他尤其提到了温如风和草泽明。孙仕廉甚至焦虑万分地说:“调查组最近频繁出现,好像是央、省联手,来头不小。看着是调查石佛问题,恐怕背后没有那么简单。至今消息都打听不出来,可一切都不像好兆头!你先组织人赶快把石像推倒。我当时就让赶快推,孙铁锤死不听,说花了三四百万,推了不吉利,老百姓也不答应。硬要蒙块红布,说以后有揭开的日子。还有什么日子?现在必须推倒,立即推!务必要把事态缩到最小范围处理干净,不留任何后患。有些事靠我和我老岳父捂,一次两次三次行,四次五次就不一定灵了。一两个温如风、草泽明好办,三个四个,甚至一群温如风、草泽明出来,谁也扛不住。好在孙铁锤死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哪!”

武东风从孙仕廉刀削斧劈一般的寡肉两腮中,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一个人在关键时刻只求自保的冷酷、阴暗与狡诈。此前不久,孙仕廉的副厅刚满年限,外表看上去十分谦卑、勤勉、低调又能干的他,加上学历与年龄结构比例的优势,就在岳父与他自己的双重运作中,顺利进入了正厅级岗位。因为他手头握有诸多审批资源,武东风也没少找他给永平县办事。这样,他也就一步步陷入了孙仕廉的生命景区,一边被景色诱惑,一边被画笔点染,直至置身其中,迷途难返。面对孙仕廉的焦灼与急迫,他都感到自己后脊背在阵阵发凉了。

在返回县城的路上,武东风就接到牛栏山的电话,说北斗村群众把乡政府围了。他问为什么,牛栏山说孙铁锤欠下大量工程款,还有一些遭敲诈勒索的受害者,人一死,都不怕了,连七八十岁的老者都拄着拐来了。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仍是沿用了孙仕廉的话:“一定要做好安抚工作,我让县上再派点警力。”牛栏山说:“武书记,只怕不敢硬上,得有具体措施。”“什么措施?”牛欄山顿了一会儿说:“反正硬上不行。我觉得这次恐怕不好应对。众怒难犯哪!”

“众怒难犯”这几个字重重压在了武东风的心上。他这阵儿肠子都悔绿了,怎么就跟孙铁锤染上了?开始他一直都是十分瞧不上这个像屠夫一般的村野莽汉的。可哪里又能经得住孙仕廉一而再再而三地拍肩示好与欲望撩拨呢?只要住在权力大院里,即使搞收发的,也觉得比别人高一头大一膀子。何况孙仕廉真是游走在很多领导跟前的人物。无论报纸图片还是电视新闻,总能见他远远地闪上一面。不在一围,也在二、三围。多数时候是露半边脸。也有只露鼻子以上,没鼻子以下的。新闻部门只管主要领导图像图片的完整性、严肃性,至于身边陪同者,大多就显出了残缺相。但就这残缺不全的脸面,只要反复出现,也已足够证明他的重要性了。而在一些酒场饭局中,孙仕廉又深含不露、不苟言笑,就更是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本来是大可不必去搭理这样一个人的,可他是这个县的“父母官”,孙仕廉又是这个县在外的“大人物”。三来四往的,人家又特别关照自己。一个活得非常“深沉严谨”的人,竟然几次主动开腔暗示他:最近市县班子可能要动一下!还有“领导对你印象不错”等,他就不能不心存侥幸、欲念躁动了。现在毕竟是在一个山乡小县,迁升一步,或调往经济地位重要的大县,也都是临门一脚的事。就看有人替你说话没有。而在与孙仕廉越卷越深的关系中,他就把这个重要“说话人”,寄托在他身上了。这样,孙铁锤也就堂而皇之地动辄进县委大院找“东风兄”来了。而孙铁锤惹下的那些烂事,他也就不得不帮着一次次去打整清理。孙铁锤到底能惹下多大麻烦,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这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滚刀肉。贪吃贪色贪财贪权,玩得有点无法无天。现在商人都爱扮演“儒商”角色,可他却公然讲:额孙铁锤就是个生铁锤,锤到哪儿他娘的就是一声雷!这种“冷娃”,有时也不免成为县委大院的笑料。

既然孙铁锤是孙仕廉的表叔,武东风想,他自然应该知道表叔的水深水浅。可没想到,孙铁锤在与一个黑脸派出所所长的顽抗中暴卒,竟然吓得孙仕廉面如灰土、惶恐万分。加上最近的确有中省调查组频繁出出进进,且跟县上主要领导“不碰头、不接触”,他就担心这里面可能有什么大事情。好在孙铁锤已死,孙仕廉冷酷地称为“万幸”,但愿是一次“万幸”吧!

武东风刚回到办公室,孙仕廉的电话又来了。他的信息竟然如此之快,北斗镇被围的事,都已详细掌握,并要他亲自出马,务必把干柴烈火尽快扑灭。武东风也觉得派任何人去处理都不合适,就亲自出马了。

这是一场比雪崩更惊心动魄的群体围堵镇政府事件。站在最前边的是温如风的丈人爹花存根。他把那条假腿端直卸了,从根部露出来,向所有人展览着肉锤的瘆人与不幸。并且煽惑那些大爆炸中的死难者家属,让他们把棺材立即挖出来,炸死了人,赔那一点钱,是造孽!

“该让他在省里的亲戚回来给个说法了!”

不仅花存根亮着残疾肉锤,而且还有失了胳膊瘸了腿的,也都在阵阵秋风中,捋起裤管、挽起了袖子。而那些拿着各种合同、字据、欠条者,也都围堵着牛栏山和镇上的干部,诉说得唾沫四溅、民怨沸腾。

武东风的车远远就停了下来。当走出车门时,立即有人认出了他。不仅他来过镇上,县电视台的新闻也早已让他家喻户晓。随他一起来的有公安人员,也有相关部门负责人。数百群众一拥而上,忽地把他团团围住了。为保护他,公安人员和一些干部迅速形成了一个隔离带。挤在前边的,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他立即制止了这种可能升级矛盾的保护措施。武东风是从乡镇一步步干上来的,过去也处理过类似事件。有时事因很小,可能为乡上让养貂,结果貂卖不出去,成百上千人提着貂就把乡政府围了。这时干部得特别冷静,需要超常应对危机的能力。有些“疑难杂症”几乎没有模板和规律可循。最重要的是不怕事,不甩锅,敢担责,敢深入,并迅速拿出化解风险的措施。他主动从牛栏山手中接过喇叭,喊起话来:

“乡亲们,我是武东风。你们不要急、不要慌,坐下来一个讲了一个讲。都这样喊叫,我听不清,来的干部也听不清。大家看这样好不好,都原地坐下,排成队,一个一个讲你们的要求。来的老人多,找些凳子来,坐下慢慢说。我来就是解决问题的,解决不好就不走。大家看行不行?”

这番话似乎非常奏效。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也都听从公安人员的指挥,渐渐有了秩序感,分几摊诉求起来。

直到这时,牛栏山才把他从后门接进院子。

“还搞得这么紧张的,大门都用杠子顶上了!”

