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施蛰存历史小说《石秀》中的视觉书写

2023-09-28 01:54吴远烨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3
名作欣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杨雄小说

⊙吴远烨[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3]

施蛰存的小说《石秀》于1931年初次发表在《小说月报》上,随后与其另外三部历史小说《鸠摩罗什》《将军底头》《阿褴公主》共同收入小说集《将军底头》中。关于施蛰存历史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20世纪30年代,以左翼批评家的观点为主流。张平认为施蛰存的小说里没有现实,楼适夷则更加锋利地指出施蛰存的文学是资本主义的文学。与此不同的是郁达夫的观点,他认为施蛰存实现了他“以史实来写小说”的理想。郁达夫已经注意到了个体书写历史的主动权。第二阶段为新时期,开启了施蛰存历史小说的重评阶段。吴福辉中肯地分析了施蛰存被学术界长期忽视的原因,即在政治斗争激烈的20世纪30年代,他的作品和时代是对立的。随后进入第三阶段,唐正华认为文学应该关注人自身,而施蛰存的历史小说正是充满着对“人”的理解。此外,应国靖、吴立昌等学者,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探究弗洛伊德、显尼志勒对施蛰存的影响。徐顽强在《论三十年代历史小说》一文中,看到了隐含作者对个体投去审视与探索的眼光;徐顽强从本能与意识冲突的表象,看到了施蛰存隐藏其中的反叛古代小说叙事的动机,一定程度上是郁达夫观点的深入。21世纪后,学者路文彬也指出,历史在施蛰存眼中是纯粹的审美对象。

这一时期海外关于施蛰存的研究也值得注意,海外学者将施蛰存的作品置于“都市”背景下来研究。张进英、李欧梵、史书美三位学者,以审美现代性的视角,分别对20世纪30年代以上海为背景的都市小说进行分析。他们认为在施蛰存笔下已经出现患有现代性病症的现代人:他们疏离于人群,整日在大都市游荡,被大都市的繁华吸引,又对大都市的冷漠感到厌恶。其实,笔者认为施蛰存都市小说中存在的这些情绪,在其历史小说中已初见端倪。李欧梵在《上海摩登》中提到施蛰存的历史文本较早触及了“身体叙事”,同时出现了“他者”与“自我”文化冲突的问题,而笔者认为,这也为其后都市小说中出现的“城乡二元对立”主题铺垫了道路。

本文将以施蛰存的历史小说《石秀》为主要研究对象,在学者李欧梵的基础上,将“身体书写”聚焦于“眼睛”。这不仅是主人公石秀的欲望之眼,也是隐含作者施蛰存对历史的审视之眼。吴琼在《视觉性与视觉文化:视觉文化研究的谱系》中提到,视觉文化研究对象并非视觉产品本身,而是对构成视觉性的权力进行解构和批判;同时揭示“人类文化行为尤其是视觉文化中看与被看的辩证法,揭示这一辩证法与现代主体的种种身份认同之间的纠葛”①。故本文希望以小说《石秀》中的视觉书写为切入点,力求剥开历史封尘的睫毛,去探究《石秀》文本中隐秘的权力与欲望。

一、他者文化中的“震惊”体验

“震惊”是本雅明在20世纪早期提出的关于现代性理论的核心概念。本雅明早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就提出了“灵韵”与“震惊”这一组相对的概念,从“灵韵”到“震惊”,是传统艺术转向现代艺术的标志。其又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借助弗洛伊德理论分析了“震惊”的内涵:震惊是指人在对焦虑缺乏任何准备的条件下外部过度的能量对心理造成的冲击,强调外在力量对自身的影响。在小说《石秀》中,主人公石秀正是身处在陌生的他者环境中,遭受了强烈的视觉震惊,因而沉睡的自我才得以苏醒。给石秀带来视觉刺激的主要为三件事:居住环境的改变、发现女性之美及初次勾栏体验。

