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

2023-09-21 04:43林澄懿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3期
关键词:玉兰树玩儿阿姨

林澄懿

失眠的夜最能彰显记忆的生命力,尽管已是废墟,却能偶尔飘挤出模糊的残影。陌生了七年的姓名随着风儿的律动,在热烈的玉兰树下同阿秋一起翩然在故乡的秋日里。

阿秋姓傅,是我上初中前最好的朋友,因为她比我年长几岁,我总是喊她“阿秋姐姐”。

我和阿秋住在同一条街道,从我家出门,往南走一百米左右,就可以敲门拜访她的家。尽管两家距离如此之近,我进她家的次数仍是屈指可数。

永嘉的瓯北是南方轻工业中的异类,这里随处可见各种阀门厂,不时可以听见机器“咣咣”运作的声音。第一次进阿秋家时,我便注意到阿秋家也有阀门,几个“大块头”,生着橘红色的铁锈,沉沉地放置在一辆叉车旁。见阿秋的妈妈不在此处,我便拉着阿秋往叉车的方向欢脱地跑跳去。她不阻止我,但也不跟着我跑,只是压着我前冲的速度,最后稳稳地迈大步前行。

记忆的桥边也有一辆叉车,不过废弃了很久,落了灰也生了锈,但阿秋家的叉车是干净的,至少仍在使用。于是,我抓着杆子爬上了停在半空的货叉,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身子再稳住脚步,而后环顾四周。此时的阿秋比我矮半头,这使我非常兴奋。我相信每一个小孩儿都喜欢爬到高高的地方,于是也邀请阿秋和我一起站上来。她的腿很长,不必像我一样狼狈地“爬”上来,大概只是轻轻一抬腿的事—然而她拒绝了。

“太危险了,快下来吧。”

“这不高。”

“还是太危险了。”阿秋伸出了双手,“我扶你下来吧。”

“我跳过更高的楼梯。”

于是,我便果断地跳下来,落地,起身,得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阿秋却似乎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她生气了,便乖乖地跟着她进了里屋。

阿秋家的布置与我家完全不同。当我踩上铺满地毯的楼梯时,前所未有的激动就从脚底涌上发梢,这是我第一次见别人家的楼梯上铺着地毯的。

爬完楼梯抵达二楼时,我老老实实地跟着阿秋,走进一个黑压压的房间。

“妈。”阿秋牵着我,朝身处一道“黑色围墙”边的阿姨走去。

走到近处,我才发现这是堆叠起来的陆战棋。阿姨从一袋白色塑料片里掏出一片棋面,把它按压进一个与之同等大小的长方形凹槽里,在听见清脆的卡进去的声音时,一个陆战棋的棋子便组装完成;等一副棋全部分别组装完毕,将它们整齐地排列进棋盒,一副陆战棋便就此诞生,于是阿姨再把它叠在前一副棋上,“围墙”的高度就又增加了。阿秋和阿姨站在黑色里又立在黑色之上。窗外的光穿过帘子的缝隙,既照得她们全身仿佛发着光,也映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阿秋在家里排行老二,她上面有一个总在上班的姐姐,下面有一个在读初中的弟弟。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小学生,但觉得最好接触的仍然是阿秋,而非阿秋的弟弟。一来是觉得男女有别,二来是觉得初中生和小学生不会在一起玩儿,三来是我总能见到阿秋,阿秋似乎也总能见到我。

但,我从没注意到阿秋总能和我一起玩儿是因为她不上学—即便当时我意识到这一点,大概也只会暗自羡慕与庆幸。

小学是童年里不多的比较轻松愉快的阶段,但小学的暑假作业总是我向来厌恶的手抄报,因为我的绘画功底实在不好。

记得有一次,阿秋来找我玩儿,碰巧遇见我在画所谓的“科幻画”,但我把头埋得很低,浑然不知阿秋已经坐在身边。

“加油,加油!”阿秋开口给我打气,我这才注意到了她。

“阿秋姐姐!”我半放半扔地丢下了油画棒,故意作哭腔,向她展示我的“鬼画”和被油画棒弄脏的手掌,心里十分委屈。

“没事啦,没事啦,慢慢画,等你画完我们就一起玩兒吧。”阿秋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叠上去,像是上课时好学生的坐姿。

