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与自省

2023-08-19 18:20赵丽妍张孟杰
今古文创 2023年29期
关键词:乔叶

赵丽妍 张孟杰

【摘要】《认罪书》是乔叶聚焦女性情感与社会历史的一部长篇作品,既从她一向关注的女性情感话题出发,又在其中掺杂了范围更大的社会历史因素,在扩大叙述视野的同时又不偏离女性这个话题中心。在叙述视角上以金金第一人称叙述为主,以多个次要人物对话为辅,一步步对死亡真相进行剖析和探索,发现并揭露藏在背后的罪恶。《认罪书》中所涉及的死亡表达及死亡背后隐藏的深意,表现并渗透着作家独特的人生感受和历史反思,更突出了作家对于人类命运的深切思考。

【关键词】乔叶;《认罪书》;死亡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9-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9.003

乔叶作为70后女性作家的一员,擅长写女性人物,述女性情感。在乔叶以往的作品中,她独特细腻描绘女性的情感世界,深入挖掘女性在情感婚姻生活中隐秘难堪的一面。在《认罪书》中她依旧刻画的是一个个性张扬、行为独特大胆的女性主人公形象,但是在个人家庭情感问题的背后蕴含着对社会历史的反思。除了涉及女性在情感及人生的困境,还将这种人物放置在社会历史的大背景下,将眼光放在了造成人物走向死亡的外在原因,站在历史社会的高台上来重新复盘死亡真相。在追溯人物死亡秘密的过程中,揭开历史真相。《认罪书》显现出了乔叶小说创作的成熟,这种成熟摆脱了之前作品中叙事的不足,以一种“原罪”意识直击人性最深暗的角落,这是一种“文学的自觉”,一种对自我创作更深层的探索。[1]

一、群体中个体意识缺失

郑晓江在《穿透死亡》中指出:探讨死亡问题,不仅是一个重要的理论与学术问题;它更重要的意义是可以让我们通过透悟死亡而免于对死的恐惧,从而既提升“生”之品质,又提升“死”之品质。[2]死亡问题是我们所面临的一种普遍现实问题,生命的尽头是死亡。作家将自己的观念融入创作中,死亡作为人物的最终结局,凝聚着作者潜在观念。在《认罪书》中,尽管出现的人物身份、地位大有不同,但最终结局都是走向死亡,乔叶以一种旁观者的笔调、冷静客观的描述各种人物在生活中的挣扎与矛盾,由此生发对历史、对社会、对群体无意识的探讨与剖析。乔叶之所以不断描写死亡,主要目的是从死亡中认识到“罪恶”,是一个认罪的过程。正如书中所写:那时的我,疾恶如仇——当然,仅限于他们的恶。

在《认罪书》中,恶与罪是小说的叙事中心,这些累累恶行所组合而成的罪以及个体面对罪的心理状态和认知方式(包括救赎行为)构成小说叙述的核心内容与情节铺衍的内在动力。[3]这种“恶”表现为群体中的个体意识缺失。个体存在于社会中,具有社会属性,也具有集体属性。乔叶所描写的个体在群体中常常处于“缺失”状态,他们缺乏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时刻担心会被集体排斥、针对,他们顺应大多数人的选择。在《认罪书》中,梁知的亲生父亲商医生一心扑在自己所爱好的肛肠科,梅校长也在尽心做好分内工作,两人都没有出格的行为,但当革命之风吹起来时,他们都是被群体所排斥的、拒绝的。梅好因长相姣好,被王爱国这个比男人还像男人的女人嘲弄,无论她怎么卑微,都被王爱国排斥拒绝。在排斥与被排斥中,诸多个人力量凝聚成群体的意识,最终成为造成他们死亡的利刃。这些人的死带有讽刺性与否定性,迫害是造成他们走向死亡的原因,但在死的过程中参与者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他们认为自己遵循的是群体的选择。这种无意识的显露,乔叶是通过不同人物之间机智巧妙的对话表现出来的,从对话中探测出他们肌理中最深处的毒素,洞悉他们自身也毫无察觉出的扭曲思想。秦红、钟潮、梁知、张小英以及赵小军等他们越是伪装出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无害者,金金就越尖锐、越直白地把隐藏的一面翻出。她利用有限的信息,一步步挖出全部真相,大胆直白的指出他们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错误,挖出被遮蔽的真相、被遮蔽的意识。

