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风味

2023-09-03 23:09□罗鸿
北极光 2023年1期
关键词:红苕凉粉米线

□罗 鸿

1

很多年过去,那样的清晨还如一幅清晰的图画,时时出现在我眼前。

背着书包,穿过曲折的小巷,我在转弯处的小店坐下。木质清晰的方桌泛着油亮的光泽,条凳上坐着几位翘首期盼的食客。热气腾腾的大锅前,店家正用竹制的漏斗从冒着香气的骨头汤里提出一勺烫熟的米粉来,先盛入碗里,再浇上羊肉、牛肉、鸡杂、三鲜等各类臊子。雪白的米粉立刻被注入灵魂,那滋味能惊艳了霜露凝结的清晨。吃到一半儿,我已满头大汗。吃完继续去上学,一碗米粉温暖了年少时的所有冬天。

在故乡南充,我们不像别处语气平淡地说“去吃一碗米线”,而是掷地有声地喊“走,喝一碗米粉!”我们的米粉,和别处的米线很相似,但更绵软、细腻,一到滚烫的骨头汤里浸润后,就附着上了浓浓的香气。它圆润顺滑,和汤汁完美融合,是老少咸宜的早餐。再挑食的小孩也会在米粉店里添加到喜欢的臊子并吃得有滋有味、嘴角挂起了红油;牙齿脱落的喜欢清淡口味的老太太,还能连着汤汁、唏哩呼噜地“喝”上一大碗三鲜米粉。

这个“喝”字里带着多少爽朗与豪气,包含了多少对幸福生活的满足感。好生活很简单,有时候只需要一碗滋味丰富的米粉。

南充位于四川省东北部,距离成都和重庆都在两百公里左右,如果分别与两座大城市连上线,就类似于在四川盆地上画出一个接近等腰的三角形。或许,这也注定了南充人性格里既有成都人的温文尔雅,更多的还有重庆人的热烈豪放。而一碗米粉,则是这爽直性格的折射。有时候,为了帮熟人付上一碗米粉钱,南充人甚至要争得打架一般。直到店家微笑着从中“斡旋”:“今天收这个大哥的,改天收那位大哥的?”——多么公道的“裁决”啊。但他们中总会有一个不乐意,还脸红脖子粗地嚷嚷:“上回你就收了他的钱!”外地人看得乐了:这没付上钱的人,仿佛吃了多大的亏?

当我们某一天在异乡的街头凭着口音辨认出对方的来历,忍不住问道:“你是南充的?”这就是最亲切的问候了。我们不必“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而是,赶紧自报乡名村名,那就大概率会发现:君住嘉陵江上游,我住嘉陵江下游……或是,我们要迫不及待地告诉对方:我知道你们那里,我表嫂的侄女就嫁到你们镇了……继续自报家门,没准儿,又认了一个七弯八拐的“转折亲”。那正好,前方,有一家门店挂着“南充米粉”的匾额,去那里边吃边聊?

米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朝,那时候南充还叫“顺庆府”,米粉里的臊子以羊肉为主,故而人们把米粉叫做“顺庆羊肉粉”。粉店老板有独特的制作工艺,先把浸泡后的大米磨成米浆,过滤晾干水汽成为坨粉,再用大火蒸至半熟,晾冷后捣碎,重新捏成坨粉放入漏粉的瓢里,一边拍打,一边就有粉丝从漏丝瓢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这粉丝,许多地方称之为“米线”,我们叫它“米粉”。把这个“米粉”漂洗后放到太阳下晾晒,直到干成韧性十足的干米粉,就可以储存了。等需要的时候,又把它们浸泡在水中备用,然后就可以看到先前米粉馆里那一幕。

每到晴天,嘉陵江边的河滩上,还晾晒着那么多米粉。晶莹、雪白的米粉挂在竹竿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匹匹白绸缎,又像给岸边青色的芦苇丛增加了层层白蚊帐。河风阵阵,米粉独有的气息四下散开,仿佛馋虫进了鼻孔,惹得人们半下午就开始惦记第二天的早餐。

我曾在桂林导游的推荐下,品尝了一碗当地名小吃“桂林米粉”,从此再没吃过第二碗。对一个地道的四川人而言,桂林米粉的味道太寡淡了,根本不能在我的味蕾上激起半点火花。到云南后,我也曾兴致勃勃地点了最豪奢的过桥米线“状元套餐”。眼见几十个小碟的配菜纷纷倒入海碗里,各种滋味在浓汤里弥散开来,瞬间食欲大振。但等吃完各类配菜后,身边的朋友都和我一样,难以咽下米线了。我们一边剔牙一边点评这个名满天下的过桥米线:“配菜好吃,但显然是喧宾夺主。”这米线与我家乡的米粉相比,一个如同花团锦簇包围中的大理国公主,让人难以亲近;而另一个,则是我们心底永恒的白月光,无论在哪个异乡街头寻觅美食之际,总会蓦然闪现,照亮心底故乡那水墨画般的剪影。

我也深知,这些太过主观的评价并不能把米粉划分为三六九等,每个人都走不出舌尖上的乡愁。那么,桂林人肯定会说他们的米粉天下第一,云南人也会说过桥米线举世无双。此恨不关味道本身,不过是思乡情绪在异乡的路上蜿蜒相伴,不断在心湖里荡起了层层涟漪。