“好吧……”我看了看阿秋又看了看我的画,“你可不可以帮我一起画啊,就涂一下颜色,很简单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想出这个“鬼点子”的,但这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实在是个好主意。

“啊?”阿秋愣住了,“这不好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已经在仔细地看我的画,且在我的介绍和怂恿下,不久便握住画笔了。

阿秋画得很慢,虽然笨拙,但认真细致。在她的帮助下,我的作业总算完成。后来仔细看,阿秋负责的部分颜色均匀,不像我画得那么潦草,总留有各种空白的缝隙。

作业完成后的我大概是感到高兴的,阿秋的眼里也闪着不常有的陌生的光。一起洗手的时候,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得意地在我面前伸出双手,对着我比手势:“给你看这个。”先是左手为“四”,右手为“八”;然后一齐翻转为左手为“八”,右手为“四”。她先是慢慢地向我演示手势变换,后来逐渐加速,直到只能看见手指的残影,厉害的是她的节奏总是不乱,手势总是不错。无论她打得多快,停下来的时候总是一只手为“四”,一只手为“八”。这是当时时兴的小游戏,虽然同学里也有人能做这个,但我觉得阿秋才是手指最灵活的人。我登时对她肃然起敬,觉得她日后必成大器。

然而,她先是继续刚开始的笑,摆摆手对我说:“这算什么。”而后继续洗手,眼神却忽地暗淡下去,小声地说:“这算得了什么。”

我以为她对我最近新学的词“必成大器”感到不满,于是慌乱地继续夸赞她手指之灵活、反应之迅速,而她也很快地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平静淡然地笑了。

如今,经济飞速发展,手机更新换代的速度远超阿秋变换手势的速度,但在当时,翻盖机绝对是最先进的手机。七年的时间让我忘记了很多,但我仍然记得我和阿秋一起坐在麻将席上摆弄她新买的翻盖机的情景。

因为记忆里有麻将席,所以当时大概是夏日。阿秋的手机很小巧,但通话和短信等功能都是齐全的,除此之外还可以玩儿“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等小游戏,至于能不能拍照我已经忘却,一同忘却的还有手机的颜色、厚薄以及质感。但我清楚记得翻盖机翻盖时清脆动听的响声,这是诺基亚手机发不出的声音,于是我一直翻开盖子再关上,再翻开再关上……窗外的玉兰在烈日下沉默,没有蝉鸣。一整个下午,房间里总发出好听且富有节奏的“啪啪”声。

尽管如此,十几年前的手机也只是普通的工具,大家仍都愿意出来玩儿抓人、捉迷藏,我也是其中之一,甚至是游戏的组织者,但阿秋总不参与。在我印象里,她很少在晚上出现,甚至是愿意和妈妈聊天儿也不和我们一起玩儿。我是有邀请过她的,但妈妈帮她拒绝了我:“阿秋多好啊,只有阿秋陪我玩儿。”

“你真的不想玩儿吗,阿秋姐姐?”

于是,阿秋就笑一下:“我不玩儿,我看你们玩儿。去玩儿吧,不用管我。”我全无办法,只好犹豫着离开,跑回朋友们中,和他们一起在街巷上赛跑、追逐,欢笑和脚步声联动出参差的韵律。阿秋或许是在看着我们游戏,但我此后确实再也没问过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终于发现阿秋几乎不跑跳,我和她在一起时总坐着或者走着,而关于行走的往事,也清楚明白地记着一件。

那是一个阴天,我和她从一个街口走来,当时我只是伸手摸了一下立在路边的广告牌,一摊不明物体便突然落在我的手臂上,我错愕地看着这摊东西,再看了看阿秋,只见她早已笑得泛起红晕,捧腹颤抖,一边笑还一边告诉我:“以后走路不能抬头啊,不然掉你嘴里也说不定。”说完便继续发出短促而切切的笑。我感觉受到了侮辱,却想不出什么话反驳,“啊”了一声便鬼迷心窍地把脏手往阿秋衣服上蹭,只见她也慌乱地“啊”了起来。两个人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不知所措……现在想来,虽然有趣,却深感鲁莽和抱歉。