在《水浒传》中,石秀人称“拼命三郎”,他性格冷峻、心思缜密,几乎不近人情。与《水浒传》原著不同,施蛰存填补了这个英雄少年的心灵空白。施蛰存深入地挖掘了石秀与杨雄见面第一天的心理变化。石秀与杨雄分别代表两个不同的社会阶级,杨雄是家庭条件十分优越的官员,而石秀只是蓟州城内的卖柴小贩。施蛰存笔下石秀与杨雄的相遇是充满偶然的,并非《水浒传》中“英雄何处不相逢”的命运指引。石秀入住杨雄家的第一天,心情是不安的,心如“灯檠上的火焰一样地晃动”②。杨雄家富丽堂皇的环境,就如他看见的火焰一般有温度、有色彩,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在入住的第一夜无法入睡:“石秀是个从来就没有在陌生人家歇过夜的人,况且自己每夜在小客店里躺的是土炕,硬而且冷,哪有杨雄家这样的软绵绵的铺陈?”除了温暖的被窝,手里握着的雪花白银也使石秀吓了一跳。石秀认为这白银“寒光逼眼,宝气射人”,给三五年没有拿过整块银子的自己带来巨大刺激。为了抵抗这种刺激,石秀便幻想这一定是梁山兄弟打家劫舍的不义之财,不屑地将白银扔到床边。“扔白银”这一举动一方面表现出石秀对于外来刺激、诱惑的反抗情绪;另一方面却显示着施蛰存从道德层面解构古代小说叙事的正义性。梁山水泊象征着正义、代表着英雄,而在施蛰存看来不过是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睡在温暖的房间、手握真实的白银,对于贫困漂泊的乡村少年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震惊”体验?这是施蛰存非常细腻的心理捕捉,他注意到生活环境变化对石秀睡眠的影响。这一细微的刻画不仅说明石秀是一个内心极其敏感的青年,同时说明施蛰存对于人的关注,他非常理解作为普通人的石秀因变换住所而感到的紧张、焦虑。施蛰存将现代人的生命体验,置入这个敏感、纠结的青年石秀身上。变换的环境使石秀意识到自我,又冲击着自我,这也是石秀展开无穷无尽联想的开端。因为贫穷的石秀终于可以暂时忘却谋生的负担,他望着温暖的房间,回忆起自己的前半生:与叔父远离家乡贩卖牲口,不料叔父客死他乡,自己又被骗光本钱不得回乡,现在只能没日没夜地在蓟州城做着小买卖,“自己想想自己的身世,真是困厄险巇之至”。石秀是一个漂泊的流浪汉,从家乡千里迢迢来到蓟州城,但是城镇谋生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境遇,反而让他失去亲人,备感孤独。

与潘巧云相见给石秀带来了第二次视觉震惊体验。初次见面表现出亭亭玉立姿态的潘巧云却在石秀眼中“越发娇滴滴地显出红白”。“娇滴滴”“红白”都是视觉性的书写。美丽的潘巧云刺激着石秀的双眼,使他慌乱并害怕在潘巧云面前露出“村蠢相”。施蛰存注意到了石秀内心的慌张,暗含城乡对立的二元倾向:窘迫、紧张是面对他者文化刺激下的直接反映。受到刺激的石秀再一次开始回忆过去,思考自我的存在:想着自己年轻又有好身手,脸蛋儿也生得俊俏,“却是这样披风带雪的流落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蓟州城里干那低微的卖柴勾当,生活上的苦难已是今日不保明日,哪里还能够容许他有如恋爱之类的安想”。流浪的生活让石秀不能考虑除生存以外的问题,而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石秀才能放下沉重的谋生负担,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去,开始思考自己。自我的苏醒伴随着感官的苏醒,进而感受美的能力也苏醒了。石秀发现自己之后才能发现别人,在杨雄家遇见潘巧云之前,石秀从来没有发现女人是美丽的,而遇见潘巧云之后,他却觉得每个女人都有她的动人之处。