“武书记,这次可不是一般的事啊!你刚说解决不好就不走,我直给你眨眼睛你也不看,恐怕孙铁锤捅下的是几千万,甚至上亿的窟窿啊!搞不好还有人命案呢!”

武东风的脸唰的一下变了:“这么严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吧。人不死,一切都能朝前磨,就看磨到哪一天。人一死,就磨不下去了。那边勺把山上,还有几百人在砸石像呢。考虑到安全,镇上也派人在现场招呼着。”

武东风突然想去看看现场。尤其是那座石像。

当牛栏山从后门陪着他赶到勺把山,近距离瞧见形象十分逼真的石雕时,他的确感到很震惊。人一旦疯狂起来,真是什么蠢事都能干出来,孙铁锤都敢给自己立近百米高的石像了!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做了这样一个混蛋的保护伞呢?山上山下何止聚集了几百人,而是数千人。牛栏山说,大概附近几个村的人都来看热闹了。

安北斗被牛栏山临时指派为这个现场的安全总指挥,害怕发生踩踏事件。赶热闹的娃娃们比谁都起得早,像看戏一样,提前就攀上了石像附近的树梢,猴子一样到处乱窜乱挂着。

现场也有老者在交涉,看能不能把石像的面目请石匠改一改,毕竟是一村人集资捐下的血汗钱。可草泽明坚持必须推倒。他甚至拿着喇叭在演讲,要让这块罪恶的石头永久倒下,并需立碑存鉴:北斗村曾经出过一个恶棍,名叫孙铁锤,于某年某月某日被警察击毙。其丑恶石像也被全村人共同推倒,世世代代当以此为戒!

护像者虽不多,但围着基座横七竖八地躺着,也让倒像者无法动手。他们倒不是要保护孙铁锤的石头脑壳、身子,而是希望对他们的布施有个说法。

草泽明喊道:“人总是要买教训的。这就算是北斗村集体买的一个教训吧!将这样一座恶人像立在这里,你们白天看着不害怕,夜晚想起来不做噩梦吗?推!必须推倒!”

其实这时“佛头”上早已攀上去几个人,而站在最顶端的就是温如风。听说孙铁锤一命呜呼,他急忙从省城赶回来,安顿了花如屏,就给脖子上套了绑百年老磨坊的油绳,第一个登上“魔头”,把绳子牢牢套在石像脖项上,只等草老师一声令下了。紧接着攀上去的是牛存犁。他的指甲已被孙铁锤在勒索赌债时,用老虎钳子拔尽了,但还是忍着伤痛,泪眼模糊地攀了上去。随后,第三第四第五个绑绳索者也上去了。安北斗拼命阻挡,但还是有人在继续攀登。

武东风和牛栏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这股怒潮,终于汇聚成几股洪流,把几根很粗很长的绳索,狠劲朝一个方向拉去。绳索几次断裂,又几次接续,最后终于将石像拉倒在道场中央。石像断成数截,那颗依照孙铁锤脸面刻下的头颅,嘴脸抢地,鼻子碰掉,下巴碎裂地与水泥地坪几近吻合了。

就在石像轰然倒塌的瞬间,表示驱鬼辟邪的鞭炮、铳子声骤然响起。

整个现场虽然有些混乱,但在安北斗和草泽明的指挥协调下,一切顺遂。

看完“倒像风暴”,武东风和牛栏山就悄悄回镇上了。

这天晚上,据几摊接访者情况汇总看,老百姓手头的股权债据与各种白条,的确高达数千万之巨。另外,孙铁锤放高利贷与敲诈勒索,以及强奸等黑社会组织行为,更是触目惊心、闻所未闻。

都后半夜了,武东风看着窗外那片萧萧竹林,越想越深感惶恐。孙仕廉先后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他都没接。最后通过秘书又叫他,他仍是回绝了:“就说我被包围着,无法接!”其实群众非常讲理,他就那么几句话,说不处理完不离开,老百姓就信任了。尽管仍把政府围着,但一切皆可控。作为基层上来的干部,他曾经面临过诸多这样的困境,都因敢于直面、敢于拍板、敢于负责、不避奸溜滑,而破解了不少别人十分畏难的困局,从而落下英才、干将的名声。可今天,面对这件极其错综复杂的事情,他已没有了那股深究的底气。倒不是无能力抽丝剥茧、直击要害,而是被一种无法突围的心理强压紧紧勒索着。他觉得也许他都不可能以县委书记的名义走出这个镇了。他在等待,等待公安机关对孙铁锤“秦岭后宫”的盘点查抄。如果确有偿还能力,也许还有文过饰非的解决办法。毕竟当事人已亡,一切都死无对证。可孙铁锤在银行一个多亿的借贷,如果完全资不抵債,那就不是他能捂住的盖子了。北斗镇这股潮水会朝县城甚或省城涌去。

他是多么想做一个像郑板桥那样“衙斋卧听萧萧竹”的清正之士啊,那真是他心中十分高洁的为官模样。可面对更高更有尊严更具排场的职位,他又是那么难以自持地要去向往追逐。最终成了孙仕廉的座上宾,从而又深陷孙铁锤的网罟中。他在细想,自己在这件事上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是他人生最焦灼的一个夜晚。当他彻夜难眠时,牛栏山也正在那片竹林附近徘徊着。他披衣走出了后院。其实后院也卧满了围堵者,但都自觉给他让开了通道。他与牛栏山走进了那片竹林。

这片竹林过去也就是自自然然几蓬毛竹,后来是因为他武东风爱竹子,牛栏山才让扩大了面积。其实不仅是北斗镇,全县好多乡镇院子内外,包括县城机关,也都栽起了修竹。他本来是想在大会上讲一讲的,后来又觉得小题大做,栽点竹子也没什么坏处。他只是想强调“无竹令人俗,士俗不可医”与“疑是民间疾苦声”的“萧萧竹”的象征意义。牛栏山一直在唉声叹气,与微风吹拂的竹叶啸声,形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呼应关系。

“对不起,武书记,我给你惹了这大的乱子。”牛栏山先开口了。

如果放在别的地方,别的事情,他也许会毫不留情地痛斥牛栏山尸位素餐、麻木不仁,甚至要撤职查办。可今天,他说不出来。因为在孙铁锤事件上,牛栏山从来都抱有个人观点与看法,但最后又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自己的意见与决定。牛栏山甚至婉转说过这样的话:武书记,孙铁锤这个人你还是要注意呢,胆子太大,我们镇上把他毫无办法。他把派出所也不放在眼里。可不敢让他给他侄儿惹下啥乱子呀!这事他跟孙仕廉还提说过。孙仕廉不仅没在意,并且强调说:也要看到这些人对地方经济的贡献嘛!他们北斗镇GDP的百分之八十五,都来自孙铁锤的公司吧!他也就再没把牛栏山的话当回事,并且还在当年的经济工作表彰大会上,把孙铁锤评成了全县“十大优秀企业家”榜首。

武东风拍了拍牛栏山的肩膀说:“栏山啊,对不起,我知道你的想法,一直想调回县城。我不是没考虑过,一是平挪,给你找个合适的位置;二是也想在换届时,把你们几个年龄稍大些的书记,朝人大、政协安排一下,解决副县级待遇问题,可是……”

“我知道,武书记,我惹下这大乱子,已经不是平挪或提拔的问题了。只要事情能妥善解决,把老百姓安安生生劝回家,能给我留一个饭碗就不错了。”牛栏山看上去很悲观。

“有这么严重吗?”