在《认罪书》的叙事话语中,金金作为当事人和回忆者,像一个潜入水中的潜水员,千方百计去打捞属于她的、属于群体的、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沉痛回忆,既有情感的美好,也有灭绝人性的残酷,还有经历过风吹雪打之后的猥琐败落。[4]通过钟潮的回忆讲述,回忆再现出梅好是如何被侮辱的,如何从家庭美满、生活幸福走向人人嬉笑的“水疯子”,个体生命在群体中无能为力,梅好被侮辱的那个晚上,无论是在场的甲乙还是丙丁,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当时的行为究竟是为了私利还是正义。并且这种无意识在事情发生的多年之后,仍旧没有浮现出来后悔。这一系列的闹剧,对于参与者来说,他们都是为了正义,是正义的化身,死亡之所以发生,是死亡者本身的错误。在她的笔下,所有的死亡过程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直接的凶手,有的只是参与死亡过程的旁观者与叫喝者。在社会大背景下,人物死亡原因是复杂的。正如书中所写:“不要紧,反正还有那么多人呢,大家一起生一起死一起对一起错一起搅和,这就是所谓的集体吧?”

《认罪书》直面历史,直面真相,以个人之遭遇暗示群体之弊端,撕开重重帷幕。死亡不仅逼迫着受害人,在一定程度上,它也在逐渐侵入周围的人,使他们无意识地参与到人物死亡过程中。在个人意识缺失状态下,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处于“看客”心理,置身事外的讨论、评判。在历史的漩涡中,每一个在场人都无法逃脱。对个体意识缺失的挖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在呼唤正视人的尊严与地位。作者通过人物各自不同的“死”法,十分尖锐的指向荒唐的群体。现实与历史,仇怨与报复,将人性深处的黑洞表达得一览无余。[5]

二、情感中的自我救赎

于人类来说,痛苦的疾病与死亡是令人恐惧的。在这本书中,以日记的形式跟随主人公金金的生活轨迹与生命体验,站在现实的高台上去审视爱情、审视群体,并揭示了“人皆有罪”的残酷真相。小说从一开始,便十分直白地告诉读者主人公即将要死的事实,颇为沉重与压抑。一旦生命消逝,与周边人的交往活动就会戛然而止,但这种联系并不会完全消失。一个人死了,虽然标志着他(她)的肉体活动和精神活动的双重丧失,也标志着他(她)与活著的人们不再能够进行信息交流,但并不是说他(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完全消失了,他(她)的音容笑貌、他(她)曾给予亲朋好友的关怀温暖、宽慰理解都还存在影响。[6]金金以梅梅之死为突破口,再现梅梅短暂又无奈的人生经历,也讲述了她身边之人赎罪与救赎的过程。

金金与梅梅因容貌相似冥冥中产生命运纠缠,她们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做出牺牲,最后却也被在乎的人所放弃。梅梅与金金都曾真心与梁知相爱过,但是梁知无论是青年时期与梅梅的爱情,还是中年时期与金金的外遇,他都是有所保留的,甚至可以说是自私的。在与前途相比,两人都只是梁知前程之路的绊脚石。“离开”通常作为人生的一种隐喻,是个人成长的重要契机与机会。此外,也蕴含了人物想要与以往生活做个了断的决心。梅梅离开家,离开梁知,想要与以往生活做出了断,但是她和梁知、钟潮、赵小军三人之间的纠缠并没有让她完全与过去分割,反而成了她自杀的导火索。钟潮带走孩子使她不得不疯,梁知的后悔与厌恶又让她决心去死。梅梅失去所有的一切,生活没有光亮,导致放弃生命、放弃生存的欲望。梅梅由于自身有限的话语权与微弱的反抗力量,根本无法摆脱情感上的难题,来自外界的压力沉重又窒息。处于边缘地位的梅梅,心理上承担着巨大痛苦,以至于走向自杀之路。钟潮与赵小军这两个与梅梅有亲密关系的两人,在与梅梅长相酷似的金金面前,终于开始弥补。梁知面对亲弟弟的离开悔不当初,亲生女儿生命威胁时更加无能为力,在长期的压抑与压力中,精神状态处于危机模式。最终他选择切脉自杀,对于选择死亡的人来说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终结,而是自我重生的开始。梅好和梅梅都是善良、美丽、美好的女性人物,母女两人不仅容貌相似、就连命运也是如出一辙。梅好在去解救自己父亲的那一晚就已经死了,后来她成了人人可笑的疯子。也许她不是疯了才走向群英河,曾经的“美好”如今却疯癫成狂,她也许不是发疯走向河中,是在绝望清醒中走向生命的尽头。在乔叶笔下“死亡”是一种逃避,是在崩溃之后选择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

