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钓鱼

2023-09-15 16:27周国忠
莫愁·小作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钓线钓者青鱼

在我现居地的屋后,有条小河。晴好天气的夜间,时见垂钓者。那些夜钓者,将摩托车或电瓶车停至一边,或用一个小马扎坐岸上,或干脆下至河滩,神情专注地盯着河面,盯着与精致的伸缩鱼竿相连接、垂入水中的钓线……网袋旁,射向钓线区域的紫色荧灯,营造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诡异氛围。而旁若无人的夜钓者,犹如一尊模糊的雕塑,又似一个幽灵,同河中之鱼玩着较量耐心的游戏,也演绎着欺骗艺术的剧目。

我不知,钓者与被钓者,谁更有耐心和经验。我也不知,施钩者与咬钩者,各自的心理反应。我所知的是这些小河水虽清澈,却早已变味,即便钓住之鱼再怎么野生,也已不宜食用。莫非,钓上之鱼喂家猫?可猫狗之类,已有猫粮狗粮呀。或者,垂钓之人意非在鱼,而在兴趣,在于享受“与鱼沉浮”的乐趣过程?

我喜欢吃鱼,却不擅钓鱼,自小至老均如此。不是无钓鱼的条件,而是无此耐心。于是,只能是:非钓者,焉知钓者之乐;非鱼者,焉知鱼之苦了。

在水草丰腴、河水掬手可饮的年代,常见村人席岸而坐,一顶斗笠或草帽以遮阳,甚或一袭蓑衣以避雨,一只竹制鱼篓以储鱼,一小罐曲蟮或几块熟山芋以备饵,一根细竹钓竿探向河心,一双隼目聚焦河面,静默,等待,静默……倏忽间,波纹荡开,浮标起伏,钓线晃动,竿梢似弯弓般呈现天空,泼剌刺中,连鱼带水甩向岸堤。粗糙的手按住了挣扎的鱼,却没按住咧开大嘴的笑……

好一幅诗意的江南垂钓图,令人羡慕和向往。即便如此,我依然不钓鱼。

而不管年代如何变迁,水质如何变化,依旧不乏垂钓人。这种不同空间之物间的对垒,不同维度之物间的博弈,方兴未艾。而且,钓具越来越先进,钓线越来越长,钓术越来越高明,甚至还有钓鱼协会、钓鱼比赛。可见,钓鱼早成文化之一。

在河流水质普遍性不济的景况下,垂钓场所也随之改变,有水库钓的,有湖钓的,有江钓的,有海钓的,不一而足。那些人,显然已是成了瘾的钓迷。而更多的,则是到养鱼的池塘钓鱼。我曾接触一些来乡下的钓鱼者,个中不乏熟人。他们吃顿便饭,扑向农家的养鱼塘下钩,鱼塘水浅鱼多,时间不长,便毫不费劲地钓到不少鱼,全部装入蛇皮口袋,塞进小车后备厢,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对于这类高阶低端的垂钓者,我一不陪餐,二不陪钓,三不赔笑。眼不见为净,我真的巴望这种似钓非钓的现象尽早绝迹。

喜食鱼者,不一定会钓鱼;喜钓鱼者,不一定喜食鱼。喜食鱼者,得享的是口腹之美;喜钓鱼者,得享的是精神快感。两者各得其所,各享其美。若喜食又喜钓,则两全其美了。

也有擅钓者,因钓鱼而丧失性命的。家乡一位要好的友人,便是钓鱼高手。青鱼、草鱼、鲫鱼、鳊鱼等都能钓,钓什么鱼用什么饵,他都清楚得很。但凡出手,总有斩获。出事的前一日,他见友人钓了一条三十来斤的青鱼,便说:“明天我去钓一条更大的青鱼给你看看。”

他不但这样说,第二天上午還上街买了酒菜,邀了两桌人,到他家吃晚饭。下午,他便去村子西北的一个偌大的深潭唐平湖钓鱼,那天还真让他钓住了一条大鱼。可惜的是,那条青鱼实在太大,在水中如蛟龙,发疯般左冲右突,施展出强大的劲道,企图脱钩。人与鱼,整整激烈搏斗、对峙了半个多小时。鱼,终于累了,被拖至塘边拉上了岸。而他,也累极了,竟瘫倒在地,猝发心肌梗死而不省人事。待有人赶至,送他到附近的卫生院急救,已回天乏术,令人痛心不已。当日的晚宴,变成了为他入殓的酒席。那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啊?而那条四十多斤的青鱼,却仍躺在屋旁瞪着眼睛,吧嗒吧嗒地喘着气,随后被人敲死、扔掉。

我参加了友人的葬礼。家境优渥的他才54岁啊,竟然殁于一条青鱼之手,让人感叹和悲恸。此事不胫而走,不少人都难以置信。

因鱼而起,因鱼而止;乐极而悲,力竭而亡。这一非常极端的个例,却偏偏让那位友人遇上了。这是我平生所见,最悲壮的真实的钓鱼事件。

当然,喜爱钓鱼之人,绝不因噎废食。何况,因鱼而丧生之概率,毕竟微乎其微,当可忽略。其实,垂钓不只是乐事雅事,也多有渔翁之意不在鱼的案例,它早已深厚地融入了国人的精神血脉。

一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几成妇孺皆知的典故。一袭蓑笠、银髯飘逸的吕尚,垂钓于渭水之滨,笔直的鱼钩,于鱼无诱,却以最大而无形之饵,钓住了大鱼——西伯侯姬昌,开启了灭殷兴周的伟业。终于,他以无弯之钩,将姬昌“钓”成了文王,将自己“钓”成了太公望;又再接再厉,辅佐武王,“钓”牢了周朝江山,也为自己“钓”到了师尚父、齐侯……成了中国千古传诵的神祇,也将垂钓事业,拓展至无以复加的领域和极致。

习得钓鱼高手玄洲精髓的宋玉,却另有深邃洞见,著有《钓赋》云:“以圣贤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禄利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以钓说事,劝谏襄王弃小术、择良策,启贤任能、施仁用义治国兴邦。唐朝诗人司空曙的《江村即事》,则有“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之名句。喜爱钓鱼的宋真宗、宋仁宗父子,还组织大臣们在宫中进行“赏花钓鱼赋诗会”。可见,垂钓不仅为历代文人雅士所热衷,也为帝王所青睐。而谪居永州的子厚先生,虽无子牙的韬略雄才,却另有卓越建树,以“孤舟蓑笠翁”的心境,写下“独钓寒江雪”的壮美诗篇;将内心的孤傲清高,宣泄得淋漓尽致,也把唐诗再度推向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峰,成为一个难以磨灭的经典意象和文化符号。我无法得知,子厚有无钓得寒江之鱼,水中鱼们闻其千古绝唱后,是否不惜踊跃咬钩?但我若是鱼,定将冒出寒江,跃入扁舟,一睹吟者风采。

毋庸置疑,只要江湖河海在,只要有鱼在,便不绝垂钓人。而我,则不钓鱼,只坐观其人、其钓和其景。

周国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无锡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著有诗集《青城诗抄》《夕阳风笛》、小说《无题》、散文集《笨拙境界》《闲思杂集》、纪实文学《四俊散记》,以及长篇纪实散文《弟弟最后的日子》等。先后获第二届中国地域诗歌奖大奖、江苏省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太湖文学奖等28个文学奖项。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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