其实,寄人篱下的石秀也是寂寞的:“是一个漂泊的孤独青年人所特有的寂寞。”为了排遣寂寞,石秀有了第一次勾栏体验。对于石秀来说,在娼妇房间里的这一夜就好像在杨雄家的第一晚,一切都像做梦一般,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娼妇的美艳、身上的香味、热气……让石秀的每一根神经都震颤。而震荡过后的石秀,望着照顾他的女子,又一次陷入忧愁之中:“正如一个温柔的妻子在一个信任的丈夫怀中一样,石秀的对于女性的纯净的爱恋心,不觉初次地大大的感动了。石秀轻轻地叹了口气。”漂泊的石秀是多么渴望爱呀,在短暂的勾栏体验中却倾注了自己关于家的想象。

施蛰存笔下的石秀是那么的脆弱、敏感,面对繁华的蓟州城,他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一夜之间生存环境改变带来的刺激让他应接不暇,但石秀也慢慢消化着各类的视觉震惊,在繁华中召唤的是石秀的自我,是石秀复苏的感受力。在石秀每一次受到冲击时,他都会认真思考自己的身份,这不仅重建了自我,也保护着石秀不让自我堕落,因此石秀做事更加小心谨慎。可是,自我复苏后的石秀也常常表现出一种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悲感。这其实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人的情绪: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个人选择充满偶然性、不确定性,因而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忧愁与哀伤。施蛰存将其都市小说中常有的漂泊、孤独的情绪置于这个历史人物之中,虽然这些都是细微的情绪变化,可其中却直接导致了石秀感官的苏醒、自我意识的苏醒,甚至后来报复性变态性欲的发泄也与此脱不开联系。然而,这些导致石秀走向变态的“前史”是以往研究所忽视的,笔者旨在通过这些“前史”的分析,去还原石秀最终被欲望吞噬的全过程。

二、“看”与“被看”中的欲望

感官复苏伴随而来的是欲望萌发,石秀充满欲望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潘巧云,甚至杨雄家里的丫鬟、街头偶遇的女子、勾栏的少妇通通都化为同一个欲望对象,引发石秀无限的桃色遐想。但是在石秀理智的审视下,这些又变为最深的羞愧掩埋在他的心中。所以石秀总在这两种状态间不停挣扎,最终将自我撕碎,沦为欲望的囚徒。施蛰存在文本背后告诫着人们千万不可忽视欲望的力量,他赞美敢于直面内心欲望的人,因而在描写石秀“看”潘巧云的同时,也塑造了“看”石秀的潘巧云。施蛰存一反传统,大胆地改写着潘巧云,颠覆了传统男性凝视的绝对权力,在文本中完成了“看”与“被看”的倒置,这也完全体现了施蛰存解构古代小说叙事的雄心。

小说中写到,石秀是一个有着“透视术的魔法师”,他能透过紧闭的房门,看到潘巧云没有穿袜子的小脚:“当她跨过门的时候,因为拖鞋卸落在地上,回身将那只没有穿袜子的光致的脚去勾取拖鞋的那个特殊的娇艳的动作,也给他看见了。”“脚”在传统文化中已经成为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反映出特定的文化心理,古人的恋足情结不仅反映了男性欲望的投射,也反映了对女性身体的规训。“金莲的尊崇,无疑导源于性的诡秘境界”③,性作为最神秘的行为长期受到压抑,人们便将性欲转移到对其他身体部位的爱恋中来。施蛰存详细描写了石秀对脚的观察,揭露的是石秀萌动着的隐秘欲望:潘巧云的脚刺激着石秀,乃至一瞬间石秀忘却了这个美艳夫人的样子,只觉得有“活的美体的本身”使他的眼睛感到刺痛。