“不瞒你说武书记,我感到迟早都要出事,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出来。把一个派出所所长都搭进去了。何首魁这人性子刚烈,都指着鼻子骂过我,说我是窝囊废。我也的确窝囊,瞻前顾后的。想管,也管过,但管不住,就放弃了。我一直想离开北斗镇,一来碰见这么个有来头的村霸,把他没办法,有时跟老百姓一样,也受他欺辱呢;二来家里也的确有实际情况,女儿三次高考都没考上,说给人听都是笑话。她妈身体不好,骨质疏松,稍不注意就骨折好几截,把孩子学习耽误了。就这,上面还要招呼四个老人。不说了,现在还说这些干啥……”牛栏山有些哽咽。

武东风也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自己没有卷进这档事,他就想立即给牛栏山吃一颗定心丸,把他调到城里去。可现在他不能再给他开任何空头支票了。因为自己已处于比他更难以自拔的水深火热中。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今夜星空中这颗洁白无瑕的月亮,是这片自由自在、清爽不俗的萧萧竹林哪!微风中的竹啸声,饱含着民间的疾苦,又何不深嵌着“衙斋”的切肤之痛呢?

第二天一早,去查抄的人回来了。武东风是让办公室主任与公安局廖副局长一块儿去的。他还保留着最后一线希望。办公室主任是他带来的,这是他当时的唯一要求,因为这人文笔精到、处事缜密,抓落实得力,用着十分趁手,自然对他也是十分忠诚可靠了。主任开始还有些闪烁其词。最后是在他的一再追问下,才将孙铁锤亲自记下的一个笔记本交给了他。主任特别交代说:笔记本只有他和廖副局长看过。而廖副局长是他亲手提拔的。

武东风把这个记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翻了几个来回,越翻眼睛瞪得越大。最后,他说他想休息一会儿,让办公室主任出去了。他反插上门,在房里踱了一个多小时的步,又久久凝视着窗外那些被大爆炸炸得残缺不全的围堵者,再看看风中瑟瑟发抖的竹林,他终于接通了一个重要电话。这个电话号码还是孙仕廉提供的。孙仕廉主动给他提供过好几个重要领导的电话号码,并要他找机会多给领导汇报汇报工作,或邀请领导来县上看看经济建设中的“亮点”工程。可他一直都没打过。今天,面对这个他已无法破解的危局,以及牵扯上亿资金的漏洞,尤其是成千百姓的人身、经济损害,还有那个破笔记本上,孙仕廉可能涉及的数千万受贿款项记录,包括自己那幅画……他终于双手颤抖着拨通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电话。然后,他就有些释然地等待着了。

这天傍晚,已进入深秋的北斗镇,突然刮起了比夏天更猛烈的狂风,那风如厉鬼一般,嘶鸣、怒吼、尖叫、怪笑并狂追着大地上的一切。所有能扭动的东西,都像醉鬼一样,胡乱扭动起来。树木开始做披头散发状,后来就被连根拔起了。凡能穿越的,一律洞穿而過;不能穿越的,摧折压倒一片,直到把大地上可带走的,都悉数带向了无尽的深空和远方。风刚洗劫一空,大雨又倾盆而至。

武东风和牛栏山安排让所有围住镇政府的群众,全都挤进院内的空间里。大家惊恐万状地观望并倾听着这场天灾的肆意暴虐与摧残。照说这是一个连阴雨季节,只会十数八天的云山雾罩、阴雨连绵,何至疾雷破山,飘风拔树,暴雨成海。可这个深秋,北斗镇就偏偏遭遇了一场据说亘古未有的灾难,一天的降水超过一年的雨量,并足足下了三十多个小时。

聚集在政府大院的许多老百姓都待不住了,要回家去看看。任工作人员如何阻拦,亲情仍是大过自身生命的价值,他们死都要回去守护家园。当天蒙蒙亮时,这股力量再也阻止不住了。武东风和牛栏山就决定,让干部们分头带队出发。并且牛栏山亲自带了一队,朝北斗村方向走去。做基层干部这是最起码的一点,任何事你都必须走在前边。武东风也想像当年当乡镇长一样,于大灾大难面前冲锋在先。可省委已明确指示:让他原地不动,除尽好最后的义务和责任外,等待上边派人来处理善后。

当牛栏山带着安北斗和镇北漠走出政府大院时,天地仍是瀑布一般下得分不清源头与落点。仅阳山冠就多处塌方“走蛟”。大片山林因兜不住雨水的猛烈聚集,而将山体上的古藤、树木、草皮、腐殖质,一起剥皮抽筋般地撕向深渊,活像蛟龙一怒之间奔向大海。这些垮塌的山体阻塞住河道,就到处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堰塞湖,行进十分困难且危险。牛栏山和安北斗多次阻止一些冒险者继续前行。但总有心存侥幸者或家里确有放心不下的老人孩子,虽九死而犹往。他们就只好跟着并努力保护着。好不容易快接近村子时,心情本来处于人生最低点的牛栏山,终于一脚踩空,就再也没有找到踪影。

省委派来处理善后的是新任县委书记南归雁。

武东风与他在北斗镇交接时泣不成声。不仅因为免职接受调查,也因为是他同意牛栏山护送群众回村时,跌进堰塞湖,至今没有找到遗体。他请求留下来,找到牛栏山遗体后再离开。省纪委的同志说:要相信归雁同志,你得跟我们走!

他没有想到自己因为太爱竹子,而最终栽在竹子上。孙铁锤送给他的竟然就是一幅郑板桥《墨竹图》真迹。虽然尺幅很小,却价值不菲。他几番推托,又心存眷恋,终是爱不释手,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笑纳了。

在与南归雁交接时,他仍站在竹林旁流连忘返着。他给南归雁讲了一个故事,说他奶奶八十多岁了,每年清明节前后都要装一次病,要求在外的儿孙都必须回来,尤其是给公家干事的,不回来她就脑壳疼得好不了。大家一回来,她会立马坐起,从一个用细棕绳子编织外壳的老木箱里,翻出一捆画来。那是武家往上追溯五代的祖宗所留,全是临摹的郑板桥书画。这位祖宗也做过县令,算是武家出过的最大官。自进县衙起,就在临郑板桥“乱石铺街”“清癯素雅”的墨竹题诗图。临死时说:武家以后凡做官者,都赠一幅他的书画,每日卯时早起,看一时辰再例行公干。截至目前,奶奶已把这捆书画送给儿孙快一半了。也有来收购者,毕竟是清代物件,可奶奶一幅都没卖。她是盼着武家也有祖上五代的那种风光与清正。因为他们村子,连朝廷一品大员都出过。现在省部级、厅局级官员扳指头都数不过来。可唯有他家这个临摹了一辈子郑板桥书画的知县,官声最好,竟然还有人写成戏被民间戏班子广为传唱。但这位祖上也有两句很厉害的话:无论谁,一旦失去墨竹清风,素雅不再,也就不必再回老家丢人败姓了。只是书画必须派人送回,绝不许再挂。他奶奶也果然厉害,前几年一个在省城干基建副校长的曾孙子,被撤职查办,清明节回家时,她竟双眼紧闭、不吃不喝,直到人留下画悄然离开,她才爬起来让开席。她说,我就给你们守了这点家底,都别嫌我婆烦!他想,这一生自己是再也不能回村见奶奶了。老人说过,即使她死了,不该回来的也别回来,更别到坟前来哭什么丧。奶奶是能用秦腔唱那首《墨竹图题诗》的: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武东风含泪唱完,南归雁竟然听得有些酸楚,就说:“我会留下你在县委栽的那片小竹林!”