记忆中许多声色就这样混合交织在一起,真实而又梦幻。此时,室友已然入睡,发出了平稳而有节奏的鼾声,我的思绪迷迷糊糊地再次“飘”到阿秋的家门口—

阿秋家前的布置本该显眼,但我并没有在第一次拜访她家时就留意到:一方窄窄的土,宽一米,周围用瓷砖垒砌,很是适合种花种草,事实上也确实种了一些我不知道的灌木;奇怪的是这方窄窄的土,边上竟长了一棵玉兰树,大概有电线杆那么高。以前我并无留意,觉得这棵树长就长了,现在却不理解它是怎么长成的。虽然不见它开花,它又总是瘦弱地低垂着它的叶子,但我仍旧惊异它在这么逼仄的空间里生根发芽,以至于长得这么高,活得这么久。

阿秋长得也高,和她家门口的玉兰树一样,高且瘦弱。我想着想着,她的形象终于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斜刘海儿、低马尾、薄嘴唇,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瘦得可以看见或者摸到双肩的骨头和脊柱。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肤色,不像我黑里透红,她的脸是紫白紫白的,又好像笼着一层灰,只有情绪激动、笑得喘不过气时,她的脸上才会泛起红晕,显出一些血色。对此,小时候的我依旧很羡慕。

阿秋似乎总穿着浅色的短袖上衣,下面搭配着浅蓝色的牛仔长裤,衣服和裤子都是紧身的,但上衣仍显宽松,裤子总会露出脚踝,因小腿太细而出现的两管空隙可以在腿边摆动。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缘故,想起阿秋,阿秋就总站在风里,然后慢慢转过身子,冲我莞尔一笑,发出温柔细腻的声音……

到此,便再也想不起任何与阿秋在一起的片段了,只记得后来的见面次数一直减少,甚至是再也见不到,而阿秋家门前的玉兰树仍不开花,时间于它仿佛静止,无从说话,只有纤细地靠着电线杆立着。

不见面的这段时间,我依旧正常上下学,找邻居小孩儿玩耍,似乎是忘了阿秋。直到隔了大概半年的时间,阿秋才又一次出现在邻居家里。

那天,阿秋穿得很厚,不再是短袖。邻居阿姨拿了一件崭新的银色外套递给她。经过几番谦让,这件外套最终被阿秋抱在怀里。我跑进来,冲着她喊:“阿秋姐姐!”她慢慢转过身子,冲我莞尔一笑,只是脸色更加惨白,颧骨更加突出,脸上的肉似乎也更少了。

“阿秋姐姐,你去哪里了呀?”我才发现阿秋的妈妈也在旁边,“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阿秋微微侧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不回答我,于是阿姨告诉我,阿秋这段时间去外婆家玩儿了。

太久没见面,我不知道要和阿秋玩儿什么游戏。她看起来越发沉默,寂寂地牵着阿姨的手,偶尔开口答话,或者点头微笑,然后继续缄默。我就站在那儿听这些大人聊天儿,听着听着便感到无聊,实在想离开,但因为太久没见阿秋,也只好忍住。待阿姨拉着阿秋准备离开时,我才慌乱起来,想牵阿秋的手,但失了时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后悔没把握好刚才的相处。正当我怅然时,阿秋却慢慢转过身来,冲我们挥了挥手,嘴似乎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我却没听清。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见面—草率而短促。

最后一次见面的第二天,我并没有见到阿秋,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再见到她。问起她,妈妈就告诉我她去外婆家玩儿了。我先是相信,然后半信半疑,最后终于不相信。直到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告诉我,我才终于了解到真相—

阿秋没去外婆家,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时医生说她活不过成年,她熬到了花一样的十七岁……那件银色外套和阿秋一起被火化了。

现在,我已经二十岁,而阿秋仍然十七岁,但我依然隐隐地感觉阿秋比我成熟,比我稳重。她仍会站在风里,慢慢转过身子对我笑。

返回广州前,我曾路过几回阿秋的家。我不知道里面的布置是否翻新,但门外的玉兰树仍是静默,垂着寂寂而又常绿的叶,只有微風拂过时,整树的叶才会晃起霞光“刷刷”地响动,偶尔抖落几片早已枯黄的死叶,即刻又倚懒在电线杆上。睡意渐浓,恍惚间,似乎眼前确有一棵玉兰树热烈地颤动着。风儿温柔,没有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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