然而,伴随欲望而来的却是最沉重的苦闷。石秀爱恋着兄长的妻子,诅咒着自己的可耻行为,并用最强的自制力遏制对于潘巧云的幻想,维护着自己的“小心,守礼,和谨饬”。渐渐地,所有的美在石秀眼中全变为剧毒和恐怖,具有强大的破坏力,随时有可能攻破石秀的理智防线:“所有的美艳都就是恐怖雪亮的钢刀,寒光射眼,是美艳的,杀一个人,血花四溅,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得被称为恐怖;在黑夜中焚烧着宫室或大树林的火焰,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是恐怖,酒泛着嫣红的颜色,饮了之后,醉眼酡然,使人歌舞弹唱,何尝不是很美艳的,但其结果也得说是一个恐怖。”雪亮的钢刀、杀人的血液、森林的大火,还有娇艳艳的潘巧云,刺激着石秀的双眼。它们是血红的、惨亮的,是有着强烈色彩对比的。但是它们又是极其恐怖的:钢刀代表着杀戮,血液暗示着死亡,大火意味着一切化为灰烬!施耐庵在《水浒传》中说过:“看官听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④这虽然只是施耐庵抱怨阎婆惜心思难以捉摸的牢骚话,但放眼于整部《水浒传》,却道出了梁山好汉排斥女色的深层心理原因:对女性的恐惧心理。⑤男性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却将错误怪罪于女性的诱惑或者美色。所谓“红颜祸水”“英雄难过美人关”实则也是男性中心主义在作祟。而在施蛰存笔下,石秀为什么也觉得潘巧云是恐怖的呢?施蛰存首先提到石秀“绝没有把妇人认为恶毒的可能”,之所以感到恐怖只能“从石秀所看见的她们俩的美艳中去求解答的”。自从石秀意识到自我后,唤醒了发现美的能力,这也激发了石秀内心深处长期沉睡的欲望。他看向潘巧云,实则也是洞察到了自身的欲望,这是令他恐惧的根本原因:“我们眼中所见之物的价值,甚至生命,依赖于我们有观(有关)的东西。”⑥充满热力的体验对于这个“刚睡醒”的石秀来说是陌生的,一方面他耽于桃色的幻想;另一方面他又受到伦理的重压,便用英雄的庄严呵斥着自己。而石秀已经预感到欲望与理智交锋所带来的危险,同时二者交锋让他感到难以遏制的痛苦:当他从虚幻当中看到潘巧云的美貌时,总会被杨雄的黑影笼罩;当他下定决心与潘巧云交好,又讽刺地看见茶几上杨雄的头巾安静地躺着,一瞬间爱欲的热力全部熄灭了。在石秀与潘巧云的交往中,杨雄从未实际在场,但他却无时无刻地萦绕在石秀周围,杨雄的存在始终是一个理性的标志,将石秀困在爱欲与道德所织成的魔网中。

除了石秀充满欲望地注视着潘巧云,潘巧云何尝不是也渴望着这个精壮少年?相比于石秀,潘巧云的欲望表达则更加直接:“石秀将正在对着院子里的剪秋罗凝视着的眼光懦怯地移向潘巧云看去,却刚与她的一晌就凝看着他的眼光相接。石秀不觉得心中一震。”当在谈话中得知石秀没有家室时,潘巧云的眼睛透露出了“一种女性的温存,而在这种温存的背后,却又显然隐伏着一种欲得之而甘心的渴望”,她的脸上泄露了“最明润,最丽,最幻想的颜色”。而与潘巧云相处的时间越长,石秀越是觉得自己卑贱,又越是感受到潘巧云的明艳与爽朗。潘巧云毫不掩饰她对石秀的喜爱,她的桃色遐想不是羞涩的,而是“一弯幻想的彩虹之实现”。施蛰存对潘巧云并没有施加道德上的批评,而是再次运用了尽可能多的视觉色彩词汇,更加突出潘巧云的自信与美、幻想的绚丽与高贵,因为她敢于直面自己的欲望,这是作者所称赞的。不同于施耐庵对妇女的冷漠,施蛰存深切地去体会潘巧云所受的冷遇、压抑。杨雄长期在官府不回家,潘巧云得不到丈夫的情爱与温存,只能一个人面对大庭院中的孤独与苦闷。施蛰存也借石秀之口表达了大庭院中的寂寞:“石秀一个人在房里直觉得闲的慌,心想如果天天这样的住在杨雄家里没事做,杨雄又每天要去承应官府,不闷死,也得要闲死。”所以,面对潘巧云的出格行为,作者并没有施以道德指责,而是十分体谅的。