100. 太阳系

当一场年近百岁老人都没有见过的狂风暴雨后,整个北斗镇似乎都发生了地理学上的变化。一些沟壑填平了,一些峁梁隆起了,一些溪流消失了,一些泉眼又洞开了。据说几十年前曾经有过的瀑布,又在阳山冠上奔涌而下,让“石床”变成了飞流直下的落差点。而勺把山上那个被炸掉的“虎大胯”,又在更上端涌下来的“走蛟”上,堰塞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天然湖泊来。

这是一场连接着数十个乡镇,甚至几个县的恶风巨暴,有人在北斗村回水湾打捞洪财时,不仅用长钉耙抓到了连根拔起的大树、房屋椽木檩梁、家具、牛羊牲口,而且还捞到过死尸。

牛栏山的遗体好几天都没找到。依那天紧跟着他的镇北漠的说法,老牛绝对是找不到了,不在哪个深沟里埋着,就在哪个堰塞湖底沉着,找也是瞎耽误工夫。何况雨后迅速升温,尸体恐怕早已高度腐烂。可安北斗仍与几个由老牛带队护送回村的群众,在继续寻找。尤其是看着牛栏山病恹恹的老婆和女儿在镇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终于有一天,有人说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回水湾,发现了一具腐尸,倒扣着被缠在一个大树蔸子里。他与几个村民几经周折,才把人扒出来,虽然膨胀得犹如一块太过稀化的豆腐脑,但大家仍辨认出是牛栏山。他们连夜把人抬回了镇上。平常瘦得只有一百零几斤的牛书记,现在足有二三百斤重。

安北斗抬着遗体一路走,一路在想这些年镇上发生的事。牛栏山不能说没有尽力,他几乎日夜奔波在山间峁梁上。乡镇工作,有永远都处理不完的杂碎事,更有应对不尽的督导检查评比。一评比就要排名,哪怕很小一个“小鬼”招惹了,都会使暗劲,羞辱人。何况还有铁路和高速路建设的无限责任。也不能说老牛没有是非观念,许多事他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可面对孙铁锤的威势与能耐,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很多时候,他想干的事干不成,不想干的偏得硬着头皮去表现、支应。老牛家负担特别重,就靠他那点工资撑持着。他若不谨小慎微、以求自保,一大家子就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了。可最终山还是倒了,水还是流了,老爹娘和妻子女儿的天也彻底塌了。他记得牛栏山跟他交过一次底说:北斗啊,我要是当初舍得铁饭碗,直接去东莞打工,不定比现在这日子好过得多。我同学在那边一月能挣好几万,别墅都买了,让我去给他跑腿,说一月先给一万二呢。可我又舍不得这挣死挣活才挣来的正科级。唉,挣到何日是个头啊!他终于挣到头了,可他肩上有关儿子、丈夫、父亲包括女婿的责任,能跟着一起撒手人寰吗?

他记得牛栏山还说过:北斗啊,孙铁錘这弄法迟早是要出事的。我们官卑职小,拿他没法,可谁牛再大,也扛不过世道人心哪!他是作死呢!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你记着就行了!

那天拉倒石像时的群情激愤与怒号,就让安北斗突然想起了牛栏山这句话。一股股拉拽姿势,犹如一组组血管奔突的雕塑,既是动感的生命集结,更像是一场摧枯拉朽的浩荡雄风。一段时间以来,他跟草泽明一样,对北斗村很是失望。觉得一村的人,除了钱,除了欲望,除了想跪舔到孙铁锤给他们悬在半空的“油饼”外,几乎一无所求。可当一个恶魔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生命控制时,竟然爆发出了那么大的反弹力。以他判断,这石像是需要用多台拖拉机合力拉拽,或爆破,抑或用层层切割的手段加以销毁的。可草泽明偏是坚持要让一村人亲自上手,用心牢记住自己一再让渡、忍耐甚至纵容、包庇恶人的过错。石像既然是大家在讨好、巴结中鞭炮齐鸣、鼓乐雷动立起来的,那也应该让他们在明白了权谋、蒙蔽与戕害中,将其从心中彻底拉倒。一个生命,哪怕是蝼蚁、蜗牛、屎壳郎,那种存在姿态都是不容小觑的。它们有时可能被吓呆、吓傻或沉默、蛰伏,但朝前行进是其总体的生存样貌。有时可能与自己的心理与身体负重不成比例,可终归是要一往无前的。

新任县委书记南归雁在北斗镇住了十四天,善后工作除人祸外,又加上天灾的突如其来,自是进行得异常艰难。心理疏导,对大众情绪固然有缓释作用;但动真格的,更能对激烈矛盾产生沉疴猛药的熔解阻断。先是武东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纪委带走;紧接着,听说孙铁锤的侄儿孙仕廉也自杀未遂,并且还用的是一把像玩具打火机一样的手枪(孙铁锤给一村人都讲过他侄儿的进口手枪打火机),不过这次枪是真的,却终是没胆量对准命门,而只打碎了半个下巴。从文件精神传达看,央、省调查组早已根据群众实名举报盯上了他,一切正在取证核查中。何首魁对孙铁锤实施追捕过程中的现场击毙,成为压垮孙仕廉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坐实受贿金额达数千万元。相关人员也“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围困镇政府的群众至此火气消减大半。加上暴风雨灾害对家家户户的普遍摧毁,也导致他们纷纷离开。只有花存根等几个严重残疾者,仍吃住在那里拒不挪身。

南归雁也确有他办事的果敢风格,竟以最快速度,让有关部门把孙铁锤的相关财产加以处置,并将老百姓的救命钱迅速发放了下去。同时,对当初赔偿不到位的一批大爆炸受害者,也进行了救助补偿。而这期間还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就是让安北斗临时兼任了北斗村第一书记。气得北斗他娘唠叨了几天几夜,说他是水罐里养王八——越养越缩蹴。他爹说这叫临危受命。他娘说人家诸葛亮做了相父才叫临危受命呢,他这是白娘子喝了雄黄酒——被打回原形了。无论娘怎么说,村里人怎么抽扯,他还是忍辱负重地处理起了孙铁锤留下的无尽烂摊子。总之,北斗镇及北斗村的一场危机,算是得到了暂时化解。

在南归雁离开镇上时,找安北斗谈了一次话,先是表扬了一番,有些话也不是他个人的,的确是群众反映。他再次做出了欲提拔重用的暗示。谁知安北斗却问了一句其他话:“我想打听一下,你回来做书记,是不是又要在全县搞什么‘点亮工程’了?镇上新来的书记,可是已经在打听你当初是咋把山‘点亮’的了。”

南归雁一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是不点了呢?”

