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发天性,率真为文
——明清性灵小品浅探

2023-09-28 01:54王海燕语文报社太原030024
名作欣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小品文性灵诗话

⊙王海燕[语文报社,太原 030024]

明清性灵是明清性灵文学的简称,包含性灵派诗歌、小品文及其他文学体裁,而以性灵诗文为主;在本文中,“明清性灵”专指言说对象——明清时期的性灵小品文。但诗与文两者不能截然分开,探讨性灵小品文的发端与发展,其中必然关涉性灵诗歌;且性灵说的创立,最初就是一种诗歌主张,进而形成一个文学流派,而性灵派的创作者基本都是诗文兼擅,因此我们讨论性灵小品不能摒而不谈性灵诗歌,当诗文共叙而偏重于文。

一、厘清“小品”的概念与由来

“小品”一词最早出现于晋代。《世说新语·文学》中载:“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小品》,佛经名,一说指佛教经典《小品般若波罗蜜经》,这是略本,称小品;另有详本,是大品。大约到明朝后期,“小品”一词开始普遍地应用于文学,成为短小散文文本的统称。小品文也于此时达到巅峰,其题材包罗万象,体裁自由多样。大体而言,可包含尺牍、游记、日记、序跋、辞赋、随笔、杂感等多种文体。

明清性灵小品,以“性灵”二字为关键统领——抒发天性,率真为文。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反映了明清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封建传统人生价值观念的叛逆,真情与个性流露,展现出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自成一派蔚为壮观的文学气象。

二、追溯“性灵文学”的源起与发展

(一)性灵文学的萌芽期

性灵文学的萌芽期,或可追溯至先秦两汉时期,以诗歌创作为主。

中国文学史上,性灵的抒发源自《诗经》,“诗三百”多抒发情感的诗歌,质朴动人。而性灵小品的写作,或可追溯至曾经编辑《诗经》的孔子及其弟子——由《论语》中《侍坐》一节我们可知,孔子的志趣和子路等志在经邦济世的弟子大不同,而与曾皙的怡情山水相投:“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的这段话,恰似一则简率任情的性灵小品。儒家经典《论语》或可视之为清言小品(盛行于晚明清初的一种语录式小品文体,知名文集如《菜根谭》《幽梦影》)的发端。更或者,性灵写作还可漫溯至先秦的道家散文。道家崇尚自然,为文真率,如《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记叙庄子和惠子二人在濠水桥上游玩时的小辩论,颇见二人思想与性情,庄子的慧黠巧辩尤为可爱。汉末《古诗十九首》抒发人生无常、悲欢离合的深沉感慨,也足见作者心性。

《毛诗序》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实,不仅诗言志寄情,文亦同样。前人这些文学作品,或诗或文,或言说议论直抒胸臆,或写景记游寓含性情,均可视为后世寄情抒怀写作的先河。

(二)性灵文学的陶育发展期

性灵文学的陶育发展期应该很漫长,自魏晋南北朝至宋元,历经一千多年的潜滋暗长。

魏文帝曹丕的《典论·论文》,提出四科八体的文体论,第一次正式对文体予以界定、区分,文艺作品、文学创作从此有了独立地位,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鲁迅评价:“汉文慢慢壮大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氏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的功劳。”且曹丕主张“文以气为主”,这正是以作家个性气质来审视文学创作,对于当时及后世文章写作影响重大。

晋人王羲之《兰亭集序》及各式手书杂帖,可视为书家小品文的典范,其文学创作与书法一样值得后人心追手摹。《全晋文》收羲之、献之杂帖五百余则,内容多为日常琐事,以书信形式写给家人、朋友,篇幅通常“不过数行”,率真为文,极见书写者的处世态度与思想性情。陶渊明由晋入宋,隐居田园,所作《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及许多诗前小序,树立了辞赋与传记小品的典范。