2

在故乡南充,我们一年四季都有很多盼望。

这里气候适宜,到处是丘陵与河滩,故而瓜果遍地,让人一想起就会有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荡漾。

早在夏朝时期,这里就号称“有果氏”之国,算起来已经四千多年历史了。唐朝时期,因城西果山盛产黄果,唐武德四年(621)定置“果州”,此后,就有了“果城”的称谓。“黄果”就是今天的广柑。

漫长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上不只长出金灿灿的广柑,人们还通过嫁接,改良品种,种出扁圆的脐橙、椭圆的鹅蛋柑、红通通的薄皮柑……我们将它们统称为“柑橘”。初春时节,房前屋后的柑橘树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雪白花朵,从早到晚都飘散着浓郁的花香;夏天,碧绿的柑橘果挂满枝头,一下子就让人想起“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的美好诗句。我们的柑橘树都很低矮,丰收的季节里,往那树下一躺,鼻尖都会触到果实。我们还会轻松地爬上树,在树杈间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一眼望去,满树挑选,只要最大最匀称的果子。

我们走山路又累又渴的时候,总会盼望遇到熟人。熟人会热情地招呼转个弯去他家院坝里坐下歇会儿。滚烫的茶水一时半会儿不能入口,他们总会善解人意地先捧出一堆柑橘来。我们从小就深谙吃柑橘的简易方法,两手托着柑橘,拇指从上向下按住,往两边一掰开,橘皮上的香雾喷薄而出,吹弹可破的果瓤豁然爆开,浓郁而甜蜜的汁水四下飞溅。捏着果皮往上翻,娇软饱满的果肉入口,顿时神清气爽,疲乏感烟消云散。

3

深秋的夜晚,我吃完盘中最后一块蒸红苕,吮吮指尖咂咂嘴,再回头看看快递箱里带着红泥的一堆红苕,估摸着可实现半月的红苕自由,瞬间有了富可敌国的满足感。来自故乡的红苕,在我一日三秋的相思中,终于抵达了我的厨房。

哪里的红苕也不如我家乡南充嘉陵区红土地里长出的红苕好吃,连续几天大鱼大肉后,我总是惦记着家乡红苕那粉糯甜蜜的滋味。

红苕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植物啊。当水稻、小麦占据了肥沃的良田时,红苕没有嫌弃过岩石旁边、山梁上面那些瘠薄的土地,它们随遇而安,不计较土壤是否湿润、肥料是否充分,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适应我们的红土地而生。祖先在这里种出了红苕,让并不肥沃的土地能获得一次又一次的丰收。

挖红苕的时节到了,一锄头下去,再攥着红苕藤连根拔起,六个、八个,沾着红泥的红苕一个连着一个,大的超过碗口粗壮,小的像婴儿胖乎乎的拳头,中间大两头小的就像纺锤。偶有失手,被锄头尖戳断的红苕缓缓流出白色的浆汁,多可惜哦……拿红苕去溪边洗净,可煮可蒸可烤。黄昏,红苕的香气在村庄里迂回萦绕,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暖和香甜的气息让人沉迷。

谷子麦子有极好的待遇,收回家就被装进柜子里,而红苕只能被屯进地窖。然而,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红苕是多少人家的殷切期盼,可比谷子麦子更能填饱肚子。小时候的冬天,总是那么萧索、那么漫长。黄昏放学,顶着潇潇冷雨回家,祖母从灶台下的柴火堆里扒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把灰拍去再递给我。热乎乎的烤红苕熨帖着红萝卜似的手指头,只觉得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我们把红苕切成块晒干来保存,冬天把它弄来油炸或者煮汤,多么好吃。我们还把红苕磨成浆,装进大缸里。一夜之后,把上面的清水倒掉,缸底就露出雪白的淀粉,掰成小块,放进簸箕里,连续几个晴天就晒干水份、成为雪白的粉坨了。此后,红苕会以淀粉的方式贮存着,炒菜煎肉的时候用上一把,肉质变得无比嫩滑细腻。

我们闲居在家的时候,总有人会提议:“搅一盆凉粉吧。”一大家人就兴致勃勃地动手了,还总是那么默契地分工。柴火燃起来,一大锅水开始冒泡,父亲左手抓起淀粉慢慢往里撒,右手则拿着勺子不停在锅里画着圆圈般地搅拌……火苗舔着大锅,锅里的水变得浑浊,渐渐成了晶莹剔透的糊状物。把它们舀进大盆里凝固晾冷后,就是名震四海的“凉粉”了。我们把雪白的蒜剁成蒜泥、把黄色的姜、碧绿的葱切成细末,把红油、酱油和醋调成汁,一起倒在凉粉上搅拌。凉粉软软的,却十分有韧性;看似有很多水份,却十分抗饿。

那时候,大街小巷里总有一家家挂着“川北凉粉”招牌的小店,南来北往的人们,总是忘不了卸下行李,停下坐着,叫上一碗凉粉。那酣畅淋漓的辣味,那绵实筋道的凉粉条,那来之于红苕、却与红苕大相径庭的滋味让多少食客欲罢不能!

一到冬天,我就催促老家的亲戚给寄红苕来。而春节过后,我总在故乡的集市上挑选红苕,然后用纸箱装满。当它们被扛到后备箱时,我总觉得自己雍容而富足,仿佛把故乡扛在肩上了,从此可以任意行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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