“可能性不大吧?有权力的人还能自己否定自己?当初你走后,蓝一方镇长搞了甘蔗酒产业,没继续推进‘点亮工程’,不就把你气得呼呼的?要我说,那个蓝镇长真不容易,起码他不贪,也想给北斗镇蹚一条致富的路子,可惜没蹚好。但也让一镇的人懂得啥叫商品观念和市场了。”

“我搞‘点亮工程’就不是蹚路,是贪墨?我贪北斗镇一草一木了吗?”

“我没说你贪墨。我是怕折腾一整,又折腾回去了。”

南归雁再次陷入了沉默,随后问:“听说蓝一方走时拉了几千斤甘蔗酒走了?”

“当时老百姓手头酒压得太多,镇上要求干部包销,都把工资垫进去了。他是代理一把手,带头认购了六七千斤,一年的工资都贴赔了。最后还挨了处分。走时怕人围攻,半夜雇拖拉机来把酒拉走的。”

南归雁好半天没说话。

安北斗接着说:“自你上任第一天起,听说全县各乡镇就都在打听‘点亮’的事。咱们镇上把你当初搞的图纸,都翻出来准备重新复盘了。”

“你说什么?”南归雁扭身就去了新任书记办公室。

南归雁一离开镇子,新任书记就来问他:“哎北斗,你给书记都说啥了,把我劈头盖脸<\\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当代长篇\dui.eps>一头子,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不要再提‘点亮工程’了。还说你当初提了个啥子星空观测点旅游拉动建议,那倒是个啥幌子建议吗,能比‘点亮工程’把稳?书记到底咋想的,你得给我透个实底呀!”

安北斗看了看他,无奈地说:“我要知道,那我就是县委书记了。”

不久,县委组织部就来考察镇长人选了。

安北斗能感到来人对自己眼神的特殊与热络。既然身在公务员队伍里,有晋升机会,他也没有嘴里不说心里话的虚伪矫饰。但他不喜欢一些人给他亮话: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哪!尤其是组织部来人的当晚,镇上就出现了小字报。并且每个第二天早晨要投票谈话的干部,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他一看,气得背起观测仪就上阳山冠去了。

是谁竟然能在这时给他抛出几大罪状来:一是玩忽职守,推波助澜,导致温如风上访事件长达十年得不到妥善解决;二是利用拦截的机会,绕道深圳、南京等地旅游,加大了行政成本,大肆挥霍国帑;三是长年沉迷于观测星象、占卜,生活日夜颠倒,完全置工作于不顾;四是与工作对象温如风的妻子花如屏长期有染,甚至多次将该花接到家中姘居,生活极其腐化堕落……最后要求组织部门彻查,还北斗镇一个风清气正的机关生态。

安北斗坐在阳山之巅,气得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他突然想到了镇北漠对他的几次调侃:哎,北斗,你每年考核表好填么,就一句话:多次拦截温如风;或盯梢二字就行,比电报都简单。说完还哈哈一阵大笑。仔细想,这话也没错,从大的方面捋,这些年他还就只干了这一件事。尽管具体到每一个裉节儿上,似乎都显得十分重要,但事一过,又平淡无奇至极,留下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甚至下饭笑料。可小老百姓的家当、财产、尊严甚至那一口气,也就是由这些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事情积攒而成。正像温如风始终挂在嘴上的话:我就是勤劳的人民,我就是广大人民群众!温如风要不是丢了半棵树,绝对是一个安分守己、勤劳朴实的好村民,他当然是具体的广大人民群众一分子了。因而,自己围绕温如风那半棵树财产权所做的一系列“攻卒”行动,也就有了一个最基层小公务员的价值意义。但填起各种考核表来,的确没有他的竞争对手镇北漠牛,人家每次都要另外贴上好几页附录才能挤挤卡卡填下“一些大事情”。但凡书记干的事他都参加过。不是拎包,就是打伞,你能说人家没干?牛栏山一死,就他第一个提出放弃不找的。而遗体抬回来时,吓得他躲回家一个礼拜都不敢闪面,说书记的鬼魂半夜老喊他下乡呢。这次组织部来人,又是他第一个把尿桶给副部长拎到了房里,因公厕太远。

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这些事了。要说自己也确有硬伤,比如紫金山天文台,确实是他常提的地方,温如风竟然牢记在心了。每到全国开重要会议时,各地都会把一些老上访户组织去“参观旅游”。温如风提出要去南京,县上不同意,老温自己就跑了,然后偏要他去领人。他也就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紫金山天文台。后来温如风还想朝昆明、乌鲁木齐和上海佘山天文台跑,都被他严厉制止了。他知道,北斗镇是个财政赤字十分严重的穷镇。

再说去深圳,那是温如风看他妹妹温存雨和妹夫秤存星去了。温如风是借深圳开一个什么国际博览会跑去的。也是想拉他去轉一转,就给镇上放话,说要在博览会上“有点动作”。牛栏山本来是安排镇北漠和另一个出差机会少的人去,也算是一种福利。两人激动得把皮鞋、领带都买下了,可温如风偏指名道姓地要安北斗去,说别人去他“该咋干还咋干”。这事自是留下了把柄。但深圳之行,也确实让他大开了眼界。秤存星和温存雨在深圳郊区开办了星空帐篷旅馆,还说是受了他仰望星空的启发,这简直让他彻夜难眠。他甚至给他们做工作,说两路修通后,能不能回北斗镇开办同样的帐篷民宿,家乡才是观测星空的最好地方啊!

至于说花如屏,他心里亮亮堂堂的。这女人的确两次被他赤身裸体抱在怀里,一次是大爆炸之夜,一次是大追捕之夜。那晚他是被何首魁暗示藏到“天床”下,以防不测的。而花如屏果然被孙铁锤踢下了悬崖。要不是他提前就位,她绝对葬身沟底了。那一刻,当惊恐万状的花如屏发现是落在了他的怀抱时,就像生命遇见了阳光一样,一下死死缠绕住了他的脖项。那是获得重生的激动,让他也充满了喜悦的力量。他的确是把她搂得紧了一些,但那一刻,绝对没有欲念杂生,那就是成功解救了一个生命的心花怒放。

想着想着,他完全释然了。

俯瞰着群山在狂风暴雨后的寂静,尤其是在金色阳光照射下的晚秋,他发现自己所处的山地是如此气象宏大、苍莽辽阔。造物主像是打乱了调色盘,竟然把七星山皴擦点染得金黄、炸红一片。那些突然出现的堰塞湖泊、飞瀑流泉,吞吐大荒、妙造自然,是谁裁剪得如此混沌雄强?山风清朗、海田沧桑、真气充盈、万象昭彰。这简直是悲壮而丰实的宇宙的一个缩影啊!他拿起相机,咔咔嚓嚓拍个不住,他觉得自己已拥有得够多够多了,还需要什么呢?许多事情身在棋局之中,又需内心活在赛场之外。不屈从于任何欲望纠缠撕裂,就活得游刃有余、自由奔放。