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为笔记体小品文之一大观,魏晋名士的风采由此广为人知。

唐宋之际,诗词为创作高峰,其抒发心性自不在话下;而以文论,唐代受“文以载道”文学观之影响,小品收获不丰,但王维、韩愈等人尚有佳篇传世,柳宗元尤擅游记与寓言。宋代小品文名家辈出,如欧阳修《归田录》叙朝廷旧事和文人轶事,语言平易生动,文风活泼风趣;陆游《老学庵笔记》述见闻、谈读书,内容翔实,文笔晓畅;沈括《梦溪笔谈》内容关涉百科,语言朴实清新;至如记录两宋城市风土人情、节令风俗的笔记著作如《东京梦华录》《岁时广记》等不胜枚举。而苏轼可谓小品文大师,其《东坡志林》中无论人事物景情,随意点染而皆成妙品。

元朝最大的文学成就在戏曲方面。散曲中的小令犹如诗中“小品”,或质朴自然,或清丽典雅,广为后世传诵;杂剧的成就最为突出,题材颇多表现中下层人民的生活和感情;南戏则盛行于杭州一带,这些接地气的创作都为明代传奇戏曲的繁荣奠定了基础,也为后世的性灵写作注入新鲜血液。

此外,历代诗话、文话,多有精警之评,有识见,有性情,更有笔力,其中不乏脍炙人口之作,亦可视为性灵小品文的一支轻骑军。诗话历史久远,一般认为,钟嵘《诗品》为后代诗话的滥觞;而诗话作为正式名称出现,则始于北宋欧阳修《六一诗话》。宋代诗话收入何文焕《历代诗话》的计16种,由此可知宋代的小品文写作,其规模和声势均已不可小视。

(三)性灵文学的成熟爆发期

性灵文学的成熟爆发期,自晚明至清,特别是小品文的写作达到其巅峰。

性灵文学真正在整个文坛焕发光彩,是在明朝后期。明代中叶,商业资本主义的萌芽,商人、市民阶层的出现,给封建社会的思想文化统治带来极大冲击,也给以诗文为正统的文学以冲击。新的时代精神为性灵文学注入勃勃生机。王阳明心学盛行海内外,树起反程朱理学的一面思想旗帜。万历年间,王学左派杰出的代表人物李贽,在文学上倡导“童心说”,主张要写“童心”,抒“真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诗非他,人之性灵之所寄也”。学者焦竑、戏曲家汤显祖、书画家徐渭等人与李贽思想契合,且均有宏富的文学成就。在李贽的思想启迪下,“公安派”袁宏道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见袁宏道《叙小修诗》一文)的创作主张,掀起了反对明前后七子倡导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复古之风的革新思潮,他要求文学创作发之于真实的性情,不托于“理”,不托于“闻见知识”,而是要自由地抒发人的意愿,表现出个人的独特创造。袁宏道与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及江盈科、陶望龄等一大批文学家,积极倡导和实践“性灵”主张,成为席卷时代的风潮。其后,为匡救公安派文学流于浅俗的弊端,竟陵派钟惺、谭元春又树立“幽深孤峭”的文学主张,继续抒写“性灵”。袁、钟的倡导及其追随者们的文学实践,大大冲击了明代的复古风气,文坛面貌为之一振。清中叶袁枚承继这一思想,标举“性灵说”的大旗,成为风靡一时的文坛盟主,袁枚与赵翼、张问陶并称“性灵派三大家”,响应者云集。

在这些文艺思潮的影响下,明清小品文呈现出一个显著特点,即在内容上趋于生活化、个性化,不少作家喜欢在文中叙写自己的日常生活与审美趣味,反映出这一时期的社会风尚和生活情趣。这一时期的小品文呈现出一派繁荣气象,可谓“芽甲一新,精彩八面”。以文学成就而论,晚明袁宏道、张岱等人在情韵和性灵方面,达到了更高的艺术境界。清初名家如金圣叹、顾炎武、孔尚任等,承晚明余绪,小品文创作保持了繁荣局面。清代中后期,因封建专制统治严酷,文字狱频仍,性灵小品的创作呈衰颓之势。自袁枚起而振之,其他如郑燮、纪昀、沈复、龚自珍等名家,也都留下了许多传世珍品。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文人,也留下足可玩味的佳品。笔者尤喜张岱《陶庵梦忆》,繁华过后见真淳,富贵乡里可优游,困顿处不减风致,陶庵小品是清贵而流丽的典范;喜沈复《浮生六记》,其人率真淡泊如儒林中杜少卿,沈复写与妻子的琐细生活、凄美爱情尤为动人。