金金以写日记的方式,写下自己难以开口的荒唐经历,日记中有她还没来得及体验就不得不面对离开的无奈与遗憾,也有她亲身经历死亡来临前体味折磨的痛苦,更有在生命尽头之际对以往生活的反思与回望,在这种状态下抵达自省深处。金金的性格可以用“野”来形容,无论是在前途事业中,还是在爱情婚姻中,她都能做到能拼就拼,能抢就抢。金金清醒地认识到只有通过各种实实在在的行动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实现身份地位的转变。基于这种想法,她选择利用爱情、利用男人对自己的喜欢,等目的实现就抛弃。无论是金金母亲还是金金,她们都敢爱敢恨、勇于反抗。小说中涉及一些性爱描写,当然在具有独特性格的金金面前,这只是她表达非正常态化欲望的一种发泄方式,也是一种畸形的情爱关系。也正是这种关系让梁新与梁知两兄弟同时面临着婚姻生活的挑战,最终这层隐秘的关系揭破导致了梁新的死亡。通过两性关系中的纠缠、拉扯、失望来传达出对两性关系的思考。他们挣扎在情爱之中,日渐失去被爱的能力。在一次次直面死亡的过程中,认识到自己的罪恶,正是金金自己想要报复纠缠梁知,选择未婚先孕嫁给梁新,最后被梁新撞见和梁知之间的秘密,情绪失控发生车祸而死。《认罪书》里女性的救赎意识不同于男性,女性是感性至上,所以金金最后以写书的方式认罪。[7]与过去有关的有罪的人已经死了,但是金金还活着,她需要独自面对这一切。金金在有限的生命面前有了紧迫感,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更有意义的事。在这个过程中是她体会“死”的过程,也是追求“生”的过程,除了恐惧她还有生存的意志,自己金金将道歉写在书里,由于想要道歉的人无法出现当面弥补,也只能通过具体文字来讲述弥补罪恶。

除了金金和梁知,张小英这个深知一切事实真相的人也有在生命最后一刻开始反省与自救。在张小英、梁远道和梅好三人的情感关系中,张小英始终认为梅好占了她的好运,连带着她的女儿梅梅也没有好感。但在她将死之际,饱受病痛折磨的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这种反思在张小英身上表现为迷信,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赎罪,弥补过往。赵小军在金金找到他时委托金金归还五万块钱,金金妥善安排梅梅的骨灰,让她落叶归根和自己亲人埋在一起,对一向憎恶的哑巴父亲也给他立了碑,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承认了这段不被认可的父女关系。所有的这些行动,都是他们为了赎罪,自我安慰、自我救赎的方式。乔叶让人物通过死亡来完成自身的救赎,尽管故事的结局已经无法更改,生命终将归于虚无,但是自我的救赎还可以作为临死之前的安慰。