镇长的考察放下了。一放就是好几个月。

火车终于在“五一”节那天,突然从崇山峻岭中震耳欲聋地穿越过来,给大山平添了许多来找“后花园”的旅游人脉。紧接着,高速路像给皱褶遍地的大山,画一样拉出了两道功力深厚的笔直线条。西京人买了肉夹馍开车过来,打开野餐时,竟然余温尚存。旅游再一次成为北斗镇的热门话题。在一次会议上,一向表现得“老成持重”的镇北漠突然侃侃而谈,发表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精彩论述,其核心仍是“不走样”地恢复“点亮工程”。新任书记还说了南书记的顾虑,但镇北漠说上级的心思须反复揣测,小心耽误了发展机遇。听说有人“点拨”过镇北漠:北斗镇镇长空缺半年,都与镇上干部心不明、眼不亮有关。因而他就把“群山重新点亮再论证”的万言书,直接以个人名义呈报给南归雁书记了。

从一切传言和迹象看,“点亮工程”似乎真有“死灰复燃”之势,安北斗就上县去找南归雁。谁知南归雁去了枫林沟。他一听枫林沟,就立即想到了“点亮工程”。当初他被南归雁借调到县城,曾主抓过枫林沟的“点亮”。因为那里是县城人的“度假村”。他倒想去看看这家伙准备如何重蹈覆辙呢。枫林沟离县城很近,骑车子也就半小时路程。进到沟里,听说南归雁带一帮人上沟垴去了,他就出出溜溜也朝上爬。上到沟垴,才发现南归雁原来是带着一帮人在察看一个巨大的泥石流滑坡体。一些工程技术人员正架着仪器在勘测。他远远听见,南归雁好像在说什么九寨沟:“九寨沟过去也是泥石流遍地的地方,后来就是因为科学治理,从源头上解决了问题,才让一条灾害频发的沟道,成了举世瞩目的风景胜地。我们枫林沟自上而下有十八湾水泊,一条一波三折的高山飞瀑,虽然现在都几近干涸,枫林也斑斑驳驳。但昔日的生态,县志有记载,并且是一首诗:‘白练三斗转,镜波九回旋。红枫醉瑶池,天上共人间。’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把明暗泥石流隐患全部找出来,不留任何死角地进行水土治理,彻底修复生态,还枫林沟一个人间仙境。”

安北斗好像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六七年前那项工程,到了枫林沟段,南归雁也说过“重造人间仙境”这个词。并且他俩在这条沟的帐篷里住了半个月。有一晚差点让泥石流连帐篷一起把他们卷走了。是不是意味着“南归雁的灯”就要从这里重新点亮了?

南归雁开始还以为他是来说镇长职位的,就解释说,告状信还在进一步核查中。安北斗甚至觉得有点受辱,就开门见山地说:“你到底还是要搞什么‘点亮工程’了?”“谁说的?”“下面都要搭班子了,谁说的?是不是要从枫林沟开始?”南归雁说:“我是请省上专家来研究泥石流综合治理,谁要点灯了?”“都在揣摩,你还能忘了自己的政绩工程。”说着,安北斗还把一个早已废弃的太阳能灯水泥底座踢了踢。南归雁这下是真生气了:“我们每个人都有生命局限,包括你安北斗也一样。你以为你是谁?能做的就是努力去突破局限,试错纠错。那时为寻找经济出路,点亮也是迫不得已。今天看来,代价的确过大!你可以到我上一任当县长的地方去走访一下,看看那些山体、河川、古迹、村寨、民宿都是什么面貌,现在已成秦岭真正的后花园了。回到这里,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复两路建设炸得千疮百孔的‘癞头疮’,还有县域内一千零一十三条河流小溪的枯水断流问题。谁说要点亮了?”安北斗还被说得有些愣怔。

南归雁接着说:“最近,我倒是一直在琢磨你当年反复建议的那个天文观测点。”他急忙说:“不敢,我还吃不准是不是带着个人爱好和偏见呢。一切都要反复论证,最好是顺其自然,再不敢瞎折腾了!”

他一回镇上,谣言又满天飞起来,都说他上县活动镇长去了。气得他也懒得跟人解释。在新来的书记眼中,他依然是个白眼张天的角色,镇北漠仍是跑得最欢、吃得最香,人称“代代红”的主儿。就在他回来后不几天,接到了一个让北斗镇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任命文件:蓝一方在另一个镇上被重新起用了。这是什么信号呢?老蓝可是跟南归雁的“点亮工程”叫过板的。一镇的干部都一头的雾水,该不是又要弄甘蔗酒产业吧?

安北斗还是望他的星空去了。

对于他来讲,最美妙的时刻,最重要的思索,就是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仰望着无垠的星空。宇宙这个永动机,是裹挟着一切在飞速狂奔着,包括自己正仰躺着的这颗星球。大宇宙带着千亿个银河一样的星系盘在狂奔;而银河系又带着千亿个太阳一样的星系在狂奔;太阳系又带着千亿颗地球一样大小不一的星体在狂奔;它们无边无岸,既有序,也无序;有序者,数十亿年、成百亿年秩序井然;而无序者,到处颠覆出轨,频频坠毁坍缩;大到数百亿倍太阳质量的星体被黑洞迅速吞噬,连光也不能幸免;而巨大黑洞又会疯狂地喷射出一泻数十亿光年的流体,使广袤宇宙到处升温爆亮。一些星体像“摇滚歌手”一样在既定轨道上自嗨咏唱;一些星体又像“脱缰野马”一般在别人的轨道上横冲直撞;有的在走向冷清寂灭;而一些新星又在频繁被雄强点亮;大自然像是在执行着一个永恒的“宇宙平衡指令”,显得像一台超级计算机一样计算得那么精密完美,无论潮汐、火山、撕毁、融合、寂灭、点亮,都朝着一个永动永生的方向伸展。而自己生存的北斗镇又何尝不是一个小宇宙呢?一切无机物与有机物,都在这块土地上丰富地存在着。包括极其渺小的根芽、蝼蚁、飞虫。一窝画眉鸟的破壳而出,都值得他用一个周末的下午去细心观察拍照。我们如此渺小,之所以还值得伟大的星空俯瞰、凝视、携带,就是因为我们在自强不息,我们也在永动永生。仰望星空,他觉得无比幸福、快乐、感奋;回到大地,还有那么多亲情和需要他帮助的人,脚下真的很实在。他觉得自己活得已够充实满足了。

有一晚,他突然发现了那颗五年前已见过的小行星在同一轨道回归了。他兴奋得蹦起来,是想“手可摘星辰”了。他不仅拍下了无数张照片,而且也迅速报告给了小行星组织。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安妮。能以她的名字命名吗?但同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孩子,就是何首魁临死时,想交代而没有交代完的后事。

