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2023-09-21 09:18黄永红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3期
关键词:清潭双眸眸子

黄永红

那一双眼睛,美丽、晶莹,让我迷恋。她的美丽,是视觉上的,同时,也是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上的……我觉得我的一切感官都活泼了、灵敏了,但都不够用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我感知的频率一下子就对接到了那宁静安详的音乐。

“张开!”

“疼吗?”

最言简意赅的话语,最丰厚意蕴的音乐,不是从红唇白齿间飞出的,而是从双眸的亮光中弹奏出来的。

我默默地仰视,迎接着那一双宁静专注的眼睛低垂下来—明亮、清澈,如一泓清泉。从中,我看得见一张略显陌生的面影。我在想,那是谁呢?我凝神地盯着、打量着、端详着。最后,我恍然大悟—啊,那不是我自己嘛!我宁愿留下,不再出来。

无形无影,我的灵与肉分崩离析,堕落至两泓清潭中而不自知。我愿意永离尘世,永远沉醉其中。啊,那會是怎样的世外桃源。我情不自禁地微微眯了一下双目,双灵敏的眸子立即明察秋毫。她立即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用一双明眸看我。朦胧的音乐飘荡而至。“疼吗?”她在询问。我心里立即说:“不。”她听到了,知道了。

灯光照亮着我,我的头放在她腰腹之际的靠垫上,她俯身在我的脸上。她那戴着淡蓝色口罩的脸在灯下注视着我的脸,但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比灯光还闪亮,温柔专注地照耀着我。我不禁想起了妻子在我患病时,仔细喂我食物的样子;还有在我儿时,母亲将我横放在双腿上哄睡的样子。蒙眬中,我聆听着她回答别人问询的声音,那声音从她的襟怀中传入我的耳鼓,我有一种还藏身在母亲腹中的错觉。

除了至亲的人,我总是羞于去盯着一位异性的双眸。但是,面对这一双眼睛,我的眼睛却异常胆大,肆意地放纵起来。我安慰自己,她如此之近,以至我别无去处呀!倘若我不看着她们,我的目光会无所适从,孤单无依,我会变得虚假和虚伪,会在阳光下消融,形神俱散。就这样,我的目光在那两汪泉潭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我索性深潜下去,哪怕粉身碎骨,消解于无形。

眼睛!她始终如一地包容着我,干净,亲切,温和,无私,没有一丝波澜,如深井、清潭,充溢生命的宁静与永恒的空间。

那样的眼睛,才有那样的声音吧!她轻言细语时,她的双唇是不动的,因此我明了,那果然是从那双眼睛中荡漾出的音调。她们看着我,我看着她们。她们是孪生的姐妹,是幽暗中一缕流动的光明。她微笑,那眼里溢出的莲花,透明而精致。

忽然,我想仔细看看她,这一双眼睛的主人,她有多大年龄呢?二十,三十,还是四十?我看不出来。无论如何,这些对我都无关紧要。

我在很早就去等她。我忽然发现,她竟是那样瘦削:手、脚、脸,还有肩背是那样苍白。我真怕吹风的日子,因为那样我也许就看不到她了。我依然专一地爱着她们那一如既往的美,我怜惜与爱慕她们。

那是一个阴雨的日子,她却不在。于是,我坐在门厅的玻璃门后等着她。我看着外面的街,雨又下起来了,车轮“沙沙沙”地滑过湿淋淋的街道,行人打起了缤纷的伞。相通的另一间诊室里,我听见机械的高速转动声,一个女孩儿发出惊诧的叫声。一个人来对我说:“你需要做什么,我给你做吧。”我不想让他做,可我说的是“可以呀”。我刚站起来,坐在门边办公桌后的中年女人说:“算了吧,别给他弄,她要回来了。”她口中的那个“她”,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吗?她又对我说:“如果没有其他要紧的事,就再等一下吧!”我说“好”,然后又坐稳了。我微眯双目,想念那一双明眸。

她终于回来了—身着紧身短衫和短裙。我感觉她看见了我。走过我身边时,她微拂莲花手指。我心领神会跟随她飘逸而去。我看着她穿上工作服,欣赏她变魔术一般迅速消解了自己,只留下了那一双眸子。她坐在我身旁,将金属器具的盘子放在身边,伸手拉近灯光,让它照在我和她之间,同时俯身在我的脸上。我听见她的喘息声,一丝头发贴在她的额上,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也许兼而有之。啊,那一双眼睛使我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怀送抱。

“你等久了呀?”她低声说,眼睛里溢起涟漪。我不能回应她,她也不要我回应。

她们—那一双眼睛那样有神,那么明亮,以至于她的身体也开始那样透明起来,如一枚水晶。我能看清那精致的五脏六腑的组合。我也明亮起来,如水晶!

我用自己,直望着她们。

她用细细的闪光的金属器具拈出那颗牙齿蛀孔里的药棉。我立即感觉到那股清凉的药味。她对我说:“再上一次药,下次就可以修复了。”我仍然不说话,直望着那双眼睛,心情愉快……上新的药棉的时候,她也许哪儿没弄好,她微微地“咦”了一声,然后将无名指放进去,抚弄着那颗牙,然后自言自语悄声说:“没事!”

那天我走的时候,她意外地追出来叫住我:“哥哥!”我回过头,看见她微笑着。她露着一张苍白的脸,在阴暗的背景中,显得朦胧而平面化。她问我:“下次什么时候能来?”她从没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说:“有什么问题吗?”她说:“下次来,不要超过七天,因为我可能要离开这座小城了。”一次,我从她与别人的交谈中,知道她与丈夫生活两地,不止一次,他要她离开这儿。她说:“我在这儿从小长大,还有很多亲人,真不愿离去。”看来,她终于还是要走了。她对我说:“我想把事情给你做完。”我低头想了一下,然后说:“好!”我说话时,依然看着那双眼睛,不想把视线避开—因为我想把她们尽量清晰地刻在脑海里。

我失去了时间和空间,身体慢慢失重、轻盈,然后被她们吸引,飞升,最后坠落在无底的深渊,进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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