另外,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需要注意,当石秀拒绝了潘巧云的暗示后,潘巧云能马上抽离出二人的情爱拉扯,另寻暧昧对象。在《水浒传》中,施耐庵详细记载了潘巧云和裴如海“偷情”的过程,发现端倪后的石秀是暴怒的:“哥哥恁的豪杰,却恨撞了这个淫妇!”而在《石秀》中,施蛰存并没有详细记载二人偷情的场面,重点表现的是石秀发现此事后的疑惑:“难道女人所欢喜的是这种男人么?……哎!一个武士,一个英雄,在个妇人的眼里,却比不上一个和尚,这不是可羞的事么?”潘巧云的情爱选择瓦解了英雄叙事,作为女性的她也可以用欲望之眼寻找她的心仪对象,挑战了男性绝对占有的权力。

三、由“看”到“吃”:被欲望吞噬

“我知道我的小说不过是应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说而已。”⑦施蛰存在其多数作品中,常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来刻画人物内心两种背道而驰的冲突。例如,在《鸠摩罗什》中,强调宗教与色欲的冲突;在《将军底头》中,探索信义与色欲的冲突。⑧弗洛伊德提出“力比多”的概念,力比多不是特指生殖意义上的性,而是人体结构中最原始的性欲,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力比多作为一种本能,是人所有心理现象发生的驱动力。但是道德伦理会始终压抑这种欲望,受到压抑的欲望只能在自己的幻觉、梦境中表现出来。但如果欲望过于强烈,个体就易做出极端、变态的行为来发泄,不仅伤害别人,甚至也会深深伤害自己。小说中,石秀在理智与欲望的魔网中疯狂撕扯着自身。在理智的严厉管控与压抑下,欲望没能突破防线。但是,这强大的力比多力量不可能就此罢休,反倒以扭曲变态的观看方式释放出来。竭力压抑欲望的石秀,最终遭到欲望的反噬。

压抑是石秀展开变态行为的前提,因为他正常的性欲望受到现实社会的制约,那么性满足就会通过反常的方式激发出来:“若正常的性满足受到阻碍,‘旁系’的变态冲动会感受到更大压力。”⑨石秀第一次的勾栏体验,不仅是为了排遣自身的寂寞,更是为了报复潘巧云与他人交好。为着自己被压抑的私心,他开始通过变态的观看来获得快感,从而释放自己的欲望。他望着手指破皮流血的娼妓,诧异于女人的血竟然如此的奇丽,鲜血似红线,又像疾飞而逝的夏夜流星,是石秀从来没有见过的艳迹!石秀静静注视着“一缕血的红丝继续地从这小小的创口里吐出来”,观看流血的手指让石秀感到异常的平静,因为胸中涌动着的对女性的爱欲也随着流动的猩红鲜血一齐释放了。然而,内心的欲望并不就此满足,开始寻求更刺激、更爽利的形式来弥补被压抑着的对女子的渴望:“天下一切事情,杀人是最最愉快的。”石秀已经不屑于观看流血,而是想通过杀人来释放欲望。他怀着对潘巧云情夫的嫉妒及自己内心的欲念,对其实施了非常残忍的杀害。欲望一步一步地侵蚀着石秀,理智每一次的重压换来的是欲望更为强大的报复。在欲望的鞭笞下,石秀幻想将潘巧云肢解:“石秀满心高兴,眼前直是浮荡着潘巧云和迎儿的赤露着的躯体,在荒凉的翠屏山上,横倒在丛草中。黑的头发,白的肌肉,鲜红的血,这样强烈的色彩的对照,看见了之后,精神上和肉体上,将感受到怎样的轻快啊!”他最终将想象付诸实践,教唆杨雄解剖着潘巧云的躯体,而他没有愧疚:“所有的纷乱,烦恼,暴躁,似乎都随着迎儿脖子里的血流完了。”对于石秀来说,这是一场彻底的奇观。石秀所谓的信念完全被欲望死死踩在脚下,望着尸体,他甚至想到“这一定是很美味的呢”。可见,石秀已然被扭曲的欲望吞噬,面目全非。