那是被何首魁一手破案并已执行枪决的一对拐卖人口、导致受害人死亡的重刑犯夫妻的女儿,竟然叫安宁,与安妮一字之差。在处理完何首魁的后事后,安北斗才从何所长的爱人那里打听到,这孩子何家已抚养十三年了,现在正在外地上高中。何首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孩子的真实身份,是以舅舅的名义做监护人的。他牺牲后,家里再也无力承担孩子的一应费用,安北斗就全盘接管过来了。安宁还像一块宝贵的面团,正在发育期,可塑性会赋予她无尽的丰富性与魅力。与大自然打交道久了,安北斗甚至觉得人的个性、思维、形貌,都像花草、细胞、化学元素一样,是可以受无穷影响的。生存竞争的残酷、爱抚,会让他们变得线条生硬或柔软,有些甚或成为铁石心肠,而爱会让孩子变成天使的模样。他就想把安宁塑造成天使的模样。而安妮还需要什么呢?她有几百双高档鞋、成千件品牌衣服,更有三层楼的“大豪斯”。她已拥有得太多太多,而不需要这颗小行星了。因此,他决定这颗小行星将以安宁申请命名。

那天晚上,他正在勺把山上记录着小行星即将远去的轨迹。只听猫头鹰突然朝他哇呜哇呜惨叫几声,还是那只金色的。这家伙最近越来越有些死缠着他的厚脸皮劲。只要他上山,它就会在那棵雷劈树梢上蹲着发呆。那眼睛实在让人看着害怕。他是既恨它也眷顾着它。忌恨它的阴森恐怖,也眷顾它的通灵提醒。但它终究是一个只懂死亡的动物,而自己是要战胜死亡的永动生灵。它似乎不屑于他的傲慢,他也不屑于它的得意。可这家伙突然哇呜哇呜叫个不停,并且像那晚带领他上阳山冠去解救花如屏一样,是要急速胁迫他出发了,他就突然预感到可能是他爹不在了。当他顺着它的引领跑回家时,他爹正睡得呼哧大鼾的很是畅美。娘说,你爹下午还咥了一海碗燃面呢,身体嫽扎了!

很快就有人来报信说,草老师走了。

一村人都赶上了草家坡。听师娘说,草老师临死前还在制定新的乡规民约。不过起名叫《北斗村生息契约》。仍是钟繇一般的小楷。安北斗大致看了一下,是讲如何在仁义、羞恶、尚勤、上进、节俭、商量、守法,以及利己而不害人的條件下美好生存下去的互惠互利契约。可惜没有写完。他觉得自己还兼着北斗村第一书记,有责任也有巨大兴趣续完这个契约。他加上了有关保护自然的内容,并说这是北斗村人赖以生存的万事根本。

草泽明有言在先,说他死后绝不许用现在的厚葬法。他给自己选择了一棵银杏,十分挺拔,想长眠在树下。草老师一生最爱说的一句名言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他死后不准收礼、不准停丧、不许动乐,并且要求赤身裸体下葬。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带走一丝物质。还指名道姓要安北斗来处理他的后事。碑文他已写好,安北斗让人刻在了树上:

这里长眠着拉倒假菩萨的草泽明。

下葬时,不仅全村人赶上草家坡来送行,而且敢随意站到他手上、肩上、头上的斑鸠、雀鸟,把草家坡的天空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把草老师安埋好。镇上书记突然来电话,要安北斗立即去一趟省城,说“秦岭第一上访达人”温如风又告状去了。温如风还告的什么状?对头孙铁锤死了;牛栏山说到做到,给他在镇上安置房里分了一套五十平米的单元房;他自家又在老鳖滩原址上盖起了新房,都是那口老铁皮箱攒下的底子,据说光“袁大头”银元都好几十块。在安北斗的建议下,新房突出了水磨轮子,远远看去,活灵活现出一个庄园主的模样。关键是那半棵被偷的老树,也用六万元买回来,成一棵浑全树栽在了院子中央。这事安北斗开始也帮他谈判过,对方拒不接招,因为这是院中的一棵树王。再三再四地缠,人家干脆故意开价二十万拍死了。可温如风是个绝对的“死繎繎”,非要把这口气争回来,并且还要原价朝回挖,一分不涨。他一趟一趟地跑,甚至睡在树上、卧在树下地软缠硬磨数月才算搞定。事后安北斗才知道,这里面杨艳梅帮了大忙,不仅出面撮合砍价,而且最后她还暗中贴补了几万才算成交。但杨艳梅对温如风也有一句话:我是在帮你,更是在帮北斗,他为这半棵树忙活了十年,头发都快白一半了!

他温如风还告的哪门子状?真是跑野了!

等安北斗急吼吼赶到省城一看,这货果然三折子耷拉在省委门口。手里举着一块铁皮,像唱戏的制造闪电打雷效果一般,把铁皮摇得哗啦啦一片响,上面竟然写着:

安北斗不做镇长人民不答应!

气得他上去就是一脚:“你想害死我呀!”

温如风提起铁皮就跑:

“昆明天文台见——!”

尾声·猫头鹰说

我的年龄有点大了,死亡在向我逼近。无论人还是一切动植物都是要死的。这就像人类发现的熵增定律,热量总是从高温向低温耗散,一切物理的本质演进都是走向无序与死亡的过程。他们却偏要抗争,实现什么熵减。死亡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升腾、衰老、咽气,都是证明时间存在的一种概念。没有什么是不死的,包括地球上万物存活所依赖的太阳。最讨厌的是一些无知小鸟,被我们用利爪撸住后,叫得要死要活的,颇似人间被活宰的猪,很少有生命的涅槃意识与从容感。它们难道想活得比太阳还长久?

我从来对死亡淡定以持。不要盼望,但也不要恐惧最后的日子。理解死亡是一切生物的必修课。须把符合自然规律的死去看成好事。一切物质都由原子构成,原子最终是要还给宇宙的,我们都是她的微尘。一个生命在这里死去,按照物质不灭论,注定会到别的地方善良或祸害世界去。残酷的兴许会寄托到狼身上;狡猾的更有可能依附于狐狸;而蠢货与饕餮,一般会打猪的主意;贪婪鬼、守财奴、伪君子、霸权者大概率还是跑到人那里去借尸还魂了。好人有一百种活法,坏人就有一千种活法与坏法,他们的活法与坏法都绝对不会比好人少。当然,我们猫头鹰类也不例外,以我的理想,下辈子是想温顺、优雅一些,转换成一只懒猫的。让我住在豪宅,不用受捕鼠之累,有时还能被美女抱着,吃鹅肝虾酱。当然,也有可能重组成田鼠,让猫头鹰捉住,连毛咀嚼,最后吐出一些“四喜丸子”来,又被屎壳郎拼了老命地朝山上推去。

我毕竟还没咽气,离腐尸被田鼠啮噬、蝼蚁过秤划分掉,还有好几个春夏秋冬。我最担心的仍是“群山重新点亮”问题。尽管我们已习惯于人类的瞎折腾,唯恐再次失去栖息之地,且已做好离乡背井的准备(我都担心我的体力已无法完成这次从秦岭到大巴山脉的迁徙)。可这一幕始终没有重演。