三、时代下人类命运的关注

乔叶在《认罪书》中的死亡书写,并未像别的作家一样,大量描写死亡场面,渲染死亡幽深的氛围,相反她对于人物的死亡描写的十分冷静,在对人物的死亡叙述上,更多是将人物的死亡作为日常发生的事件表述出来。乔叶在作品中融入对于时代的关注和自己独特的体悟,表现了对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关注。肉体的死亡是自然生命的终结,精神的死亡则显示出人物自我意识的丧失与混乱。无论是肉体上的死亡还是精神上的死亡救赎,乔叶所表达的都是对个体生命意识的关怀、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在这本书中死亡者有老人、中年人、也有年轻者甚至是孩子,有自然生命的终结,也有非常态化的自杀死亡,展示出人生不同阶段、不同类型的死亡状态。年老者走向生命的流逝令人感叹,而年轻生命的消亡更是令人惋惜与痛心的。金金作为80后,年纪轻轻却身患癌症,在当今时代,社会现状告诫我们,癌症不止发生在像张小英那样的老年人身上,也在慢慢侵入年輕人的生活。

在关注人物个人情感精神领域的同时,这部作品也融入了乔叶对社会现象的思考和感悟。随着乔叶人生经验及创作技巧的成熟与丰富,她对时代的敏感度也在增加。乔叶关注到了新环境下带给人类的死亡威胁,将笔触延伸到现实身边环境,由世俗日常扩展到更为深刻丰富的内容,揭示了食物健康问题及恶劣的生存环境等现实问题,引发人们对现实生存状态的关注,寄予了乔叶对人类在新的发展背景中生存状态的关注。比如穿插在主要情节中的“瘦肉宝”事件、市面上出现的毒面粉,房屋装修等事件,这些社会症状暗地里危害着人类的生存。这种危机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金金的女儿梁安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却因金金怀孕期间的居住环境问题患上白血病,家庭装修带来的室内环境污染威胁着这个年幼的生命。装修老板一口咬定自己所使用的装修材料是最环保的,当梁新拿到材料的检验报告时,他也只能说市面上的装修材料都是如此。无论是装修老板,还是往猪饲料里加瘦肉宝的养殖户,他们都只是时代下的一个小缩影,他们对食品安全无所谓的态度折射出普遍的社会现象。在日常最重要最基础的吃穿住行方面,“吃”与“住”已经在默默地产生反作用。面对社会现实,乔叶采取直截了当的方式,她从日常生活中截取片段,以这片段来暗示整体状况。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生活状态,这些都是乔叶通过人物的死亡来表现出来的,充满绝望低沉的生活背后,其实也是对生命的认识过程。通过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探讨,也展现出人们在欲望的过程中的种种异化,代表了一个作家身上所拥有的时代良心。

四、结语

就生命而言,凡生命都内在地具有一种走向死亡的本能,即死本能。书的开篇就交代了这本书的由来及这本书的“作者”即将死去,结尾处再次说明“作者”已经死去的事实,以“死亡”为起点,又以“死亡”为结束。对于《认罪书》中的金金来说,在她生命终结之前,她经历了身边多次他人的死亡,她亲身父亲的死亡、亲生女儿的死亡、婆婆的死亡以及丈夫的死亡,最终,她也在经历自己的死亡,静静地等待这一刻的来临。无论以哪一种方式走向死亡,都呈现出人生的悲剧性。虽然乔叶对于死亡的描写大部分还是从男女情爱的框架中出发,但是她所表现的深层内蕴又不仅仅限于这个框架中,她以旁观者对死亡者的死亡的态度来挖掘复杂的人性,洞察其内心的隐秘角落。在一次次直面死亡的过程中,获得灵魂的升华。以死亡烛照人性的复杂,思考人的命运。

参考文献:

[1]南飞雁,乔叶,赵牧,刘宏志,周艳丽,胡洪春.乔叶小说研究[笔谈][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1,48(01):143-156.

[2]郑晓江.穿透死亡[M].南昌: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

[3]沈杏培.《认罪书》:人性恶的探寻之旅[J].文学评论,2015,(05):212-219.

[4]楚天遂.尖锐的洞察与深刻的批判——评乔叶长篇小说《认罪书》[J].新乡学院学报,2015,32(02):29-31.

[5]孟繁华.接续一个伟大的文学传统——评乔叶的《认罪书》[J].南方文坛,2014,(04):67.

[6]肖百容.直面与超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死亡主题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2006.

[7]詹丹.《认罪书》的罪恶、忏悔与救赎主题[J].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4(03):6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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