柏拉图早在《蒂迈欧篇》中提到:“我们人类的创造者意识到我们出于贪婪的本性,会沉迷于口欲,暴饮暴食。”⑩味觉与口欲享受联系在一起,人们似乎无法拒绝美味之物。石秀由变态地“看”到想“吃”,想彻底地将潘巧云占有。此时石秀内心的欲望早已吹响胜利的号角,他已完全沦为欲望的囚徒,这是力比多受挫后扭曲、变态的表现。

《水浒传》中石秀刺杀潘巧云与情夫是出于一种“打抱不平”的正义感,而施蛰存却想象其中更为隐秘的原因:石秀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自己难以遏制的欲望,便怂恿杨雄将潘巧云残忍地杀害。“至于《石秀》一篇,我只是用力在描写一种性欲心理。”⑪施蛰存在古代小说叙事的躯壳下,为人物填满更加复杂、多变的内心活动。

施蛰存的另一篇历史小说《鸠摩罗什》,最后也是由“欲望之眼”转向了“嘴巴”。不同的是,鸠摩罗什的尸体火化为灰烬,但亲吻过爱人的舌头却化为不灭的舍利子,情欲反而有了一种苦涩、崇高的意味。施蛰存通过情欲书写,强调了欲望的强大,警示我们要合理地宣泄欲望,以免沦为欲望的囚徒,被欲望吞噬。

综上所述,本文通过分析施蛰存小说《石秀》中的视觉书写,力图还原出石秀欲望萌发,再到被欲望吞噬的全过程。施蛰存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告诫人们不可忽视本能的强大力量,否则自我将会被欲望彻底吞噬。同时,在文本中,施蛰存解构着古代小说叙事的权力,石秀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他从人物内部出发,将石秀隐秘的心理活动完全展现出来。

在20世纪30年代,随着社会的变革,加之普罗文学的迅速发展,文学氛围变得空前政治化。施蛰存仿佛是这个大时代之外的人:“我想写一点更好的作品出来,我想在创作上独自去走一条新的路径。”他对探索文学新方向有着固执的坚守:“我的生活,我的笔,恐怕连写实的小说都不容易做出来,倘若全中国的文艺读者只要求着一种文艺,那是我惟有搁笔不写,否则,我只能写我的。”如果说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知识分子,奠定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基础,开辟了启蒙与救亡的道路;那么施蛰存另辟蹊径,回到现代人的内心深处,由人的内在生命来表现人性,亦丰富了中国文学的现代性。

①吴琼:《视觉性与视觉文化:视觉文化研究的谱系》,《文艺研究》2006年第1期。

② 施蛰存:《石秀》,《小说月报》1931年第22卷第2期。(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林语堂著,会文堂编:《吾国与吾民·下》,会文堂书局1930年版,第211页。

④ 〔明〕施耐庵:《水浒传》,华文出版社2019年版。(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魏崇新:《〈水浒传〉:一个反女性的文本》,《明清小说研究》1997年第4期。

⑥ 〔法〕乔治·迪迪-于贝尔曼:《看见与被看》,吴泓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

⑦ 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见刘凌、刘小礼编:《施蛰存全集·第1 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632 页。(本文有关该文章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⑧ 《书评〈将军底头〉》,《现代》1932年9月第1卷第5期。

⑨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徐胤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44页。

⑩ 〔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转引自〔美〕卡罗琳·考斯梅尔:《味觉:食物与哲学》,吴琼等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9页。

⑪ 施蛰存:《〈将军的头〉自序》,见刘凌、刘小礼编:《施蛰存全集·第1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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