就在这时,安北斗竟然发现了一颗什么狗屁小行星,也就两三个县域那么大的体量吧,在太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却得到了国际行星组织的承认。这个发现,让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北斗镇,一夜之间成了什么星空最佳观测点。“保护纯净天空、发展生态旅游”便成了一个县的新号令。我们这些生态链上的吃客,自是成了香饽饽。随着火车这个庞然大物和高速路上牵连不断的车流,像两条巨蟒一样扭动进来后,就有无尽人潮,游走在七星山上了。而其中不少胡跑乱窜者,叫天文爱好者。他们都架着长枪短炮,在七座山上朝天空一望就是一夜。同时,还吸引来一些地质学家,突然研究起了什么万年山崩地貌……我实在讨厌这些家伙对我宁静生活的惊动与搅扰。

北斗村人大概还记得那家钉秤的吧,秤早不钉了,却出了个秤存星,出去混了七八年回来,竟然在七星山下,建起许多星空帐篷民宿来,把我闹搅得就想用爪子给他捣通挠烂。可惜爪子已经不大吃力,竟然捣掉了指甲盖。当然,也有好的地方,比如他们再不烧火粪、牛粪、麦秸、柴火、苞谷秆了,倒是免了我常年遭烟熏火燎而迎风流泪的眼疾。

我说过,我已老了。气吞山河时,也曾有过独霸七座山头的不可一世的辉煌。皆因生命迟暮、力不从心,又被逐渐赶回到勺把山上了。如今我竟连一山之巅也难独守,已被一个非法入侵的金色同类,划定在很小范围——就是当初孙铁锤炸掉的那只“虎爪子”上暂且栖身。好在这只爪子已生长出新的杂草与灌木。为发展绿色旅游,他们还给光溜溜的石头上刷了绿漆。当然,也做了必要的种子飞播,但愿老鼠、雀鸟、爬虫们不至于吃得一干二净。

我已没有了过去那种高空盘旋、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万丈雄心与胆魄,因而对食物也就不再贪得无厌、挑三拣四,简简单单吃个半饱足矣!平日追求的也是淡定与龟息法。记不得谁说过,爱情鸟不会栖息在秃树上。好在我已活得很节制。我的一条腿已经有些拖拽不动。蒙田说:腿瘸了不适合运动,心灵瘸了则不适合思想运动。好在我的心灵没有瘸,还能思考,这也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把我的思考与人类做些交流,选择的对象是安北斗。可这小子倒是愿意与我终夜厮守对视,彼此相安,人却瓜眉失眼,一时灵醒一时愚顽。

我想告诉他的是:放弃吧,你们人类!

可那小子的倔巴脾气似乎在说:你僻死!

我说:你们的一切奋斗都是徒劳的,何苦呢?

他好像说:都跟你一样,只知道个死。

我说:你们懂得死吗?

他似乎在说:我们只想懂得活,怎么活得更好!

我说:那就无穷地折腾去好了,活着也是作死。

他好像说:我们都来自大海,从前都是一条鱼,可进化让我们成了人类,你却成了吃死鼠的猫头鹰。我们终日乾乾、不息精进,你却守望死亡,恐怖阴森,吃你的死鼠去吧,滚!

听听这个蠢货比鸟语还糟糕的发声部位,还有那折腾不死的犟脾气,真是快气死我了。他又在到处找东西威胁我,想赶我走呢。该死的,真想把他叫走算了。可他身上的那股阳刚气场,终是让我煞费心机。就让他朝死地活吧!

需要交代的是安北斗的爱情婚姻问题。这是人类最喜欢的八卦运动与事业,我就不得不适应一下他们的恶俗要求。安北斗确实在一拨又一拨来北斗镇仰望星空的人群中,结识了一个女研究生,并产生了一些关系。什么关系?当然是男女关系了。原谅我不能给你们一个美好结局。他们也终于没能完成安北斗他娘所梦寐以求的添丁进口愿望,似乎是在两年零七个月后,再无任何交集。那女孩子很野,又去南极观测另半边星球去了。陪伴她日夜在那边仰望星空的人,竟然也姓安,她说是为了某种难以忘却的记忆。只有我知道,很多时候,她和安北斗竟然在地球的南北两边,莫名其妙地望着同一星座发呆。还是那句老话,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安北斗大概注定是个婚姻不幸者,但他绝不是个爱情不幸者。深深惦记他的女人不是一个两个三个,我想这就够了!月亮还能永远圆得跟磨盘一样一直挂在你家后院不成?

思考庸俗的婚姻问题不是我的职责,就像莎士比亚的喜剧永远没有悲剧打动人一样,我思考的仍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当然,主要是死亡问题。

尽管我也没有觉得预知死亡是什么美好而崇高的职业,但终生却敬畏着它的谨严。那是不可有半点差池的判断。战士死于枪炮;屠夫死于砍刀;耍猴的被猴挠;逗狗的被狗咬;戳驴的遭驴踢;玩火的被火烧。弄啥死于啥,一般是大概率事件。比如三年零两个月后,高铁建设规划又要经过温如风家百年老磨坊,他就再次背着二胡,踏上了“保护磨坊”之路,结果死于车祸。至于花如屏……

我真是够啰唆的了。人类总是对故事贪得无厌,原谅我不能滿足这些庸俗的要求。尽管我的爱情故事多得可以用火车皮拉。

其实我的生命也只剩下最后几小时了,但我仍忠于职守,不能躺平,拖拉着已拽不动的老身,去北斗村报了最后一次警:

哇呜!哇呜……

原谅我已拉不长警报声。一村人自然一下又想到了安北斗他爹。

本来我是不能泄露天机的,泄露了,对我转世重生不利,可我还是要泄露一下:这个村子最长寿者就是安北斗他爹那个老病包子了,会活到一百一十一岁寿辰后的第三天太阳升起时。生命就是这样,看似命悬一线,细如游丝者,偏偏创造了这个村最长寿的奇迹。他的名字也起得绝,叫安存碗。到未来去世那天,他还端着那个耀州大老碗在咥燃面。看来存住饭碗才是最靠得住的事体。

我现在预警的是吕存贵。

吕大师自大爆炸后声名鹊起,算命看相事业如日中天。当然为一手操办“照猫画虎”的“石佛”之事也有所毁誉,但终是瑕不掩瑜、重光累洽、声名不可阻挡。为更加惊天地、泣鬼神地让“大师中的大师”美名远扬,他也得暗中捣鼓点机心,以显示自己装神弄鬼的技术含量。谁知在给算卦的铜麻钱和抽签用的“上上签”上做手脚时,因加工的炉火太旺,而把煤气罐引爆,竟然还是一命呜呼在自己家里的大爆炸中。

哇呜!哇呜……

你瞧瞧北斗镇新任镇长安北斗那傻样儿,还以为是他爹又完蛋了呢,吓得从勺把山顶扑下来时,大炮筒子连镜片都跌碎了,并且还搭上了一颗门牙!跟人类沟通咋就这么难呢?这货还算其中不错的一个。

大气混沌的人世间,我爱你!我也鞠躬尽瘁了!

哇呜……

节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5月版

原书责编 杜 丽 陈 悦

责任编辑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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