辑录两则明清性灵小语,供大家玩味赏析。

明代袁宏道劝内弟作诗:

髯公近日作诗否?若不作诗,何以过活这寂寞日子也?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大抵世上无难为的事,只胡乱做将去,自有水到渠成日子。(《致李子髯》)

此文为袁宏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主张作了很好的注脚:写诗以独抒性灵,情有所寄;“胡乱做将去”,强调不拘泥于古人作诗的格套。

清代袁枚诗话小品:

人闲居时,不可一刻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随园诗话》)

诗话属随笔小品,笔调活泼,文字轻松。袁枚标举性灵说,深谙学古人与抒自我的辩证。

综上,明末性灵小品创作达到鼎盛时期,清代有所衰落,而仍延绵不绝。性灵小品之所以能成为明清文学创作主要流派之一,和其抒发天性、率真为文有关,这是其历久弥新的重要原因——遵循自己的本心生活和写作,这是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有人需要、践行的一种态度和方式;同时也和其篇制短小、体裁多样分不开。众多名家争相创作,又赋予这一文体以多元色彩和蓬勃的生命力。

仍以诗话论,明清之际的诗话也较为繁荣。由清人何文焕收入《历代诗话》的明代诗话有:徐祯卿《谈艺录》、王世懋《艺圃撷余》、朱承爵《存余堂诗话》、顾元庆《夷白斋诗话》;而近人丁福保编撰《清诗话》,则专门辑录清人诗话,有43种、51卷之多,其中王夫之《姜斋诗话》、叶燮《原诗》、沈德潜《说诗晬语》及王士禛、赵执信、翁方纲诸作,都是清代诗论中的代表作品——这其中有系统的论诗著作,也有短简书札式的随笔,后者如袁枚《随园诗话》则是性灵诗话小品的代表作。由此可知,清代的诗词、词论已臻成熟,各成体系;而由诗话的繁荣,也可窥见当时小品文写作的盛况。

(四)性灵文学的余响期

性灵小品至近现代仍在赓续,但随着时代的大变迁而衰落,盛况难再,已然成为时代余响;同时,这一脉余响又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精神荣光。

明清性灵小品对于后世的五四文学及现当代文学创作,皆有一定影响。20世纪30年代,小品创作蔚为大观,取得较大成就的有林语堂、周作人、郁达夫、俞平伯、丰子恺、夏丏尊等。林语堂、周作人等提倡闲适、性灵、幽默,独树一帜。以林语堂为主创办的三份杂志《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主要刊登小品文,拥有广大的读者群。

新时期的小品创作,应有更积极的态度,关心民生,关注现实,而不能一味地闲适隐逸和追求风雅。鲁迅曾发起关于小品的争论,他批评林语堂、周作人等为主的“论语派”创作是“麻醉性的作品”。但鲁迅同时也肯定小品文的积极性:“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鲁迅《小品文的危机》)这一点,我们在选读、品鉴时不可不知。小品之丰之广,可有真知灼见、人生感悟,可叙读书交友、赏心乐事,可抒家国之思、身世之慨,可观奇人异事、世相百态……还有专注于某类专业领域的写作,如郑逸梅写清末民国文苑人物的逸闻趣事集《艺林散叶》,笔墨卷舒之间,见人情练达与知趣合一,饶有风致;再如周有光的《语文闲谈》则是语文知识小品之集大成者,作者信笔“闲”写,却是抱着严谨的学术态度,读者自可从这样的趣味闲谈中增长语文的知识与智慧。笔者深爱张恨水的《山窗小品》,寻常事物景象,皆可涉笔成趣,忧乐关心,笔调从容,可见一代文人的襟怀、性情。

从这个意义上讲,由于时代等原因,近现代的小品文,题材更为广阔,对于家国、民生、世情、人文的关注早已超越了明清之际文人较为狭隘的一己怀抱;另一方面则是走向精深,有了专业领域的深耕细作,且能自成一脉。

三、结语

见字如面,读其文,想见其人。小品之中有大观,最可观者,莫过于世道人心,莫过于时代风气。小品的为文之道,我们如能加以揣摩,必能助益于自身的写作;弄清其来龙去脉,我们便可有更好的传承与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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